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雨打梨花深闭门
那年春时,梨花胜雪,开满了田埂阡陌,看不到世上人家。烟雨江南,如梦似幻,落花铺满石阶,静谧黄昏,重门深掩,时光美得惊心动魄。
那一场宋朝的梨花雨
《忆王孙·春词》 李重元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
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当是梅雨之季,否则窗外的雨,也不会这样一直落个不停。淌在江南古典的瓦檐上,打在爬满青藤的院墙上,还有那几树芭蕉,被雨水冲洗得清新翠绿,连愁怨都多余。微风拂过,茉莉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她在雨中,洁白纯净,不染纤尘,仿佛靠近她,都是一种罪过。
此番情境,让我忍不住想起了那句“雨打梨花深闭门”。那年春时,梨花胜雪,开满了田埂阡陌,看不到世上人家。烟雨江南,如梦似幻,落花铺满石阶,静谧黄昏,重门深掩,时光美得惊心动魄。
轻启窗扉,任细雨微风,拂在发梢、脸颊。窗台萦绕着淡淡的轻烟,淡淡的芬芳,以及淡淡的惆怅。这是生长闲情的江南,仿佛只要一阵微雨,便可撩人情思;一片落花,便可催人泪下;一个音符,足以长出相思。
经年往事,会随着淅沥缠绵的雨,流淌而出。无论你的心有多坚定冷漠,终抵不过这湿润的柔情。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牵怀缠绕,那么多的愁绪难消。那个女子说: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她也是等到黄昏日暮,才深闭门扉,然而,她所关闭的只是院门、屋门,那重心门,又何曾有过真正的深闭?半开半掩的门扉,只为等待有缘人来轻叩,而等待,从此像这场无尽的烟雨,萦绕一生。
其实,最初识得这句词,是在《红楼梦》里。当日,宝玉和冯紫英、蒋玉菡、薛蟠还有云儿等在一起喝酒行酒令,宝玉唱完一首《红豆曲》,接着拈起一片梨,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那时候,只觉得一个妙龄女子,卷帘看窗外纷落的梨花雨,她思念的人还在天涯,没有归来。心中落寞,轻轻叹息,放下帘幕,掩上重门,悄然转身。
然而,这场梨花雨,却在我心中,一直纷落到如今,不肯停息。直至后来,才知道,宋时有几位词人,都将这句“雨打梨花深闭门”写入词中。有人说,此句是先出自秦观的《鹧鸪天》,而后才是李重元的《忆王孙》。然而这些并不重要,我钟情于《忆王孙》的那场梨花雨,从遥远的宋朝,落到了今朝,不忍看,不可忘。
关于李重元,历史上记载得不多,可是他生平写的四首《忆王孙》,都被收入《全宋词》了。四首词分别为春夏秋冬四季之景,每首词,都藏有一种美好的物象。春雨梨花,夏日荷花,秋月荻花,冬雪梅花。但,尤以这首春词最广为人知,那花瓣雨,就像梦一样轻,轻轻地落在心头,柔软而湿润。
这是一个情深的女子,在春雨之日,怀想远方的爱人。她思念的人,远在天涯,纵是将高楼望断,也穿不过千里云层,看不见他归返的身影。只有依依杨柳,听她低语着相思的情愁。那位远行的男子,也许不是王孙,或许此刻身披征袍,在遥远的边塞;或许是个商人,为谋生计,奔波尘海;又或许为了功名,而远赴京城,追求宏伟的理想。就这般远离故土,让红颜为他日夜等候,相思成疾。
细雨依旧,那啼叫的杜鹃,没有衔来远方的消息,只是声声吟苦,让人不忍听闻。不知道,那背井离乡的男子,是否听到杜鹃的啼鸣,它低喊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只是人生羁绊太多,如何才能轻易穿越红尘的藩篱,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不离不弃?也许正是因为离别,才会有这样刻骨的相思。
古人说,小别胜新婚,倘若朝暮相处,再浓郁的爱,也会消磨殆尽。到最后,只是一杯清澈的白水,索然无味。世间事,皆如此,有一种爱,叫若即若离;有一杯茶,会不浓不淡。但这只是一个过程,拥有过才能疏离,品尝后才会清淡。若让一个沉陷在相思中的女子,转身离开,决绝忘记,又如何可以做到?
