第十二回 刘秀鬼神庄三请姚期
却说汉兵败至营中,查点兵将损伤不少,军中的医士给任光治疗镖伤。邓禹发放军情,叫兵将小心防范。一夜无书。次日天明,军中还未用战饭,岑彭就率领本部人马营前叫战。邓禹点兵三千营前列队,又打了一仗,汉兵又连连败阵。然后两军罢战,岑彭率兵回归。刘秀君臣收兵之后,因为合营汉将俱非岑彭对手,敌他不过,深以为忧。次日岑彭又率兵一千营前叫战,邓禹传令紧闭营门勿战,派弓箭手到土垒上严加防范。且说岑彭在营外叫战,汉兵不出,又叫兵将骂战,汉兵仍然不出。岑彭大怒,传令攻营,一千大队人人奋勇,个个当先,往前一攻,汉营梆子一响,乱箭齐发,将岑彭兵将射退。连着数日,岑彭天天搦战,汉兵只是不理。
这天刘秀用完晚饭,在帐中与邓禹说:“元帅,岑彭如此勇猛,我兵难敌,棘阳关又打不下,耽误日期,倘若日久将军粮耗尽,如何是好?”邓禹说:“千岁,岑彭之勇,乃是武将之材,绝不是智勇双全之将。如今你我君臣要知道哪方有武勇绝伦的豪杰,把他请来,不愁他岑彭不败。”刘秀忽然想起姚期来,忙向邓禹问道:“元帅,孤想起一个人来,若将此人请至我营,定胜岑彭。”邓禹问道:“是谁呢?”刘秀遂把当初禹王祠误遇姚期,菩提岗姚期马武双救驾的事儿,向邓禹学说了一遍。邓禹当时高兴起来,遂请刘秀速至鬼神庄去请姚期。刘秀说:“孤明天便往。”邓禹说:“不成。千岁要是白昼间离了大营,要叫岑彭知道,他必当率兵追赶千岁,就是派人保驾,我营的将士亦无人能敌得住他。不如千岁今天夜间悄悄地从后营出去,等到天亮了,千岁已然走出数十里去,他追亦追赶不及啦。”刘秀说:“好吧,我今夜二更以后就起身前往。”于是邓禹派了四个王官,保护刘秀。定更之后,刘秀与四个王官,全都更换便服,带了路费。二鼓将过,营中上马,悄然出了后营门,纵马狂驰。到了天亮,走出数十里地来,然后询问方向,认清道路,君臣五个人才奔鬼神庄。
好在一路无事。这天来到禹王祠,刘秀顺着破庙往北一拐,眨眼之间,就到了鬼神庄。进了村儿,来至姚期门前,望见他门前的槐树上拴着一匹赤炭似的马,那马上鞍韂嚼环鲜明,铁铧梁上挂着一条金盘龙枪,有马没有人,大略着马的主人许在姚期家中。刘秀五人一齐下马,王官赶紧把刘秀的马接将过来。刘秀往四外一看,并无行人,上了台阶,以手叩门,叫声:“姚皇兄,刘秀特来拜见。”连叫了两三声,里面并无动静。刘秀心中未免着急,便高声叫喊:“姚皇兄,姚皇兄,刘秀特来拜望。”里面这才有人答言,向外面问:“是谁人叫门?”声音洪亮。刘秀就见从影壁墙后绕过一人,通身戎装。这人身高丈外,长得虎背熊腰,面如赤炭,浓眉大眼,鼻直口阔,燕尾胡须,约有三十多岁。头戴紫金狮子盔,顶门一朵红绒颤巍巍,四指宽勒颔带密排金钉,包耳护项。身披紫金大叶甲,九吞八岔,挂甲钩环暗分出水八怪,勒甲丝绦九股攒成,巧系蝴蝶扣。胸前悬挂护心宝镜,足有冰盘大小,亮如秋水一般。胁下佩剑,绿鲨鱼皮鞘,紫金什件,紫金吞口,红绒绳灯笼穗儿。内衬一件紫罗袍,鱼褟尾片片龙鳞,紫缎征裙,五彩花靴,大红裈裤,精神百倍。
这人来至门前上下打量刘秀,向刘秀问道:“你找姚期吗?”刘秀说:“正是,姚皇兄他曾在家?”这人答:“未在家中。”刘秀说:“敢问将军贵姓?”这人说:“俺姓邳名彤字天彩,姚期是吾表兄。”刘秀听他说是姚期的表弟,当时可就放了心啦,向他问道:“姚皇兄到哪里去了?”邳彤说:“到街坊家中串门去啦。”刘秀说:“在谁家呢?”邳彤说:“那个我可不知道,你们要找他倒亦不难,这里拉着马的不是还有四个人吗,可以两人从东头往西找,两人从西头往东找,你可以从北头往南找,挨门呼唤,不用多大工夫便能寻着。”刘秀道:“有理,有理。”立刻命四个王官分头去找。四个王官拉着马匹,二人往东,二人往西。