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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的终结和今古文经学的消替

经与史:康有为与章太炎(全2册) 作者:汤志钧 著


西汉的终结和今古文经学的消替

今文经学的衰落

西汉王朝元、成、哀、平日趋衰落,自汉武帝以来如日中天的今文经学也随着西汉的衰落而日趋衰落。

今文经学之所以日趋衰落,主要原因有二:一是迷信,二是烦琐。

汉武帝采用董仲舒等以阴阳五行说和《公羊传》相糅合的今文经学、独尊儒术,盛言天人感应的儒生很多是齐人,齐地是邹衍阴阳五行说泛滥之地,也是方士宣传神奇怪力的发源处,《齐诗》和《春秋公羊传》都来自齐人,在西汉也时有发挥,又由于《齐诗》《春秋公羊传》中多“微言”,易于在不同时期根据需要随意阐释,从而杂有不少“怪异”之论。如翼奉传《齐诗》,用阴阳灾异比附解释,对《齐诗》五际说是“五际卯、酉、午、戌、亥也。阴阳终始际会之岁,于此则有变改之政也”。以阴阳变化为政治变化的征兆。

然而,天人感应、阴阳灾异,虽曾得售于一时,但不能得售于永久,因为它毕竟是迷信的假托,而没有科学的依据。从而,当阴阳五行说带来困惑时,今文经学家又宣扬起谶纬。

“谶纬”,经常联称在一起,事实上它并不是一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

案儒者多称谶纬,其实谶自谶、纬自纬,非一类也。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史记·秦本纪》称卢生奏录图书之语,是其始也。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史记·自序》引《易》“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汉书·盖宽饶传》引《易》“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注者均以为《易纬》之文是也。盖秦、汉以来,去圣日远,儒者推阐论说,各有成书,与经原不相比附,如伏生《尚书大传》、董仲舒《春秋阴阳》,核其文体,即是“纬书”,特以显有主名,故不能托诸孔子。其他私相撰述,渐杂以术数之言,既不知作者为谁,因附会以神其说,迨弥传弥失,又益以妖妄之词,遂与谶合而为一。然班固称圣人作经,贤者纬之。杨侃称纬书之类,谓之秘经;图谶之类,谓之内学;河洛之书,谓之灵篇。胡应麟亦谓谶纬二书,虽相表里,而实不同,则纬与谶别,前人固已分析之,后人连类而议,非其实也。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为“谶自谶、纬自纬,非一类也”,是正确的;以谶为“诡为隐语,预决吉凶”,以纬为“经之支流,衍及旁义”,也有见地。

当社会生产力没有高度发展,人民对自然缺乏预测以至征服能力之时,迷信落后是必然现象。“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的“谶”随之而起。因此,“谶”早于“纬”,来源应很久远,而每逢社会动乱,天灾人祸发生之际,“预决吉凶”的“谶”也随之而作。秦始皇统一六国,在历史上自有贡献,但他横征暴敛,也激起了人民的反抗。一些六国贵族,不甘心自己的失败,时有反击发生,还蒙上宗教神学的外衣。《史记·项羽本纪》:“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就是“谶”。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燕人卢生使入海还,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论衡·实知》篇:“亡秦者胡,《河图》之文也。”《易纬·通卦验》:“孔子表《洛书摘亡辟》云:‘亡秦者胡也。’”由上可知,《录图书》即河洛谶纬一类之书。

《秦始皇本纪》三十六年(公元前211年):“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闻之,遣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夜过华阴,有“今年祖龙死”谶语。

从上述《史记》所载,这些谶语都是对秦统治的不满,对当时的反秦斗争也起过影响。刘邦反秦时,也曾有斩蛇的传说,《史记·高祖本纪》: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自度此而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四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高祖被酒,夜经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笞之,妪因忽不见。

这就是所谓“高祖斩蛇”的故事,利用当时人们的迷信心理,对刘邦加以神化。

但是,刘邦只是“亭长”,出身也较低下,于是又鼓吹“刘为尧后”的传说,说什么:

