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吕碧城女士是中國近現代傑出的歷史人物,她的一生兼有革命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和文學家等多重身份,是近世以來罕有的奇女子。還在清朝末年,她就與秋瑾女俠聲氣相投,慨然應允以文字鼓吹革命。在北方,她首創北洋女子公學,爲争取男女平權奔走呼號。民國以還,她漫遊歐美大陸,積極參與國際社會活動,在不同場合竭力提倡護生運動,心係蒼生,處處維護祖國的尊嚴,贏得世人的尊重。在文學創作上,吕碧城很早就享有盛名,擅長多種體裁寫作,尤以詞名最著,譽滿大江南北。
吕碧城(一八八三 —一九四三),原名賢錫,字遁天、明因,後改字聖因,法號寶蓮,别署蘭清、信芳詞侣、曉珠等。安徽旌德人。她的少女時代先後在故鄉及天津塘沽的舅家度過,直至一九○四年的暮春,碧城因一次偶然的機會,得以結識天津大公報總理英斂之,受聘大公報編輯,獲交當代名公巨卿,從此掀開她波瀾壯闊、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生。她同當時一部分接受西方文化影響的上層士大夫和社會名流一樣,在政治上主張政體改革,反對腐朽的清朝統治,向往自由、民主和平等。在學術上,提倡開啓民智,樹立教育爲立國之本的思想,對因循守舊的陳腐言論棄如敝屣,反對封建舊禮教,頗多毁綱裂常之説。這在當時産生了很大的社會反響,許多有識之士,紛紛著文予以大力支持。在她的周圍結集了一大批志同道合的新女性,碧城儼然是女界革命的領軍人物。
中年的吕碧城,大部分時間在海外度過,尤其棲居于瑞士雪山的時間最久,長達六年。這一時期的吕碧城,思想成熟,視野開闊,經常出入各種社交場合,不斷地向國内傳遞歐美見聞,讓國人有機會瞭解世界。在旅歐期間,吕碧城皈依佛門,以悲天憫人的慈悲情懷宣揚佛法,代無聲的動物世界立言,謀求成立中國保護動物會,以期達到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目的。這期間她雖信佛,但並不盲從,對佛教教義中前後不一的矛盾説法不止一次地提出疑問,問道於國内大德,直到有了滿意的回答而止。
翻譯佛經,闡釋佛典,弘揚佛法,差不多是吕碧城晚年最主要的工作。在她生命的最後六七年中,時局亟變,生存環境一天比一天惡劣,她不得不幾經遷徙,過着顛沛流離的生活。即便是如此,她依然筆耕不輟,先後在國内外出版著譯英文十種,分别爲華嚴經普賢行願品、法華經普門品英華合璧、阿彌陀經、十善業道經、浄土綱要、觀音聖威録、人死後如何、因果綱要、護生雜記。她的所作所爲,意在以弘法唤醒爲惡者的良知,唤起人們的向善之心,爲世界祈求和平,爲蒼生弭除劫難。就其本質而言,懲惡揚善,挽救日益頽壞的世道人心,是她的悲憫情懷及推動社會進步的美好願望的集中體現。
客觀地説,吕碧城的禮佛情懷已經達到很高的境界,她往昔起居服用極其豪奢,但却能從這種生活中自覺擺脱,一旦茹素念佛,篤信浄土,則絢爛歸於簡素,前後判若兩人。然而塵世的種種俗念徹底放下,談何容易。她自己就曾一邊吟咏「舞衣葉葉餘香在,歡場了却繁華債」,一邊又念念難忘,若有所失,免不了「往事夢鈞天,夢回情惘然」(菩薩蠻)的淡淡惆悵。
