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一场宋朝的梨花雨

一剪宋朝的时光(精装版) 作者:白落梅 著


第一卷 雨打梨花深闭门

那年春时,梨花胜雪,开满了田埂阡陌,看不到世上人家。烟雨江南,如梦似幻,落花铺满石阶,静谧黄昏,重门深掩,时光美得惊心动魄。

那一场宋朝的梨花雨

《忆王孙·春词》 李重元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

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当是梅雨之季,否则窗外的雨,也不会这样一直落个不停。淌在江南古典的瓦檐上,打在爬满青藤的院墙上,还有那几树芭蕉,被雨水冲洗得清新翠绿,连愁怨都多余。微风拂过,茉莉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她在雨中,洁白纯净,不染纤尘,仿佛靠近她,都是一种罪过。

此番情境,让我忍不住想起了那句“雨打梨花深闭门”。那年春时,梨花胜雪,开满了田埂阡陌,看不到世上人家。烟雨江南,如梦似幻,落花铺满石阶,静谧黄昏,重门深掩,时光美得惊心动魄。

轻启窗扉,任细雨微风,拂在发梢、脸颊。窗台萦绕着淡淡的轻烟,淡淡的芬芳,以及淡淡的惆怅。这是生长闲情的江南,仿佛只要一阵微雨,便可撩人情思;一片落花,便可催人泪下;一个音符,足以长出相思。

经年往事,会随着淅沥缠绵的雨,流淌而出。无论你的心有多坚定冷漠,终抵不过这湿润的柔情。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牵怀缠绕,那么多的愁绪难消。那个女子说: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她也是等到黄昏日暮,才深闭门扉,然而,她所关闭的只是院门、屋门,那重心门,又何曾有过真正的深闭?半开半掩的门扉,只为等待有缘人来轻叩,而等待,从此像这场无尽的烟雨,萦绕一生。

其实,最初识得这句词,是在《红楼梦》里。当日,宝玉和冯紫英、蒋玉菡、薛蟠还有云儿等在一起喝酒行酒令,宝玉唱完一首《红豆曲》,接着拈起一片梨,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那时候,只觉得一个妙龄女子,卷帘看窗外纷落的梨花雨,她思念的人还在天涯,没有归来。心中落寞,轻轻叹息,放下帘幕,掩上重门,悄然转身。

然而,这场梨花雨,却在我心中,一直纷落到如今,不肯停息。直至后来,才知道,宋时有几位词人,都将这句“雨打梨花深闭门”写入词中。有人说,此句是先出自秦观的《鹧鸪天》,而后才是李重元的《忆王孙》。然而这些并不重要,我钟情于《忆王孙》的那场梨花雨,从遥远的宋朝,落到了今朝,不忍看,不可忘。

关于李重元,历史上记载得不多,可是他生平写的四首《忆王孙》,都被收入《全宋词》了。四首词分别为春夏秋冬四季之景,每首词,都藏有一种美好的物象。春雨梨花,夏日荷花,秋月荻花,冬雪梅花。但,尤以这首春词最广为人知,那花瓣雨,就像梦一样轻,轻轻地落在心头,柔软而湿润。

这是一个情深的女子,在春雨之日,怀想远方的爱人。她思念的人,远在天涯,纵是将高楼望断,也穿不过千里云层,看不见他归返的身影。只有依依杨柳,听她低语着相思的情愁。那位远行的男子,也许不是王孙,或许此刻身披征袍,在遥远的边塞;或许是个商人,为谋生计,奔波尘海;又或许为了功名,而远赴京城,追求宏伟的理想。就这般远离故土,让红颜为他日夜等候,相思成疾。

细雨依旧,那啼叫的杜鹃,没有衔来远方的消息,只是声声吟苦,让人不忍听闻。不知道,那背井离乡的男子,是否听到杜鹃的啼鸣,它低喊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只是人生羁绊太多,如何才能轻易穿越红尘的藩篱,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不离不弃?也许正是因为离别,才会有这样刻骨的相思。

古人说,小别胜新婚,倘若朝暮相处,再浓郁的爱,也会消磨殆尽。到最后,只是一杯清澈的白水,索然无味。世间事,皆如此,有一种爱,叫若即若离;有一杯茶,会不浓不淡。但这只是一个过程,拥有过才能疏离,品尝后才会清淡。若让一个沉陷在相思中的女子,转身离开,决绝忘记,又如何可以做到?

