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情书*
*本文刊于《社会学家茶座》2011年第1期。
亲爱的阿伦特小姐:
我今晚必须回到你身边,向你的心灵倾诉。
我们之间的一切应该是简单的、清晰的和纯洁的。只有到那时,我俩之间才值得心身的相遇。你是我的学生,而我是你的教师,这仅仅为我俩之间发生的事提供了缘由而已。我永远都不会占有你,但是从现在起,你将属于我的生命;这一生命将经由你而光大。你年轻生命的未来之路仍然是隐蔽的。我们将从属于它。我的忠诚只是将帮助你忠于你自己。我们之间友谊的礼物会成为一种责任;在这种责任中我们一起成长。责任让我要求宽恕,宽恕我在我们散步之时我一时忘乎所以。
但我还是要感谢你,在你的前额上留下一个吻,把你的精华品质融入我的作品。
祝快乐,美好!
你的M.H.
一九二五年二月十日
上面是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给他的学生汉娜·阿伦特写的一封可以说是情感真挚、文思并茂的情书。当时阿伦特是一位刚满18岁,长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犹太学生。海德格尔则是声名卓著的马堡大学教授,年已35岁,家有一妻二子。汉娜在1924年11月来到马堡大学时,已读过康德、雅斯贝尔斯和丹麦的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一些著作;因慕名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思想和思辨色彩,便上了他开设的柏拉图“诡辩学者”一课。短短几周下来,汉娜已被海德格尔信手把玩“咒语”的魔术师才华和虚无主义的思想所倾倒。他们常常在校园里相会,漫步于山脚下,河水边,有时散步则终止于汉娜的小阁楼上。海德格尔成了采走汉娜初贞的折花人。一次他们幽会之后,海德格尔写信给她说,“我被神灵击中了,你可爱的双手的默默祈祷,以及你闪光的眉毛……我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神灵的声音。”有一天晚上他们霍然遇到一场暴雨,次日他又写信说:“你在雨中甚至更加美丽,也更加神奇。但愿我们可以夜夜一起如此漫游。”一个星期日夜晚,校园里空空荡荡,两人先是相会于他的办公室,然后又走到很晚很晚,讨论着托马斯·曼的小说《魔山》中关于“时间停顿”的描述。
海德格尔用诗一样的蜜语对她说:“有阴影的地方必定也有太阳。可爱的汉娜,阳光就是你灵魂的根基。在这片阳光面前,我感到无能为力——为你的原初欢乐、为你的羞怯和坚定不移的恒心而感到无能为力。”(Daniel Mailer-Katkin: Stranger from Abroad: Hannah Arendt, Martin Heidegger, Friend ship and Forgweness /《海外陌生人——阿伦特与海德格尔的恋情》,2010年,第33页)除了诗意的语言之外,引诱汉娜的还有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思辨。在海德格尔看来,生命就像是一片黑暗森林中的一条羊肠小道。人们走出黑暗,却又退回到黑暗之中。包围着人的生存(即存在)的是一片巨大的空虚和无根的感觉。人不可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因而都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逃避焦虑是无用的。人只有承受无可避免的虚无,才能领略到爱情和自由的雨露。
性格坚强而独立的汉娜一下就完全被“狐狸”的甜言蜜语灌醉了,处在一种难以自制的欣喜之中。我们现在所知悉的他们的第一次热恋完全来自于阿伦特保存下来的海德格尔的上百封情书,而汉娜给他的那时期书信,由于海德格尔于1933年后加入纳粹党而被他销毁了。从两人的心身交往中可以看出,汉娜是深深陷在爱河里更为陶醉和不能自拔的一方。如果世人得以看见她的情书的话,那么这位多年后的著名政治哲学家的文采和情思恐怕一点都不会逊色于她的老师。
然而经过了半年的狂风骤雨般的热恋之后,1925年炎热的暑假,老师的激情已经逐渐冷却下来,他躲在自己黑森林的山上村居之中闭门著述,汉娜则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哥尼斯堡(碰巧也是倡言道德绝对命令的哲学家康德的家乡),仍然为深深热恋着的老师而心神不定。新学期开学之后,汉娜没有回到马堡大学,而是去了不远的弗莱堡大学修老师的老师胡塞尔的课。老师给学生的书信也愈来愈少了;见面的机会则更少。直到1926年1月9日,汉娜实在按捺不住胸中的热情,冲到马堡大学海德格尔的办公室中责问,“为什么你就把我给忘了?”第二天她便收到了一封表示道歉的断交信。老师承认已经忘记了学生,给出的理由似乎也相当理智:
