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序言：在街上

右岸

某些日子里，当城市的交响曲一清早便扣响房门时，我便裹上黑色的大衣来到街上，沿着右岸人群拥挤的街巷行走。那是在灰暗的冬日里，巴黎的忧郁禁锢心灵，它驱使热爱自由的人们去历经漫长的漂泊，不问目的，不问终点。我无须赴约，心中没有任何明确的目标，只在道路纵横交错的城里漫无目的地闲游。然而，尽管已然下定决心随意游走，我却发觉自己正沿着一列电车的轨道前行，我在追随一条早已设定的轨迹，没有丝毫偏离。从共和大道到玛德莲娜广场大道，再从玛德莲娜广场大道到共和大道，整条路我来回走了好几遍。随后，在迷雾中，我凝视着沿街建筑物的白色墙壁和商店的橱窗。我注视着墙面的灰泥浮雕和由熟铁栅栏围成的阳台，那是肃穆的奥斯曼大道。我情绪激昂，身随心动。此时，寒冷和霓虹灯的光令我一阵晕眩，我来到老佛爷百货的穹顶下面暂避片刻。

巴黎是孤独者的麻醉剂，它宛如一座无边无际的迷宫，一切梦想均能在此实现。整座城市恰似一系列荧幕场景，幕与幕之间由一条细线贯穿连接，它们因此成为一体，形成一部连贯的影片。在这片大都市的神圣之地，于我而言，行走已然成为一种修行的仪式。为此，每当我被某种忽然而至的渴望所驱动时，或被某种不期而遇——远处的一块招牌、一条罗裙的窸窣声，抑或一片缓缓飘落的树叶打动时，我便离开主路，来到大道近旁的某处游逛。漫步在桑蒂埃落寞的小巷里，穿过两旁的绘画作品拍卖行，我朝着德鲁奥拍卖中心的方向走去。圣奥古斯丁街、黎塞留街以及歌剧院大街的交汇处格外令我心驰神往，那是以圣安娜街为中心的一片远东绿洲，我心目中的“小东京”。

众所周知，巴黎虽已不再是世界的中心，然而它依旧还是放纵自己坏习惯的理想之地。而我的坏习惯恰巧符合典型的巴黎风尚：整日四处游荡，一无所成。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区的私密空间与19世纪风格的林荫大道彼此交替，各式酒吧、餐馆的露台林立在道路两侧，人们坐在上面，如同在电影院里一般，注视着街道和过往的人群。得益于为数众多的文物古迹，得益于紧凑、贯通的城市布局，尤为得益于公共场所与私人空间的独特交融，巴黎成为一座为行走而建造的城市。正是由于这一点，法兰西之都才不仅不同于那些新兴国家的年轻大都会，也有别于欧洲其他艺术名城：恰在此地——而不在佛罗伦萨，也不在罗马——徜徉街头的艺术繁荣兴盛，并在丰富的文学、文化传承中得到表达。

悠闲地漫步街头，审视都市风情及来往人群的孤独者形象于19世纪中叶诞生于法国的文学和艺术流派之中。“都市漫步者”一词被用来指代这样一类人士，他们通常是知识分子或艺术家，在建筑面貌焕然一新、社会历经深刻变革的巴黎漫无目的地优哉游哉。自由而孤独地置身于这座城市之中，都市漫步者力求寻找启示，以改变自己的生活和命运。他试图捕捉一种形式全新的美，并努力通过艺术或文学表达将它留住，这种美符合现代欧洲文化中逐步确立的美学标准。因此，大都市环境的形成影响了现代文学和现代艺术的发展历史，而独特的城市形象又恰巧正是通过艺术作品和文学作品得以“构建”的，它赋予城市形态一种象征性意义，并开创了多种利用和解读城市空间的方式。这种文学和现实之间的相互映照显示出城市的隐喻特点，它犹如文本或符号学系统：在都市漫步者面前，城市展现出可供解读之处，如同一段情节或一则可以讲述的故事。