她做不到,情感亦为执念,求不得,舍不下,亦解不开。若将一个思念的人,从心中抽离,那样,该是怎样一种疼痛和虚空。与其荒芜寂寥,莫如让相思填满,不留一点空虚。这样,尽管落寞,却好过无心。

她等到了黄昏,窗外纷落着梨花雨,洁白的瓣,在烟雨中,让人神伤又心痛。卷帘深闭重门,唯有相思不敢闻。她掩门,不是不再等待,而是夜幕沉沉,她要对着红烛,一夜相思到天明。这样无奈的转身,亦非薄情负心,而是情深义重。

这场梨花雨,在她的心里,也不会停息。宛若一场梦,她沉醉在自己编织的梦里,一旦梦被惊醒,一切又会回到最初。那时候,丢失了梦的她,再也找不回自己,甚至找不到她思念的人。其实这样自苦,这样情痴,不只是古时女子会有,今人亦是如此。

她们也许不会望断高楼,不会掩帘听雨,可亦有刻骨铭心的相思。从来相思都是等同,无关年岁,无关地域,无关季节。所以,当我读到“雨打梨花深闭门”时,心中涌动着万千柔情,好似徘徊在窗外的光影,萦绕不尽。

让我想起,当年的李重元,是否就是那位背井离乡的男子?他为了前程,离开了心爱的女子,让她独自看寂寞花开,春去春来。也许,他有他的无奈,可是他是否知道,一个女子,把最好的年华交付等待,以后,又会有多少岁月为她重来?可是,没有人会在意这些,所有读了这首词的人,只会沉浸在那场梨花雨中,不能醒转。

多少人愿意从幸福中走出来,匆匆抵达冷落的结局?也许这个思念的过程,真的很痛苦,却也是一种甜蜜的痛苦。许多人,因了等待,从青丝到白头,甚至不会有圆满的果报。可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一段真爱,纵然蹉跎一生,亦是甘愿。

搁笔,天色已近黄昏,窗外的雨,依旧在落,一声声,打在芭蕉上,诉尽衷肠。有时候,文字是薄弱的,抵不过世间一草一木。有时候,文字是那般深邃,短词简句,胜过万语千言。

掩帘,伴着那场宋时的梨花雨,深深地关闭重门。此后,任谁敲叩,也不开启。

在菲薄的流年,尝饮相思味

《鹧鸪天》 姜夔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我应该在微风的清晨,读一个词人的故事,才不会惊扰,他尘封了千年的相思。我想我只需借着流光的影子,一路寻找,途中无论有多少次转弯,都不会迷途。

我记得他的名字,他叫姜夔,生于南宋,终生未仕,辗转江湖。他人品秀拔,骨骼清朗,白衣胜雪,恍若仙人。他工诗词,精音律,善书法。他的词,最深得人心,言辞优美精妙,风格清幽冷隽。他在年老的时候,填下这阕《鹧鸪天》,是为了追忆年轻时,一段铭心的爱恋。

追忆是什么,追忆其实就是为那些已经失去的光阴招魂。我总是把一杯茶放到隔夜,第二天又倒掉,仿佛我是那个可以记住苦涩,没有背叛昨天的人。姜夔不同,他把那杯隔夜的冷茶饮下,将那段刻骨的爱情,怀想了一生。他早年客居在合肥,与一对善弹琵琶的姐妹相遇,从此和其中一位结下了不解之缘。但最终他们并没有长相厮守,结为连理。

姜夔给出一个很慈悲的理由,他为了生计,迫于流转,唯恐连累了佳人,给不起她想要的安稳。而这位美人,又是否真的怕受累,宁可将情感冰封,也不愿追随爱人漂泊天涯?千百年前的真相究竟如何,或许只有琵琶上的几根弦和那缓缓东流的江水知道。