尧之长子监明早死,不得立,监明之子封于刘。朱又不肖而弗获嗣。

卯金刀帝出,复尧之常。

在《诗纬》和《春秋纬》中也有记载:

含始吞赤珠,刻曰玉英,生汉皇,后赤龙感女媪,刘季兴。

刘媪梦赤鸟如龙戏己,生执嘉,执嘉妻含始游雒池,赤珠上刻曰:“玉英”,吞此为王客。以其年生刘季,为汉王。

把刘邦说成唐尧之后。刘季的姓名又见于图谶,那么,刘邦之为天子,也是天意所归了。

由上可知,“谶”早于“纬”,“谶”“纬”并非一类。“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的“谶”,经过传播、演变,并借用“经义”,写成文字,演而为“纬”。“谶”“纬”之间,既有区别,又有联系。

汉武帝“独尊儒术”,儒经的地位也就日深。经是“圣经”,只能解释,不能更改,而“纬”却可任意发挥,并加编造。

本来,汉武帝以前,已有谶语,但还只是片言只语,尚未成书。所以申公说:“受黄帝言,无书。”武帝以后,随着儒家的“独尊”,谶纬也就随之泛滥。他们不但对汉的称帝加以刻划,对儒家的创始人孔子,也制造了不少神话。

《纬书》把孔子说是“黑帝”之子,是殷朝的子孙。

孔子母徵在游于大冢之陂,睡,梦黑龙使请己。已往,梦交。语曰:“女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故曰玄圣。

叔梁纥与徵在祷尼丘山,感黑龙之精,以生仲尼。

以孔子之父叔梁纥、母颜徵在“祷尼丘山”感黑龙而生孔子。这样,孔子就不是一般的人,而是“黑龙”所生的神,他不但出生与一般人不同,容貌也与一般人不同:

孔子长六尺,大九围,坐如牵牛,就之如昴,望之如斗。

甚至说:孔子是海口、牛唇、舌七重、虎掌、龟背、辅喉、骈齿。这种形状,与众不同,为人类所无。纬书如此刻划,无非是说孔子不是一般的人,而是“神”,是教主。孔子所修订的经书,也就不是一般的书,而是有着深刻的含义。如《诗》为“天地之心”,《书》为“上天垂文象”,《礼》则“日月为明,上下和洽”,《易》则“上经象天,下经计历,文言立符,象出期节,彖言变化”,至于《春秋》,经过孔子笔削,更是含有“微言大义”了。

“经”是经过“法定”的,只可解释,不可增损,是不能修改的,而“纬”却可自行编造,任意发挥。尽管“纬书”中记录和保存了一部分天文、历史和地理知识,又保存有很多古代的神话传说,但大部分充满神学迷信,因为它是混合神学附会儒家经义之书,而且它是随着儒家经学的“独尊”而愈益发展,谶纬流行,迷信充斥的。

董仲舒开始把《周易》的阴阳学和邹衍的阴阳五行说混合,把经学灾异附会到《春秋》上,比附社会关系,鼓吹“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宣扬“三纲”,视为“天意”。夏侯始昌又以阴阳五行灾异解释《尚书》,翼奉以阴阳灾异比附《齐诗》,发挥“五际”;戴德、戴圣传《礼》,源自后苍,而后苍又是夏侯始昌的弟子。天人感应阴阳灾异曾宣扬一时。然而,随着天文学的发展,和西汉政府的日益腐败,给阴阳灾异说带来困惑,从而今文经学家转而宣扬谶纬迷信了。