吕碧城生平熱愛文藝,曾於丁丑(一九三七)三月,將手寫曉珠詞卷三新稿先付影印。到了這一年的孟夏,她又將曉珠詞四卷本全稿整理完畢,在新加坡付印,定約第二年二月出版。按碧城自己的説法,「全稿之刊,即係結束之計,詞韵等書皆棄於南溟,以示决絶」(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七日致龍榆生書)。這已經説得很明白,很决絶,她將從此擱筆,不再爲倚聲之作。個中原因是這時的她清修梵行,早已皈依佛法,繼續沉湎於填詞難免爲情所困,有礙於修道。爲此她告誡自己:「學道未成,移情奪境,以詞爲最。風皺池水,狎而玩之,終必沉溺,凛乎其不可留也。」(曉珠詞四卷本自跋)所謂「狎而玩之,終必沉溺」,乃有感而發。在曉珠詞問世前一年,吕碧城完成佛經的譯述後,填詞的興趣一度很高漲,欲罷不能,在短短的一百天内創作了六十餘首詞,雖然其中有近三分之一的詞或深度弘揚演繹佛典,或爲動物世界代言,宣揚萬物平等的護生理念,但仍有一大部分詞抒寫個人的身世情懷,擺脱不了塵世的羈絆,甚至將姊妹間的失和寫入詞中,聲言「情死義絶」,彼此永不過問。也許她後來意識到了自己的措辭過於激烈,糾結手足恩怨,有悖於佛門慈悲教義,但家難奇劇,依然難以釋懷,「復仇早舍春秋義,孤負龍泉夜夜鳴」(鷓鴣天),既有豁達坦然的决斷,亦有無可奈何的浩歎。
作爲文學家的吕碧城,她能文、工詩,擅長填詞。這部吕碧城集盡可能多地輯集了作者除專著及翻譯文字以外的全部作品,舉凡詩、詞、文,以及私人往來信函均收羅在内,讀者不僅可以從中窺見吕碧城的文學造詣,還能通過作品本身深入瞭解其人其事。從文學批評的角度來看,吕碧城詩、詞、文各有特點,早期的文章以政論、書札小品居多,或説理透徹,持之有據;或典雅流麗,感情充沛。同時她還寫過一些諸如訪舊記、横濱夢影録之類的散文,以清淺生動的文筆叙事記人,足以稱得上超心鍊冶之作。旅歐期間所作歐美漫遊録,記異域所見所聞,大抵倉促成於旅途之中,未加剪裁修飾,文筆精彩不足。但所述海外新大陸珍聞趣事,以及光怪陸離的社會情狀,在當時頗受國人歡迎,在今日亦不失爲一珍貴的歷史記録。其詩於律詩絶句皆有可觀,如若有、雜感、天風諸詩,用暗示象徵、朦朧曲折的藝術手法表達情感,寄託遥深,高華精警,詩意有些飄忽不定,語言風格却華美優雅,沉博絶麗,在纏綿鬱結、若隱若現的感傷氛圍中,烘托出含蓄優美、婉曲深秀的詩境,這些特點顯然源自李商隱詩風的影響。碧城另有一些詩作蒼雄沉鬱,氣格逼近老杜,如秋興、秋日偶成、瓊樓,無論是聲調音韵,還是措辭運意,都留下了刻意模仿杜詩的痕迹。而古風體則稍弱,尤以蔻山賞雪歌、夢飛艇二詩,俗字冗句,在在可見;佶屈聱牙,幾不能卒讀。究其原因,或爲率意之作,非不能爲也。
吕碧城自清末起,即專注於填詞,成就之高,在各體之上,時人奉爲詞壇近三百年來之殿軍,近代女詞人中第一,實非過譽。其詞内容無比豐富,記行、咏物、宴游、傷悼、寄贈、咏史、感事等包羅萬象,尤其對域外風情有獨特的感悟。吕碧城喜以新材料入舊格律,這與李清照以來的詞家及並世詞人有顯著的不同。其海外新詞,辭藻瑰麗而不流於堆砌,感情豪放而不流於叫囂,題材新穎而不流於媚俗,描繪精細而不流於纖巧。寫香蕉冰淇淋、雪茄煙、錫包糖果、自來水鋼筆,能以新名詞倚聲,而工雅妥帖,點鐵成金,隽妙味永。環視詞壇,罕有其匹。
