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韦应物的一生
绪言
提到擅长山水田园诗的唐代诗人,可以并举出“王、孟、韦、柳”四位。其中的韦应物是活跃在中唐前半期的诗人。其“清深妙丽”(《渔隐丛话》前集卷一五引韩驹评语)的诗境,生前深受秦系的尊崇,被其喻为齐国的谢眺,并赞曰:“郡中今有谢玄晖”(《韦苏州集》卷五附《即事奉呈郎中使君》诗)。此外,素负盛名的诗僧皎然也对韦应物赞赏有加,曰:“诗教殆沦缺,庸音互相倾。忽观风骚韵,会我夙昔情。”(《昼上人集》卷一《答苏州韦应物郎中》诗)晚辈白居易则感叹曰:“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白氏文集》卷二八《与元九书》)李肇亦在《唐国史补》卷下中记述道:“其为诗驰骤建安以还,各得其风韵。”诸位大家均给予韦应物诗歌以极高的评价。及至晚唐,司空图将韦诗与王维的诗作合在一起评论曰:“趣味澄,若清禮之贯达。”(《司空表圣文集》卷一《与王驾评诗书》)此外,还在该卷二《与李生论诗书》中论道:“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
如前所述,韦应物乃唐代享有盛名的诗人之一。尽管如此,在新旧两《唐书》中却未见其人传记。因此宋代韩驹才对《新唐书》编撰人之一宋祁提出批评,指出:“史家轶其行事,故不书,此岂知史法哉。”(《渔隐丛话》前集卷一五)在有人对史书抱有不满的同时,也出现了填补其缺陷,考究诗人经历者。那便是重新编写韦应物诗集的北宋人氏王钦臣。他在序言中撰写的略传,首开韦应物传之先河。继而可以例举的还有姚宽在《西溪丛语》中的记载以及南宋沈作喆编写的《补韦刺史传》(宋代赵与时《宾退录》卷九引)。
现代对韦应物传记进行研究的著述有万曼的《韦应物传》(《国文月刊》六〇、六一期,1947年10、11月);孙望的《韦应物事迹考述》(《南京师范学院学报》1962年第一期,又载氏著《蜗叟杂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月版及《孙望选集》下册,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版);再就是罗联添的《韦应物事迹系年》(《幼狮学志》1969年3月第八卷第一期;又载氏著《唐代诗文六家年谱》,学海出版社,1986年7月版;及阮廷瑜主编《韦苏州诗校注》,华泰文化事业公司,2000年11月版)以及傅璇琮的《韦应物系年考证》(《文史》1978年第五辑;又载氏著《唐代诗人丛考》,中华书局,2003年5月修订版)等等①。其中孙、罗、傅氏的考证可资参考。本章将在上述前辈业绩的基础上,探寻一下韦应物的一生。
第一节 韦应物的家世
根据《新唐·宰相世系表》记述,韦应物为名门望族韦氏的第三分支,属于逍遥公分支。这一分支以北周的高洁之士韦夐为始祖,夐之子冲仕于隋,官至户部尚书。其子挺为唐朝贞观年代人,被贬为象州刺史,卒于岭南之地。此人曾一度受到太宗朝廷的重视,是一位即将就任宰相之位的重量级人物。挺之子待价,相当于应物的曾祖父,乃武官起家,于则天武后垂拱元年(685)官至同凤阁鸾台三品,并就任父亲夙愿未偿的宰相之职。但是,待价后来升为大总管以后,在与吐蕃作战中指挥失利,遂被流放至岭南绣州并殁于发配地,父子可谓殊途同归。关于应物的祖父令仪,宰相世系表上除记述其曾任宗正少卿(从四品上),《元和姓纂》卷二中为司门郎中(从五品上)、梁州都督(正三品)等官职外,再无其它详尽记载。其父銮的经历也只是见于唐代朱景元在《唐朝名画录》上提到的“官至少监”而已。给人的感觉是:其家门在待价之后已日渐衰落。
