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雄浑地走进活的世界 ——何顿《黄埔四期》

述而批评丛书:驯养生活 作者:黄德海


雄浑地走进活的世界
——何顿《黄埔四期》


一、生活之流


拿起何顿这部《黄埔四期》,恐怕要做好一点面对困难的准备——篇幅长,涉及的人物多,写法上平铺直叙,情节也没有剧烈的起伏,乍看之下还有那么一点重复。如果我们的口味不是被轻骨薄相的小说彻底败坏了,克服了阅读之初的不适感,很快会被小说那种乙乙欲抽的感觉抓住,尔后,一整个丰厚的世界将轰然而至。或者这么说吧,不妨试着把这作品看成一条绵延深长的大河,虽然无法像小溪一样瞥眼即见浪花的欢跳和日光的下澈,但慢慢走近了,能听得到势大声宏的水声,看得见静水深流下隐藏的汹涌暗流。

《黄埔四期》时间跨度很大,从抗日战争一直写到“文革”之后,以新中国成立为分界,对照书写,前段重点写抗日战争中官兵的奋战,后段写这些老兵在1949年之后的各色人生。小说中有很多战争场面,从一·二八淞沪抗战,到几年后的忻口会战、淞沪大会战、兰封会战、武汉会战、长沙会战、昆仑关战役,再到赴缅参战和中条山会战、豫中会战……这些抗战史上有案可稽的大战役,英雄豪杰的各类传奇层出不穷。何顿选择的人物,却大多是普通人,即便作为全书主要线索的贺百丁和谢乃常,虽在历史中有过高光时刻,但也是英雄豪杰背后低一级的人物,名声和功绩,大多被他们遮蔽了。英雄传奇相对好写,因为他们的故事,可以聚集在一个一个突出的情景里,其性格可以在这些情景里极为突出,也容易辨认。要写英雄背后的故事和英雄的平凡生活,以及由普通人构成的世界,却要向历史的深层打捞。何顿肯定下了决心,他要凭自己的一支笔,探究人们曾经经历的这段历史,从而走入历史的深微之处。

在一些不成功的虚构作家笔下,历史只是一个环境,一堆材料,是固定的、死去的历史,他们写下的,最多只能算纪实作品,而不是关于历史的卓越作品。何顿这部与历史有关的虚构作品,承受了他了解的来自历史的所有事情,包括其中欲望、情感和自己的想象。写作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对人物的诚实,集中起他所有的文学美德,小心地避免自己的智慧和警觉受到愤慨和无奈的伤害,在虚构中创造出了本真的历史(Geschichte),作品也就自有一种端严,读者能在这个作品里看到历史深处的波动,嗅到独特和惊奇的气息。

《黄埔四期》写的抗战,有不同的时期和形态,作战方式从早期的正面交锋写到此后的与敌周旋,并通过人物心情的变化,精妙地呈现了不同的战争方式对人的影响。随着写作的深入,读者甚至能看到,抗战的胜利已经是必然的结局。小说里的战争场面,其重点不在宏大,而在具体。以往战争场景里常见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出奇制胜、凯歌行进,在这本小说里不是重点。何顿写每场战役,即使有如上情境,也只是把它们作为整个战争场面的一部分,与战场上其他的琐琐细细一起,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不再是被有意选出的典型。因而何顿笔下的战争,就不再只是指挥者的智慧比拼,或战士的无畏献身,而是把战争中的勇猛、懦弱、无奈,战争间隙里的手足之谊、儿女之情,都细细密密地展现在人们眼前。

“一个表达,只在生活之流(stream of life)中才有意义”,任何抽离都是损害。《黄埔四期》里绵延不绝的生活之流,不只是在战场上。新中国成立之后,贺百丁和谢乃常,以及他们手下的士兵,也与这一时期的任何人一样,经历了社会的种种起伏,有的僻居一隅,自求多福;有的转为小贩,艰辛度日;甚至有的身体残疾,沦为乞丐……但不管经历怎样的人生,他们大都能历苦辛而无怨,处忧患而能安然,困顿里不失贵气。即使有人命蹇运舛,被时代的潮汐卷走,也偶尔显露出天地不仁的气度,而不只是恶浊争斗的牺牲。如此一来,何顿笔下的两个时空段落,就不再是人在极端场景里的起起伏伏,而是在极端里仍有舒朗的景致。即如爱情,很多小说里都是抽离具体的两个人的死去活来,除了被称为爱情的那样东西,世上不复有其他。《黄埔四期》里的爱,有情不自禁,有三妻四妾,有沉溺,有吵闹,但都能出之以平和自然,展开于人世的各种风景里,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形态。正因如此,小说里的战争和日常,就不是一个一个的场景拼接,而是一整个生活之流,自有人世的风光徘徊。

这人世的风光因为在如今的小说里少见,被现代小说驯养的读者,会觉得《黄埔四期》的情节和人物剪裁不够,有那么点啰嗦重复。其实除了某些明显属于技术问题的地方,这个长篇里的很多重复,倒是让何顿的小说与那类完全虚构的作品区分开来。十多年来与抗战老兵的朝夕相处,让他们活生生的形象长在了何顿心中。这些记忆里的活人,不只是作者的附属、虚构的生命,而是用自己真实的一生参与了写作,左右着何顿的行文,有时候甚至会夺过他手中的笔,自己在布满亡魂的纸上写下一生。

尼尔斯·玻尔曾说,诗人受到音节和韵脚之类的约束,从而必须比普通人更殚精竭虑地对自己的素材下功夫,故此能够更好地表现人类社会中那些微妙的关系。对人物深入细密的接触和思考,会牵连出社会中复杂微妙的关系,小说就趋于浑厚。何况小说用文字来描摹的,是作者心目中活生生的人。相对于一个活人来说,文字毕竟是刻板单薄的,“没有一个具备理智者敢于将其所思想之物放置到其中(即言辞的缺陷之中),并把它们(即所思想之物)变得不可更改,如同我们通过字母经验被书写下的东西那般”。何顿小说中的重复,或许就反映了他在言辞的不可靠和必须依赖之间的矛盾。在极力描摹人物的时候,他必须反复写一些细节,努力靠近他心目中那些活生生的人。这个努力的结果虽然并未解决言辞的不可靠问题,但经过这一番追摹功夫,在文字的反反复复间,小说就更能贴住人物,因此书中出现的每一个人,就都活在他们自己生成的世界里,有各自独特的声口和形象。

照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的说法,“数百年来文学中有两种对立的倾向在互相竞争:一种是试图把语言变成无重量的元素,它像一朵云那样漂浮在事物的上空,或者不如说,像微尘,或者更不如说,像磁脉冲场。另一种是试图赋予语言重量、密度,以及事物、形体和感觉的具体性”。大概是因为对虚构和独特性的强调,现代以来的小说语言,越来越像不具分量的磁脉冲场,讲究尖锐、克制、准确,一击命中即飘然远举,把自己对人性的单向度洞察作为标杆,插在小说探索意气昂扬的桥头堡上。也因如此,现在的大部分小说抛弃了语言的重量和密度,轻装简从,单刀直进,不背负任何压力。无可否认,这批小说中也产生了一些好作品,但一旦抽去了对沉重的背负,古典写作中最为看重的粗朴大度即告丧失,作品往往偏求精致和深刻,而失去了粗朴大度的精致和深刻,无往不流为尖酸刻薄。相较起来,何顿的这个作品,把那些被现代以来的小说逐渐剔除的沉重感,借由无数抗战老兵的命运,毅然决然地背负在身上,小说也就有了“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的沉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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