任何时候我退隐到我的著作的最后阶段之时,我都不得不忘记你,也必然会忘记你。这不是几小时或几天的事情,而是经过数周数月酝酿而成的过程,随后逐渐消退。这种绝迹于一切人事,中断所有交往的“退隐”,就创造性工作而言,是最为辉煌的人性体验……但是就具体的情境而言,它又是人可能碰到的最可恶的事情。人的心灵同人的身躯撕裂为二。(《海外陌生人》,第43页)
看了这封冠冕堂皇的断交信之后,可以想象学生当时会是如何的伤心、绝望和幻灭。汉娜后来便来到海德堡大学跟从雅斯贝尔斯(当时海德格尔的好友)读心理学博士学位。她选择的博士论文的题目是《爱情与圣奥古斯丁》。海德格尔是她博士答辩委员会的成员之一。1928年,海德格尔出版了他的奠基性著作《存在与时间》,顿时名扬四海;同时他还接替了胡塞尔退休后在弗莱堡大学留下的教授职位。那年4月初,海德格尔写信告诉了她这一消息。几天后两人见了面,海德格尔告诉她,考虑到他现在新确立的地位,他们以后不能再幽会了。痴情的汉娜几天后写了一封泪满衣襟的回信:
前几天我一直感到焦虑,突然承受了一种几乎令人困惑的急迫恐惧……我爱你就像我第一天见到你一样——你知道这一点,而我一直感知到这种爱……你向我显示的道路却是更为漫长,也比我想象的更为艰难。它需要占据整个漫长的一生……如果我失去我对你的爱,我就会失去我的生存权利;但要是我在这一爱情不断强加给我的责任面前退缩的话,我就会失去这一爱情和它的现实。(第47页)
然后汉娜引用了布朗宁第43首《来自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中的最后几句诗来表白她的爱心:
虽然我注定会失去你,我依然爱你。
伴随我失去的圣人,我的终生爱情
充满我生命中的欢笑,眼泪和呼吸,
如果是神命,我将在死后爱你弥深。
直到1929年她都未能忘记初恋的情人,心里依然为失恋而隐隐作痛。当年初,在柏林的一次化妆舞会上,汉娜装扮成一位阿拉伯宫女,重又邂逅心理学世家出身的学友斯泰恩(后改名安德斯,犹太人,著名的记者和作家,是瓦尔特·本雅明的表兄)。为了忘记以前的老师,汉娜于当年9月便同斯泰恩结婚了。但在结婚前夕,汉娜还给海德格尔写了一封信,痴情地恳求海德格尔不要忘记她,并说他俩之间持续的爱情将是她一生最有意义的事情,“请不要忘记我多么沉痛又多么深情地意识到我们的爱情已成为我的生命的祝福。”(第52页)
1933年,德国的时局急转直下,希特勒上台执政。海德格尔主动申请加入了纳粹党,并于当年当选为弗莱堡大学的校长(Rector),开始着手清洗犹太教师和学生,连他自己的多名犹太学生和老师胡塞尔都未能幸免。因为雅斯贝尔斯的夫人也是犹太人,海德格尔居然与雅绝交了。汉娜与斯泰恩在慌乱之中匆忙逃往巴黎。1937年汉娜与斯泰恩离婚。1939年汉娜在美国领事的非法帮助下获得美国签证,在险情丛生的危急之中行色匆忙地逃往美国,来到纽约法兰克福学派的根据地社会研究新学院谋生。战后海德格尔受到非纳粹委员会清算。尽管海德格尔对雅斯贝尔斯的夫人极不公正,雅还是极为公正地出庭作证,说应给予海德格尔著述和研究的权利;至于教学,在他的思想未有悔改之前应予取消。于是1945年起海德格尔被禁止教书。海的两个儿子也仍然被关在苏俄的战俘营里。之后的几星期,海德格尔一度精神崩溃,住入精神病院。但终其一生,海德格尔总是千方百计为自己洗刷,从来没有公开为自己过去的言行忏悔。到1950年,由于多位学者出面请求,海德格尔又重新恢复了教职。
最为奇妙的是,阿伦特于1950年2月因公从美国到弗莱堡访问,刚住进旅馆便马上给海德格尔捎去了一封便函。海得信后惊喜异常,当场写了一封回函。等不及寄信再等回信,61岁的哲学家便拿着信徒步来到了汉娜下榻的旅馆。到了旅店后侍应生一眼认出了大名鼎鼎的哲学家,立即把他带到了汉娜正在就餐的桌位。20年后一对师生恋人重新相聚,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追忆逝水年华,深夜促膝谈心,临别之时仍然依依不舍。于是老师邀请学生第二天早晨到家里再谈。第二天一早,汉娜应约来到老师的家里,不料碰到老师的太太醋意大发,要求丈夫的情人为20多年前的师生恋道歉。虽然如此,两天后汉娜写信给老师说,“那天晚上和次日上午的重聚,是我整个生命的确认。当那位侍者告诉我你的名字时,仿佛时间都突然停止了。”此次相会之后,海德格尔的精神为之一振,真是春风得意,犹如凤凰再生。他得知汉娜3月初还有可能重返弗城之后,多次去信劝其再来。当年3月一对爱鸟重又相会。此后的一年时间里,海德格尔仿佛丢失了自己哲学家的风度,给远方的汉娜一连写了17封信和32首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