她做不到,情感亦为执念,求不得,舍不下,亦解不开。若将一个思念的人,从心中抽离,那样,该是怎样一种疼痛和虚空。与其荒芜寂寥,莫如让相思填满,不留一点空虚。这样,尽管落寞,却好过无心。
她等到了黄昏,窗外纷落着梨花雨,洁白的瓣,在烟雨中,让人神伤又心痛。卷帘深闭重门,唯有相思不敢闻。她掩门,不是不再等待,而是夜幕沉沉,她要对着红烛,一夜相思到天明。这样无奈的转身,亦非薄情负心,而是情深义重。
这场梨花雨,在她的心里,也不会停息。宛若一场梦,她沉醉在自己编织的梦里,一旦梦被惊醒,一切又会回到最初。那时候,丢失了梦的她,再也找不回自己,甚至找不到她思念的人。其实这样自苦,这样情痴,不只是古时女子会有,今人亦是如此。
她们也许不会望断高楼,不会掩帘听雨,可亦有刻骨铭心的相思。从来相思都是等同,无关年岁,无关地域,无关季节。所以,当我读到“雨打梨花深闭门”时,心中涌动着万千柔情,好似徘徊在窗外的光影,萦绕不尽。
让我想起,当年的李重元,是否就是那位背井离乡的男子?他为了前程,离开了心爱的女子,让她独自看寂寞花开,春去春来。也许,他有他的无奈,可是他是否知道,一个女子,把最好的年华交付等待,以后,又会有多少岁月为她重来?可是,没有人会在意这些,所有读了这首词的人,只会沉浸在那场梨花雨中,不能醒转。
多少人愿意从幸福中走出来,匆匆抵达冷落的结局?也许这个思念的过程,真的很痛苦,却也是一种甜蜜的痛苦。许多人,因了等待,从青丝到白头,甚至不会有圆满的果报。可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一段真爱,纵然蹉跎一生,亦是甘愿。
搁笔,天色已近黄昏,窗外的雨,依旧在落,一声声,打在芭蕉上,诉尽衷肠。有时候,文字是薄弱的,抵不过世间一草一木。有时候,文字是那般深邃,短词简句,胜过万语千言。
掩帘,伴着那场宋时的梨花雨,深深地关闭重门。此后,任谁敲叩,也不开启。
在菲薄的流年,尝饮相思味
《鹧鸪天》 姜夔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我应该在微风的清晨,读一个词人的故事,才不会惊扰,他尘封了千年的相思。我想我只需借着流光的影子,一路寻找,途中无论有多少次转弯,都不会迷途。
我记得他的名字,他叫姜夔,生于南宋,终生未仕,辗转江湖。他人品秀拔,骨骼清朗,白衣胜雪,恍若仙人。他工诗词,精音律,善书法。他的词,最深得人心,言辞优美精妙,风格清幽冷隽。他在年老的时候,填下这阕《鹧鸪天》,是为了追忆年轻时,一段铭心的爱恋。
追忆是什么,追忆其实就是为那些已经失去的光阴招魂。我总是把一杯茶放到隔夜,第二天又倒掉,仿佛我是那个可以记住苦涩,没有背叛昨天的人。姜夔不同,他把那杯隔夜的冷茶饮下,将那段刻骨的爱情,怀想了一生。他早年客居在合肥,与一对善弹琵琶的姐妹相遇,从此和其中一位结下了不解之缘。但最终他们并没有长相厮守,结为连理。
姜夔给出一个很慈悲的理由,他为了生计,迫于流转,唯恐连累了佳人,给不起她想要的安稳。而这位美人,又是否真的怕受累,宁可将情感冰封,也不愿追随爱人漂泊天涯?千百年前的真相究竟如何,或许只有琵琶上的几根弦和那缓缓东流的江水知道。
许多事,明明已经落满尘埃,却总有人要假装记忆犹新。以为这样,自己就是那个对时间最忠贞不贰的人。我们既然已经辜负了昨天,又何必再向明天起誓?所谓去留无意,宠辱随缘,也只是给菲薄的流年,寻找一个软弱的借口。
可一个善感的词人,总是会旧情难忘,无论过了多少年,一片霜叶,一曲弦音,一剪光阴,都会撩开他心里的秘密。捧读姜夔的词,我为自己对他的猜疑感到惭愧。尽管,他没有将红颜拥入怀里,死生契阔,执手同老。至少那位佳人,是他的情感最初,也是最后所托付的女人。
在悲欢交集的人生里,我们总是做那个弱者,自以为巧妙地布置好了一切,却在最后的时刻逃离。明知道守不住誓约,还要频频地许下诺言。哪怕是一株平凡的小草,亦希望它记住你的美,你的好。而自己,山高水长地想要遗忘过去,害怕会有不知名的债约,突然跑出来,逼问自己偿还。
而姜夔,为一段不能继续的故事,付出了经年的相思,哪怕等到山穷水尽,也未必会给他一个圆满的结局。面对匆匆而逝的时光,我们不必伤感地求饶,就算抓不住当下的美好,至少还有回忆,供养你我的情怀。
光阴恍惚,一过已是廿年。他想起悠悠东去的肥水,想起他在楚馆灯影下的那段爱恋,怪怨自己不该种下那段相思情缘,惹得这么多年,痴心不改。我们又何曾不是,误以为,种下了红豆,便可结出同样的相思。却不知,阳光雨露也会偏心,亦会疏忽。结局往往是,一颗已红似朱砂,一颗还绿如青梅。
他说,少年情事老来悲。心就像离了岸的船,浪迹在江湖,始终找不到停泊的港湾。“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他在梦里和伊人相见,可是缥缈恍惚的梦,还不如在丹青图中看得真切。一声鸟啼,惊醒梦境,这时连一剪迷离的幻影,也无处找寻了。
“春未绿,鬓先丝。”相思又是一年,春梅在枝头绽放,绿叶还不曾长出新芽,而词人,尘海飘零,已被流光染上两鬓风霜。年年春光依旧,而赏春的人,却仓皇地老去。那些落去的花瓣回不到枝头,就像老去的人,回不了年少。
不知道,这世间,有什么花不需要阳光和雨露,也不知道,这世间,有什么人不需要梦想和情感。人的一生所纠缠牵系的,往往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那年春光下的一院花墙,比如那山野荒径的溪桥梅柳,又比如落在雕花窗格上的粉尘。许多不该忘却的记忆,反被自己随意地抛掷在年岁的光影里。
他叹,人间别久不成悲。难道真的是因为别离了太久,让那颗易感的心,也变得平静了,平静得连悲伤都没有?还是离别的疼痛,被藏在岁月深处,连同过往的伤痕,不敢再去碰触?毕竟,几十载的光阴,是点滴的日子积累而起,又岂是一个挥别,一次回眸,就可以抵消一世的悲喜?
