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如何成为纯粹的都市漫步者

若要成为真正的都市漫步者，首先需要忘掉那些寻常的去处，忽略在电视上或报纸上看到的那些平庸、凡俗的推荐。都市漫步者置身于城市之中，应该如同第一个面对世界的人那般。在他的眼中，城市宛如一个盛大的奇观，既无目的，也无意义。巴黎在都市漫步者面前，俨然是一个一切梦想皆能实现的王国，理论上讲，一切梦想在这里都能成真。探索一座城市的时候，有一些人喜欢偏执地执行计划，按字母排列顺序游走街巷，参观景点，随身携带着指南针或是计步器；另外一些人则热衷于毫无新意地跟从旅游手册提供的攻略，或是听从亲朋好友的建议。尽管听上去或许显得有些荒谬，但为了深刻地洞察万物，首先需要随意地闲荡。这是最基本的信条，我想它正是都市漫步者认知城市的“金科玉律”。

都市漫步者在城中游逛，既没有计划，也没有地图。他必须感受到自由和孤独，期待与无法估量的未知偶遇。真正的都市漫步者在审视众人推崇的事物和无人在意的事物时并无分别心。偶然之中蕴藏着一股玄妙的力量，一种使漫步者的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相互沟通的灵犀。因此，永远激励自己去拥抱新事物，体验常人从不尝试的种种，这种品格不可或缺。可以闭上双眼，随意把手指点在地图上，然后前往一处陌生的地方。或者任意选择一处地铁站或公共汽车站，细细探访它周边的区域。当然也不要忽略郊区、被弃的荒地，以及工地。还要走遍滨河道路，参观各个机场和火车站，仔细观察树木的枝叶、每条路上或稀或密的车流，用心观察过往路人的面庞和脚步。

至此，让我们来明确一个基本问题：不能轻率地将都市漫步与旅游或粗略地走街串巷混为一谈，这种想法很不专业。如果认为在香榭丽舍大街散会儿步就可以称之为都市漫步，未免有些幼稚了。大部分人丝毫不具备漫无目的地游走或是探索城市隐匿之处的能力。找到真正的都市漫步者绝非易事，他应当是个能够断离物质欲求的人，具备以无用的眼光审视世界的能力。只有都市漫步者能够与城市建立一种亲密关系，以至于让自己的情绪，甚至是内心世界与外部空间相一致。城市属于漫步者，而漫步者则变为城市的一部分。他身上的某些东西如同影子一般，留在石头雕塑上，留在他走过的人行道上。城市便是家园，便是漫步者的领地。拥挤的人群沿着巴黎的大街熙来攘往，穿梭于商店与商店之间，他们步伐疲惫，气喘吁吁，背负着太多的焦虑与太多的购物袋。而都市漫步者则优哉游哉，观赏着城市的风景，几乎迷醉。与一般人相比，他的眼睛能捕捉到更多的景物。

但有些时候，都市漫步者的步伐显得激昂而狂热，他在城里游走，仿佛在寻找一头怪兽。他要去的目的地模糊不清，或者无法到达。他脚步慌张、急促，如同一个逃跑的人。都市漫步者要逃出日常生活里的平庸。他逃出记忆，躲避住在他体内的精灵。眼中看到的绚丽景象填补了留在他内心的空白。都市漫步者是被焦急赶到街上的人，寻找的热望纠缠着他，使他与那些坐在小桌子旁喝咖啡的人截然有别。都市漫步者如同一头未被驯服的野兽，在城市里急速地奔走。他投身于人海之中，仿佛一片船只的残骸在波浪里浮沉，任由自己随着自由的轻风游弋。这种迷失有些纵情，有些放荡。

都市漫步者穷尽一生，专注于那些转瞬即逝、昙花一现的事物。他寻找的珍宝只存在一刹那，之后便如同美丽的蝴蝶一般，振翅飞远。今日所有津津有味的体会，明日便荡然无存。都市漫步者希望自己能面面俱到，但总有某些细节、某些世界的风貌逃过他的眼睛。他的遗憾在于无法遍观一切景物，无法尝试一切可以想象的经历。他不能同时在圣心教堂和蒙巴纳斯大厦欣赏美丽的日落，不能同时去爱两个女人。繁华世界如此之大，生而为人如此渺小，对于都市漫步者而言，这种落差既是折磨，也是动力。这种挫败感纠缠着他，使他注定无法停下脚步。

有一些都市漫步者，他们唯一的作为便是像狂人一般行走，漫步和观看耗尽了他们的全部精力。他们是纯粹的都市漫步者。而另一些则尝试给自己漫无目的的游荡赋予更深层次的意义，寄托艺术理想。都市漫步者相信，世界之美蕴含着大多数人捕捉不到的某种深刻信息，而具有创造性的举动便是尝试留住瞬间，阻止改变：以一张照片将刹那变为永恒，以一部小说勾勒出某种必然，为观看到的一系列偶然事件赋予更高深的意义。都市漫步者是一位作家，他在为自己的作品寻找角色、编织情节。漫步还可以创作乐曲——只要漫步者的脚步与都市的旋律一致，与都市的节奏合拍——与它一同喧嚣，一同沉寂。

现在，我们来探讨一下都市漫步者的体格。永不停歇地行走，尤其是在巴黎恼人的多雨时节，漫步者需要拥有健康的体魄，需要禁得住几个小时不吃饭、不休息。都市漫步者是一名苦行者，他忽略不重要的东西，全神贯注于必不可少之物。在习惯于舒适和懒惰的人里，少有能够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好几个小时的人。都市漫步者的步伐快慢与否，全看他的心情和城里的天气。有些时候，可以尝试缓慢地行走，用脚步轻抚钟爱的街巷。他必须无视身旁焦躁的人们，因为他们会妨碍他的脚步。即便缓慢地逆行于匆忙的人流之中时，都市漫步者也绝不会表现出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或是更糟，像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人。还有些时候，都市漫步者感到需要脚步坚实地踏在地上：他快速前行，晃动着肩膀，目不斜视，一副自信坚定的神态。旁边的人心生敬畏，自动让路，他的前方畅通无阻。如若要在现今的巴黎街头放心地漫步，最好拥有强壮的体格，以此打消歹人作恶以及小偷行窃的念头。

说到最适合都市漫步者的仪表和服饰，任何指导都会引来争议。以往的都市漫步者是个花花公子，他想在由职员和工人构成的人流中鹤立鸡群，于是穿着考究，服饰华美。但如今，如果想靠穿得比别人好在人群中脱颖而出的话，未免太过可笑了。尤其在巴黎，这儿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品位不俗，是时尚行家。因此，对于都市漫步者该如何穿着打扮，没有特别的建议。依我的看法，最好穿着既不过分讲究，也不能不修边幅，这样才能不引起别人的关注。都市漫步者首先是一头孤独的狼：行动完全自由、拥有做决定的绝对自主权是都市漫步行为的根本特点。都市漫步是一项需要独自从事的活动，只在极少情况下可以两人同行：同行者应是在精神上高度契合的人，和他在一起的感觉近似孤独。而一群人结伴散步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视为都市漫步。某些旅行社使用如下标语，如“快来店铺林立的玛黑区做都市漫步者吧”，或“星期日：骑行漫游枫丹白露花园”，并把它们称为“文化之旅”或“精英之旅”，着实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