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书”的故事
凡是家里出过几个读书人的,俗称“书香人家”;如果讲得古雅一点,也可以说是“书香门第”。书而言“香”,既有事实根据,也有感情色彩。如纸有香味,墨有香味,印成书,当然展卷之际会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如果为了防蠹蛀,而在书页中夹上几片苏叶或芸草,则书的香气就更为浓郁。但书而言“香”,恐怕更主要是主观感情在作怪。因为自有文字乃至书籍以来,人类才从野蛮走向文明;到后来读了书的人又可以猎取功名,光耀门庭。谈书而言“香”,自然非同寻常。我觉得把书跟“臭”联系起来,是不见经传的;至于把读书人跟“臭”挂起钩来,那只能由“人”负责,与“书”是无关的。
我父亲总算与“书”有缘,是满清的秀才。据说是在光绪末年停止科举前的最后一场考取的,所以家人特别感到庆幸,曾为此大宴宾客。这也难怪,因为当时乡下的读书人家,为了子弟科举得中,即使贫家,而且子弟并不高明,事前也总是喂养两头肥猪,准备庆贺之用。凡落第而归者,都是待夜黑时才进村庄;而且一入家门,数月不敢外出,乃至因此而害病不起者,也大有人在。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当然这是听大人讲的。不过后来我懂事时,对这类事也有些纳闷。如父亲中秀才时,“学政”大人还送了几块金字煌煌的匾额。我小时,这匾仍挂在客厅。中间有一块写着“棣华竞秀”四个大字,据《诗经》,“棣华”是比喻兄弟,故匾的题款除了我父亲的名字,还有伯父的名字并排着,还称他为“监生”。据我所知,伯父性笨,没有读过几句书,识字不多,为什么竟成了“监生”,并说是“竞秀”呢?后来才知道,那时凡是家中一个人科举得中,则父母兄弟都可得到功名,不过要向官家交纳些钱才行。待我读了几句书以后,终于明白了历史上所谓“卖官鬻爵”,就是指的这类事情;故得爵得官的人,不一定是与“书”有缘的人。
我长大之后,趁父亲不在家,往往去翻检父亲读过的书。这些书放得很乱,有的放在案头,有的放在门楣的搁板上,有的放在几个大木箱里。其中,经史子集之类古籍自然不少。但也夹杂些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魏源的《海国图志》以及什么《矿物杂志》之类。看来父亲当时也可能是个“维新”派。有一次,我第一次打开了大木箱,里边尽是些“闱墨”,装成袖珍册子,长不过六七厘米,字小如聚蚁。所谓“闱墨”,即是采自历次考场得中的优秀试卷,印出来供学子们摹拟揣摩。有些书名还是很雅致的,如《铁网珊瑚》,即是一例。据说凡从海底采珊瑚者,必先以铁网撒水中,几年之后,珊瑚的枝桠即长入网孔,举网即可得到鲜红夺目的珍宝。这书名,既把文章的身价抬得很高,又有对佳作网罗无遗之意,是一顶绝妙的广告。至于书为什么印得如此之小,这也许是为举子们“私藏夹带”更方便吧。总的讲,我觉得父亲的藏书太杂。数量虽不算多,几乎包罗古今中外。父亲一次对我说:当时正是康梁维新之际,除了考试“经义”八股之外,又有“策论”题。对此,不能不做多方面的准备。据父亲说,有一次考场的“策论”题是《论项羽与拿破仑》,有个考生的文章第一句是:“项羽有拔山之力,岂不能拿一破轮哉。”人们传为笑柄。
据我个人小时读书的体会来看,人跟书要发生感情,是不容易的。