四人走后,刘秀便往北走去。未至数步,回头一望,那邳彤仍在姚期家门前站立。刘秀忽然转身返回,到了邳彤面前,向他说道:“我到北头找他,有劳将军在门前等候一时,如若姚皇兄回来呢,可以叫他再去找我,以免误事。”邳彤说:“是吧。”说着邳彤往刘秀背后一指,道:“姚期来了!”刘秀回头一看,并无姚期。刘秀不由一怔。邳彤冷不防将刘秀抓起来,往右肋之下一夹。刘秀的两只胳膊被他拢住,夹在肋下,挣扎不脱,这一惊非同小可!阅者要问邳彤为什么将刘秀捉住?原来邳彤知道王莽悬出重赏,画影图形,捉拿刘秀。他把刘秀的四个亲随使话支走,他伸手拿人,将刘秀拿住,要想得王莽的重赏。
书说至此,我先把邳彤的来历说明,然后阅者就知邳彤与姚期的关系如何了。却说这邳彤原是河东的人氏,自幼不喜读书,好习拳棒,练就了一身好武艺。马上步下,十八般军刃件件皆通,惯使一条金枪,无人能敌。邳彤为人口快心直,性情豪爽。他有个怪癖,最喜欢人夸奖他的武艺(北京的土语说其好戴高帽子)。王莽长安城开科取士,他的乡亲们把街坊四邻约请出来,摆下酒筵给他送行,都说他到了长安非中状元不可。足这么一捧他,算是把他捧到云眼儿里去啦。这邳彤家中富有田产,临出来的时候,带着盔铠甲胄、军刃马匹还不算,带着许多的金银。他不到长安城去赶考,先到颍阳去找朋友,要邀他的朋友一同赶考。自从五月就起身,好在考场是八月十五日,还有三个多月的工夫。他骑了战马,够奔颍阳。走在路上,因为水土不服,受了些感冒,仗着是个武夫,一些小病算不了什么,亦没调治。谁想贪着走路,把病给耽搁了,走到郏县可就挣扎不了啦,病在南关三元店内。虽然有钱,请了个大夫调治,总是那大夫医学又浅,经验不好,又把病给治坏啦。邳彤病了三个多月,病体才好,直到九月才能吃硬东西。病治好了,考场可就耽误啦,有心回家,又怕街坊邻居耻笑。知道的还好,功名无分,叫病给耽误了;不知道的一定得耻笑自己。邳彤亦不归家,又不走,成天价在店内无事,苦这么练武。
有一天,邳彤闹磨,把店里伙计殷二给打啦。店里的先生、掌柜都跑出来,给他们拉劝。先生把伙计殷二拉到柜房劝解去了,掌柜的把邳彤劝至屋中,直央求他。邳彤坐在床上,还是不依不饶。掌柜的问邳彤:“因为什么打殷二哪?”邳彤说:“掌柜的,我住在你们店内,住店给店钱,吃饭给饭钱,店里的伙计伺候我,亦不能白白地受累,我走的时候一定得多给他们些零钱。这殷二给我每日刷洗马匹,今天我去看他,他拿着刷子给我刷马,不应当给我倒着毛儿刷呀。”掌柜的说:“那就不怨客人打他啦,得啦,你还得冲我,不要跟他治气。这店是我的,他好好地干,便罢;如果不好好干,叫他滚蛋,省得给我得罪客人。”掌柜的好说歹说,算是哀求好啦,叫伙计殷二给他赔个不是算完。掌柜到了柜房埋怨伙计:“你不应该给人家倒着毛刷马呀!”殷二说:“掌柜的,你不要听他一面之词,我当伙计指着挣客人的钱,马能倒着毛刷么?他那马的屁股蛋儿上有个旋儿,从哪边儿刷亦是倒着呀。”掌柜的说:“得啦,谁让我们是做买卖的哪,受点儿气不要紧,你跟着我去给他赔个不是,亦就完啦。”殷二无法,只好给他赔礼吧。
自从邳彤把殷二打了这顿之后,殷二伺候得十分周到,样样儿可心。邳彤暗道:这小子真是贱骨头,非打不成,隔些日子给他两下,他欢喜些日子。他心里可是这么想的,唯独这店小二殷二,向他这么殷勤,不是好心,要想给他一下子,出出这口气。每天邳彤是二五更的功夫,早晚练武。殷二抽空儿就来看着,在旁边赞不绝口。这天,邳彤早晨起来练完把式,殷二向他说:“你这功夫可真好啊!可惜我们这个地方没有高明的把式。”邳彤说:“你们这里要高明的把式做什么?”殷二说:“我们这南边有个鬼神庄,那庄里有个恶霸叫姚期。