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滨拾趣

听罢溪声数落梅 作者:汤炳正


海滨拾趣

一、观日出

我的老家是山东荣成的石岛镇。这里地处山东最东端成山角的南侧,三面环海,背后靠山,地势极险要。春秋天日晴朗,水天一色,澄碧如玉,风帆入画,景色宜人;若遇阴霾风暴,则又浊浪排空,有如山崩地裂,动魄惊心。有时,朝夕之间,阴晴变幻,气象万千。由于地势特殊,民间留下许多历史传说与神话故事。据《史记·封禅书》载:秦始皇曾祭日于成山。而民间传说又谓:始皇当年为了观日出,曾以鞭驱石成桥,伸延入海,至今残石犹存;故后世又留下“天尽头”的大字碑碣等等。又闻父辈言:甲午之战,日军正面进攻威海遇阻,曾绕道成山角登陆,袭我军之背。当时炮声雷鸣,村民的窗纸震颤欲裂。我的童年,就是在上述的自然环境与历史环境中生活着、成长着。

我的家距海滨不到一里,每天清晨“开门见海”。尤其是夏天,太阳出得特别早。天还没有大亮,红彤彤的太阳就在耀眼的霞光掩映之下,从海天之际慢慢地升起。这虽然是奇观,但也见惯不惊。故我小时读到唐人王湾“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的名句,对“海日生残夜”的美妙境界,体会得特别深。不料,近年我见有人在《光明日报》上两次发表研究文章,竟为世传的误“日”为“月”的刊本所惑,力主“海月生残夜”之说。盖“月”与“夜”的联系是常事,而“日”(太阳)与“夜”则是绝缘的。殊不知“海日生残夜”的妙处正在于此。黄庭坚评此句谓“置早意于晚残中”,可为一语中的。如改“日”作“月”,则“点金成铁”,索然无味矣。可见,文学创作固然要有生活体验,而文学欣赏与研究,又何尝不要体验生活呢?当然,有些问题,从古代典籍里并非不能得到启示。即如我的故乡在汉代曾置“不夜城”,属东莱郡。“不夜”之名,不正可与“海日生残夜”互相印证吗?不过,这都是我今天所想到的。我小时就只觉得黎明之际的海日特别好看,王湾的诗句如此美妙,哪还知道会有今天这般的“麻烦”。

二、赶海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一点不错。我们家乡对吃鱼是很内行的,故谚语有云:“嘉鱼头,鲃鱼尾,鲐罗肚,鲇鱼嘴。”这是指某种鱼的某部分味道最鲜美。但我小时,并无如此深切的体会。那时我除了赶龙王庙会之外,最感兴趣的是“赶海”。即每当海潮退落之际,几里远的广阔海域,顿时变成了陆地。大家便提起小竹篮子去捡海产品。那礁石上碧绿的海莴苣,黄生生的牛毛菜,深褐色的鹿角尖,任你采撷些什么都可烹调成桌上的美餐。一些姑娘最喜欢在礁石上敲取牡蛎肉;我们男孩子就在长有海草的平滩上挖蚌蛤或捉螃蟹。捉螃蟹要有经验,否则被它的双螯钳破了手,就会鲜血直淌。但你只要从蟹甲的后部用两指突然捏紧,它的两螯再长,也无用武之地。挖蚌蛤比较简单,先将锄头挖入沙滩三寸多深,尽管往前拖着走;只要听到锄头“咔啷”一声,一定就是碰上了蚌蛤。那是一种“花蛤”,外壳花纹极美,而且光彩夺目,就像涂上了一层彩釉,可以作儿童玩具。我的“赶海”生活中,每得到一个“花蛤”,比之回家后吃上几个“花蛤”的兴味还浓。据说,有一次国家为了加深石岛的海港,派一艘吸泥轮来挖沙泥,曾在沙的深层发现不少化石螃蟹,玲珑可爱。我每次“赶海”都想碰上它,而结果是失望。有意追求的东西,往往未必得到;而得到的东西,又往往是出乎意料之外。人总不免要受“机缘”的捉弄。例如我最喜欢的是“赶风扫海”,即在每次大风暴、大浪潮之后,海潮退得特别远,连平时没有出过水面的礁石等全都呈现出来,故“赶海”的收获往往格外丰富。运气好,就会捡到诸如大型海参和大个螺蛳之类的名贵品种,以及什么意外的东西。所谓“意外”,指的是如有商船触礁,就会捡到漂流到海边的诸色货物等等。如我的一位老师就曾得到一部包扎严密的《百子全书》,但我却没有碰到这种机会。

三、大鱼

我小时,亲友都夸我温文尔雅,个性“内向”,但却不知我个性的另一面是:峻急锐进而又喜欢探索新奇事物的奥秘。因此,我对整天稳坐的钓鱼生活,既无耐心,也无兴趣。但对老辈谈到有关大鱼的故事,则听得津津有味。