话旧
存亡三十载,事过悉成空。
不惜沾衣泪,并话一宵中。
韦应物在这首绝句的诗题下附上了如下的自注:“亭中对兄姊,话兰陵、崇贤、怀真已来故事,泫然而作。”②据清代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二记载,据说在长安城兰陵坊东南角上可以找到天官尚书韦待价的宅邸。此外,在同一座城中还可以看到“崇贤”、“怀贞”等坊名。再有,“怀贞”在唐代韦述的《两京新记》卷三(尊经阁文库本)里作“怀真”。自注中的“兰陵”如果确为待价宅邸的话,那么“崇贤”和“怀真”就大约可被视为令仪和銮的家宅了③。《话旧》一诗可被看作是韦应物与兄姊们含泪回忆曾祖父以来倏忽而过的三代人往事,彻夜长谈时所作。诗中飘逸的悲凄感,正是兄弟姐妹间慨叹家境没落的真实写照。
但是,应物等人大约仍以有銮为父而感到自豪。这是因为銮乃著名的画家。在《唐朝名画录》里,韦銮的画得到了“善图花鸟山水,俱得其深旨”的评价,并被列为精品之上。另有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卷十上也有“工山水松石”的记载。据《历代名画记》记述,不仅其父,其伯父鉴也长于龙马之绘。而鉴之子鶠(或作偃)则是胜过其父的画家,在同一本书里被评价为“工山水、高僧、奇士、老松、异石,笔力劲健,风格高举云云”。再有,在同一本画卷三里面,还可以看到贞观年间从事御府绘画鉴别工作的人中出现了韦挺的名字。韦应物一家,累世绘画造诣精深,尤其是其父和堂兄擅长山水画这一点,恰如傅璇琮所言,对考究韦应物的文学将会给予一个有力的启示。
第二节 少年时代
韦应物的生年,可被推断为开元二十五年(737)④。故乡为长安城东南郊万年县洪固乡胄贵里。这从《休沐东还胄贵里示端》一诗中便可一目了然⑤。诗中曰:“宦游三十载,田野久已疏。休沐遂兹日,一来还故墟。”上述地区有一个被称之为韦曲的地方,诸多韦姓人氏群居于此,而韦应物家就是其中一员。从例举的诗中出现了“田野”字样推测,故乡可能有个祖辈传留下来的广袤的庄园。因其比邻处有汉宣帝的陵墓杜陵,故其又称呼自家的庄园为“杜陵圃”(《对萱草》)、“杜陵田”(《岁日寄京师诸季端武等》)。韦应物家生计来源之一,便可能是经营庄园的收入。
可以想像:韦应物就生长在这个胄贵里,偶而也住在城里的父亲家中。诗人的事迹大约自十五岁时起才逐渐明朗起来。韦应物的志学之年大约在天宝十载(751)。正如诗句“与君十五侍皇闱”(《燕李录事》)或“天宝为侍臣”(《送云阳邹儒立少府侍奉还京师》)所述,在上述时期,韦应物已被任命为玄宗的近侍。曾祖父为宰相,祖父和父亲的官位亦非卑微的韦应物之所以得授近侍职,似乎可以说是借了祖家门楣之光⑥。
其时玄宗恰逢难得的太平盛世。无忧无虑之际,便将一切政务委托给奸臣李林甫,自己只顾与杨贵妃尽享声色犬马之乐。继任李林甫相位的杨国忠更是一个被称之为“才薄行秽”(《旧唐书·杨国忠传》)之徒。他滥用外戚的权威恣意操政,致使苛政不断延续,终于渐次酿成大乱。虽如此,天宝十三载(754),唐代的户籍数仍创史上最高记录(《资治通鉴》卷二一七),繁荣程度达到了顶点。
在这样一个天宝时代任职侍卫的韦应物,跟随着爱慕虚荣的玄宗行幸华清宫,绚丽华美的景象深深刻印在少年韦应物的脑海里。这些景象成了韦应物终生难以忘怀的回忆,诞生了数首追述往昔的诗作。其一《温泉行》以“出身天宝今年几”起篇,吟诵了当时如是情景。