他这人可了不得,爱习棍棒刀枪,手下养了无数的帮闲之辈,专和人治气。他放大利钱,重利盘折,剥削小民,抢夺良家妇女,无人敢惹。他结交官府,走动衙门,人送绰号叫黑太岁。他向来不开面儿,你想兔儿都不吃窝边草,好狗都护三村,他姚期可不然,有能为专讲究欺压当乡人。我们这里要有像你这么好的把式,够多么好啊!”邳彤说:“有我一样的人干嘛?”殷二说:“文的出圣人,圣人是能劝人学好;武的讲究出侠义,那侠义都是劫富济贫,救困解危,专打路见不平,到处除暴安良,为国除奸,为民除害。常言道:侠义做事,是井里打水往河里倒,平生无己事,只为他人忙。”邳彤不知是计,上了他的当,遂道:“我虽不是你们这里的人,我亦能做些行侠仗义的事情,你指给我这鬼神庄在哪里,我今天就找恶霸姚期去。”殷二说:“出咱们这店往东南走吧,没有别的村庄,看见村子就是鬼神庄,他家住村的南头路南的门,门前有棵槐树,是棵疙瘩槐。你可别看他家的街门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邳彤说:“是啦。”当即叫伙计把马鞴好,自己吃东西,打开衣包,顶盔贯甲,罩袍束带,全身收拾利落,带好宝剑,叫殷二把马拉至店门前。邳彤手持大枪,到了店外,认镫扳鞍上马,离了店房,够奔鬼神庄去找姚期。
殷二站在门前,自言自语道:“小子,你这回可上了我的当啦,我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那姚期长得如同铜筋铁骨,那拳头打上人,谁不怕他?姓邳的,一会儿就有你个乐儿。”直把殷二乐得并不上嘴,乐得他狗颠屁股捶的。忽然转想道:不好!哎呀,那姚期不是恶霸呀,他们两人要打起来,姚期问谁说的我是恶霸,邳彤一说是我说的,姚期那么厉害,他能饶得了我吗?饶了蝎子妈亦饶不了我呀。再者,邳彤回来亦不能跟我善罢甘休,将来他们找着我,非把我打成烂鸭梨似的,那可怎么好啊?当时紧皱双眉,连急带怕直跺脚,招惹着行人都站着不走,看疯子似的。掌柜的从账房出来,向他问道:“殷二,你干什么哪?”殷二不敢实话实说,告诉掌柜的道:“我正着急哪,我媳妇要养孩子,家里没有人。掌柜的你行点儿好,给我一天的假吧。”掌柜的想着不过一天假,随着说道:“你去吧,爽性你后天再回来。”殷二见掌柜的准了他的假,如同接到圣旨一般,向掌柜的深深地作了个揖,就找地方避祸去了。
放下殷二不表,却说邳彤跨马持枪,够奔鬼神庄。到了庄内,找到姚期的门前,果然有棵疙瘩槐树。邳彤就把马勒住,抖丹田一声喝喊:“呔!姚期听真,你是恶霸,俺特来寻你,你不是英雄好汉。兔儿都不吃窝边草,好狗都护三村,你姚期专能欺压当乡人,我要给这方除害。你要是英雄,滚出来,咱们得较量较量!”邳彤冲着门喊了半晌,并无动静,气往上撞,破口大声骂道:“姚期,你及早滚出来,要是不出来,我可要骂你了。”仍然不见动静。惹得邳彤烟生火冒,大骂不止,骂了足有一顿饭的工夫,亦不见姚期出来。邳彤暗道:你不出来就算完了么?我上你屋里去揪你去。甩镫离鞍下了坐骑,把马往树上一拴,将枪挂在马上。邳彤走进门去,到了院中仔细观看,只有一间东房,屋内有些破桌子、烂板凳。他倒没往里院注意,料想着许是姚期没在家中。他迈步走进东房,等候姚期回来。坐着没有多大工夫,心里一发迷糊,上盹儿啦。