吕碧城幼年習畫,中年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習美術,深諳畫理,這使她在詞的創作上,對色彩有一種特别的敏感。碧城善於以濃墨重彩描繪景物,突出色彩斑斕的視覺感受。她刻畫過日内瓦湖畔的櫻花繁艷華貴,羅馬古迹斷礎殘甃散卧在野花夕照間的淒涼哀婉。也展示過阿爾卑斯雪山的雲荒月冷,光迷銀纈;南溟芳樹的紅腴緑瘦,火雲飛絢。一景一物,無不隨形敷采,點染生動。她的另一類以畫筆描繪海外城厢葉落、山林秋早、雪窗紅顫的景象,絶似李成寒林、范寬雪景、倪瓚疏枝的畫意,著色淡雅天然,澄明空靈。可以這樣説,在吕碧城之前還没有一位詞人能將如此豐富的域外景致凝聚在筆端,或絢爛高華,或脱俗絶塵,令人一卷在手而目眩神馳。
與吕碧城相比,女性詞作多爲閨閣個人生活情感的抒發和對自然風景較爲單純的描述,内容狹窄,藝術水準亦多平平。而碧城則力主格律隽雅、性情真切,别開生面地創作出奇偉詭譎、陸離炫幻的詞境,將女性詞由閨閣個人狹小的天地,推向了更爲廣闊的大千世界,賦予了詞以嶄新的内容。這是吕碧城對女性詞的歷史性貢獻,並由此奠定了她在中國詞史上不朽的地位。
近一二十年來,有關吕碧城的文學研究有了長足的進步,然而文獻資料建設所取得的成績甚微,迄今尚無一本吕碧城研究資料集問世。當年吕碧城作品有不少發表在報刊上,其刊出的地點散布國内京、津、滬等地,並有不少以英文刊於海外英、美等國,由於歷時久遠,且報刊多隨看隨棄,保存不易,很難尋覓。即使在文獻數字化檢索已高度發達的今天,近現代文獻資料的搜集挖掘之便利遠勝以往,但因原始文獻本身缺失,以至於湮滅無聞,無從獲取。多年前,本人撰有吕碧城詞箋注及吕碧城詩文箋注二書,詞已輯集殆盡,詩文未臻完備,諸如女子宜急結團體論、新年雜感絶句等,雖知其名,却遍尋不得,留下深深的遺憾。本次出版的吕碧城集,編者竭十數年之心力,多方網羅輯佚,收穫頗豐,當年遍訪無着的遺文,今皆得以收羅囊中,增補於此。甚感欣慰的是,本書所搜吕碧城作品,除佛經等專著未收之外,已絶少散佚,縱有新的發現,也在零零星星之間。爲方便讀者使用,詩文以一九二九年上海中華書局刊吕碧城集爲底本,詞則以一九三八年新加坡刊曉珠詞四卷本爲底本,校以一九○三年春英斂之刊於天津的吕氏三姊妹集(簡稱英本)、一九一八年王鈍根校印信芳集(簡稱王本)、一九二五年上海中華書局聚珍仿宋版信芳集(簡稱聚珍本)、一九二九年黄盛頤刊於北京的信芳集(簡稱黄本)、一九三○年刊信芳詞、上海圖書館藏信芳詞碧城手改備刊稿(簡稱上圖備刊稿),以及當時的大陸報、民國日報、民權素、南社叢刻、北洋畫報、詞學季刊、吕碧城親筆翰墨等。書中之箋,詳於時人事迹、背景處所,偶及古人,聊供研究者參考。而繩愆糾謬,是盼來哲。
李保民
二○一五年六月於上海淞南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