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抵牾自有用处
——韩东《欢乐而隐秘》
一
《欢乐而隐秘》(《收获》,2015年第4期)最先吸引我的,是王果儿这个人物。吸引的地方在哪呢?说不清楚。或许是这些年,我越来越多地在生活中看到了王果儿这种类型的人,因而觉得似曾相识?也说不定,她提供了一种异质的世界观,这世界观我不熟悉,非经努力便无法理解?
小说开头,王果儿跟有些无耻的张军厮混在一起,让我无端想起了多多的《少女波尔卡》:“这些自由的少女/这些将要长成皇后的少女/会为了爱情,到天涯海角/会跟随坏人,永不变心。”你会为这样一个女孩心疼,因为她的美,她的率性,她的风风火火,因为她对世俗重视之物的全无概念,因为她受到切切实实的伤害,却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慢慢看下去便会发现,这女孩也有她的问题,她从来没有真的关心过别人,始终按照自己的心意变脸、发作,一厢情愿地给予对方自己认定的爱,也会毫无来由地收回。她一直被某些社会的流行概念左右,比如起先比较张军和齐林时,她认定张军有幽默感,而齐林刻板无趣;一当她准备爱上齐林,却又觉得张军档次太低,齐林才是内心强大的真正男子汉;她转变后要保证给齐林的,是一个她所谓的纯粹的爱,这个纯粹之爱的前提是奉子成婚。照小说中秦冬冬对王果儿的评价,就是她容易把生活“戏剧化,自我感动”。
把王果儿归为一种先天的性格类型是容易的,但我总觉得这些表现有一定的普遍性,仿佛在生活中经常见到——你总不能说,社会上有一批次的孩子,天生就有这种相似性格吧?这不免让人猜测,这种行为类型,或许是某种文化或时尚塑造出来的,因而有较为广泛的相似性。
话说到这里,大概要绕远一点。人的很多行为,包括“个人的偏好、习惯和价值观,确实很多是由社会赋予的,传统、风尚和规范,经由教养过程被潜移默化地植入我们头脑,变成我们的习性和观念”。在现下的社会文化氛围里,很多人都在学着抛弃以往的社会教养,争做一个“真正的自我”。随着“对人性认识的加深,行为影响因素被不断识别出来,于是越来越多的行为被解释为‘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能对此负责’”。仿佛只有把社会赋予的种种教养剥掉,人才能显露出那个被社会熏染得面目全非的“真我”。
这个“真我”似乎是每个人自己寻找出来的,其实未必。不要忘记,“你有权做决定,并不意味着你有能力做决定”。人们“以为自己有能力做决定,父母、教会以及其他传统权威,都不再可信;但是,自己又必须有所根据才能做决定,结果就常常是根据社会上流行的风尚”,于是就“常会产生社会从众性(social conformity)”。没有实质性权威支撑的自我决定,便只能根据社会上流行的东西做选择,人们往往会在选择时不自觉地认同“同辈压力(peer pressure),而成为认同一致性(conformism)”,在追求不同的过程中变得大家都一样。
仔细看王果儿的行为,正是一个追寻“真我”的过程。她(近三十岁)反叛父母,不理会他们那套传统规范。跟随张军,不离不弃,是因为他有大众认可品质中所谓的幽默,像纯爷们;起先不喜欢齐林,是因为他不像时尚认可的标准男士那样“man”,那样浪漫;转而爱上齐林,则认定他有自己此前未曾发现的流行的中性化倾向,并有所谓“绅士风度、骑士气概”。她得意时的炫耀,失意时的发作,哀怨时的牢骚,都几乎是未经文化教养辖制的本能反应。这个本能反应,其实可以称为一种未经反思的个人主义,“一种非合作性的、独行侠式的个人主义,对于合作、互惠、利他、协调、组织、社会规范等将众多个人聚合成社会的那些元素……认为要么与个人意志背道而驰,理应抛弃,要么是加诸其上的束缚,理应打破”。
这种由寻求真我而来的未经反思的个人主义,并未让王果儿变得不同,而是让她成了一个删繁就简的自我,一个根据社会习尚和自我本能决定其行为的女孩子。她确实跟每个人都不同,却与社会上那些追逐真我的女孩,相似到难以区分——我们身边的很多人,就是这样。