忽然外面有人叫道:“姚皇兄,刘秀特来拜见。”把邳彤惊醒啦,他暗想:姚期和刘秀有来往,如今天下关津渡口,各郡各县,全都画影图形捉拿刘秀,要把刘秀拿住送到当官,官封万户侯。我出去看看,刘秀带着多少人,是不是刘秀?如果是他,我把他拿住。虽然我邳彤染病耽误了赶考,没得着功名,要把刘秀拿获,弄个万户侯,胜似状元夺魁。邳彤如此想罢,站起身形,到了门外,一看刘秀,与悬挂的画上的那人一般无二,心中暗喜。可怜刘秀不知其中缘故,问他是谁。邳彤说是姚期的表弟,真把刘秀给蒙住了。邳彤用话把刘秀的亲随支开,他要坠下刘秀去,到北头儿好拿他。亦是活该刘秀有难,自己又走回来,邳彤使个诈语说姚期回来啦,刘秀一回头,他把刘秀夹在右肋之下,上了坐骑(古时候马上的战将,夹着个人上马不足为奇,还能在阵前活擒战将。阅者如不相信请看马戏,便知马上的技艺了)。
那邳彤用左手把马的缰绳解开,催马往村外就跑。刘秀这一惊非同小可,向邳彤问道:“将军,你不是姚期的表弟吗,你为什么将孤夹走呢?”邳彤说:“谁是姚期的表弟?刘秀,你还在梦里呢。拿住你交与王莽的官人,王莽封俺万户侯,拿住你胜似状元夺魁。”刘秀向他哀告说:“将军,你不知道王莽是奸臣吗?贤臣择主而佐,良禽择木而栖,你何必要吃贼臣的俸禄?此时孤已然兴兵,你要扶保孤,将来亦能有你的富贵。”此时邳彤的马已然出庄,走出多老远啦。邳彤说:“刘秀,你不用劝我,谁放着现成的皇上不保,保你这没有准儿的皇上?人家王莽管天下,你管什么?你这皇上管大天?”刘秀百般哀求无效,便破口大骂。邳彤说:“你不用骂我。”刘秀说:“不能不骂你。”邳彤催马往郏县够奔,心里一忙,把道儿走错了,眼前来至一个山口,刘秀还是骂不绝口。邳彤说:“刘秀,你不用骂我,我和你商量商量。”刘秀说:“商量什么?”邳彤说:“你看见这山口没有,咱们俩对天问卜。如若你刘秀该着成事,你这命亦不小。常言道:圣天子有百灵扶助。俺们走在这山口里面,不拘男女老少,放羊的,砍柴的,只要遇上一个走路的人,就算你有来历,俺便下马请罪扶保于你。”刘秀说:“好吧。”邳彤说:“如若要走到那头儿亦碰不见人,那就是你没有来历,你可就别骂我啦。”刘秀说:“是吧。”说着,邳彤的马走进山口,刘秀想着怎么亦不至于没人走道呀,谁想偏是没人走道。
邳彤催马将出那边的山口,忽听山口外有人说话,说:“鹿啊,鹿啊,俺亦不吃你的肉,亦不要你的命,俺娘有病要用你的茸儿,你老实些。”刘秀、邳彤顺着声音一看,对面来了一人,身高足够一丈,挽着牛心发纂,没戴帽子,穿着一身蓝布衣服,黑黑的脸膛,短钢髯,夹着个梅花鹿,正往这边走来。刘秀不看便罢,一看来的正是姚期,忙向他喊道:“姚皇兄,快来救我!”对面的姚期一看,一个红脸的大将夹着刘秀,可把姚期吓坏了。
书中暗表,邳彤堵住姚期的街门大骂,姚期没在家中。原是他娘年老多病,姚期给他娘请了个大夫给调治。据那大夫所说,姚母是年老之人,久病多虚,气亏得厉害,得用补药先补一补,将气补足啦,然后再慢慢地治病。因为姚期家道贫寒,大夫给开了个丸药方子,内里有两种贵重的药品,是人参、鹿茸。姚期无钱买,有人送了他些人参,就是缺少鹿茸。姚期想了一个拙笨的主意,去到山里捉鹿去。拿了一根绳子,掖上一支单鞭,他从家中出来。邳彤来至姚期门大骂的时候,姚期若在家,焉能不出来呀?书中表明,姚期到山中捉鹿去的事情,阅者便知姚期是个孝子了。
却说姚期在山中捉得一只鹿,亦没捆好,夹着正往回走,忽听有人喊叫:“姚皇兄,快来救我!”顺声音观看,见那红脸大将,金甲红袍,胯下赤炭火龙驹,肋下夹着一人。不看便罢,一看正是刘秀。姚期可急了,把鹿也撒了手啦。这鹿一条腿带着一根绳子,奔命而逃。姚期伸手抽出单鞭,要想救驾。邳彤因为夹着个人,不好动手,忙把刘秀放在地上,伸手从马鞍鞒得胜钩上摘下金盘龙枪。姚期喊叫一声:“好小子,你敢拿汉太子殿下,今天姚期非要你的性命不可!”邳彤在马上,哪里看得起他,凭自己这条大枪,敢说能够纵横天下。催马抖枪,把枪抖开,枪缨儿都颤圆啦,枪尖儿突突一抖,就扎奔姚期哽嗓咽喉。刘秀爬起来一看,邳彤是枪,姚期使的是支单鞭,料到姚期非输不可。邳彤见姚期站着,两腿纹丝不动,伸开左胳膊,右手单鞭搭在左胳膊之上,等着大枪。不惟刘秀没见过这手功夫,就是邳彤练了那么些年的武艺,亦没见过这种架式。