如上所述,经是不可增损的,纬却可任意造作;经是经过“法定”的“天书”,纬就把儒经神秘化。如说:《易》为“气之节,含五精,宣律历。上经象天,下经计历,文言立符,象出期节,彖言变化,系设类迹”。《尚书》,“尚者上也,上天垂文象,布节度书也。书者如也,如天行也”。《诗》则“诗者,天地之心,君德之祖,百福之宗,万物之户也”。《礼》则“礼之动摇也,与天地同气,四时合信,阴阳为符,日月为明,上下和洽,则物兽如其性命”。《春秋》为孔子笔削,更不同一般书籍,“孔子作《春秋》,陈天人之际,记异考符”。把经书蒙上了神秘的色彩。今文经学信用谶纬,经学失去了学术和理论上的价值,堕入灾异考符的宗教神学。

今文经学日趋衰落的另一主要原因是烦琐。

西汉经学传授,重“师法”。某一经的大师,被立为博士后,他的经说便叫“师法”。《汉书·胡母生传》:“惟嬴公守学,不失师法”,即指嬴公能传其师景公时博士胡母生的《公羊春秋》。师之所传,不能出入,只能尊从师说,不能怀疑,只能就师法化解,不能别出新意,只能就师说疏解,不能自行发挥,这样不但阻碍了学术的发展,并且愈释愈细,愈演愈碎,愈来愈烦琐。

最典型的例子是秦恭,据记载:

张山拊字长宾,平陵人也。事小夏侯建,为博士,论石渠,至少府。授同县李寻、郑宽中少君、山阳张无故子儒、信都秦恭延君、陈留假仓子骄。无故善修章句,为广陵太傅,守小夏侯说文。恭增师法至百万言。

颜师古注曰:

言小夏侯本所说之文不多,而秦恭又更增益,故至百万言也。

桓谭《新论》也说:

秦近〔延〕君能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谊,至十余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

四个字的经书,解释了三万字,全书“增师法至百万言”,分文析字,烦琐不堪。

经学的烦琐,带来了严重的后果,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所谓:“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尽管他带有政治目的而写这篇“移让”,但上述数语,还是反映了当时的实际。班固也说:“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确成为“学者之患”。他们把经书说成永恒不变,绝对正确,只能疏解,不能自出新意,只能本本是从,不能独立发挥,势必束缚思想,锢蔽学术。

迷信、烦琐,是今文经学衰落的主要原因。今文经学在盛行一时之后,走向保守、没落,不可避免地衰落下去。

正当今文经学如日中天之时,据说已有古文经书发现,汉武帝末年,鲁共王刘馀扩建宫殿坏孔子旧宅,在宅壁中发现了古文《尚书》《礼记》《论语》《孝经》等“古文”经书,《汉书·艺文志》说:

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编,皆古文也。共王往入其宅,闻鼓琴瑟钟磬之音,于是惧,乃止不坏。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

《汉书·景十三王传》也说:

恭王初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宫,闻钟磬琴瑟之声,遂不敢复坏,于其壁中得古文经传。

同为景帝之子的河间献王刘德“修学好古”,又得到“《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汉书·景十三王传》说:

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如金帛赐以招之。繇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是时,淮南王安亦好书,所招致率多浮辩。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

这些古文经传的发现,在汉代以至清代虽引起不少的怀疑,但在西汉逐步传播并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却是事实。成帝河平三年(公元前26年),刘向校中秘书,“谒者陈农使,使求遗书于天下”,古书纷纷出现。等到他的儿子刘歆《让太常博士书》,争之《毛诗》、古文《尚书》、《逸礼》、《左氏春秋》,也就必然引起古文经学争取政治地位、今文经学保持原有政治地位的斗争。

