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溪声数落梅》序
□力之
近日,序波君与夫人孟骞女史编其先大父景麟先生散文集《听罢溪声数落梅》成,命余以序之。余喜先生之学甚,慨慕景仰其为人也无已;序波君,君子哉,与之交往久,越感斯友之难得。故既坚辞之不获,便只好以学习心得充之。此自知虽尽力而仍无以至彼境地如余者之所为也。
景麟先生乃当代著名学者,晚年尤以“楚辞学”鸣,故世人多或只知其乃二十世纪该领域真正之大家,而不甚了解先生“小学”方面之嘎嘎独造,成就并不在其“楚辞学”下。1936年6月17日的天津《大公报》之“国葬章太炎”的报道有云:“章夫人介绍章高足汤炳正君(鲁籍)报告章近年讲学经过。章夫人并谓:章生前对汤极赏识,以为乃承继绝学惟一有望之人云。”据“章夫人并谓”云云,我们可以想见时年二十余的“汤炳正君”,不仅已有十分出色的学术表现(如太炎先生序其《经典释文反切考》有云:“此书可与斋的《经典释文叙录疏证》相辅而行。”〔《忆太炎先生》〕),且在乃师——晚年的太炎先生眼里,极具“小学”之天赋而堪当“大任”。否则,何以能如此打动阅人无数、已有如黄季刚等众多出类拔萃弟子之太炎先生!而就先生今存相关研究成果言(读《伍非百先生传并附记》的“在川北所写杂稿等,除《〈说文〉歧读考源》外,历经劫难,一无所有”等等,感慨良多),如关于语言起源、关于语言与文字关系等的,均盖并世无出其右,而迄今仍罕有其匹者。
除学术上之杰异而外,先生在旧体诗词、散文创作与书法诸方面,均不愧高手。如其创作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之长诗《彩云曲》《故宫行》,甫一问世便被誉“有元白遗风”;其书法从北碑入,“雅而逸”、格殊高,而“极具大家之风范”;至于先生散文之高致、“别具光彩”而足以卓尔名家者,则有此《听罢溪声数落梅》一书为明证。
是书共分三辑,第一辑二十余文为本书的主体部分。就内容看,本辑又大略可分为童年趣事与往事杂忆、忆师友与记友谊以及述治学。在记童年趣事与往事杂忆中,成于78岁时的《无名书屋话沧桑》,为作者平生首篇散文回忆录。先生在《〈剑南忆旧〉自序》中说,“是改革开放后的一九八八年的春节前夕,在清理旧书时”的偶然触发——“当时我抚摩着这两本旧得发黄的书(即《说文解字》与《楚辞章句》),浮想联翩,回忆起不少往事,也连及到种种现实。于是执笔写下我的第一篇散文回忆录《无名书屋话沧桑》。写完之后,好像内心深处有说不出的舒畅。当时我执笔的动机,除了自我抒怀,并无其他任何念头。”古人论诗文之高者,时或以“境界”称之。如王静安《人间词话》之“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说,即一显例。先生之为散文也,“如舟师执柁,中流自在”而“有个自家在内”,别具高格。细品之,文中所写自然风光和“我”对大自然之一往情深,不难窥见先生生命境界之高尚与审美意趣之盎然。《散文世界》该期(1989年11月)的“编前小语”说:“有味的是老学者汤炳正先生所撰《无名书屋话沧桑》一文,其甘苦难分的沧桑感,正是岁月沉积的结果;通过作者的睿智与豁达的滤炼,更别具光彩。”这是极有见地之说。当然,不仅是文,本辑各文无不如此——篇篇“有味”;篇篇为作者“睿智与豁达”之外化而“别具光彩”。如《海岳烟尘记》之结尾:“当年一直陪伴我奔波数千里的帆布‘被套’和猪皮手提箱,我至今还保存着。小提箱现由娃娃在用,‘被套’则仍在做我的床垫。我每次看到这两件东西,仿佛它们仍带有当年的尘土气息和冰雪余寒,以及徐州车站上敌人刀戳脚踢的伤疤。而祖国的苦难岁月和我个人的流离生活,亦宛然如在目前。它常常鼓舞我前进,激励我奋发自强!”此等文字,乃“嚼”而“味”越出者也。其与明归有光《项脊轩志》之结尾,可谓“同工异曲”。又,《“孤岛”三五事》之“为什么有的人虽学到了物理、数学,而在科学上却终生没有什么发明创造。这就不能不归咎于某些人缺乏想象,墨守成规,故一筹莫展”说,看似闲笔,然往往有甚启人智者在。