身骑厩马引天仗,直入华清列御前。
玉林瑶雪满寒山,上升玄阁游绛烟。
平明羽卫朝万国,车马合沓溢四#。
蒙恩每浴华池水,扈猎不蹂渭北田。
朝廷无事共欢燕,美人丝管从九天。
为避寒冷韦应物伴驾行幸华清宫,参加了御前仪仗队,在风雪骊山的降圣阁谒见老君,甚至还以卫士的身份参加了各国前来朝贡的仪式。蒙恩赐浴温泉;伴驾田间行猎;陪伺管弦佳宴,无一不是太平盛世里侍奉于天子身边的韦应物一生的荣耀。玄宗盛世的光景,深深刻印在敏感的少年时代韦应物的脑海里。
由高位高官者的子弟中选拔出来的侍卫,据说大多倚仗家门权势,形成了桀骜不逊之习气⑦。家运虽已日渐衰败,但韦应物似乎仍自恃声震遐迩的韦氏家族权势,相当放纵随心所欲。他在《逢杨开府》一诗的前半部分里回顾了自己曾身为无赖泼皮的往事。诗中曰: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
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
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
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
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
此诗描写了讴歌太平盛世的年轻侍卫放荡不羁的生活。但是,他的这种生活也随着安史之乱破灭了。乱军于天宝十四载(755)十二月攻陷洛阳,翌年六月破潼关直逼长安。六月十二日夜,玄宗命陈玄礼整顿六军,暗中作好幸蜀的准备。待到黎明,便与杨贵妃等近戚一起离开皇城向西而行。据《资治通鉴》卷二一七记载:是日仍有百官朝拜,宫门的三卫仪仗也依然肃穆凛然。至于韦应物当时是在三卫仪仗队中,还是随六军去了蜀地则不详。
至德二载(757),韦应物二十一岁时,长安开始复兴,玄宗于是年岁暮回驾京城。罗联添认为:这期间或其后不久韦应物即完婚⑧。后来其妻先夫早逝,韦应物在悼念其妻的诗作《伤逝》中写道:
结发二十载,宾敬如始来。
提携属时屯,契阔忧患灾。
柔素亮为表,礼章夙所该。
仕公不及私,百事委令才。
可见,动荡不安年代的生活实属不易。正因为是同甘苦共患难一路走来的妻子,所以爱情笃深自不待言。此外,其妻性格温顺通情达礼,对丈夫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诸事都能应对自如,所以才能渡过“时屯”。
担任侍卫的韦应物,在不当值时便去太学学习,后来赴任苏州刺史期间曾作诗回忆往事如下:
赠旧识
少年游太学,负气蔑诸生。
蹉跎三十载,今日海隅行。
韦应物就任苏州刺史,大约是在贞元四年(788)。因此,此前三十年,则大约为乾元元年(758)二十二岁左右时。从“负气蔑诸生”诗句中可以看出,韦应物当时是个自命清高,傲视他人的学生哥,而非刻苦勤学的年轻后生。
此时,玄宗已被尊为太上皇,且屏客退居于兴庆宫。上元元年(760),因遭到上皇身边亲信的蔑视,对此怀恨在心的李辅国便离间玄宗、肃宗父子,将玄宗驱赶到太极宫甘露殿。而留在玄宗身边的侍卫据《资治通鉴》卷二二一上元元年七月丁未条载:“才&老数十人”。据此可见,二十五岁左右的韦应物似乎已远离玄宗。继而,李辅国流放了玄宗的亲信高力士、陈玄礼等人,终使甘露殿日见寂寥。到头来玄宗郁闷成疾,于元年(自前一年九月年号去除,只称“元年”。763)四月甲寅(五日)驾崩(于甲子十五日改年号为宝应)。日后,韦应物怀念亡君,将其比喻为黄帝升天⑨,作诗云:“一朝铸鼎降龙驭,小臣髯绝不得去。”(《温泉行》)与玄宗共同经历了安史之乱,共享了乱前的荣华富贵与乱后的艰难世事两个不同年代的韦应物,其不能再度伴驾君前的悲伤之情,均包含在这两句诗中。