书中暗表,姚期使单鞭,亮出这个架式,叫“霸王亮甲”。当初姚期的父亲姚猛,是个武夫出身,有天赋的聪明,自己研究一套断门鞭来。别人使鞭是一对,他们家使鞭是一支。这断门鞭,共有八八六十四手,分马上三十二手和步下三十二手,便把这断门鞭练好了。无论在马上步下,与敌人动手,见招破招还不算,能把敌人的家伙抓住。可惜姚期没得着他父亲的真传,只跟老家人学了八手鞭。后文书到河北邯郸,姚期单鞭扫丛台,鞭打八将,凭这八手鞭露过大脸。
当时要论邳彤的武艺,实在难敌。没想枪尖儿扎奔他嗓子,姚期往右一闪,枪就扎空了。邳彤要往回撤枪,姚期往前一迈左腿,单鞭使了个缠头裹脑的架式,伸左手把枪抓住,用鞭就打。邳彤一看不好,把枪撒手。姚期一闪身,滚过他的马匹,用他的枪抽他,抽上就是筋断骨折。邳彤豁出挨摔都使得,亦不能叫他抽在身上。说时迟,那时快,翻身下马,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姚期一个箭步窜过去,抓住邳彤,要把他打死。忽听刘秀喊叫:“姚皇兄,手下留情!”姚期家伙擎住。邳彤听见刘秀给他求情,心中愧得难受。刘秀走至姚期面前,说:“姚皇兄,把他放了,他有一身盔甲,跑亦跑不动,有什么话,叫他起来再说。”姚期认为有理,一撒手说:“你起来!”邳彤爬起来,真要臊死,要有地缝儿准能钻进去的。
姚期问道:“殿下怎么被他所擒呢?”刘秀说:“他叫邳彤,他说他是你的表弟。”姚期说:“俺哪儿有他这么个表弟?”刘秀遂把邳彤用话将亲随支开,冷不防将自己夹于肋下,要送到当官的事儿,说了一遍。姚期气得短髯直扎煞,压耳毫毛突突直颤。刘秀说:“还亏了姚皇兄,不然我命休矣。”又向姚期问道:“你这是从哪里来呢?”姚期说:“俺娘有病,俺没有钱,买不起鹿茸,到山里捉鹿来的。”邳彤在旁一听,可就怔了,暗想:店小二殷二说,姚期放大利钱,重利盘折,剥削小民。要听姚期口吻,他家里一定是很贫,连鹿茸都买不起。可想而知,他肯为娘到山里去捉鹿,是个大孝子,绝不是恶霸。哎呀,我邳彤上了殷二的当了!真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当时邳彤后悔得了不得,暗道:我若能回店,决计饶不了殷二这小子。
姚期向邳彤问道:“你上俺家做什么事的?”邳彤说:“俺住在店内,听人传说你是个恶霸,结交官人,鱼肉乡里,俺要给这一方除害。我到你的门前大骂,你不出来;我便到你的院中去骂,你还不出来;我到你的屋内,因为没人,是我睡着了。汉太子叫门,我才由你家中出来。”邳彤还要往下说哪,那姚期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扬鞭向邳彤就打,刘秀连忙拦住。姚期说:“殿下不用管,我们俩今天有死有活!”刘秀劝道:“何至于拼命呢?”姚期说:“千岁,他在我门前骂、院中骂,俺娘一定得被他气死,俺娘死活不定,我岂能跟他善罢甘休?”刘秀说:“姚皇兄,老母亲要是没死,你在外面拼命,更叫老母亲不安啦。不如你我三人一同前往,到你家中咱们看看,如若老母亲死了,你跟他拼命,就是孤亦跟他完不了;如若老母亲安然无事哪,孤给你们俩人说合。”姚期被刘秀劝解得无法,只好从命。邳彤虽有一身很好本领,到了这种环境,理亏如山倒,只好随姚期奔鬼神庄。