许多事,明明已经落满尘埃,却总有人要假装记忆犹新。以为这样,自己就是那个对时间最忠贞不贰的人。我们既然已经辜负了昨天,又何必再向明天起誓?所谓去留无意,宠辱随缘,也只是给菲薄的流年,寻找一个软弱的借口。

可一个善感的词人,总是会旧情难忘,无论过了多少年,一片霜叶,一曲弦音,一剪光阴,都会撩开他心里的秘密。捧读姜夔的词,我为自己对他的猜疑感到惭愧。尽管,他没有将红颜拥入怀里,死生契阔,执手同老。至少那位佳人,是他的情感最初,也是最后所托付的女人。

在悲欢交集的人生里,我们总是做那个弱者,自以为巧妙地布置好了一切,却在最后的时刻逃离。明知道守不住誓约,还要频频地许下诺言。哪怕是一株平凡的小草,亦希望它记住你的美,你的好。而自己,山高水长地想要遗忘过去,害怕会有不知名的债约,突然跑出来,逼问自己偿还。

而姜夔,为一段不能继续的故事,付出了经年的相思,哪怕等到山穷水尽,也未必会给他一个圆满的结局。面对匆匆而逝的时光,我们不必伤感地求饶,就算抓不住当下的美好,至少还有回忆,供养你我的情怀。

光阴恍惚,一过已是廿年。他想起悠悠东去的肥水,想起他在楚馆灯影下的那段爱恋,怪怨自己不该种下那段相思情缘,惹得这么多年,痴心不改。我们又何曾不是,误以为,种下了红豆,便可结出同样的相思。却不知,阳光雨露也会偏心,亦会疏忽。结局往往是,一颗已红似朱砂,一颗还绿如青梅。

他说,少年情事老来悲。心就像离了岸的船,浪迹在江湖,始终找不到停泊的港湾。“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他在梦里和伊人相见,可是缥缈恍惚的梦,还不如在丹青图中看得真切。一声鸟啼,惊醒梦境,这时连一剪迷离的幻影,也无处找寻了。

“春未绿,鬓先丝。”相思又是一年,春梅在枝头绽放,绿叶还不曾长出新芽,而词人,尘海飘零,已被流光染上两鬓风霜。年年春光依旧,而赏春的人,却仓皇地老去。那些落去的花瓣回不到枝头,就像老去的人,回不了年少。

不知道,这世间,有什么花不需要阳光和雨露,也不知道,这世间,有什么人不需要梦想和情感。人的一生所纠缠牵系的,往往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那年春光下的一院花墙,比如那山野荒径的溪桥梅柳,又比如落在雕花窗格上的粉尘。许多不该忘却的记忆,反被自己随意地抛掷在年岁的光影里。

他叹,人间别久不成悲。难道真的是因为别离了太久,让那颗易感的心,也变得平静了,平静得连悲伤都没有?还是离别的疼痛,被藏在岁月深处,连同过往的伤痕,不敢再去碰触?毕竟,几十载的光阴,是点滴的日子积累而起,又岂是一个挥别,一次回眸,就可以抵消一世的悲喜?

每个人来到世间,都背负着神圣的使命,看似在度化别人,其实是拯救自己。承诺是一本无字之书,你想要兑现,就要亲手去将它填满。你以为给自己找到了幸福,却不知,这幸福安置于别人身上,会更加妥当,更加圆满。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这里的红莲夜,说的是元宵的灯节,花灯似红莲,在良宵璀璨绽放。元宵赏灯的人,虽然相隔千里,隔了数载光阴,彼此却依旧品尝着同一种相思况味。

李清照有词吟“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所表达的,亦为这样的情愫。如此遥遥相望,谁也不去惊扰谁的平静,只要不合眼,就可以看到彼此的影子。如果有一天,影子消失了,那么一定要收集起所有细碎的记忆,然后放一把火,将它们烧成灰烬。让对方怎么也找不到,埋怨自己的理由。

我读这首《鹧鸪天》,看似心情起伏,实则莫名平静。就像姜夔的相思,不艳丽,不浓烈,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淡然与从容。人生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虽然从一开始,就意味着踏上迷途,但有山水为你做伴,有日月为你掌灯,饿了采相思为食,累了枕回忆而眠,有何所惧?