每个人来到世间,都背负着神圣的使命,看似在度化别人,其实是拯救自己。承诺是一本无字之书,你想要兑现,就要亲手去将它填满。你以为给自己找到了幸福,却不知,这幸福安置于别人身上,会更加妥当,更加圆满。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这里的红莲夜,说的是元宵的灯节,花灯似红莲,在良宵璀璨绽放。元宵赏灯的人,虽然相隔千里,隔了数载光阴,彼此却依旧品尝着同一种相思况味。
李清照有词吟“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所表达的,亦为这样的情愫。如此遥遥相望,谁也不去惊扰谁的平静,只要不合眼,就可以看到彼此的影子。如果有一天,影子消失了,那么一定要收集起所有细碎的记忆,然后放一把火,将它们烧成灰烬。让对方怎么也找不到,埋怨自己的理由。
我读这首《鹧鸪天》,看似心情起伏,实则莫名平静。就像姜夔的相思,不艳丽,不浓烈,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淡然与从容。人生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虽然从一开始,就意味着踏上迷途,但有山水为你做伴,有日月为你掌灯,饿了采相思为食,累了枕回忆而眠,有何所惧?
倘若今生有幸得遇一场缘分,就将真情,毫无保留地托付出去。假如没有,就做一味叫独活的药草,空走一趟红尘,又何妨?
《鹧鸪天》 晏幾道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那是一段倾城的时光,当年的美好,只能于梦里萦回。在渐行渐远的人生里,认为再不会有那么一条路,给曾经错过的人,以任何方式重逢。但这一次相聚,却那么真实可依。
他出身高门,有着显贵的家业,有一位在朝中当宰相并且才华横溢的父亲。他自幼潜心六艺,旁及百家,尤喜乐府,文才出众,深得其父同僚之喜爱。可他生性高傲,漠视权贵,宁可流连于烟花柳巷,和歌女饮酒寻欢,也不要迈进金銮殿里,和朝臣一起畅谈国事。他一生不受世俗约束,风流自许,纵是为这份心性而死,也无怨无悔。
他叫晏幾道,晏殊的儿子,与父齐名,世称“二晏”。然而,他们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继承了其父的才学与聪慧,却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功贵和气魄。晏殊的一生平步青云,官拜宰相,胸襟旷达,在文坛上也占有极高的地位。
晏幾道和其父在仕途上相比,就显得太过平庸了,他胸无大志,厌倦做官,当了几年小吏最后也作罢。黄庭坚称他是“人杰”,也说他痴亦绝人:“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他们的词风,也是各有千秋,晏殊的词思想深广,清朗明净,晏幾道的词细腻婉约,多怀往事,抒写哀愁。于世人心中,晏幾道则为一位多情才子,喜欢和歌伎在一起,故他的词作,多为表达歌女的命运,以及和歌女之间的爱恋离合。其文辞凄婉动人,清丽绝尘,也耐人寻味。
文写其心,他笔下的种种故事,似乎已经注定了他后来的孤寂落魄。晏殊死后,晏幾道失去了坚实的港湾,这样一个不懂得耕耘生活,只懂得经营情感的人,如何能够承受起繁华现世的风刀霜剑?
他一生风流,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虽然与他有过欢情的,多为地位卑微的歌女,可他用尽心性情志,真心相待,和她们在一起,留下许多欢情的过往。与他情事相当的,还有一位叫柳永的词人,一个一生混迹在风月场所的才子,他视青楼歌伎为红颜知己,同样落魄的遭遇,让他们的心贴得更近。
柳永以青楼为家,给歌伎填词泼墨,走进她们的心灵;甚至柳永死后,也是那些青楼女子凑钱,将他安葬。晏幾道不同,他出身于富足之家,可他骨子里流淌着浪漫与风流的血,他把所有的情感,都给了那些媚似桃花的女子,甘愿接受落魄。在他贫困潦倒、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依旧可以告诉大家,他这一生,风流过,无悔。
这首《鹧鸪天》也是为一个歌女而写,一个久别经年的歌女,他们在人生的渡口得以重逢,于是生出了万千感慨。以为在梦中,一直回忆初见时的温存与美好。“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他和佳人初次相逢,佳人玉手捧杯,温柔而多情,浅酿沾唇,他已深醉,便有了“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无限欢乐。