姚期把邳彤的马拉了过来,请刘秀上马,二人步下相随。邳彤的大枪,也是姚期拿着,三个人走进鬼神庄。那四个王官没找着姚期,刘秀亦没啦,急得顺脑袋上直往下流汗。四个人正然着急,看见刘秀与邳彤回来,全都放心啦。姚期向四个王官说:“你们是伺候千岁的吗?”四个人说:“是。”姚期说:“我就是姚期,要是没有俺姚期呀,你们千岁早就没命啦!”弄得四个王官莫名其妙,只好糊里糊涂地接过刘秀的马匹。姚期嘱咐四个王官,用手指着邳彤道:“你们看着他,要是看见他从院内跑出来,你们就喊。”四个人遵命。
刘秀、邳彤进到院内,姚期跟进来,向刘秀说:“千岁,你在这东房内看着他,我去看看俺娘去。”说着话,姚期够奔里院去了。刘秀埋怨邳彤道:“你只顾听人一面之词,说姚期是恶霸,你倒打听打听呀,这要把他娘气死可怎么办?”邳彤向刘秀央求道:“这事还得千岁给了结了结吧,他家中如此寒苦,他娘要气死了,我给买棺材买寿衣,就是给老太太穿孝哪,都成。”刘秀皱眉道:“不好办,他娘不死,怎说怎了;他娘要是死了,可真叫我为难。”二人正然议论此事,忽听在后院喊嚷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下来!气死俺娘,我姚期焉能跟你善罢甘休?哇呀……”喊叫不止。刘秀这一急非同小可。邳彤可就怔啦,听姚期这一喊叫,准是他娘气死啦。刘秀站在屋门口儿,一扎煞胳膊,把屋门堵住,看见姚期怒容满面。刘秀说:“姚……皇兄,老母有了舛错啊,人死了不能复生,你看在孤的分上,且莫着急,孤给你们两下说合了吧。”姚期再往刘秀身后一望,见邳彤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脑袋上急得直出汗,姚期不由得噗哧一笑。刘秀这才明白姚母无事,是他开玩笑哪,向他问道:“姚皇兄,老母安然无事吧?”姚期说:“要是俺娘死了,千岁亦休想拦得住啊。”
原来姚期到了里院,一进屋子,向里间屋子问道:“娘啊,娘啊!”里间屋内老太太答了腔道:“期儿。”姚期听他娘答了话啦,把心放下,来至里间屋一看,他娘在炕上坐着呢。老太太向他问道:“期儿,你在外边这些日子又给我闯下什么祸事?”姚期说:“娘,我没敢惹祸呀。”老太太说:“不能。时才有人在咱们门前大骂于你,我想你要不把人家惹急了,焉能到门前辱骂?骂完了还不走,进了院子里来骂。老身有心出去与他赔礼,只因有病在身,不能动转。知道的还好,是你不孝,在外边招祸,惹得人家找来骂你;不知道的还得埋怨老身养儿不教。急得我无法,出也出不去,等你你也不回来,我心里急得了不得,出了一身透汗。”姚期听着暗暗喜悦,暗道:大夫说过,俺娘非得出身透汗,方能好得了病,如今急出汗来,可不容易。忙向老太太问道:“娘啊,你老人家觉得怎样?”老太太说:“此时觉得心内清爽一些,四肢有力。”姚期说:“娘啊,你老人家可千万别生气,我没给娘亲惹祸招灾。”说着话,姚期遂把邳彤受人所冤,说自己是恶霸,他才找来无理的事情说明。老太太说:“期儿,老身不能听你一面之词,这邳彤我得见见他,把话说明。如若是他无知,做事莽撞,亦还罢了;倘若是你欺压于人,或是你无理,老身绝不能跟你善罢甘休。”姚期说:“是,我先告诉他一声,说娘要见见他们。”
说着,姚期转身形走出来,心中思忖这事儿,当中有刘秀给说合,我亦不能不完,真是便宜他邳彤,我不如先来耍笑耍笑他吧。故此,姚期才拿邳彤开心。刘秀哪里知道啊,姚期一说老太太没怎样,刘秀说:“既是你娘安然无事,孤给你们俩说合了吧。”姚期说:“千岁一说就算完,完可是完啦,是我姚期完啦,我娘可没完哪。你们在这屋内等候,我去问问他老人家怎么才完呢,回来我再与千岁商量。”刘秀说:“是啦。”姚期说罢,转身出去。刘秀向邳彤说:“不要紧了,只要姚母安然无事,孤给你们两下里一说合,亦就算完。”邳彤说:“千岁多多费心吧。”