倘若今生有幸得遇一场缘分,就将真情,毫无保留地托付出去。假如没有,就做一味叫独活的药草,空走一趟红尘,又何妨?

《鹧鸪天》 晏幾道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那是一段倾城的时光,当年的美好,只能于梦里萦回。在渐行渐远的人生里,认为再不会有那么一条路,给曾经错过的人,以任何方式重逢。但这一次相聚,却那么真实可依。

他出身高门,有着显贵的家业,有一位在朝中当宰相并且才华横溢的父亲。他自幼潜心六艺,旁及百家,尤喜乐府,文才出众,深得其父同僚之喜爱。可他生性高傲,漠视权贵,宁可流连于烟花柳巷,和歌女饮酒寻欢,也不要迈进金銮殿里,和朝臣一起畅谈国事。他一生不受世俗约束,风流自许,纵是为这份心性而死,也无怨无悔。

他叫晏幾道,晏殊的儿子,与父齐名,世称“二晏”。然而,他们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继承了其父的才学与聪慧,却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功贵和气魄。晏殊的一生平步青云,官拜宰相,胸襟旷达,在文坛上也占有极高的地位。

晏幾道和其父在仕途上相比,就显得太过平庸了,他胸无大志,厌倦做官,当了几年小吏最后也作罢。黄庭坚称他是“人杰”,也说他痴亦绝人:“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他们的词风,也是各有千秋,晏殊的词思想深广,清朗明净,晏幾道的词细腻婉约,多怀往事,抒写哀愁。于世人心中,晏幾道则为一位多情才子,喜欢和歌伎在一起,故他的词作,多为表达歌女的命运,以及和歌女之间的爱恋离合。其文辞凄婉动人,清丽绝尘,也耐人寻味。

文写其心,他笔下的种种故事,似乎已经注定了他后来的孤寂落魄。晏殊死后,晏幾道失去了坚实的港湾,这样一个不懂得耕耘生活,只懂得经营情感的人,如何能够承受起繁华现世的风刀霜剑?

他一生风流,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虽然与他有过欢情的,多为地位卑微的歌女,可他用尽心性情志,真心相待,和她们在一起,留下许多欢情的过往。与他情事相当的,还有一位叫柳永的词人,一个一生混迹在风月场所的才子,他视青楼歌伎为红颜知己,同样落魄的遭遇,让他们的心贴得更近。

柳永以青楼为家,给歌伎填词泼墨,走进她们的心灵;甚至柳永死后,也是那些青楼女子凑钱,将他安葬。晏幾道不同,他出身于富足之家,可他骨子里流淌着浪漫与风流的血,他把所有的情感,都给了那些媚似桃花的女子,甘愿接受落魄。在他贫困潦倒、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依旧可以告诉大家,他这一生,风流过,无悔。

这首《鹧鸪天》也是为一个歌女而写,一个久别经年的歌女,他们在人生的渡口得以重逢,于是生出了万千感慨。以为在梦中,一直回忆初见时的温存与美好。“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他和佳人初次相逢,佳人玉手捧杯,温柔而多情,浅酿沾唇,他已深醉,便有了“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无限欢乐。

我们仿佛看到,当年晏幾道和喜爱的歌女,在月上柳梢时开始饮酒寻乐,高歌曼舞,直到明月西沉,仍不肯停歇。如此彻夜不眠,以至歌女连手中的桃花扇也无力摇动。他们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就是这样地舍得,舍得用一生的离别,换取一夜倾城。而这一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亦成为晏幾道《小山词》里的绝唱。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自那次被命运摆弄,离别之后,多少次于梦里相逢。所以“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当晏幾道和老去红颜的歌女重逢时,依旧以为是在梦中。他颤抖着双手,持着银灯,一次一次地细看眼前的女子,生怕一眨眼,梦境就会消失,他回到现实,一切将是空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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