古文经学的兴起和王莽改制

今文经学随着西汉王朝的衰落而消替,原在民间流传的古文经学却逐渐兴起。

古文经学的由民间流传到宫廷争立,始于刘歆。

哀帝建平时,歆亲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皆立于学官。他一方面攻击今文经传残缺,说古文《尚书》较伏生所传二十八篇多十六篇,《逸礼》较高堂生所传《礼经》(《仪礼》)十七篇多三十九篇。说是有的古文可以校补现有经传的脱简,如用古文《易》校施、孟、梁丘的今文《易》,知脱去“无咎”“悔亡”;用古文《尚书》校欧阳、大小夏侯今文《尚书》,知《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说是或者较现有经传为可信,如《左氏春秋》较《公羊》《穀梁》“信而有征”云云。当时“哀帝令歆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诸博士或不肯置对”。刘歆“因移书太常博士,责让之”。激起了一场大争论。这是今古文的第一次争论。在这场争论中,刘歆虽得到哀帝的支持,却遭到大司空师丹等猛烈的反对,斥为“改乱旧章”,迫使刘歆请求改放外任。

元寿二年(公元前1年)六月,哀帝崩于未央宫。年仅九岁的平帝即位。大权落在大司马王莽手中。王莽重用刘歆。刘歆没有忘怀古文经学的提倡,王莽也想从古文经书中找些“改制”的依附,这样,古文经学又重起波澜,并逐渐代替了今文经学的地位。

古文经学的逐渐兴起,除了由于今文经学的本身弱点外,还得从当时的社会政治加以探析。

西汉后期,剥削者与被剥削者、压迫者与被压迫者间的矛盾,愈来愈尖锐。最基本的问题是土地的无限制集中和农民的大量转化为奴隶。以外戚、宗室、大官僚等政治上有权力的人为代表的上层豪强,和原来的地主豪强、商贾豪强等政治上势力较弱的人为代表的下层豪强,在兼并土地和掠夺奴隶时,虽然存在着矛盾,但谁也不肯对农民让步;并在破坏中央集权时,起着一致的作用。另一方面则是广大人民“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草耙土,手足胼胝”,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为了反对残酷的剥削和奴役,他们纷纷进行着顽强的抵抗。成帝阳朔三年(公元前22年),颍川(河南禹县)有铁官徒申屠圣等起义;鸿嘉三年(公元前18年),广汉(四川梓潼)有郑躬等起义;永始三年(公元前14年),又有山阳(山东金乡)铁官徒苏令等起义。哀帝建平四年(公元前3年)“春,大旱,关东民传行西王母寿。经历郡国,西入关至京师,民又会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击鼓号呼相惊恐”。连京城长安的秩序都很难维持了。

日益激化的阶级矛盾,使统治阶级中的某些人也不能不感到严重的不安,有人甚至对刘家的统治也感到绝望。王莽的改制,就是在这种形势下出现的。

王莽的姑母王政君是汉元帝的皇后、成帝的生母。他的叔伯曾先后在元帝、成帝时期担任过大司马、大将军,轮流执政。“凡九侯、五大司马”,朝廷大权几乎全部归王家掌管。“莽独孤贫,因折节为恭俭”。得到统治阶级中不少人的好感。元寿二年(公元前1年),哀帝崩,王莽任大司马录尚书事,取得了政治上最高的职位。平帝元始元年(公元元年),莽自为太傅,号“安汉公”。四年,自号“宰衡”。五年,弑平帝,“居摄践祚”。六年,称摄皇帝。八年,“即真天子位”,改国号“新”。

王莽建立起新朝,企图先解决土地与奴隶两个基本问题。始建国元年(公元9年),下令变法,颁布“王田”“私属”两个解决办法。前者将民间田改称为“王田”,属朝廷所有,私人不得买卖;后者规定民间奴隶改称为“私属”,也不得买卖。他的真实企图是停止田宅奴隶的买卖,借以停止对土地人身兼并的继续。但强迫停止的结果,却加速了社会的混乱,农民进行起义,始建国四年(公元12年),王莽便取消了“王田”“私属”的禁令。

始建国二年(公元10年),王莽下令行“五均”“六筦”法,企图限制商贾的兼并,分享商贾的利益,把持工商业,进行最大限度的剥削。小工商生产受到扰害,进行反抗;被打击的商贾和高利贷者也反对王莽。

“改制”的失败,农民起义的遍及全国,作为王莽统治基础的上层豪强和无市籍的下层豪强也逐渐离开王莽。地皇四年(公元23年),在起义军的攻击下,欺骗性的政治改革彻底地失败了。

这里不拟对王莽改制的内容和实质进行详细的分析,但值得注意的是,王莽曾依附儒家经籍作为“托古改制”的假托;他很明显地利用经书,作为夺取西汉政权和改制的工具。

王莽是怎样利用经书作为他改制的工具的呢?