不表他二人如何,却说姚期回至里院,到了屋中,向老太太说:“娘啊,如今汉太子殿下要给咱们说合,你老人家说这事儿怎么办哪?”老太太说:“你可知汉太子殿下到咱家来做什么?”姚期说:“儿不知道。”老太太说:“你不是听人传说汉太子在南阳兴了兵吗?”姚期说:“是呀,汉太子此时已然进兵棘阳关了。”老太太说:“既是汉太子兵进棘阳关了,他到咱家来做甚?一定是太子殿下刚刚兴兵,那汉营之中兵微将寡,汉太子千岁前来找你,叫你入营当差。”姚期听他娘一说,把双眉紧皱,问道:“娘啊,这事儿可怎么办哪?我不愿意前往,咱们这家中无人,我要走了,谁人伺候娘亲?再者,你老人家又多病,儿是不愿意去的。”老太太说:“这么办吧,我此时觉得心内痛快,你搀扶着老身,到了外面去见见汉太子千岁,我亦要看看他人品如何,相貌怎样。我还要问问那邳彤为何无礼,前来辱骂我母子。”姚期说:“好啵。”说着话,老太太下了炕,姚期慢慢地搀着,娘儿俩往外就走,到了外院。
刘秀听见他们母子说话的声音,顺声音一看,见姚期搀着一个老太太,形容憔悴,面带病态,白发苍苍,皱纹堆垒,衣服虽旧,洗得倒亦干净。刘秀站起身形,要向姚母施礼。姚母走至屋中,看见刘秀年岁虽在年轻,相貌堂堂,有龙凤之姿,仪表不凡,料非常人。刘秀还未施礼,姚老太太便冲刘秀跪倒,口称:“亡臣桂阳太守姚猛之妻,拜见千岁。”刘秀作揖还礼道:“老母免礼,姚皇兄将老母搀起。”姚期将他娘搀了起来。姚母忽见一红脸大将,金甲红袍。老太太仔细一看,邳彤脸上一团正气,精神百倍,气度不凡,倒是武夫气概。老太太说:“邳彤,你在我们门前辱骂我们母子,不要紧,你有理只管讲来,我绝不能护犊子,一定叫你过得去。”邳彤说道:“姑母,我表兄姚期并没欺压于我,是我住在店中,被店小二把我给冤啦,说他是恶霸,欺压邻里。我一时气暴,要给这一方除害,才来无礼。千错万错是我一人之错,望求你老人家多多原谅。”姚母听邳彤说明,是他的不是,与姚期无干。老太太说:“既是如此,亦就罢了,从此再不要如此莽撞。”邳彤给老太太磕头,道:“谢过姑母。”姚期笑得前仰后合:“娘啊,你听他叫姑母,叫得很是亲热,你就认他个干内侄吧。”老太太说:“邳彤,你可愿意么?”邳彤说:“我是求之不得。”于是姚母遂认邳彤为干内侄。
刘秀见他们的事情平服啦,把心放下,遂让姚母道:“老母请坐。”姚母说:“千岁在此,焉有亡臣之妻的座位?”刘秀说道:“又不是朝堂,何必拘于礼节。”姚母这才坐下。姚期说:“我去烧水去。”说着,转身出去,烧水沏茶去了。姚母说:“千岁,王莽虽然弑君篡位,身为皇帝,纲常堕落,四海不安,上招天怒,下招民怨,神人共愤。殿下既然兴兵,莽贼迟早可擒,汉室终有恢复之望。”刘秀说:“大事由天,小事由人,倘若我汉室尚有余德呢,亦能二次复兴;若是我福微德尽,亦就不成了。”说话之间,姚期把茶拿来,给他娘与刘秀每人斟上一杯,然后往旁边一站。刘秀喝完茶,向姚母说道:“老母,孤有一事相求,不知贵母子能否应允。”姚母说:“殿下千岁何言太谦,有话皆可商量。”刘秀说:“孤自从在白水村兴兵以来,得宛城,定南阳,走马占胡阳,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如今我兵将到了棘阳关,攻城不下,那棘阳关的守将是王莽的新科武状元,姓岑名彭,胯下马,掌中刀,十分骁勇。我兵难敌,耽误日期,耗费粮饷,孤的兵将被他杀得闭门不战。出于无奈,前来找姚皇兄,请他助我一膀之力。若能战败岑彭,取了棘阳之后,好直捣长安,捉拿王莽。不知道你们母子意下如何?”姚母问姚期道:“千岁所言,你可曾听见?”姚期说:“娘啊,俺们家中无人,你老人家年老多病,儿时时刻刻不敢远离。千岁之事,本当从命,只是无人侍奉娘亲,汉营此时是去不了的。”刘秀一听姚期说不能前去,这趟鬼神庄算是白来啦,岑彭之勇,还是无人能够胜他,当时可就为了难啦。