失去了玄宗这个靠山的韦应物,其后便刻苦向学,并练习作诗。在《逢杨开府》一诗中曾缅怀往昔曰:“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此后一个时期,韦应物便暂时客居于长安西部武功县宝意寺上方(里院)。这可能是为了便于利用寺庙中的丰富藏书以便刻苦治学。在《登宝意寺上方旧游》一诗的题注上就写着“寺在武功,曾居此寺”字样。此外,还有一首《经武功旧宅》存世。沈作喆也据此主张说:“更折节读书,屏居武功之上方”。可以说凡借门楣之光当上侍卫的,只要勤务期满,便可在经过兵部的考试后,得到吏部的铨衡。由于仰仗这一优待制度,故怠慢学习不求上进者居多。相比之下,韦应物的态度可谓殊为挚诚。
第三节 洛阳时代
广德元年(763)韦应物二十七岁时,被任命为洛阳丞(从七品上)。洛阳于天宝十四载(755)落入安禄山之手。后虽一度收复,遂又被史思明占据。最后于韦应物任职的前一年,即宝应元年(762)才终于回归唐朝。当时正赶上洛阳复兴之际,韦应物被授县丞,其责任无疑十分重大。也正因此,他的抱负想必非比寻常。其在《同德寺阁集眺》诗中云:“旧堵今既葺,庶氓亦已丰。周览思自奋,行当遇时邕。”韦应物后来就隐退于此寺庙内。这四句诗表现出他在任职县丞期间,有感于洛阳日趋勃兴,立志执政为民,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生活的志向。此外,他又在《登高望洛城作》一诗中,将洛阳庄严地称之为“雄都”,并继而描述道:
十载构屯难,兵戈若云屯。
膏腴满榛芜,比屋空毁垣。
圣主乃东眷,俾贤拯元元。
熙熙居守化,泛泛大府恩。
至损当受益,苦寒必生温。
平明四城开,稍见市井喧。
坐感理乱迹,永怀经济言。
吾生自不达,空鸟何翩翻。
天高水流远,日晏城郭昏。
徘徊讫旦夕,聊用写忧烦。
开头四句描述了被安史贼军占据了十年之久的洛阳城彻底荒废了的情景。后续的八句则歌咏了贤臣就任东都留守⑩,洛阳复兴的苗头隐约可见的景象。而坐感“理乱之迹”以后,则抒发了永远抱有“经世济民”大志的感言。但同时,作者也在反省自己——自己并非是领会了人生真谛的达人,对自己是否能够担负起振兴洛阳的重任感到不安。仅管终日踯躅徘徊,似乎仍难排除韦应物心头的忧烦。其苦恼在下述诗作中可见一斑。
广德中洛阳作
生长太平日,不知太平欢。
今还洛阳中,感此方苦酸。
饮药本攻病,毒肠翻自残。
王师涉河洛,玉石俱不完。
时节屡迁斥,山河长郁盘。
萧条孤烟绝,日入空城寒。
蹇劣乏高步,缉遗守微官。
西怀咸阳道,踯躅心不安。
此诗“饮药本攻病”以后四句是一种比喻的写法,讲述的是为重建洛阳调遣归来的回纥及朔方、神策二军大肆进行掠夺的事件。《资治通鉴》卷二二二宝应元年十月条也就事件内容做了如下记述:
回纥入东京,肆行杀略。死者万计,火累旬不灭。朔方,神策军亦以东京、郑、汴、汝州皆为贼境,所过虏掠,三月乃已。比屋荡尽,士民皆衣纸。
