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画业
肖建初 张心瑞[1]
我国当代著名国画家,我们的父亲张大千,少年时期随母学画,青年时期随兄善孖去上海,从李梅庵、曾农髯学习诗文、书法。曾、李两先生富收藏,精鉴赏,系当时名书法家。父亲朝夕受其熏陶,加上他的聪明才智和勤奋努力,学业突飞猛进,深受两位老师赞许,尽出所藏供其学习。父亲在中国绘画方面,对于陈陈相因,一味模拟,缺乏生气的画风格格不入,而对于敢破陈规,笔墨纵横,风格突出,富有生气的传统艺术却爱不释手。因此他对于石涛、八大、青藤、白阳,以及扬州八怪、石溪、渐江等诸家作品,喜爱异常,追源溯流,从不停步。对于石涛、八大两家尤为推崇。他的荷花、鱼类、禽鸟等简笔画,多师八大,山水画则多师石涛。他曾为了要看一幅石涛作品,不惜跋涉数千里,往返行程数旬,在20世纪40年代,他收藏的石涛书画不下百件,取名“百石堂”。对于石涛流传到现在的作品,可以说他得见十之八九。他曾说:石涛的画无一不是来自生活而法度严谨;无一不新颖奇妙而自辟蹊径。父亲不是终年困居“大风堂”下,追求笔墨情趣,而是经常深入到大自然中去,观察物态,体会物情,以便“搜尽奇峰打草稿”,为山川传神写照。他曾向京、沪两家笔店订制一种画笔,名曰“师万物”,可以看出他在学习传统技法之外,对于艺术源泉的重视。在这期间,他经常往游黄山。在当时,去黄山困难较大,悬崖绝壁,无路可行,稍不小心,就有丧生的危险。但父亲无所畏惧,一去数月,去必登临绝顶。后来他刻了一方“三到黄山绝顶人”的画章,以为纪念。在西岳华山苍龙岭,至今还留着他20世纪30年代重九归途题名刻石。在北京,他曾数度举行以华山为题材的个人画展,而黄山就成了他一生中画不完的稿本。过去,人说父亲“得天独厚”,意有双关:一说他启蒙就得名师指点,又有名迹真本供其学习;二说他精力旺盛,健康超人,取得成就理所当然。但具备“得天独厚”者,岂父亲一人,要看如何运用其长了。
父亲学习古人既专且勤,学得深透。比如他信手能写若干家的字,画若干家的画,以至乱真。但他并不满足于师古人之迹,而是把它作为入门的一个方面,却重在师古人之心。从他历年的个人画展来看,既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又具有丰富多彩的传统技法,并善于将工笔与写意、重彩与水墨融为一体。作品里处处都在破除陈规旧套,但又处处具有规矩法度,真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无论金碧辉煌的万水千山,或行笔如飞的一石一木,出现在他的画幅里,都能给人以一种生气蓬勃的艺术享受。
抗战期间,父亲返回四川,定居成都。常住青城山上清宫写生作画,我们也随往。当时,岷江与雪山之胜,青城山涧泉石之幽,成了画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蜀中气候,有冰雪而不严寒,有盛夏而无酷暑。千姿百态的山花野藤,浓妆淡抹的粉蝶鸣禽,品目繁多,优美动人,为他山所罕见。尤以清秋红叶,在悬崖或草木丛中,红、橙、朱、紫相映,遍布山谷。这令人欲醉的青城景色吸引着父亲,不分春夏秋冬,长年留在名山,为其传神写照。这个时期,父亲以青城为题材的作品不下千幅。其中以一枝红叶、一只蝴蝶、一根野藤为主题的作品,更为人们所喜爱。几片红叶,经过父亲的巧妙组合,别具匠心的描绘,形成娇艳的花朵;一只善于装点自己的蝴蝶,在寻花播粉的繁忙劳动之后,安详地栖息在清平的大自然里;一根古藤带着两三片朴素的老叶,体现它们在不适宜的环境里,不但顽强地生存下来,而且要愉快地活下去。这些在世界上微不足道的小小生物,父亲以歌颂的心情描绘了它们的形象。老而不枯,破而不残,虽是残山剩水,出现在父亲的作品里,毫无颓废之感。真所谓笔有限而意无尽,为花鸟草虫画开辟了新局面。
1943年,父亲从甘肃返蜀,又到青城,带回天水红爪玉嘴鸦10余只,放之山中繁殖。在上清宫种植梅花数百株,修复麻姑池,为麻姑造像勒石。像用单线白描,造型端庄清俊,姿态生动优美,飘荡有力的彩带,更见运笔功力之深。这是父亲在临摹敦煌壁画之后,为神话故事人物造像的一幅作品。他运用唐人壁画的风格,以造型健美,性格突出,用笔简练,行笔敦厚等优点,改变了他过去作人物画的面貌。