我们仿佛看到,当年晏幾道和喜爱的歌女,在月上柳梢时开始饮酒寻乐,高歌曼舞,直到明月西沉,仍不肯停歇。如此彻夜不眠,以至歌女连手中的桃花扇也无力摇动。他们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就是这样地舍得,舍得用一生的离别,换取一夜倾城。而这一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亦成为晏幾道《小山词》里的绝唱。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自那次被命运摆弄,离别之后,多少次于梦里相逢。所以“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当晏幾道和老去红颜的歌女重逢时,依旧以为是在梦中。他颤抖着双手,持着银灯,一次一次地细看眼前的女子,生怕一眨眼,梦境就会消失,他回到现实,一切将是空芜。
当他们握紧彼此的手,感觉到彼此的温暖,闻到彼此的气息时,这才相信,是真的,真的风雨归来,一起投宿在一家叫过客的驿站。也许天亮后就要离开,但这一次守望,会成为永恒的风景。
凝眸对视,心中哽咽,晏幾道甚至不敢询问,这位虽然两鬓添了些许风霜却风韵犹存的女子,如今过得是否幸福。也许她已嫁作他人妇,和一个庸常的男人,过着平凡简单的日子。也许她独自在一处安静的居所,寂寂地活着,度着平淡的流年。也许她依旧流落在烟花巷、风月场,不知归处,更无归期。
他沉默不语,怕自己的唐突,会伤害佳人。只是不知,今夜,他们是否还能抓住青春飘忽的影子,再一次“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我们曾经在人生的渡口,被离别载去苍茫的远方,朝着各自不可预见的未来,义无反顾地奔赴。就那样被抛掷在红尘的千里之外,从来没有想过,还会有一个渡口,叫重逢。彼处桃花灿烂盛开,在春天华丽的枝头,我们的心,已经开到难止难收。
没有约定的时候,只听候宿命的安排,转过几程山水,以为相逢是一场无望的梦境,不承想,我们将彼此守候成山和水的风景。在光阴的两岸,我总算明白,离别和相逢是一样地久长,悲伤和幸福是一样地深厚。
没有谁知道,晏幾道的一生,究竟有过多少红颜知己,又有过几段歌舞尽欢,魂梦相依的故事。所能记住的,只是他一生的风花雪月,和一卷婉约生动的《小山词》。晏幾道生下来,其父就给了他一个装满财富的背囊,他悠闲漫步,一路挥霍,到最后,行囊越来越瘦,而情感却越来越满。
命运给了晏幾道一个悲凉结局,家道中落,佳人尽散。佛家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信缘,所以不问得失,只听命于因果。在明净的月光下,心如莲花,以一种缓慢的姿态,舒展着红尘遗落的美丽。
我们应记得那一次的重逢,也永远不会忘记,千百年前的夜晚,他们,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临江仙》 晏幾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一首林海的《琵琶语》,就这样平平仄仄,叮叮咚咚,不知在撩拨谁的心事。穿过弦音,仿佛看到一个女子,坐在低垂的帘幕里,身着裙衫,怀抱琵琶,拨动琴弦。她低眉顺目,温婉清丽,神韵里却凝结着淡淡的哀怨,又有一种说不尽的沉静风流。
流淌的弦音,惊扰了窗外飞花无数,也惊扰了世间的痴男怨女。流年日深,物转星移,多少承诺淹没在匆匆的时光里,而她却是那样安然无恙。静坐在帘幕下,若有若无地撩拨琵琶,每一根弦上都系着经年的相思。
相思这个词,从来都是欲寄无从寄。但每个人,皆会为心中的相思,寻找一个寄托。有人把相思寄在花鸟山水间;有人把相思寄在清风明月里;还有人把相思寄于书墨琴弦上。而此刻的我,只想泡一盏淡淡清茗,在月明如水之夜,和小蘋一样,在琵琶弦上,细诉相思。
小是一位歌女,她应该比我更解风月,她有飘逸的裙带,娇艳的容颜。她的相思,应当也是华丽的,而我的相思,却朴素简约。那是遥远的宋朝,她何其有幸,被风流才子写进词中,再也走不出来。而这首词,又被刻于世人的记忆深处,每当相思之时,便会想起。
其实,我的心门,早已在细碎的流年里悄然关闭。一个人,将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于烟尘飞扬的俗世里,云淡风轻。也曾在梦里有过相思,有过悠长的等待,有过微风细雨的情怀。我的生命里,应该有过一个俊朗的少年,那时候,我是青梅,他叫竹马。他也许轻启过我的心门,可是还来不及留下承诺,青春便匆匆远去。
我始终认定,走出故乡的那座小桥,就意味着漂泊和流离。可还是有那么多人,背上行囊,稚气地以为,在远方,会有一个美丽的梦将自己等待。就这样,本来可以共度一生的人,被春光抛掷,多年以后,谁也回不到最初。如若守着一份平淡的岁月,或许以后的生命,会无风无雨,那样虽然庸常,却安然。
我喜欢晏幾道的词胜过晏殊的。也许他的词,恰好吻合我的心境,就像是一根心弦,被不经意地拨动,遗韵流转。历史上说他一生疏狂落拓,放达不羁,出身高门,却不慕权势。他著有的《小山词》,多怀往事,词风浓挚深婉,笔调流淌,语句天成,接近李煜。这一切,皆因了他的多情,一个心里藏着滔滔爱恋的人,他的文字,也必定是柔情万千。
他一生最愉快的,应当是和友人沈廉叔、陈君龙家的莲、鸿、云三位歌女共处的时光。这三个歌女,给了他对爱情所有美好的想象,满足了一个多情词人对红颜的无限依恋。可是繁华过后总是归于岑寂,沈的卧病,陈的消亡,以及晏府的中落,让莲、鸿、云三位歌女流落民间,他的梦,也在一个浸满春愁的日子里,仓促醒来。