一个出生并成长于贵族家庭的子弟,突然变成了担负起重建洛阳重任的官吏。对韦应物来说,县丞一职的工作想必是繁忙至极。因此,他缅怀故乡作诗慨叹“感此方苦酸”,“西怀咸阳道”也不无道理。正如他自己在《登高望洛城作》一诗中所吟“永怀经济言”。也就是说,他虽然胸怀治国大志,但工作中的艰难困苦也使他意识到了自己想法之浅薄与才能之不足。不过,作为地方官吏,他也积累了一些有关民生的经验,使得自己观察社会的视野大为开阔。这便成就了他后来社会诗歌的创作11。
韦应物就任洛阳丞一职似乎一直延续到永泰二年(766),大约连任了三载12。在《酬元伟过洛阳夜燕》诗中记载着“三载寄关东,所欢皆远违”的内容。而下述诗作亦可能是同期之作。
任洛阳丞答前长安田少府问
相逢且对酒,相问欲何如。
数岁犹卑吏,家人笑著书。
告归应未得,荣宦又知疏。
日日生春草,空令忆旧居。
此诗吟咏了自己就任低级官吏一连数载,埋头读书13遭到家人耻笑的情景。祈盼长休归乡的愿望似乎难以实现,而升官晋爵又谈何容易?当家乡的友人问到其近况时,他便做出了怀念故乡旧居的回答。这个时期的韦应物或许因为已经难以承受工作的重负,产生了想要休假的念头。但是,正如他自己所言:“罢官守园庐,岂不怀渴饥。”(《洛都游寓》)一想到隐居后生活的艰难困苦,他便难以下定归隐的决心。
就在这个时候,韦应物于永泰二年(766)惩罚了依仗中使鱼朝恩的势力欺凌百姓的神策军骑士。此举反而受到东都留守的责难。韦应物在《示从子河南尉班》一诗的序中写道:“永泰中,余任洛阳丞,以扑窰军骑。时从子河南尉班亦以刚直为政。俱见讼於居守。”并以“不能林下去,只恋府廷恩”的诗句为诗作收官。韦应物退隐山林不得,只是一味地乞求府廷的怜悯。当时的东都留守为王缙(参阅后注⑩),后对韦应物做何种裁决结果不详。
任洛阳丞请告一首
方凿不受圆,直木不为轮。
揆材各有用,反性生苦辛。
折腰非吾事,饮水非吾贫。
休告卧空馆,养病绝嚣尘。
游鱼自成族,野鸟亦有群。
家园杜陵下,千岁心氛氲。
天晴嵩山高,雪后河洛春。
乔木犹未芳,百草日已新。
著书复何为,当去东皋耘。
这是一首以军骑扑窰事件为契机,表现韦应物欲辞去洛阳丞,归隐田园的诗作。前四句是对事件的反省,讲述了其刚直不阿的性格与世俗要求不符,而自己却勉强为官故而吃尽了苦头的经纬。“游鱼自成族”以后四句的意思是说,他希望能够像自由自在畅游的游鱼和随心所欲成群结队翱翔于原野上的鸟儿那样,成为一个自由之身,并再次得到往昔蛰居故乡时的那种自由。倘如此,心田也就得到了永远的满足。而其辞职的原因,正如诗中所言,即仕宦乃“反性”之职,“非吾事”。或如其诗中所述,是因为意欲“养病”以及“厌剧辞京县”(《赠萧河南》),即韦应物已经无法继续承受工作上的巨大压力。
韦应物将隐逸之地定为洛阳城东的同德寺。在以“李博士弟以余罢官,居同德精舍同,共有伊,陆名山之期,久而未去。枉诗见问,中云:‘宋生昔登览’,末云:‘那能顾蓬荜。直寄鄙怀,聊以为答。”为题的诗中吟咏道:“初夏息众缘,双林对禅客。”与禅僧偶语,韦应物的诸多妄缘便顷刻顿消。又云:“山水心所娱,如何更朝夕。”他对李氏作答曰:山水可悦心灵即可,大可不必朝夕躬亲耳濡目染地赏玩。这种说法或许可以被理解为是韦应物替自己未能遍游名山奇峰做辩解。但亦可见,他已经通过“对禅客”之举,达到了一种超然的境界——顿悟出了“欣赏山水不应该是感官上的享乐,而其真正的意义则在于与山水之间能够相互间产生心灵的感应。”
虽然还不能确定韦应物居住于同德精舍的隐居生活倒底持续了多长时间,但根据傅璇琮考证中的详细记载,可以推测韦应物是在大历二、三年(767、768)之间返回了长安。中途经过骊山脚下时创作的诗作就是《温泉行》14。诗中曰:“作官不了却来归,还是杜陵一男子。”似乎是自嘲未能完成洛阳丞的职责,反而成了回归故里之人。