记得我七岁进入小学读书时,父亲有意识把我的座位安在最前排,跟严厉的“解老爷”对面而坐(解系我祖母的弟弟,故我只称“解老爷”,不称解老师)。但我对“国文”“算术”一类的课,并不感兴趣。倒是坐在最后排的刁举成同学所画的人物画(多是戏台上的关羽、张飞之类),我们都觉有趣。往往暗中从最后排一直传递到最前排;在“解老爷”面前,我不敢公开看,就带到厕所,慢慢欣赏。其次又觉得唱歌很有意思。唱的是“四千余年故国古,是我完全土……”我并不懂歌的含义,但唱起来,觉得悠扬好听,就爱上了。甚至我大哥、二哥在高年级唱的什么《西湖十景》中的“风暖,草如茵,岳王故墓,苏小孤坟,英雄侠骨儿女柔情。湖山古今,沧桑阅尽兴亡恨……”我也唱得溜熟。至于词句的涵义,全然不知。时至今天,我才能根据记得的字音填成上述的文字。但是,我对“国文”课里的“人、手、足、刀、尺……”,却是在老师的严逼下,才不得不被动地读呀,划呀,好不吃力。也许人类的文化意识,绘画、唱歌,跟先天的本性更为接近些,而文字书籍则是在功利意识的驱使下才出现的。
正由于父亲跟古书结下了不解之缘,跟旧的科举制又有一些渊源,所以在“五四”以后,他在村里办了一所村塾,我们弟兄又在村塾就读。我那时几岁,记不清。只记得在读《诗经》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时,我并不懂得什么是男女之情,只知道它既是书,就要读、要背、要讲。村塾没有星期天,小学生闷得慌,如果老师要派个学生出外做事,都抢着去。这竟成了学生不可多得的“美差”。例如,那位栾老师要吃远在五里之外的山泉水,学生就争先恐后去抬;老师喜欢在花盆里栽上绿茸茸的青苔,学生就七手八脚爬上山崖去剥取……但这并不是因为读了《论语》“有事弟子服其劳”的古训,而是可以借此离开书本散散心,活动一下坐得麻木了的腿脚。如果附近的庙宇赛神演戏,学生就请村里有声望的老者到老师面前求情,放学生去看一天半天戏。求情的结果,大都是使学生失望。
村塾学生生活的三部曲,就是听书、吵书、背书。听书,是老师讲,学生听,听不懂,也要装懂;吵书,就是每天晚饭之前,全堂学生都要高声朗诵,听起来有些像塘里的青蛙在吵闹;背书,是定在每天早晨,先把书放在老师桌上,背向老师,面壁而立,把规定的内容背下来。背书的声调是有区别的,背诵古文有古文的调子,背诵诗歌有诗歌的调子,都悠扬悦耳。至于背诵经书,则只是一般说话的调子。这个传统怎么来的,不得而知。最可怕的是,如果背书背不上来,老师往往会冷不防从背后用烟袋锅儿敲打你的脑壳;这是否反而损伤儿童的记忆力,那是不管的。每读一部书,都要能从头到尾一口气背下来才算完成任务。在背时,老师还要三番五次从书中任抽一句,使你接背下去。这虽然不算“倒背”,但却打乱了原书的次序。现在想起,这确实有点“庸人自扰”。因为要背书,我每晚就在炕上摆个小桌,读到深夜。为防止瞌睡袭来,我总是把被子卷得高高的,坐在上面,稍困倦,即会滚跌下来。我一生没有卧床看书的习惯,也许就是这时养成的。当时我每晚练“八段锦”时,也要边练功,边背书。一部《易经》,其中最难记忆的表示阴阳爻的“九二”“六三”之类的数字组合也能背得一字不错。至于佶屈聱牙的《尚书》,那就更难背了。无怪我三哥浩正曾发牢骚说:“《尚书》不过是古人练习写字的烂本子,字与字之间毫无关系,为什么要求我们背呢?”的确,小时对书内的含义不理解,这给记诵带来多少倍的困难。而村塾的学生们就是这样地把“四书”“五经”及历代诗文等,灌了一肚子;至于“食古不化”,乃至“伤脾败胃”,则非所计也。不过,我今天还能朗朗上口的,多半是那时读的几本书,后来读的,总是记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