据我母亲讲,在老早以前,她家附近的海边上,曾由浪潮推上了一条巨大的死鱼,长十多丈,口腔直径一丈多,没有眼球,只剩下两个空眼眶。村民说,此鱼是犯了罪孽,为龙王处死,并挖了眼睛。它的眼眶极大,能容两人对坐下棋,两人观棋。鱼皮坚硬如石,刀斧不能入。村民用丈长大木撑开口腔,才进入腹内,进行割剖。在它胃里曾发现有铁船钉和银手镯等物。当时村民们都益信“犯罪”之说不诬。最后,鱼的脊骨每节都被人利用,大的当作水缸的底座,小者做圆凳用;又将腮部的嘴巴骨做成一个长桌,送龙王庙做祭台用;至于鱼鳞,家家都用它代替了窗上的玻璃(当时乡下的窗格不过两三寸宽)。我母亲所说“老早以前”,大概也不会是很早。因我小时到外婆家,还从邻家的窗上看到这种鱼鳞,只是没有剩下几片。还看到几个鱼脊骨小圆凳,坐得红润光滑,煞是可爱。“耳闻不如目见”,母亲的话,一定是真实的。

我的邻居老廖头,一生的职业是远海钓大鱼。所谓“大鱼”即指鲨鱼而言。他曾说:“猪大几百斤,鱼大没秤称。”“我所能钓到的,最大不过千斤以内。如果碰上真正的‘大鱼’,不仅不敢钓,还要烧香磕头哩。”他说:“有一次,在远海里,我们突然发现一个过去没有见过的小海岛;不久,翻起一股冲天的巨浪,这小岛又隐没了。原来是个大鱼的脊背露出了水面。”他又说:“这种大鱼的出现,有时是成群,而不是一个;像是群岛,而不是孤岛。”我小时每读到《庄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总认为他是在“吹牛”。自从听了老廖头的谈话,知道庄子虽善寓言,但不能说是毫无现实根据。

在我们家乡,大多数人家都以打鱼为业。这是指的一般出海网鱼而言。由于那时没有天气预报,渔民们往往有遇风暴而葬身大海的悲剧。但这其中,也发生过喜剧性的故事。即有时风暴卷走了渔船,远漂异国。经过几年,渔民因祸得福,竟在异国发财还乡,全家团圆。据我母亲说:曾有个渔民被风暴卷走之后,家里埋了“衣冠冢”。出事三周年那天,妻子在坟墓前祭扫痛哭,突有大群喜鹊在头上盘旋飞鸣。她猛抬头,竟发现丈夫提着一条鱼,由远处走来。细节虽像传奇,但类似事件确实是有的。当然,这也毕竟是人类在自然灾难中的少数幸运者。

四、海市·吊龙

我幼年的海滨生活,现在回忆起来,以看“海市蜃楼”为最有趣。事情都是发生在春夏之交、初晴之际,地点都是出现在离我们家四五十里的镆岛与黑石岛之间。一般是风平浪静,海面如镜,突然在天水相接的远方出现奇观。这时儿童们多欢跃惊呼,互相传告。据我所见,所谓“海市蜃楼”多数是些塔子或楼阁。顷刻之间,这楼塔或由矮变高,层叠而上;或由少变多,错落有致。记得最好看的一次,是出现了一座巍峨的庙堂,庙前摆了一张几乎跟庙堂一样大的桌子,桌旁撑着一顶特大的雨伞,都像漫画似的,大小比例,极不相称。桌上除常见的酒壶、酒杯外,竟有只肥大的活鹅在桌上走来走去。这个奇怪的搭配,真可说是“异想天开”。不禁使我想起宋代大诗人苏东坡五十岁那年到我们胶东的登州做官,因严冬之际要仓促离任,以未见“海市蜃楼”为憾,乃祷之海神庙,竟一反常态在严冬出现了“海市”。他为此写下一首七言古诗《海市》,流传至今。此诗确系绝妙好辞,但“海市”乃空气温差折光所造成,严冬绝不会出现“海市”。今天看来,我很怀疑这是诗人的文字游戏,并借“敢以耳目烦神工”来抬高身价。也许这跟韩愈的《祭鳄鱼文》出于同一个目的,都是“故弄玄虚”;跟《送穷文》也是一样的性质。

不知怎的,我小时一提起“吊龙”总有些神秘感。当然,“吊龙”也确是海上奇观。虽老人谈得特别多,而我却是只看到过一次。那是一个夏秋之间的炎热天气,太阳当空,一晴无际,突然在远处大海与天空之间出现一根巨大的云柱,扭动翻滚;一霎间阴云密布,大雨滂沱。据老人说,这是巨龙在取水行雨;有时还能发现龙鳞闪耀,龙尾摆动。当时我的塾师要求甚严,常常要我把《周易》从头到尾一口气背完,我颇不以为然。而他讲乾卦“飞龙在天”,我则深信不疑;以为“吊龙”就是证据。后来我才知道,“吊龙”不过是海洋大旋风卷水腾空所引起的气象变化,与龙无关。不过对远古有飞龙,我仍持肯定态度。因为飞龙不过是今已绝迹的远古动物;“恐龙”化石不过是其族类之一,故有飞龙,也并不足为奇。