楼台高锁,帘幕低垂,曾经的红牙檀板,诗酒尽欢的时光,已成了一幅尘封的画面。落寞之时,只有反复地找寻记忆,于薄浅的光阴中,隐约见到当年的风景。是的,他依然无法忘情,也不能忘情。一个人,经历了悲欢离合之后,只会对往昔的情感,更加痴心难改。
他想起那些落花微雨的日子,想起和小初相见,她的罗裳,绣着双重的心字。又如何能忘记,她的妩媚妖娆,香腮红唇,青丝黛眉,一段曼舞,一曲弦音,一个回眸,甚至一声叹息,都令他销魂。他敲开她紧闭的心门,用文字,用柔情,在她的心里,种下刻骨相思。以后的日日夜夜,小怀抱琵琶,将相思寄在弦上,说与他听。
如若可以,他宁愿放弃一切,只要朝朝暮暮,只要一段生死相依。带着莲、鸿、云四位歌女,从此天涯相随,于繁城闹市,或寂寥湖山,地老天荒。我想,他愿意,他亦应当满足。也许日子过得清贫艰难,无奈亦寻常,但至少还能执手相看。
但我明白,这只是我天真的幻想,我一厢情愿的安排。身在高门的晏幾道,负有名气的才子,纵然傲视权贵,亦不敢做出离经叛道之事。更何况红尘百转千回,又何曾有真正的净土。过尽沧海桑田,会发觉,人生就是一个圈,你以为超脱物外,却始终走不出命定的轨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到最后,都将是徒劳。
若远走天涯,流离异乡,尝尽风霜苦楚,又是否还能寻见从前红楼绿窗的繁华?看到心爱的红颜,娟秀的云鬓上添了几缕华发,清亮的明眸隐藏着淡淡的哀怨,还有美丽的面容,不知何时,悄悄地长出几道细纹,又是否还能无动于衷?这时,再多的诺言,再多的盟誓,都拼不过如刀的光阴,拼不过啊。唯有美丽地错过,才会有刻骨的回忆,倘若一直拥有,回忆也不过是一种简单的存在。
所以,宁可一生不得相倚,宁可在梦里重逢。不要怨叹当年的抛弃,因为也曾有过好好珍惜。这么多年,他尝尽了相思的滋味,每一次,听见琵琶的弦音,都会想起初见时的小。如果说,曾经的离别是一生的伤害,那么伤害也成了如今美丽的追忆。小应该被岁月苍老了容颜,此时的她,怀抱琵琶,又该会是何种模样?她的相思,比往日深浓,还是被流年消磨,只剩下浅淡的韵味?
又或者,她宁可一生将相思系在弦上,也不愿于多年以后,和他相逢。逝去的真的太遥远,这么多年的相思和等待,没有谁还得起。这是债,相思的债,她付出的,未必要偿还。一曲《琵琶语》依旧,只是由急至缓,由浓到淡。那是因为,小走过了人生那段曲折生动的岁月,如今,她的生活,真实而平静。
窗外,还是宋朝的那轮明月,看罢人世沧桑,始终明净清白,不染纤尘。一曲琴音,浅吟低唱,凄美清冷,说的,又是谁人的相思?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一剪梅》 李清照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筝曲淙淙,似水流淌,一首《月满西楼》被无数个女子轻唱,不知道,谁才能唱出李清照想要的滋味——相思的滋味。明月挂在中天,安静亦温柔,我将一卷闲书放在月光下,千年的水墨依旧潮湿。兰舟独上,只为找寻一个千古才女的心事,也常常因此迷失了自己,觅不见归程。
我们总以为那些无法触及的人事,就一定隐藏着一个谜,却忽略了,同样是寻常的生活,只是所处的朝代不同,发生的故事不同而已。然而,朝代也不过是客栈,我们在各自的朝代,寄住在彼此的人生客栈里。
写下这阕《一剪梅》的人,是千古词后李清照,一个平凡的名字,却掷地有声。这首词,是为相思而写,她思念远行的丈夫,希望他捎来锦书,告诉归期,免去她如此焦心的等待。流水落花,自然有情,万千风景,无法消解内心的怅然忧伤。
李清照,一代词人,传奇女子。她的一生,喜忧各半,荣辱相随,这个女子,在自己的人生剧场,坚韧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从红颜佳色,到霜华满鬓,她努力而辛苦地度过漫长的一辈子,而我们,只需三言两语,就轻巧地将其说完。
她出身名门世家,自小被书香熏染,五六岁便随父母迁居东京汴梁。看过京城的繁华,沉浸于墨海书山,俨然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大家闺秀。生活本无太多束缚,她有着天真无邪的少女时代,时常划着小舟,嬉戏于藕花深处,亦喜好东京街市,观赏夜景花灯。为此,留下了许多轻巧灵动的诗词,其中那首著名的《如梦令》“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便为她少女时期的作品。
韶华之龄,李清照嫁给了风流名士赵明诚,自此内心的婉转情肠,有他知晓。他们情投意合,深知彼此就是自己那个缘定三生的人。婚后他们赌书泼茶,携手研习金石书画,度过人生最曼妙的时光。
于此期间,因赵明诚在外为官,夫妻亦有多次小别,李清照为此写下诸多相思成疾之词句。这首《一剪梅》,便是离别后因思念而作,还有一首《醉花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写出她因思念赵明诚而人比黄花瘦的寂寞和寥落。