往日读韩石山先生2011年3月27日《致汤序波书》,数为之击节(韩先生此类信,论文谈艺,每多灼见),如“汤先生年轻时写过《彩云曲》,平时常吟诗作文,可说是学问中人,也是才学之士。有这样的雅兴,做起学问才会‘气韵生动’,也才会‘了悟于心’。这后一种本领,乃做学问的大境界,也是成事业的大关键。可叹的是,好多人压根儿就没有,好多有的不等施展出来,就下了黄泉”等。总之,尽管先生的生命是与其学术事业紧紧地连在一起的,然先生之人生却是艺术的人生,而其立身常在高处。另外,据本辑相关文章,我们或可解先生学问何以如此精深之谜:先生从小养成“峻急锐进而又喜欢探索新奇事物的奥秘”之性格(《海滨拾趣》),而这一性格恰能使当初读村塾时被灌了一肚子的“‘四书’‘五经’及历代诗文等”(《关于“书”的故事》)没有生命的东西“活”了起来。这与“化腐朽为神奇”相仿佛。
本辑之《忆太炎先生》《章太炎先生之日常生活》《从鲁迅先生的“像”说起》《伍非百先生传并附记》《记姜亮夫教授》与《学术与友谊——记我与竹治贞夫教授》六文,无论是就立意看,还是就谋篇说,均十分出色。顾名思义,这主要是忆师友及记友谊的。其中的《忆太炎先生》,以深情之妙笔,状作为“有革命业绩的”大学问家与极善育英才的良师之太炎先生,宛在目前,实为不可多得之佳作。其与收入《语言之起源》中的《〈成均图〉与太炎先生对音学理论的建树》,均同类文中之拔萃者。其于“章学”更是如此,而可谓姊妹篇——别而读之,可得其各自之“胜景”;合而观之,则类《文概》之“合两篇为关键者”,而奏相得益彰之效。自然,若想深入了解太炎先生之治学精神者,当知《〈成均图〉与太炎先生对音学理论的建树》一文,更是重中之重。总之,这两篇名文当与太炎先生之英名并长存于两间。而若想了解太炎先生之日常生活者,《章太炎先生之日常生活》一文断不可放过。至于《伍非百先生传并附记》《记姜亮夫教授》与《学术与友谊——记我与竹治贞夫教授》三文,乃擅于词章之学术大家“记(传)”学术大家,其不同凡响自在不言中。用《文概》的话说,“其文不可以学而能,非文之难,有其胸次为难也”;“昌黎谓柳州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观此评,非独可知柳州,并可知昌黎所得于子长处”。即此数文有难以学者——以先生胸次之超迈旷远,然良可师,甚堪细细琢磨,而清刘熙载此数语或可为我们能更好地师之之助。
本组最后六文,细读《屈原》,可窥大学者“深入浅出”之秘。其余四文则主要是述治学的,而无论是《我与〈楚辞〉》《治学曝言》还是《自述治学之甘苦》等,均有学术大家之“金针度人”者在。先生治学既十分注意从微观着手,故认为“语言文字就成了不得不首先选择的‘突破口’”,“因为‘文学是语言艺术’,而中国的文学遗产,则是根据中国语言文字独有的特征而创造出来的。如果不掌握中国语言文字独有的历史特征,就无法深入探索和评价中国文学遗产的诸多艺术现象,也无法做出深层次的剖析和得出创造性的结论”(《治学曝言》);又殊为注重理论观照——“而且在史实面前,我也始终未忘却以理论为归宿”(《我与〈楚辞〉》)。另外,关于“新”,先生之见亦至灼:“学术上的求‘新’,并不是目的;求‘新’的目的,在于求‘真’。所谓‘真’,首先是指符合或接近历史的本来面貌。……学术史上那些只‘新’不‘真’的学说,是经不起历史考验的。”(《治学曝言》)……
第二辑所收的主要是序跋,第三辑则是一组书信。这二者同样是均“有滋味者也”。其中,前者的《〈东庐诗钞〉序》,既是序中之佳品,又是深至之美文,且对我们了解青年时代的景麟先生之抱负与才情不无帮助。“其悲壮也,如朔马之嘶风;其峭健也,如秋隼之攫月;其凄艳也,如啼鹃;其超逸也,如孤鹤。峰峦起伏,波涛汹涌,倏忽变幻,不可端倪。”非目光如炬、深于识诗,而善“提要”“钩玄”与夫取比者,实难以臻此。“盖其蕴于中者,郁且久。故其发于外也,宏而肆。斯固抱负非凡,而不遇时者之所为也。余因是而有感焉!夫天之生人,既赋以异材,即当使其纵展弘猷,挽狂澜而拯胥溺。今乃梏其能、困其遇,使不用于斯世,徒托空文以自见,不幸孰甚焉!君居恒以亭林、梨洲自期,今闻余言,其将旧感重生,郁然以悲耶?抑亦乐得知音,而怿然以喜耶?”