对于称为“天下名山”的峨眉,父亲也是常来常往。峨眉有积雪封山,不能长住,但5月初已有早开的山花出枝于悬崖峭壁间。峨眉山势雄伟,大气磅礴,云海亦与黄山有不同之处:黄山奇秀,峨眉纵横。由于峨眉气候变化大,雨多雾浓,来往匆匆的人每每一无所见而回。所以有人说峨眉虚有其名。实则峨眉最不易画。由于雨雪甚多,竹树茂密,落叶甚厚,苔芥丛生,因而峰峦岩壑起伏,非如他山之外露而易捉着。父亲在峨眉有一寺便住一寺,这样逐渐画到山顶。后来他又专住到接引殿作画。他说,画山住在半山好,上下往返方便。既可俯览,又可上望。接引殿观日出不亚于泰山,金光万道,瑰丽耀眼,变化奇绝,大海巨浪不能及。父亲后来常以金、朱、青、绿画雪山风景即本于此。在接引殿曾以十余幅峨眉山景及山中野卉装点殿堂(皆丈余巨幅)。后山寺毁于火,画皆不存。今峨眉老僧宽明法师尚能追述其事。
1941年,父亲往游嘉陵江,沿江而上至广元千佛岩,见唐代石造像已毁于修建公路,甚为惋惜。当时汽车已可到达玉门,因思西出嘉峪往寻敦煌石窟。遂乘车至天水,登麦积山。由于石窟多年失修,只能在下层观看,虽破烂残缺,但当年工程之浩大,艺术之高超,已可想见,于是便坚定了探寻敦煌石窟的决心。
西去敦煌,不仅车难找,路难行,食宿都成问题。朋友多劝其不去,父亲却风趣地说:我们试学唐三藏,还不能到西天?
在兰州遇到一位石油钻井工程师,他在玉门油矿工作,为父亲一行找到了油矿运输车,途中经过武威,得见西夏文碑记和其他一些历史文物,顿解途中疲劳。
汽车只能到达敦煌县城,欲去莫高窟,尚须穿行40余里的沙漠,并须自带食物与卧具以及一切生活用品。于是雇牛车,租马匹,由赶车人引导,经8小时跋涉,到了莫高窟。父亲一跃而至洞口,由于沙土堆积,不能进入,但洞外残存的壁画与彩塑已使人惊叹不已,深恨相见之晚。
敦煌石窟文物,1900年就被发现,早已闻名世界,然而我国在此之前尚未组织专业团体去过。
父亲到达莫高窟后,首先一面翻阅国外资料和国内点滴报道,一面做进入石窟洞内观察的准备。次日,天尚未晓,父亲即携带蜡烛与电筒,请了两名庙内僧人,带上铁铲排沙开路,尽一日之劳,得其大略。有三个寺院尚有喇嘛供佛;有的洞窟保持较好,窟门宽敞,光线充足,壁画与塑像保存较完整;而有的走廊已毁坏,许多洞窟通行困难;有的流沙堵塞洞口,不能进入。但无论洞窟大小,窟内窟外,下至墙脚,上至屋顶,满布壁画与彩塑。数量之多,艺术之高,确属罕见。从历史而论,上至北魏、西魏,经隋、唐、宋、元以至清朝,经过1500余年,连续不断,可说是一部最丰富的活的中国美术史教材。
经过夜以继日的精读细审,十余日后,初步走遍了能进入的四层洞窟大小400余个。在此期间,父亲用他随身带去的绢素,选临了20余幅尺寸不大、形象比较完整的唐代单身壁画,其中有供养人、天女、高僧和菩萨像。而且用赞叹的语言,概述敦煌石窟状况,函告成、渝两地文化教育界的亲友,并将所临壁画寄到成都举行展览,当他的“西行纪游画展”在成都展出时,博得了社会上和舆论的支持和赞赏,同时也受到很多好心肠人士的劝告,他们说敦煌壁画就是水陆道场的工匠画,庸俗不堪入目,画家沾此气息便是走入魔道,乃是毁灭自己,而为之惋惜。父亲对此置之一笑,却决心对敦煌壁画作系统的研究与临摹,同时将自己收藏的明、清字画卖掉,以作开支的经费。接着从青海西宁塔尔寺请来5位从事宗教绘画的喇嘛,他们善于磨制颜色,缝制画布,烧制木炭条,制金粉、画笔等。他们运用金粉的亮度可谓绝无仅有,烧制的木炭条,细如发丝,宽如面条,刚柔适度。这5位喇嘛画家在父亲临摹敦煌壁画的工作中,起了一定的作用。