秋天的故事,应该是最美的,一种清冷的美。秋天的相思,亦是最美的,有一种洗尽铅华的素朴和清凉。这是个让人感叹年华老去的季节,因为看到满池残荷,尽管它还飘散着余香冷韵,但凉意中依旧透露出消瘦。其实四季一样长短,皆有不同的美丽风情,我们可以选择自己喜爱的季节,却无权指责它们的不遂己愿。
看到残荷枯梗,我们不能忘记,曾经翠绿的荷叶,诗意地为我们撑过伞,清雅的荷花,装点过寂寞的流年。莲荷不需要守住任何的诺言,它的一生,只是一季的枯荣。它无心惊扰你的梦,因为你划桨过来的时候,已经将它的梦惊醒。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这就是李清照,她的风姿,她的明丽,她的闲愁,是这般让人不敢逼视。是的,独上兰舟,曾经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今茕茕孑立。以为可以在一池的莲荷中寻着并蒂,却不想,误了花期。其实,生命不是一场掠夺,如果用心,我们依然可以在冷落中,找寻到重叠的时光。残荷不需要我们用任何方式来哀悼它的华年,因为只有湖水,才给得起它想要的永远。
李清照看到低回的大雁,没有捎来她要的锦书,故不肯为任何人停留。莲荷枯败,根茎却还在池中,大雁飘零,终飞回故里。万物有情,有来有往,有散有聚,兰舟上,唯有她,摆渡到无人收留的岸口。
落花流水皆无情意,不顾她的愁怨,依旧我行我素,流落远方。一如赵明诚,为了男儿抱负,宏伟心愿,为一段前程,几纸功名,执意离开。他走,她没有道别,亦不挽留,以为不道别,他就一直还在,不曾离开。
但刻骨的相思,出卖了她的柔软。她用藕丝穿针,缝补两地闲愁,她相信好梦能圆,就如同相信这残败的荷,还会再如期盛开,相信她等待的人,正披星戴月地赶着归来。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宁愿欺骗自己,也不要被别人欺骗。这世间,多少人,因为等待,生了相思,可是等待久了,相思会不会成为一种厌倦?一棵草,只需要春生秋死,它们不怕被时间辜负,而人却要穷尽一生,历经无数次的蜕变,才能得到一个结果,而这结果未必圆满。
当一个人,孤独到连影子都长满了绿苔,内心该是怎样的一种荒芜?她心中的情愫与愁闷,自是无从排遣,宛若尘埃落于心间,却无计消除。她就是这样,把自己最美丽的青春给了他,而自己,所剩无多。仿佛从相思开始,她的人生,就悄悄有了转变,犯下的心病,已经无法根治。
李清照所处的年代,恰逢宋朝江山改换,人世动荡难安。都说人生是公平的,当初给过你多少快乐,以后你就要分担多少伤悲。我们总以为沉浸在梦里,就可以不必回到现实,却忽略了,山河无可逆转,不要侥幸地以为,醒来的时候恰好就是春暖花开。
赵明诚病殁于赴任途中,留下李清照乱世寡居,余生流徙漂泊,受尽苦楚。红尘没落,她似一枚无依的霜叶,因为无依,才会有后来悲哀的再嫁。好在那段残破的婚姻没有维持多久,李清照便独自过上她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晚年。
尽管命运给了她一杯苦茶,但她一生都没有懦弱,只从容饮下。李清照在晚年时,殚精竭虑,编撰《金石录》,完成赵明诚未了之愿。但她所做的,没有给朝廷带来任何的转变,该聚还是聚,该散还是散,日出固然是惊喜,日落未必是惨淡。
一路行走,一路抽丝剥茧,到最后,连一件遮身蔽体的衣裳都没有,就匆匆离去。她死了,死在江南,死于湖山烟波之上,死得很寂寞,亦很满足。一代才女,千古词后,在厚厚的史册上,也不过是薄薄的一片黄花,写着一段清瘦过往。
罗带同心,不离不弃
《长相思》 林逋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如今,我仍旧相信,隐士林和靖在年轻时,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也许他爱的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也许他们之间有着平淡的故事,而这一切,就像浮云萍水,聚散只消刹那。
我们只记得,他隐居西湖,结庐孤山。只记得,他不仕不娶,梅妻鹤子。在他这首以女子口吻而填的小词里,依稀可以找寻到一些回忆,以及在他的坟墓中,所看到的一方端砚和一支玉簪,似乎尚存一些昔日的痕迹。其实,千百年过去了,一切都相安无事。我流淌的笔墨,并不是想去探寻什么,证实什么,只在时光的崖畔,看一段云水从前。
翻读历史长卷,我们所知道的永远只是一些浅露的表象,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故事,都随着昨日逝者,埋葬于尘土。留着这些未亡人,在岁月的河流,划桨打捞,捞起的也不过是破碎的片段。回澜拍岸,浪花湿了记忆,蒸发过后,依旧无痕。
梦醒难入梦境,弦断难续弦音,时光泛滥,却不能倒流,我们不必等待那些无望的重来,因为还有足够多的开始。倘若林和靖当年娶妻生子,过着平凡的生活,也就不会有那段梅花往事,放鹤传说。而我们在孤山,又是否还能寻到一丝明净与淡泊?