他自己不说,姚母可就看出来啦。见刘秀紧皱双眉,急得直咂嘴儿,老太太亦知道刘秀真着急哪,忽然想起一个好主意,心中暗道:我若如此这般地办理,亦可以叫刘秀为不着难,还可以回营。心中想罢,便向邳彤问道:“你现在意欲何往呢?”邳彤说:“我因为染病没进考场,把功名耽误啦,回家又怕街坊取笑,此时我是进退两难,不归家亦是身无所投。”老太太说:“现在汉太子千岁已然兴师讨贼,凭你这身功夫,正应身入汉营建功立业。王莽无道,终必败亡,你要扶保大汉朝,灭了王莽,亦有恢复江山社稷之功,将来披蟒横玉,亦能荣耀归里。再者说,姚期因为家中无人,不便前往,你若能到了棘阳,打败岑彭,可就省得千岁为难了。我的话你想对与不对呢?”邳彤暗想:我此时既不能归家,又无处投奔,很可以扶保刘秀。可是岑彭凭刀马之能,杀得合营汉将闭门不战,刘秀才来到鬼神庄,请他姚期。我去了能胜岑彭,入营便算露脸;倘若败在岑彭刀下,在汉营也是脸上无光。邳彤刮风下雨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能为还不至于不知道。凭自己的金盘龙枪,足可以到两军阵前与岑彭一战。邳彤心中想罢,他就对老太太说:“姑母之命,小侄不敢不遵,俺倾心愿意到汉营效力当差,在两军阵上会战武状元岑彭。”老太太听了很高兴。刘秀也料到邳彤既肯前往,把式就错不了,准能战得过岑彭。要是没能为,他也绝不去现眼。邳彤撩鱼褟尾,分两征裙,给刘秀跪倒施礼:“千岁,我邳彤愿往汉营当差效力,望求千岁录用。”刘秀用手相搀道:“将军既肯相帮,孤是求之不得,他日灭莽之后,你我君臣可以共享富贵。”姚母见邳彤如此,心中虽然痛快,可是放心不下。因为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怕邳彤这时说得很好,要跟刘秀一同回营,走在中途,他心一变,要把刘秀二次拿住,送到王莽的地面官人之手,拿刘秀换了官做,那可就糟了。姚母想着邳彤不是没干过这事儿,有前车之鉴,绝不肯使其再蹈覆辙。忽然想出个办法,可以叫刘秀先走,命邳彤后走,让他追不上刘秀,亦就没有什么舛错啦。可是用什么方法才能叫邳彤后走呢?
老太太情急智生,向邳彤问道:“你可曾当过差么?”邳彤说:“我自幼练武,直到如今,任什么事亦没干过。”老太太说:“那么军规你是不懂的了?”邳彤笑道:“没入过伍,焉能懂得军规?”老太太说:“你若到了营中,岂不被将士儿郎耻笑?这么办吧,请千岁先行回营,亦省得元帅放心不下。你今天别走,我把军规教导于你,你想好不好呢?”邳彤不知姚母的用意,忙道:“很好,很好。”老太太又向刘秀说:“千岁,要是没事儿,我母子敢屈尊千岁多留一日。如今军务紧急,不敢屈尊,就请千岁速回大营,以免将帅们悬念。”刘秀早就看破了姚母的心意,自己又愿意收邳彤这员战将,又不愿意同他一起走路,如今借着姚母这个台阶,正好起身先走。当下说:“老母所言甚是,孤就要告辞了。”邳彤说:“千岁先走吧,我还得回店去取行囊物件,我今天走不了啦,明天一定起身前往。”刘秀说:“好吧,你我暂且作别,营中再会啦。”刘秀向老太太施了一礼,姚母还礼。刘秀告辞,往外就走,老太太命姚期、邳彤相送。
君臣三人到了门前,刘秀的亲随把马拉过来。刘秀认镫扳鞍上了坐骑,向姚期、邳彤一抱拳,率领亲随人等离了鬼神庄,赶回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