据史书记载,春秋战国之际,燕赵东齐多神仙术士。这跟海上的奇观幻象是分不开的。因为它很容易让人们在思想意识上构成一种奇特的联想、虚幻的境界。无怪我小时,每当听到上述那些现象,都认为是神仙在“显灵”。

五、游崖·海浴·蚌壳花

从我们村南的“发浪石”开始,迤东转北,直到正东方的“东炮台”,沿海五六里之间,全是高耸的陡崖,巉巉的奇石。高者数丈,低者数尺。嵯峨起伏,倾斜纵横,移步换形,各逞异态。什么“钓鱼台”“仙人阁”“娘娘轿”等形象化的名称,随处都有。我小时总喜欢兄弟结伴往游,寻幽访胜,妙趣横生。有时我个人带着书本去到崖石高处,面对大海,坐读终日,别饶情趣。不过现在回忆起来,要想讲清楚崖境之胜,总难理出个头绪。如果用我今天的审美观点来追想:那海边的崖石,其崔嵬处,比之石林更雄峻;其崎岖处,比之溶洞更幽僻。石皴横斜,胜似邃古岩画;高下层叠,有如人间楼阁。有时与汹涌的波涛相撞击,而益显其壮;与变幻的云天相掩映,而益见其奇。当然,如果我现在重莅其境,亦未必如此美妙,但出于回忆而又难于再见的事物,总是比摆在眼前的事物要美好得多。心理学家对此也许能做出回答吧。

记得每当崖游结束而抵达“东炮台”时,我总是喜欢骑在古老而笨重的大铁炮上玩耍一阵,那大炮已被孩子们骑得油黑发光。老人说,那是明代沿海一带抗击倭寇的遗物。近来家乡来人说,石岛已是开放城市,正在开发兴建中。我深望那座方方的炮台、乌黑发光的大铁炮,还是保留下来为好。

“海浴”,自然是海滨孩子们的家常事,我也毫不例外。尤其是学校放了暑假,我们几乎是整天浮沉在海浪之中。仿佛家里禁止得越严,去“海浴”的趣味就越浓。个个都变成名副其实的“弄潮儿”,甚至有意选择大浪滔天的日子,觉得这更好耍。时而被抛到四五米高的浪尖上,时而又落入几丈多深的浪涡里。飘飘然,颇有些腾云驾雾之感。所以直到今天我对所谓“冲浪比赛”,并不感到稀奇。有一天,太阳热得像火,父亲禁止我们“海浴”,我带点赌气的意味,竟去游泳了一个整天,脸皮晒得像一块黝黑的铁。回到家门,我家的狗竟迎面狂吠,不认识我。不久,我满脸都生了热疮,中秋节还不见好。现在我额头上那个隐隐可见的疮疤,就是这次留下的“纪念”。

游崖与海浴的余事,就是在归途捡些玲珑斑驳的卵石和美丽的蚌壳之类,带回家来。我曾经把卵石用水泥粘结成山景,并利用水的压力,使山洞的龙头喷出一线水珠,见者莫不称奇。一年冬天,我同二哥拣取颜色绯红而又圆似花瓣的小蚌壳,用溶蜡粘成朵朵小花,束散麻作花须,缀诸曲折多姿的树枝上,插进客厅的花瓶,简直可以乱真。今天想起,这应当说是我国贝壳艺术品的始祖,因为那时才是二十年代的光景。记得是正值冬季,故二哥曾为此写了一首诗,其中有句云:“时人不识个中趣,疑是桃花雪里开。”当时我对二哥会写诗而自己还不懂写诗,又羡慕,又嫉妒。

六、海之梦

我跟海滨生活逐渐疏远,三十年代初就开始了;我离开家乡,则是四十年代初期。因为那时,为读书、为谋生而南北奔波,回乡的次数越来越少。不过真正跟海滨绝缘,还是在抗战时期,家乡沦陷、流亡内地之后。

我离开家乡已是半个世纪了,海滨之梦的残片,犹时时映现于脑海。娃儿汤世洪为了慰我乡思,曾画了一幅家乡海滨图送我。其中镆岛、东炮台、客轮、渔帆等,历历在目。去冬,我八十自寿诗有云:“喜随画笔看岛,笑带诗情过剑门。”上句即指此事而言。

记得鲁迅曾说:“一个人做到只剩下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算是无聊了吧。”但我的体会并非如此。当然,幼年的生活不能重演,就像破碎了的梦无法重圆。可是每个人都有回忆往事的本能。重温幼年旧梦,不仅会使人得到慰藉,仿佛也会使人变得年轻。而且,回忆一下失而不可复得的东西,又往往可以填补你的失落感,而觉得分外的充实和有趣。这就是我写这篇散文时的感受。

一九九〇年四月廿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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