父亲一生不喝酒,不吸烟,不玩牌。善饮食,爱步行,记忆力特强,长年无休息,每日工作8小时以上。如有来客,一面应对一面作画。在敦煌石窟近三年,工作不分昼夜,对于石窟壁画,很快就能道出某画在某窟某处,条理出不同时代的各种风貌,研究出各种变色的原因,及其剥落者的原始面貌,进一步探索不同时代的各种表现手法,掌握其特点,并寻找窟内相类似的壁画,互为参考,使残缺者完整,变色者复原。他临摹的每一幅画,都是用尽了功夫,务期忠实地恢复原状。其中如第20窟供养人罗庭环夫妇像,因画在洞口外面南北壁上,清同治时曾遭火焚,又长年受风雪吹打,下部残缺,无丝毫痕迹可寻,上部戴冠,亦多模糊不清,然而此画确属唐天宝年间难得佳作,像高七八尺,优美生动,人物各具性格,背后又加衬鲜花绿柳,富丽典雅,其题名字迹,殊不减于李北海。为了完成这一画稿,父亲推敲了很长时间。同时,为了便于以后对敦煌艺术的研讨,父亲还对石窟的结构、彩塑与壁画的内容、多寡、大小均作了文字记载,并作了年代的考证。莫高窟上下四层,从底层由南至北,按顺序往返编制了窟号,共为309窟。
距莫高窟十数里为西千佛洞,离敦煌县约70里。戈壁分为南北两壁。南山党河急流灌其下,石窟崩毁殆尽;北壁有佛窟旧痕者绵延约三四里,壁中尚残存北魏至宋、回鹘、西夏等时期的壁画,自东至西共有19窟。考其原迹,当不在莫高窟之下。由于毁坏太甚,父亲只作了记录和洞窟编号,未作临摹。
安西万佛峡,唐代名榆林窟,去城南约一百六七十里。窟前绿树成荫,急流清澈如镜,但四周皆戈壁,无人烟鸟迹可寻,亦无寺僧,虽盛夏日中,水寒刺骨,风沙不停。窟的结构与敦煌莫高窟略异,外窟有里外窟,中通甬道,与他窟相连,今存29窟。自唐至宋、回鹘、西夏、五代均有壁画,亦有少数元代壁画。榆林窟第17窟的盛唐壁画,技艺之高,保存完好如新,又为敦煌莫高窟所未有。其西夏壁画,颇似宋代卷轴画,虽不似唐代壁画之富有生气,但工整仍属可取。父亲为探寻榆林窟,曾往返数次,临摹了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10余件,因饮食与安全都没有保证,故未在此长留。
水峡口,考其原始应与榆林窟相近,绵延长数里,窟形与榆林窟相似。由于急流冲刷,仅残存6窟,为宋代壁画。考残迹,与北魏相同。父亲为洞窟编了号,未作临摹。
父亲在敦煌近三年,对于境内石窟寺院,都作了考察。他倾注精力做了当时所能做到的事,临摹了莫高窟、榆林窟两处流传下来的各个时期较有代表性的壁画,按原样大小,追索原作面貌。用喇嘛磨制的颜色与画布,严格按绘制程序进行,务期达到完整的效果。其定稿之认真,甚于他自己作画。他常说,临摹是向前人学习,不能随心所欲,必须得其意,忠其形,传其神,不能靠文字解说。在壁画里,无论造型与设色,虽时代相近亦有区分,要看自己是否下够功夫。
父亲所临摹的敦煌壁画,有200余件,小者数尺,大者数丈,虽是临摹,有同创作,确系呕心沥血之作。
1943年晚秋季节,父亲由敦煌回到成都。为了整理壁画,他又借居昭觉寺。1944年分别在成、渝两地展出,观者称赞不绝。这200余件作品,现保存在四川省博物馆。
为了对敦煌艺术作进一步的探索,父亲拟去印度考察佛教艺术。1950年,他到了印度大吉岭,并应邀在新德里举行个人画展。继后在日本东京、南美阿根廷、法国巴黎、西德科隆、美国纽约等地举行画展,颇得好评。同时他的绘画艺术也在不断地发展,给予我们许多新的启示。他常以长江、黄山、华山、青城、峨眉、三峡等名山大川为题材,运用各式各样的表现手法,描绘祖国的壮丽山河。
父亲晚年患目疾后难作细笔画,常以泼墨、泼彩法作大染,运用青绿重色与黑墨,浑然一体,形成色墨融洽,光彩有致,意趣天成的妙景。他常称之为“狂涂”。实则为父亲数十年的绘画经验积累,胸中自有丘壑,随兴而至,呼之即来,自非偶然。
父亲不仅精于绘画,对于诗、词、书法、篆刻都有高深的修养。他的诗词多用于题画,书法则无论篆、隶、行、草,都有自己的风格。他一生所用印章甚多,既请国内名家为之治印,亦自己刻治。他以汉印为主,旁及宋、元,成就之大,不在他的诗、书、画之下。他常用的如下里巴人、大千父、张季、季爰、大千居士、可以横绝峨眉巅、春长好、大千世界(白文与朱文)等印章,便是他自己刻的。除此之外,他还擅长书画鉴赏。
父亲于20世纪70年代末旅居台湾台北市外双溪“摩耶精舍”,以耄耋之年,仍终日勤于笔砚,治学不倦。在艺术道路上,他是一位永不停步的老人。
1980年写于重庆
[1]张心瑞系大千先生长女,自幼随父学习书法、绘画,在四川美术学院工作。其夫肖建初先生,为四川美术学院教授,全国美协会员,国际文化艺术交流中心四川分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