放鹤亭中,一曲长笛吹彻千年诗韵。在杭州孤山,住着这样一位白衣卿相,他叫林逋。历史上说,他通晓经史百家,性孤高,喜恬淡,不趋名利。他的一生,几乎没有出仕的记载,在他年轻的时候,就闲隐山水,不问春秋。
他常驾小舟遍游西湖寺庙,和高僧诗友往来,参禅论文,烹茶煮酒,徜徉清风,醉卧白云。每逢孤山客至,有门童纵鹤放飞,林逋见鹤必棹舟归来,一蓑烟雨,一怀明月,不染俗尘。就是这样一位不仕不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隐者,也同样有着不为人知的前尘往事。
一卷清词,一支玉簪,像是他朴素人生里,最华丽的表达。总是有人想在他平静清淡的岁月里,添上一段凄美的爱情。却不知,他生性淡泊,不与凡尘有太多的纠缠。纵算爱过,亦是出自人性的本真,没有谁,认定一个隐士就该无欲无求。
我相信,他以女子口吻写下的《长相思》,一定和他的情感历程有关。也曾有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心愿,只不过这段缘,来时如露,去时如电,于他生命中短暂停留,便消散无踪。他的心性,注定此生长隐山林,漠然世事。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两岸青山,千万年来,以同一种姿态相看遥望,看罢多少舟帆相送,萍聚萍散,依旧那么含情。而此刻,见一对情人在流水江岸,依依作别,难舍难分,它们却只顾渡口的行人归客,对他们的离情别绪,视若无睹。
其实,这两岸青山,早已许下过不朽的盟约,它们所看的,只是一些往返的风景。至于人间寒暑,花落花开,百年甚至千年的时光,它们都不闻不问。更何况只是这一对平凡的恋人,他们的悲喜,薄似飞花,轻如落叶,怎么可以撩起青山万古不变的沧桑?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钱塘江水更是无情,它不顾这对情人热泪盈盈,也不等他们将同心结打好,把定期说妥,就涨起大潮,催着行舟早发。此番涉水而去,不知何日是归期,纵是许下了誓言,又拿什么来痴守?
读到这,有种预感,只觉这次离别,是覆水难收。他们之间,再也无法于最深的红尘里重逢。这是宿命,青山绿水的宿命,是看过沧海桑田依旧容颜不改。而人的宿命,则是尝尽悲欢离合,从容地接受生老病死。一程山水,一份荣辱,一段幻灭,若起先没有多情的相许,此时的无情亦算不上是相弃。
看到“罗带同心结未成”,便会想起越剧《红楼梦》。其戏词写道:“休笑前人痴,由来同一梦。绣巾翠袖,难揾悲金悼玉泪。菱花镜里,谁拥旷世情种。罗带同心结未成,鹊桥长恨无归路。红楼今犹在,唯有风月鉴空。”这里的“罗带同心结未成”,说的是宝黛二人,也包括尤三姐和柳湘莲,又或者还有司棋和潘又安,以及那些同心却没有完美结局的有情人。
是命运之绳将他们束缚,空有情缘,却无分相依。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不过是完美的表象,遮掩不住内心的凄凉与荒寒。人生,亦是因为有这些遗憾,才有残缺的美丽。倘若皆为四季繁花,清风朗月,又如何去品尝人世冷暖不一的况味?
林和靖乘风趋浪,埋迹孤山,不管青山是否依旧,潮起又是否潮平。无论他的心,是否真的放得下,这一切,他不必给任何人解答或者交代。那泪湿裙衫的女子,转身之后,可以嫁作他人妇。谁又敢断言,平淡的婚姻注定不会幸福?命运既然给过你取舍,无论结局是对是错,都要坦然相待。
幸福对许多人来说,是奢侈,是奇迹,我们的责任,仅仅只是活着。在无限的时光里,有限地活着,除了随遇而安,似乎别无他法。我们的心,既然比不过山水的深沉与辽阔,为何不去融入它们?做一株平凡的小草,一朵安静的浪花,于沉默中,幻灭与共。
他不孤独,他有梅妻,有鹤子,有高僧一起参禅,有诗友共剪西窗烛。一生很短,一生又很长,几十年倏然而过,却凝聚无数日月风霜。他闲隐孤山,梅花冷月,一世清凉。从前的事,记得的不是很多,却也未敢轻易忘却。
如果放弃繁华,选择寂寥,也算是一种过失,那么一阕清词,一支玉簪,也足以慰藉他平生之憾。
相思不曾闲,哪得工夫咒你
《鹊桥仙》 蜀妓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
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
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
窗外微风细雨,小院的榴花在雨中绽放,火红俏丽的骨朵儿,凝着雨露,像是一个女子深切的相思。在这清凉的午后,素手焚香,摘几朵新鲜的茉莉,煮一壶清茗,只觉风雅逼人。屋内流淌着潘越云低唱的一首《相思已是不曾闲》,柔肠百转,不尽缠绵。
这首歌词是由南宋一位蜀中歌伎填的《鹊桥仙》改编而来的,前面的词句都被删改,只有最后两句“相思已是不曾闲,又哪得功夫咒你”几乎未动一字。只因这样的句子,刻骨惊心,不留余地。她那么舒缓地唱着,沉浸在自己酝酿的相思里,不容任何人惊扰她的梦。
我亦被她所感染,烹煮一壶叫相思的情绪,自斟自饮。只觉前缘旧梦,一路行来,可以想念的人,已然不多。更何况,要对某一个人相思刻骨,实在太难。倒不如,做一个赏花的闲人,看那情深的女子,如何把华丽的相思,开到花残,剩一缕余香留给懂得之人。
曾几何时,喜欢一种残酷的美丽,爱那繁华之后的寂寥。看一个女子,从锦绣华年,一直爱到白发苍颜,无悔无怨。韶光匆匆,那么轻易就耗尽了她一生的相思,其间漫长的煎熬与滋味,只有她一人独尝。爱到深处,是如此不堪,当自己都手足无措,又怎能给别人一份简单的安稳?
