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暮春的飞花,晚秋的落叶,如任凭造物者的惯例去安排,则只不过为大地增添了几许泥土而已。但如果由于气流的变化,则一阵微风,飞花往往会连成色彩缤纷的飘带;一股狂飙,落叶往往会旋成拔地而起的尖尖塔。这一切,都是气的造化,力的旋律。
记得是改革开放后的一九八八年的春节前夕,在清理旧书时,我发现了“文化大革命”之后唯一幸存的两部线装书:一部是《说文解字》,一部是《楚辞章句》。封面都留有旧时的短短题记,前者是购于日机袭击西安之际,后者是购于执教贵州大学之时。由于一九八八年学术界早已解冻,人们的思想也有了活动的空间。当时我抚摩着这两本旧得发黄的书,浮想联翩,回忆起不少往事,也连及种种现实,于是执笔写下我的第一篇散文回忆录《无名书屋话沧桑》。写完之后,好像内心深处有说不出的舒畅。
当时我执笔的动机,除了自我抒怀,并无其他任何念头。适孙儿序波由黔来蜀,读之大喜,几次劝我投给刊物发表。序波的心情我是懂得的,他爱读散文成癖,也发表过一些小品。这时他发现年复一年板着面孔写学术论文的爷爷,竟也写起了散文,不仅有引为同道的亲切之感,也有奉劝我换换空气、松松脑筋的关怀之情;当然我一生的坎坷经历,作为孙儿,也很想要我留下一点痕迹,作为后辈的纪念。总之,孙儿的想法有孙儿的道理,这是很自然的。但我作为长辈,不知怎的,竟也接受了晚辈的提示,并由此引出了我生平的另外一种生活情趣。这也算是学术界的一段韵事吧。世人都说,长辈应为晚辈引路,我看未必尽然,晚辈也未必不是长辈的先行。此后,孙儿序波的那张瘦削的面孔,经常在我眼前浮动;然而他却永远是那样谦逊而沉着,没有丝毫自以为是的味儿。
所谓第一篇散文,我终于在序波已回贵阳之后,把它投给了天津的《散文》。序波不知此情,竟同时也从贵阳把副本投给了北京的《散文世界》,结果两刊都发表了。一稿两投,理不应当,但事出有因,造成错失,我内心一直歉然!好在他们两家也都未见责怪,而且《散文世界》的“编前小语”中竟说:“有味的是老学者汤炳正先生所撰《无名书屋话沧桑》一文,其甘苦难分的沧桑感,正是岁月沉积的结果;通过作者的睿智与豁达的滤炼,更别具光彩。”这无疑又是对我这个初学散文的小学生的有力鼓舞。
正由于有上述那一股又一股的消冰解冻的大气流作催化剂,才使我脑海中行将消失的旧事,逐渐连接成一些断章残篇,并辑成这本小集子。
集子的内容很杂,有的曾散见于海内的一些刊物上。但说它是学术回忆录吧,生活琐事又太多;说它是生活回忆录吧,学术气味又太浓。归类非常困难,似乎没有它的立足之地了,这不免使我有点失悔!尤其是在提起“学术”二字就令人头痛、令人感到寒酸的今天,下笔时如果舍得把内心的陈旧积习净化一下,把个人的曲折经历抛却几分,从而把带有诗意的浪漫主义想象做些渲染,不也会使文章略增光彩吗?但我却做不到。这也许是自己那不可救药的个性在作怪吧?然而我那布满荆棘的人生道路,饱经风霜的清癯面孔,也许被勾画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这也是颇堪引以自慰的!
就是这样一本写生簿式的小册子,在还没有出版之前,竟得到不少人的支持与帮助。版式筹划,由李大明同志负责;参加抄写与校对的,又有我的老伴潘芷云,学生李诚、熊良智,孙儿汤序波等。所有这些,我将永矢弗忘!
汤炳正
一九九六年三月廿一日
写于渊研楼,时年八十有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