二
如果就此以为《欢乐而隐秘》是刻画王果儿这种类型的人,以便引起人们的批评或注意,那大概有违韩东的初衷。韩东从来不以此衡量一部小说的好坏,他经常用来评断一部小说的标准,是能否“写飘起来”:“我……偏好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理念,但在方式上有所不同。传统的方式简言之就是将‘假’写‘真’,惟妙惟肖是其至高的境界。而我的方式是将‘真’写‘假’,写飘起来,以达不可思议之境。”什么是将真写假,怎么把一部小说“写飘起来”?这些话,不怎么好理解。
除非信口开河或故弄玄虚,否则,一个写作者的所言,即是其所信。如果我们不怀疑韩东谈论写作的诚意,那他的新长篇《欢乐而隐秘》,就应该体现他自己的主张。
小说叙事始终存在一个难题,即写作者本人或由其设定的叙事者,会因其自身局限而对作品中的人物削足适履,自觉或不自觉地把他们框范在写作者本人的道德或情感辖区,从而使小说显得充满说教或处处人为痕迹,失去浑然之美。为保证虚构中的世界不因作者或叙事者眼光的强硬加入而变得滞重,作者或叙事者应该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不轻易评断作品中的人物,从而保证叙事在一个完整的世界里进行。这个受限的叙事世界,相对于真实世界,无疑是假的,却保证了小说世界的真——避免了作者或叙事者对虚构世界的人为干扰。
《欢乐而隐秘》的叙事者乍看起来有点暧昧,好像是“我”秦冬冬,却又用全知视角展开。用全知视角来看这个作品,人物显得有些单薄,王果儿父母是天下卑微父母的漫画;她先后的两个男友张军和齐林,几乎都是扁形人物,张军贫穷而贪财好色,齐林富有而天真呆萌;作为男闺蜜的“我”,清心寡欲,一心向佛。
仔细读,却发现虚拟的全知视角,仍然是秦冬冬视角的延伸。作为王果儿的男闺蜜,“我”能接收到的与王果儿有关的信息,都是她提供的,因而即使对与她有关的人物的虚构,也建立在她提供的性格信息基础之上。从这个方向上看,王果儿身边人的特征,虽然由看似全知的视角叙述,实际不过是对他们不太熟悉的“我”,转述了王果儿的判断和想象。而“我”自身,既然要维持心无旁骛的学佛姿态,自然会避免暴露自己欲望或情感的复杂性。在这个叙事逻辑里,王果儿提供给“我”的信息最多,“我”对她也接触和了解最多,她也就天然地在小说中最为复杂饱满。
或者可以这么说,《欢乐而隐秘》几乎消除了作者或叙事者可能加于人物的局限,他们身上存在的所有问题,都是人物本有的,包括作为人物的叙事者的局限。因而在这个小说中,任何一处对人物产生道德或情感指责的地方,都不应看成作者或叙事者的说教,代表着最终结论,而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受,比如秦冬冬对王果儿的判断。作者即便使用了轻微的反讽,也并不在这反讽上过于着力,不致让人觉察到作者的价值立场。
借助自己的叙事策略,韩东取消了作者主观的价值判断,确保了自己在小说中始终如一的怀疑精神。韩东曾声称,他的写作“不相信任何先入为主的东西,不相信任何廉价得来的慰藉,不以任何常识作为前提,它的严肃性不在于它有无结论,而在于自始至终的疑问方式”。《欢乐而隐秘》“虽然涉及到一些信仰或迷信因素,但并没有给出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如果我这样做了,那将是不可原谅的。对信仰、迷信的一味嘲讽是一种轻狂,和布道的严肃、大言不惭在我看都是一回事,吃相都比较难看”。
在接受木叶访谈时,韩东说:“我对小说技术、方式、方法所有这些东西的理解,就是我得运用,我得打人。”借用这个打拳的比喻,韩东小说的叙事很像太极拳中的消除力点训练,因为自身的放松和灵活状态,叙事者并不事先确立自己的观看方式,而是在讲述中随时调整自己的视角,从而保证了叙事抵达要害时的准确和有力。《欢乐而隐秘》几近完美地实现了韩东的叙事理想,叙事视角有可能带来的滞重感,因为作者的高度注意,几乎随时被消除,从而保证了小说的虚构世界不被一种(或隐或显)的全知评判拖累,而能始终处于某种飞扬状态,“写飘起来”了。