第一,王莽对《周礼》特别重视,曾模仿《周礼》所载古代井田制,于始建国元年(公元6年)把全国民田改称“王田”,不许买卖。规定男子不满八口的人家,如果占田超过一井(九百亩),就要分余田给九族、邻里或乡党。原来没有田地的人,便按照制度,一夫一妻授田百亩。同时,他还把私家奴婢改称“私属”,也不许买卖。《汉书·王莽传》载:“莽曰:‘古者设庐井八家,一夫一妇,田百亩,什一而税,则国给民富而颂声作。此唐虞之道,三代所遵行也。秦为无道,厚赋税以自供奉,罢民力以极欲,坏圣制,废井田,是以兼并起,贪鄙生。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又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制于民臣,专断其命。奸虐之人,因缘为利,至略卖人妻子,逆天心,悖人伦,缪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汉氏减轻田租,三十而税一;常有更赋,罢癃咸出。而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厥名三十税一,实什税五也。父子、夫妇,终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故富者犬马余菽粟,骄而为邪;贫者不厌糟糠,穷而为奸。俱陷于辜,刑用不错。予前在大麓,始令天下公田口井,时则有嘉禾之祥,遭反虏逆贼且止。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卖买。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邻里、乡党。故无田,今当受田者,如制度。敢有非井田圣制、无法惑众者,投诸四裔,以御魑魅。’”按:《周礼·地官·小司徒》载:“乃均土地,以稽其人民,而周知其数。上地,家七人,可任也者家三人;中地,家六人,可任也者二家五人;下地,家五人,可任也者家二人。”“乃经土地而并牧其田野,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四甸为县,四县为都,以任地事,而令贡赋。凡税敛之事,乃分地域而辨其守,施其职而平其政。”这说明王莽是曾援用《周礼》作为企图解决土地和奴隶两个基本问题的依据的。

他为什么这样做呢?一方面因为“托名”《周礼》是周公所作,“周公摄政”可作为他夺取西汉政权的借口。《礼记·明堂位》:“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七年,致政成王。”所谓“制礼作乐”,既可认为“制”的便是“《周礼》”,而《周礼》又可作为“周公致太平之迹,迹具在斯”的假托。“周公践天子之位”也被王莽作为由“居摄”而“摄皇帝”、而“真天子”“古已有之”的证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周礼》中有很多典章制度可以作为他“改制”的借鉴。同时,在当时严重的社会危机下,一些人存在着复古思想,“托古改制”可以迎合一些人的复古心理。王莽特别重视《周礼》,并为之置立博士,并不是偶然的。

第二,王莽的援用《周礼》,固然是企图利用《周礼》,进行托古改制,符合其进行欺骗性改革的需要。但《周礼》毕竟是王莽以前的东西,其中不尽适用于当时,因而王莽只是汲取他所需要的东西,而不是“照单全收”。甚至在其他儒家书籍中对他有利而与《周礼》制度不同的,他也有所取。有时虽仍托名于“周”,其实并不源于《周礼》。最明显的,如“五等爵”问题。《汉书·王莽传》载:“(居摄三年)莽乃上奏曰:‘明堂之室,国多贤人,故唐虞之时,可比屋而封……今制礼作乐,实考周爵五等、地四等,有明文。殷爵三等,有其说,无明文。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臣请诸将帅当受爵邑者爵五等、地四等。’奏可。”始建国四年(公元12年),莽至明堂,授诸侯茅土,又下书曰:“州从《禹贡》有九,爵从周氏有五……诸公一国,有众万户,土方百里。侯伯一国,众户五千,土方七十里。子男一,众户二千有五百,土方五十里。附城大者,食邑九成,众户九百,土方三十里。”