返回长安的韦应物,于大历四年(769)春夏之季送走了离开京城成为广州刺史李勉录事的友人冯著(《送冯著受李广州署为录事》)15。据罗联添氏言,是年秋天,韦应物曾外游。从长安出发经过洛阳,再自江淮至广陵(今江苏省扬州市)。在洛阳创作的诗作有《将往江淮寄李十九儋》。题注上记云:“余自西京至,李又发河洛,同道不遇。”此外,诗中还吟咏道:“秋风飘我行,远与淮海期。”离开洛阳以后,韦应物曾赋诗寄给过去的同僚。诗云“扁舟不系与心同”,诗题为《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韦应物在诗中向僚友夸耀了自己随心所欲泛舟行旅时所感受到的解脱感。而后一路南行十月左右抵达广陵,岁暮见到了时任池州从事,正在客游四方的兄长。二人得以畅叙离别之情。
韦应物似乎并非只因一心想见家兄才来到广陵,而是另有其它重要目的。这从《广陵行》一诗里就可以推测出来。这首诗吟咏了威武雄壮的雄藩扬州的景象,并以“忽如京洛间,游子风尘飘。归来视宝剑,功名岂一朝”来收尾。扬州乃可与京洛两京相比肩的对等都市,要想在此成就功名,亦非易事。从这个角度上讲,韦应物奔赴扬州是为了寻找发迹的出路也未可知。当时的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观察等使为韦元甫(《唐方镇年表》卷五《淮南》及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页1675)。虽与东卷韦氏的元甫不是一个分支,但从同姓之谊这个角度考虑,韦应物仍期待着或许会得到一个出仕的机会也未可知。但是,他仍然功名未就期待落空。遂于翌年,即大历五年(770)再次踏上返回洛阳的归途。
第四节 从京兆府功曹到户县令
后来,韦应物在洛阳居住了大约两年时间,终于再次返回长安。但很快便又匆匆然于大历八年(773)再度出游江汉之间16,并于翌年重返长安。等待他卸掉行装的是京兆府功曹的官职。他之所以得授此职,据推测是由于得到了京兆尹黎干的推举。后来,韦应物又被提升为户县(今陕西省西安市户县)令。他在当时创作的《秋集罢还途中作谨献寿春公黎公》一诗中咏道:“束带自衡门,奉命宰王畿。君侯枉高鉴,举善掩瑕疵。”表达了其对寿春公黎干的感激之情。因为他之所以能从衡门隐居处所步入仕途为官,并晋升至畿县令,全凭寿春公黎干的推举。辞掉洛阳丞,一时间成了布衣百姓的韦应物,在辞官已久后,得到黎干的提拔,这才得以再度出仕。在附有自注“时为京兆功曹”的《答刘西曹》一诗中,韦应物咏曰,“浅劣见推许,恐为识者尤”,表示了其就任时的谦虚态度。
接着,他又代理了京兆府下的高陵县(今陕西省西安市高陵县)令。这通过《天长寺上方别子西有道》一诗的题下自注“时任京兆府功曹,摄高陵宰云云”便尽可知晓。王寿南的《唐代政治史论集》(台湾商务印书馆,1977年7月版)里有如下记载:“中唐以后,州县地方官不经吏部补授而由长官差人摄任之事例尤其普遍”(第28页)。韦应物代理官职大约也是缘于黎干之命。但是,韦应物始终没有过上能使自己心满意足的仕宦生活。
高陵书情寄三原卢少府
直方难为进,守此微贱班。
开卷不及顾,沉埋案牍间。
兵凶久相践,徭赋岂得闲。
促戚下可哀,宽政身致患。
日夕思自退,出门望故山。
君心倘如此,携手相与还。
