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二十多年来,不止十次,被问到“荒田”这名字哪里来的。提问的有记者、报社编辑、研究海外华文文学的教授和学生。我的回答是:自己起的,灵感来自我村庄的土名。他们问:有没有特别的寓意?我漫应之:没有,只是觉得好玩。他们不满意,追问:总得有个来由吧?我只好故作高深,说:它就是我一生命运的写照。
是的,我的人生以“荒”为标记。我比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一岁,属“老三届”中资格最老的一级。移民海外前,新中国历史的每一页都与我息息相关。1966年,我高中毕业,因“文革”开始,高考被取消。接下来是上山下乡当知青。1980年移民美国后,苦于知青时代自学的那点英语远远不够用,曾报考旧金山市立大学的英语专业。参加甄别试那天,因车子出毛病而迟到,考场进不去。对着关闭的大门,抱头哀叹:这一生注定无法接受高等教育。求学上的“荒”之外,还有写作上的“荒”。我十六岁起立志当作家,但直到六十二岁退休之前,写作都是业余,精力和时间的大半用于谋生。也许,这块“田”,土质是可以的,然而只长野草。唯一的安慰,恐怕是“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以芜杂的文学作品逆袭已成定局的荒芜。
可是,生命仅仅止于教人扼腕的“荒”吗?想起托尔斯泰的故事。他年轻时想当外交官,为此进入喀山大学念东方语言系,因成绩不理想,次年转读法律系,成绩依然不好,只好退学回到故乡。他的庄园,有一大片地因太远而撂荒,他求学不成后,原本打算锄草再种上庄稼,但转念一想,既然已荒芜,为何强迫改变,且看它如何荒下去。几年以后,荒地按照自己的逻辑,长满了灌木。他让它自由生长。十年过去,荒地变为茂密的森林,林子里有鸟兽和多种多样的奇异植物,不但成为他写作之余的休憩地,还变为狩猎的好去处。不朽的文豪,放弃了庄稼,无意中收获了森林。与其说靠他的智慧,不如说是时间所造就。
据此,考察一个写作者一生所成的气候,才气、蕴藏、阅历、运遇,这些内外因素固然重要,但和时间相比,后者才是决定性的。一般而言,毕生以写作为志业的作家,动笔的时间越长,所能抵达的高度越高,所能进入的境界越大。不是没有反证,如僵化、退步,被疾病或名利场吞噬,但是,更多的例子指向“大器晚成”——愈晚愈成。
且拿“五四”以来具代表性的两位作家做简单比较。王鼎钧先生今年九十三岁,依然笔耕不懈,火候不逊壮年。他在最新作《模糊童年》中写道:“我知道支配欲可以升华为创造,虚荣心可以升华为审美,成就感可以升华为谦卑感谢。”这“知道”是由童年、少年、青年、中年成长到老年才完成的。1936年因病去世的鲁迅,才活了五十五岁,假设他活到老年,火气会不会降下来,思想会不会走出偏激,对因各种缘故与偏见而树立的许多敌人,会不会依然是“一个都不宽恕”?我不敢确定,但时间赋予极大的转变空间是肯定的。
扯远了,且回到我的“荒田”。我自知无论先天的资质还是后天的积累,都在“中人”之下,唯一能使自己长进的,就是时间——如果晚年较少大病和不可测事故,那么,长满野草和灌木的荒芜之地变为稍为像样的树林,可能性较大。但须置入前提——不放弃,管他江郎才尽,管他“卑之无甚高论”,管他“老而不死是为贼”,一辈子做一桩事,靠死缠烂打得分。成败得失都留在文字上,让后人评说。即使到最后也没登堂入室,有人说一句“这老家伙尽力了”,也足慰平生。
最后,交代书名。“三十六陂烟水”出自王安石名作《题西太一宫壁二首》中的第一首。这被古人誉为“绝代销魂”的不朽之篇,连苏东坡也注目久之,曰:“此老野狐精也。”“三十六陂”原是江苏扬州的地名,古代诗文中常用来指湖泊多,我借这一意象,把20世纪80年代、90年代和新世纪的十八年,分别称作“后青年之陂”“前中年之陂”“后中年及晚年之陂”。王安石诗中的“烟水”,有另一版本——“春水”。我宁取前者,因为我的三十六载,和“春”越来越远,而“烟水”里的“烟”,于我的人生,具缥缈、混合的意义。我移民美国已三十八年,虽越过了“三十六陂”,仍借来纪念卑微人生的拐点,因为太喜欢它的缘故。
刘荒田
2018年深秋于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