康有为曾说他本于《周礼》。但是,《周礼》所谓“封地五等”,却是:“凡建邦国,以土圭土其地而制其域。诸公之地,封疆方五百里,其食者半,诸侯之地,封疆方四百里,其食者参之一。诸伯之地,封疆方三百里,其食者参之一。诸子之地,封疆方二百里,其食者四之一。诸男之地,封疆方百里,其食者四之一。”“凡邦国千里,封公以方五百里则四公,方四百里则六侯,方三百里则七伯,方二百里则二十五子,方百里则百男。”同样是封地五等,却没有周爵五等、地四等的记载,而是爵三等,地五等;以公为九命,侯、伯七命,子男五命。“上公九命为伯,其国家宫室车骑衣服礼仪,皆以九为节,侯、伯七命,其国家宫室车骑衣服礼仪,皆以七为节。子、男五命,其国家宫室车骑衣服礼仪,皆以五为节。”

王莽“改制”的封地四等,不同于《周礼》,却大体同于《王制》:“公侯四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不能五十里者,不合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除掉“侯”和“附庸”稍有歧异外,与《王制》大体相同(与《孟子》也大体相同)。其他王莽的设施和《周礼》原文出入的还有不少,现不多举

第三,王莽除了推重《周礼》外,对其他古文经传也是提倡的。如古文《尚书》、《左传》、《逸礼》。他的提倡,也是因为这些经传中有着利于他夺取西汉政权的佐证。如他引《逸书·嘉禾篇》:“周公奉鬯立于阼阶,延登,赞曰:‘假王莅政勤和天下。’”接着说:“此周公摄政,赞者所称。”援古即以证今。又如《左传》有“明文”,“明刘氏为尧后者”,而王莽自谓是“虞帝之苗裔”。正好“舜禅尧位”,夺取刘家天下。

第四,王莽的提倡古文经学,相对地压抑了今文经学,但并不意味他排斥今文经学。对今文经典中认为有利的东西,也予汲取;今文经说中认为可取的地方,也要利用。西汉哀、平年间,谶纬盛行。今文经学家是相信谶纬、用以解释灾异祥瑞、进行迷信宣传的。王莽就大加提倡,借以证明自己得天命,该做皇帝,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他封“宰衡”后,引《穀梁传》说:“天子之宰,通于四海,臣愚以为宰衡以正百僚,平海内为职而无印信,名实不副……臣请御史刻宰衡印章曰‘宰衡太傅大司马’,印成授臣莽,上太傅与大司马之印。”援引《穀梁》,刻授“宰衡”印章,以“通于四海”。翟义反对时,莽“抱孺子,告祷郊庙,仿《大诰》作策,而讨翟义”。居摄二年冬,又引《康诰》:“‘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此周公居摄称王之文也……臣莽敢不采用。”《穀梁传》的今古文问题,虽还没有定论,但《大诰》《康诰》却都是今文《尚书》。上引的爵五等、封四等的“改制”与《王制》基本相同,而《王制》又是今文学家用以诋击《周礼》、诋击古文的重要文献。由此,可知王莽尽管尊重《周礼》,但对其他西汉过去立于学官的儒家经典,并不是绝对排斥的,他认为有用的东西且曾汲取。

王莽要夺取西汉政权,就要在政治上收揽统治阶级各方面的势力。《汉书·王莽传》载:“莽奏起明堂、辟雍、灵台,为学者筑舍万区,作市常满仓,制度甚盛。立《乐经》,益博士员,经各五人。征天下通一艺、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网罗天下异能之士,至者前后千数,皆令记说廷中,将令正乖谬,壹异说云。”在这“千数”人中,应该有通古文经的人员在内。据《汉书·儒林传》载:“孔氏有古文《尚书》……徐敖……又传《毛诗》,授王璜平陵、涂恽子真。子真授河南桑钦君长。王莽时,诸学皆立,刘歆为国师,璜、恽等皆贵显。”“毛公,赵人也,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徐)敖授九江陈侠,为王莽讲学大夫。”