这是韦应物代理高陵县令时,从该县寄给同属于京兆府内的三原县(今陕西省咸阳市三原县东北,位于高陵北部)尉的诗。晋升困难,公务繁重,对人民生活痛苦的同情和官吏立场之间的纠葛,这些事由促使韦应物产生了抛弃掉这一切烦恼、重返故里隐居的念头。他邀请庐少府去眺望故乡之山。诗中云:“兵凶久相践”。当时藩镇的跋扈和吐蕃的侵略,已使唐王朝陷入岌岌可危的地步。苦于内忧外患的国家势必要变本加厉地奴役百姓。国力越衰微百姓的负担就越重,而随之分配给基层地方官吏的任务也就愈加繁重。抱有强烈的关注民生的想法,欲施仁政的清官,则势必要站在国家和百姓之间,受夹板气。韦应物就是其中之一。“促戚下可哀,宽政身致患”,就是向处于相同立场的友人倾诉的为官清廉者的苦楚。
上述诗作描写了拼命处理繁杂公牍文件的情景,而其京兆功曹的本职工作本身就已经十分繁忙,正可谓“公门但驱驰”(《答贡士黎逢》)。公务并不仅仅是局限于官府衙内,有时还要深入基层,到辖下的县里巡视。《使云阳寄府曹》、《赠令狐士曹》就是在上述情况下吟诵的诗作。前者是前往云阳县视察特大雨水涝灾灾情时所作;而后者则如题注《同使蓝田》所示,是去蓝田县履行公务时创作。
韦应物之所以能够放心离家出使他乡,多仰仗他有一位留守在家,可以完全信赖托付的妻子。一旦回到温馨的家中,韦应物就忘掉了一切疲劳。他在《往富平伤怀》里吟咏道:“昨者仕公府,属城常载驰。出门无所忧,返室亦熙熙。”然而不幸的是:在出任京兆府功曹期间,韦应物却失去了妻子。据罗联添推测,其时大约是在大历十一年(776)冬季(孙望以为次年冬)。
韦应物将自己的悲伤写进了十九首悼亡诗内。即从本集卷六的《伤逝》开始,一直到《同德精舍旧居伤怀》诸篇。据其中咏有“缄室在东厢,遗器不忍觌”诗句的《过昭国里故第》一诗中所述,韦妻似乎亡于长安城昭国坊韦应物的私宅里。此外,《送终》诗的前十句还记载了下述内容。
奄忽逾时节,日月获其良。
萧萧车马悲,祖载发中堂。
生平同此居,一旦异存亡。
斯须亦何益,终复委山冈。
行出国南门,南望郁苍苍。
这首诗是韦妻去世后不久,韦应物择吉日将其下葬于长安南郊墓地时所写的挽歌17。此外,《伤逝》诗的题注里还记载着下述内容:“此后叹逝哀伤十九首,尽同'精舍旧居伤怀时所作。”虽称十九首均作于洛阳同德精舍,然其谬误从《送终》诗中可以得到证实18。
正如在“下流难”(《趋府候晓呈两县僚友》)中所抱怨的那样,因为韦应物经历过艰难困苦的仕宦生活时期,故而失去了“百事委令才”的贤妻,其慨叹伤感之情自是不言而喻。作为一个慨叹自己乃“抱此女曹恨,顾非高世才”(《冬夜》)的人,抱怨自己虽怀盖世奇才,却不能采取毅然决然的态度,居然儿女情长地陷入到与妻子永别的哀怨之中,其情确也可原。虽然十九首诗无一不表露了他那真挚的悲伤心境,然其怜悯幼子的诗句才更为令人伤感。诗曰:“但闻童稚悲”(《往富平伤怀》)“稚子伤恩绝”(《端居感怀》)“童稚知所失,啼号捉我裳”(《送终》)。这些涉及到孩子的诗句殊为催人泪下。此外,在《出还》一诗中出现的“幼女复何知,时来庭下戏”诗句所表现出来的女儿的天真幼稚,则更是令人觉得哀怜。韦应物与亡妻之间究竟有几个儿女虽然不详,但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上》记载:韦应物生有庆复、厚复二子。万曼也说没有发现韦应物有再婚的迹象19。很可能是由姬妾担负起了养育子女的责任,抑或为了追悼爱妻,韦应物本人亲手培育了他们也未可知。
韦应物终于迎来了一桩喜事。那就是他被晋升为与长安西部比邻的户县令一职(正六品上)。任命时间可推测为大历十三年(778)秋季。此次也是缘于黎干的举荐。这在前面已经引用过的《秋集罢还途中作谨献寿春公黎公》一诗中可见描述。此诗是应京兆府之召,在途中流于户县东侧的沣水河边停车时所作。诗曰:“公堂燕华筵,礼罢复言辞。”罗联添称此诗是韦应物代理高陵令时所作。其论乃谬。