三
放在不是很久以前,我更欣赏的,是福克纳写《喧哗与骚动》那种类似的艰苦探索:“一开始,我是通过一个白痴小孩的眼睛来说这个故事,因为白痴只晓得发生何事,不会知道事情为什么发生,我想,让他来看比谁都恰当,效果也更好。但我发现这样无法把故事讲清楚,于是我加进另一个兄弟的眼睛,又不成,再一次,我用上第三个兄弟的眼睛,可是小说依然残缺,我只好自己跳出来扮演第三人称叙述角色……这部小说还是不完整,一直要到这本书出版之后整整十五年,我在为另一本书做附录时,这整个故事才算完完整整的从我心中浮现出来,我自己也因此才从这个困惑的梦魇之中得着些许的安宁。”这样的小说,即便有时候紊乱、缠绕甚至矛盾重重,我都会被写作者的卓绝努力激励,因为它们背后,有一个作者努力达至的完美企求,在曲曲折折中呈现出一个完整的东西——没错,我喜欢的,就是这种完整。
其实至今我也不是很喜欢支离的东西。比如《欢乐而隐秘》,这种主题不清楚不明朗,探索不彻底不究竟,所谓何来呢?小说除了一个看起来落入俗套的故事,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才会让我不致在阅读的中途废而不观?
我总觉得,如果一直拒斥支离,我肯定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细想起来,这种对支离的拒斥,差不多是因我对完全覆盖性理解的热爱导致的。我希望精神领域的问题,是层级性进展的,其间有分明的高下,高者应该完全覆盖并可以替代低者。就像电脑程序的升级,新的高级程序应该兼容此前的低级程序,后者会被前者完全覆盖,同时失去其存在意义。
但小说并不只写思想的演化,更多是对人生的模拟,这就难免涉及各种各样水平不等的人。用秦冬冬会懂的佛教语言来说,人的思想总是有漏有余的,不是多出一点,就是少出一点,不可能在每个点上都恰恰好好。与此同时,思想上较为高明者,因为性情和境遇的问题,也不可能在人生的每一个问题上,都能确定性地站在高处。即使真有一个人,在每个问题上都更为高明,与他/她接触的人,也会因自身的较不高明而无法理解其高明。也就是说,即使真有所谓高明者,在小说的世界里,这高明也不会是覆盖性的,而只能在一地鸡毛的生活中,相应地表现为参差不齐。
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一个进入小说的人物,无论水平高低,就都有了被反讽的可能。在《欢乐而隐秘》里,未经反思的个人主义者王果儿需要被反讽,半吊子的佛教爱好者秦冬冬需要被反讽,不谙情事的齐林需要被反讽,粗鲁低俗的张军需要被反讽,俗气熏天的王果儿父母需要被反讽……以及,每一个反讽者也需要被反讽。可是,即便所有互相抵牾的反讽叠加起来,也不应该是一个嘲笑——就像莱辛的《恩斯特与法尔克》里提到的:“人之间的联盟可能来自互相抵牾的个人性情,也可能引发个人性情的相互抵牾——然而这些抵牾可能自有用处。”
什么用处?齐林去世之后,王果儿失去生趣,不饮不食。父母虽然关心,却无计可施,只好把她送到秦冬冬那里。秦冬冬一番关于因果的说辞,让王果儿动了心,决定不死。后来情形反复,王果儿又一意求死,在秦冬冬临时编造的灵魂转世说影响下,大喜过望,从张军处借种成功,顺利诞下一男婴。这样的阴差阳错,差不多是出闹剧,让人哭笑不得。不过且慢!在王果儿的喜怒无常,父母无知的关心,秦冬冬的信口乱编,张军贪求财色的配合下,这出不断翻转的闹剧,最终完成了一样使命,王果儿免于死亡——对一个人来说,这是件很大的事:那些并非安排的抵牾,果然有它的用处。
熟悉韩东的人大概看出来了,这种由参差不齐的人的各种会遭到反讽的行为构成的生活,正是他小说致力的“多种的抑或无限的可能性”。这种生活,不是具有时代特征的时髦事物,不是具体的知识和生活常识,不是别人拥有的生活,也不是“更多的生活”,它是常恒的、本质的,你不得不接受的那种生活,也就是每个人都不得不经受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