但是,西汉立为“博士”的今文学家,对王莽政权没有危害的,他也不排斥。《汉书·儒林传》载:“(梁丘贺)……平陵士孙张仲方、沛邓彭祖子夏、齐衡咸长宾。张为博士,至扬州牧、光禄大夫给事中,家世传业;彭祖,真定太傅;咸,王莽讲学大夫。由是梁丘有士孙、邓、衡之学。”“欧阳生……至曾孙高子阳为博士。高孙地馀……地馀少子政为王莽讲学大夫。由是《尚书》世有欧氏学。”“(许商,传大夏侯《尚书》)……门人沛唐林子高为德行,平陵吴章伟君为言语,重泉王吉少音为政事,齐炔钦幼卿为文学。王莽时林吉为九卿,自表上师家大夫博士郎吏为许氏,学者各从门人会车数百辆,儒者荣之。钦、章皆为博士,徒众尤盛。章为王莽所诛。”“(冯宾,传小夏侯《尚书》)……宾为博士尊王莽太傅。”这些传今文经的今文经师,有的任讲学大夫,有的甚至位至“九卿”。一方面说明他们是拥护王莽的统治的,另一方面,也说明王莽也未将今文学家一概屏斥。

那么,王莽是否也曾屏斥今文学家呢?有的,上述吴章为王莽所诛,就是一个例子。又如传施氏《易》及《礼》的刘昆及其家属也曾为王莽所“系”。吴章为什么被王莽所诛,《汉书》没有明文可证,但“徒众尤盛”,应该是有着不利于王莽统治的言论而被诛的。刘昆的被系,则是“王莽以昆多聚徒众,私行大礼,有僭上心”;又因他姓的是“刘”,遂致处罚。所以这些传今文的人为王莽所屏除,不足以说明王莽绝对排斥今文。相反的,古文经师中如果不满王莽,也不能幸免。《汉书·儒林传》载:“高相……授子康及兰陵毋将永。康以明《易》为郎。永至豫章都尉。及王莽居摄,东郡太守翟谊谋举兵诛莽,事未发,康侯知东郡有兵,私语门人,门人上书言之。后数月,翟谊兵起,莽召问,对受师高康。莽恶之,以为惑众,斩康。由是《易》有高氏学。高、费(直)皆未尝立于学官。”传古文的高康,反被诛夷,说明王莽对今文学家或古文学家,并不是因他传授今文或古文而黜陟,而是主要看他的政治倾向而加以赏罚的。

应该说,在王莽统治时,有些今文学家,并不因保持禄位而取媚王莽,对王莽的统治表示不满。“(王良)少好学,习小夏侯《尚书》,王莽时称病不仕,教授诸生千余人。”“(蔡茂)哀、平间,以儒学显,征试博士对策,除策陈灾异,以高等擢拜议郎,迁侍中。遇王莽居摄,以病自免,不仕莽朝。”此外,根据《后汉书·儒林列传》的记载,王莽时“避去”者,有传孟氏《易》的洼丹,传欧阳《尚书》的牟长,传《鲁诗》的高诩,传《鲁诗》《论语》的包咸。但是,也有世传古文《尚书》、《毛诗》的孔子建。孔子建并对本来“友善”而仕王莽的崔篆表示:“吾有布衣之心,子有衮冕之恋,各从所好,不亦善乎?道既乖矣,请从此辞。”又如桓谭“莽时为掌乐大夫”,当莽“居摄篡弑之际,天下之士莫不竞褒称德美,作符命以求容媚,谭独自守,默然无言”。可知王莽尽管在政治上收揽统治阶级各部分的势力,并在经学上对古文经学让步,但古文经学家也并不完全是“新臣”。