以“宰邑分甸服,夙驾朝上京”开篇的《朝请后还邑寄诸友生》一诗,也是韦应物任户县县令时代所作。诗中云:“闭寡喧讼,端居结幽情。”与以往不同,这里的公务似乎要轻松些。如其诗云:“于焉日淡泊”,而享受清闲安逸情趣的《县斋》一诗也可能是同期作品。此外,其担任户县令时期的作品还可以举出《任户令渼陂游眺》。此诗以“屡往心独闲,恨无理人术”结尾。面对渼陂佳景,韦应物虽然品味到了闲适的情趣,但作为一个县令到底该如何理政治民,这件事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脑海。可见韦应物理政之心达到了何等专心致志的地步。
任户县令不到一年,韦应物便于大历十四年(779)六月复被任命为栎阳县(今陕西省西安市高陵县东北)令(正六品上)。不过,他却因病辞职,隐居于沣水东的善福精舍里。
谢栎阳令归西郊赠别诸友生
结发仕州县,蹉跎在文墨。
徒有排云心,何由生羽翼。
幸遭明盛日,万物蒙生植。
独此抱微蠿,颓然谢斯职。
世道方荏苒,郊园思偃息。
为欢日已延,君子情未极。
驰觞忽云晏,高论良难测。
游步清都宫,迎凤嘉树侧。
晨起西郊道,原野分黍稷。
自乐陶唐人,服勤在微力。
伫君列丹陛,出处两为得。
上述诗作表明了韦应物辞退栎阳令的原委。开头四句主要述说了诗人自步入成年以后,始得授洛阳丞。嗣后便作为地方官整天忙于书写文书等,忙得抬不起头来。虽想飞黄腾达,奈何难逢有力靠山支撑。所谓“幸遭明盛日”就是指进入了新帝德宗的时代。其在“颓然谢斯职”的下面自注曰:“大历十四年六月二十三日,自户县制除栎阳令,以疾辞归善福精舍,七月二十日,赋此诗”。“世道方荏苒”以下的十二句则与时代变迁无关,说的是退居田园后的现状。结尾四句则是期待“诸友生”奋发图强早日成就功名;而自己引退后若能够享受到上古贤人达士之乐趣的话,则尽管与“诸友生”一进一退情况各异,却也算各得其乐了。
据此诗所述,辞职是缘于病患,但实际上则似乎另有其它原委。那就是在任命韦应物为栎阳令的任免令下达到韦应物手中之前,黎干等人曾密谋阻止德宗即位。后东窗事发,黎干于大历十四年(799)闰五月被赐死。对京兆府时代的韦应物来说,黎干是一位对自己有着大恩大德的上司。可以想见韦应物是担心他和黎干的亲密关系有可能给自身带来灾难,故而才抽身退隐的。再有,韦应物虽然再三再四地受到黎干的举荐,可他还是在诗中吟咏“何由生羽翼”,似有故意否定他与黎干之间关系的用意20。因此可以说,黎干事件才是韦应物辞掉栎阳县令,退隐乡野的最大原因。
第五节 沣上闲居
韦应物在躲避喧嚣尘世闲居于流经长安西郊沣水河畔的善福精舍的二年时间里写出了许多诗篇。宋代王钦臣《韦苏州集序》里所说的《沣上西斋吟稿》可能就是其亲手将这些诗作编撰成集的。遗憾的是现存的韦应物作品集是宋代的再编版本,《沣上西斋吟稿》现已失传。若从现行版本中进行搜集,可视为曾载入其中者,约有五十余首,大约占全部韦诗的百分之十。下面的诗篇就是《吟藁》中的一首。
晚出沣上赠崔都水
临流一舒啸,望山意转延。
隔林分落景,余霞明远川。
首起趣东作,已看耘夏田。
一从民里居,岁月再徂迁。
昧质得全性,世名良自牵。
行忻携手归,聊复饮酒眠。
身临晚霞辉映的沣水,眺望缓缓起伏的群山,更加引发了韦应物对山水的浓厚兴趣,他的心已经完全陶醉于佳境美景当中。因此也就常常来此欣赏这一带清新秀丽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