在巴黎的那些日子里，我也是一名都市漫步者，几乎无一遗漏地探索过这座都城的每个街区。我努力记住每条街巷的名字，记住每条大道上建筑物排列的准确顺序。我用心观察在同一天的不同时刻里，在同一年的各个季节里，在同一片天空的万千气象里，某处广场氛围的种种变化。我把自己生活中的各种经历与这座城市的众多处所如此紧密、深刻地联系在一起，时至今日，巴黎的某个角落仍能让我回忆起与某位朋友的对话，某段“小插曲”，抑或某段爱情。我知道很多人把城市的街巷视为用来快速穿越的地带，他们之所以行路，只是为了从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匆匆忙忙地赶着完成既定的事项。但我的故事，也就是我接下来要讲述的故事，则截然不同。当我第一次与巴黎相遇的时候——我这里所说的第一次并不是我作为游客参观巴黎的那一次，而是当我孤单、赤裸地站在她面前的那一次——那一天，对我而言，这座城市简直像谜一般，令我激动不已。在那之后，渐渐地，我学会日益深入地了解她，在大街小巷里行走，探索她的历史，我们之间的联系变得更加紧密。巴黎成为我的一部分，而我，也以某种方式成为她的一部分。

时隔多年，尽管生活的变迁使我与她相隔万里，我却依然经常下意识地闭上双眼，每当此时，在巴黎街头的某次漫步便在脑海中浮现。而现在，我与这座都城之间又多了一道精神上的隔阂，我问自己，消磨如此多的时光，如痴如狂地行走，之后剩下了什么？在社区生活的气氛之中，在建筑物墙壁的雕刻上迷茫而又狂热地寻找隐匿其中的真相，之后又剩下了什么？还有，在一段爱情结束之后，又剩下了什么？在一切进取之后，在用尽心血和青春做出所有努力之后又剩下了什么？毫无疑问，都市漫步是最无用的行为之一。从定义便可得知，都市漫步者没有任何明确的目标。想要成为都市漫步艺术的内行，需要认真学习一座城市的历史，锻炼眼力，提高记忆力，培养方位感，增强体能。总之，为成为都市漫步者而进行训练没有任何职业上的出路，无法成就一番事业，也不能带来名望。巴尔扎克曾经说过，都市漫步是一门学问，是“用眼睛品味的美食”；但至少现在，这门学问既得不到学术认证，也得不到官方认可。

我曾被迷失自己的想法吸引了很久，认为在这种恣意放荡之中或许蕴含着某种诗意。我想，每个真正的都市漫步者都命中注定要把自己融入周围的风景之中，与它合为一体，最终悄然消失。若要聆听这个世界的声音，首先要让自我沉静。都市漫步者恰恰产生了这种理想：为美景而目眩神迷，于是决定舍弃自我，即便穷尽一生，也要长久相许。迷失在迷宫般错落的街巷里，一点点抛弃所受过的教导，像一只变色龙一般紧紧追随眼睛观察到的现实。游弋街头的孤独者将自己投射到建筑物的墙壁上、次第排列的商店橱窗上、过往行人的面庞上。都市漫步的学问和技艺，恰恰在于隐去自己的能力，在于从狭小、拘束的内心世界走出去的本领。瓦尔特·本雅明说过，“找不到正在寻找的路并没什么大不了”。这位作家于20世纪初期率先开始关于都市漫步的研究。他还说过，“但是，就像在一片森林中迷路那般在一座城市里迷失，可就没那么容易了”。^[1]

[1] 任何想要致力于研究都市漫步的历史、社会、文化起源的人都不得不举步维艰地探索一个涉及文学评论、城市规划和社会学等方面的领域。本雅明去世后出版的随笔集《巴黎拱廊街》将都市漫步者视为现代性的代表，作者在这一领域所进行的研究留下了丰富的材料，以至于都市漫步一时兴起，20世纪90年代开始，从文学研究到社会学研究，学者们从不同角度对这一领域进行了解读和阐释。尽管如此，对于那些想要以纯理论的文辞定义他的人而言，都市漫步者仍是一个含糊不清、难以捉摸、无法界定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