如上所述,王莽依附古文经典,但也援用今文经典;王莽提倡古文经学,但并不排斥今文经学,王莽拉拢一些治古文经的人,但对并不妨碍其统治的今文经师也仍保持其禄位。总之,他以“经典”作为其政治欺骗的工具,从而“取其所需”,并“托古改制”,企图解决土地的无限制的集中和农民的大量转化为奴隶,以挽救当时的社会危机,在政治上收揽统治阶级的各部分势力,从而达到夺取西汉政权并巩固王氏政权的目的。“经学”只是他利用来作为政治斗争和思想斗争的一种工具而已。

在中国的封建社会中,历代的封建政府和封建统治阶级,曾在不同程度上利用经学,作为维护或夺取政权的依据。西汉的封建政府利用过它;王莽改制也利用过它。但是过去很多学者为古文、今文的藩篱所囿,遂致不能透视各不同历史时期中经学的实质。

——原载《西汉经学与政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 《汉书·翼奉传》注引《诗内传》。
  2.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六《经部·易类六》。
  3. 《史记·秦始皇本纪》。
  4. 《尚书中侯》,见《古微书》。
  5. 同上,见《公羊传》哀公十四年疏引。
  6. 《诗纬·含神雾》,《艺文类聚》卷九八引。
  7. 《春秋纬·握诚图》,《史记正义·高祖本纪》引。
  8. 《史记·封禅书》。
  9. 《春秋纬·演孔图》,见《艺文类聚》卷八八。
  10. 《论语撰考谶》,见《礼记·檀弓》正义引。
  11. 《春秋纬·演孔图》,见《太平御览》卷三七七《人事部十八》引。
  12. 《孝经·钩命诀》。
  13. 《春秋繁露·必仁且知》。
  14. 《春秋纬·说题辞》。
  15. 《尚书纬·璇玑钤》。
  16. 《诗纬·含神雾》。
  17. 《礼纬·稽命征》。
  18. 《春秋纬·握诚图》。
  19. 《汉书·儒林传》。
  20. 《汉书·艺文志》颜注引。《文心雕龙》也说:“秦延君注《尧典》十余万言。”
  21. 《汉书·艺文志》。
  22. 《汉书·成帝纪》。
  23. 《汉书·儒林传》:“歆白《左氏春秋》可立,哀帝纳之。”
  24. 《汉书·哀帝纪》。
  25. 《汉书·王莽传》。
  26. 按系刘歆语,见唐贾公彦:《周礼义疏·序周礼兴废》引《马融传》。
  27. 平帝时,泉陵侯刘庆即奏言,“周成王幼少,称孺子,周公居摄。今帝富于春秋,宜令安汉公行天下事,如周公”。平帝病,莽又“作策,请命于泰畤……藏策金縢”。此例甚多。不一一枚举。
  28. 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卷六《汉书刘歆王莽传辨伪》。
  29. 《周礼·地官·大司徒》。
  30. 《周礼·夏官·职方》。
  31. 《周礼·春官·典命》。
  32. 《礼记·王制》。
  33. 《孟子·万章下》:“北宫锜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
  34. 参见杨向奎:《周礼内容的分析及其制作时代》,《山东大学学报》1954年第4期。
  35. 《汉书·贾逵传》。
  36. 《汉书·王莽传》。
  37. 《汉书·王莽传》。
  38. 如王莽平定翟义后,又引《王制》“千七百余国”。
  39. 今文经学家廖平即以《周礼》为古文学家礼制纲领,以《王制》为今文学家礼制纲领,见所撰《今古学考》。
  40. 《后汉书·儒林列传》。
  41. 《后汉书·王良传》。
  42. 《后汉书·蔡茂传》。
  43. 《后汉书·儒林列传》。
  44. 《后汉书·桓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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