浓愁若酒,过于痴心的爱恋,会换来更深的寂寥。如璀璨的烟花,炽热地燃烧,余下的是一堆冰凉的残雪。我知她们心意,却做不了那情深之人,宁愿守着一段空白的记忆,仓皇地老去。也不要在心头,长出一颗朱砂痣,直到死去,也无法消除。
填这首《鹊桥仙》的女子,只是蜀中一个无名的歌伎,是否留名于史,并不重要。只要她的词,可以碰触世人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便足矣。南宋洪迈《夷坚志》记有南宋词人陆游居蜀地时,曾挟一歌伎归来,安置在一别院,约数日一往探视。有段日子,陆游因病而稍长时间没有去看她,耽误佳期。这女子因相思难耐,便猜疑陆游生了二心,陆游作词自解,这女子便作词《鹊桥仙》复他。
宋代蜀妓,多受唐时女诗人薛涛影响,善文墨、工诗词者,不胜枚举。而这位蜀妓,被陆游青睐,想必是容貌绝佳,才情不凡,只凭这一纸辞章,便知她是个敢爱敢恨,不修雕饰的性情女子了。
陆游年轻时,有过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至死不忘。他和唐婉,青梅竹马,后结为夫妻,几经波折,终是离散。十年后,他们相逢于满城春色的沈园,他为她写下名传千古的《钗头凤》。而唐婉回去之后,和了陆游一首《钗头凤》便香消玉殒,陆游怀念了她一生。男儿到底不及女儿情深,纵有遗憾,亦不肯为其痴守一生。
旧爱难消,不会重来,亦不能替代,却可以对另一个人生情。蜀中妓写“说盟说誓,说情说意”,足以证明陆游对她也有过海誓山盟,万般情意,而且“动便”就是花言巧语。“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这句嗔怪之语,半恼半戏之句,更见这位女子灵巧聪慧,俏皮可爱。她怨陆游对她的殷殷盟誓之言,只是一本扯谎的经文,哄骗她而已。这等虚情,不知是哪位先生所教的。只简单几句,便将她佯嗔带笑之态尽现纸端。
更让人值得咀嚼回味的是下阕:“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她心中虽怪怨陆游薄情,自己却无法不深情,无法不相思,依旧为他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为他形容消瘦,为他神情憔悴。她被相思占据了整颗心,没有丝毫的清闲,又怎得时间去咒他?如此不舍,如此不忍,如此真切深情,发于肺腑,出于自然,亦是她这首词不同于其他的妙处。天然情韵,无须雕琢,落落襟怀,直抵于心。
这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歌伎,她的命运似浮萍,无根无蒂,没有寄托。诸多歌伎,一生流转于秦楼楚馆,受尽屈辱,觅不到一个真心的男子。她是幸运的,被陆游喜欢,从此远离烟花之地,还对她说盟说誓,一片情意。然人生之苦,莫过于得到后又要失去,与其如此,莫如从来不曾拥有。好过那日复一日捧着甜蜜的回忆,痛苦孤独地尝饮。
她怕失去,更怕疏离,怕那些真实的相处,是一场空梦。所以,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只有将一颗心彻底地沉浸在相思里,时刻想念心爱之人,如此方不至于转瞬成为虚无幻影,才可以告诉自己,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拥有,就在现在,就在此刻,就在当下。
汉代卓文君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唐时鱼玄机又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然而这些痴心女子,没有谁,不曾尝尽刻骨相思。一生想要求得一个不离不弃,陪伴自己经历生老病死之人,谈何容易。谁人不知,月到圆时月即缺,情到深处情转薄。曾经拟下的盟约,是否抵得过地久天长的岁月?
世间一切因果,她们都懂,却没有谁,能够巧妙地安排自己的情感,忍耐心中的相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在注定的结局里,平静地享受必经的过程,是我的初衷。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立于烟雨中,不打湿衣衫,纵算可以做到,亦不能肯定,在暖和的阳光下,心底不会潮湿。
我不知道,最后陆游是否辜负了这位蜀中歌伎的一片真心。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相爱了多久,是否等到恩怨偿还,才彼此放手离别。香炉的烟轻轻袅袅,如梦迷离,似要告知我答案,最终还是无声无息消散。
那个叫潘越云的女子,依旧唱着一句“相思已是不曾闲”,为她自己,还是为蜀中妓,又或者是为红尘万千的女子?她重复地低唱,仿佛一停下来,那个爱了一生的人,就会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