此甚具韩文之风,而所以能道之亲切有味也如此,乃缘先生深知作者和熟稔吾国文化与历史而对人生意义之锐于思。于此,既见年二十余的景麟先生识度之非凡,亦可测东雷先生气局之异常而非当今以“衣裳”取人者所能望其项背。“北杰南贤世所尊,子今突起持前纛”“道丧要子张吾军,菊残莫辞雪霜傲”,金氏《赠汤君景麟》如此盛称“汤君景麟”,与乃师太炎先生“生前对汤极赏识”类。难怪,这位苏州名士在请“同光体”主帅陈衍(1856—1937)与曾任民国教育总长的张一麟(1868—1943)诸人为其诗集作序之同时,不忘“持以”请其这位青年挚友“正,且属为序”。他如《〈渊研楼屈学存稿〉自序》及《〈自在〉序》说事井然,而多有“情灵摇荡”者焉。好比上好的普洱之耐“沏”,而细细品尝,或致使“味之者无极”。另外,如《〈成均图〉与太炎先生对音学理论的建树·结语》之说,则非有透彻之“悟”与渊乎若其无底者实难以臻此!至于这组书信,既通通有“味”——散文之美者,多又殊具学术价值。其中,《致汤序波》与《致汤序波、孟骞》数通对青年学子提升写作水平,当有力焉;而如《致张中一》,则既励中青年学者之志,亦未尝不是治浮躁学风与夫将问题置于“线条”上考察者之良药。
尤为感人的是,从这二、三辑与《〈剑南忆旧〉自序》中,可知先生与序波君之祖孙是如此的相得:“适孙儿序波由黔来蜀,读之大喜,几次劝我投给刊物发表。……我作为长辈,不知怎的,竟也接受了晚辈的提示,并由此引出了我生平的另外一种生活情趣。……世人都说,长辈应为晚辈引路,我看未必尽然,晚辈也未必不是长辈的先行。此后,孙儿序波的那张瘦削的面孔,经常在我眼前浮动;然而他却永远是那样谦逊而沉着,没有丝毫自以为是的味儿”(《〈剑南忆旧〉自序》);“不料,一九九五年秋,孙儿小波由黔来蓉,以四天的时间,为我清理书柜。在所残存的千多封来信中,竟发现来信的封面和笺背,竟偶有我复信时留下的底稿。虽很乱,但也辨认得清楚。我这时正整理文集,孙儿劝我别立书信一类,以作纪念”(《〈渊研楼屈学存稿〉自序》);“从你寄来的几篇文章看,你的水平大有提高。我的著作,不仅深邃,也很枯燥,而你不仅能读得懂,且深有体会,这是出我意料以外的。我以有你这样的孙儿,感到万分高兴!”(《致汤序波、孟骞》一)“小波:……你不仅能看懂我的学术著作,而且能较全面地总结我的学术成就。这真使我喜出望外。”(《致汤序波、孟骞》五)于此,“江天一色无纤尘”,大学者之豁达、难以抑制的因有如此之孙儿而生的喜悦之情等等,是那样的自然而然地流动于这字里行间,充溢着生命之质感,使人感慨万千、使人联想翩翩、使人回味无穷;而我们有幸享受到先生的那么多散文之美,序波君之功莫大焉。从某种意义上,先生乃序波君永远之恩师,而序波君为先生至为得意之门生。不言而喻,无先生之长期熏陶,难有序波君今日之拔萃秀出;而先生仙逝后,则因有序波君的孜孜努力,我们才能看到先生更多之书、文与对先生的生平事迹有更进一步之了解——此间,序波君先后整理出版了先生的《楚辞讲座》《汤炳正书信集》与自撰的《汤炳正传》等等,这些书均受到学术界的普遍好评。如韩石山先生在其《爱写信》(《四川日报》2014年1月10日“天府周末”)一文中说:“汤序波先生是我国著名楚辞学家汤炳正先生的孙子,这些年整理乃祖的遗著,出版了好几种……又花了多年心血完成《汤炳正传》,颇获好评。我看了,确实是本优秀的传记作品。便写了一信,表示祝贺。”另外,序波君尚有发表于《中国文化》2010年第1期与2014年第1期的《汤炳正先生的学术历程:景麟公百年纪念》与《汤炳正致李行之书札二通考释》、发表于《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上六万言之《汤炳正先生年谱初编》、发表于《光明日报》2017年9月25日一整版之《汤炳正:朴学的经世致用》等文,而这些均研究先生与先生学术之高水准者。先生曾言,太炎先生因有出色之嫡孙章念驰而“当含笑于九泉”(《忆太炎先生》);同样地,先生若知自己的爱孙序波君今日之成就,定当亦如是。是为序。
2020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