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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一 城外

远方有座城 作者:张惜妍


辑一 城外

好山好水出好酒

街心花园里躺着一个醉汉,在秋日的暖阳里酣睡。多么幸福啊——精神和肉体如此和谐统一,从未有过的松弛和率真。酒是为了消愁才诞生的,不是吗?只有醉得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才能在迷醉与恍惚中忘了尘世的艰辛。

在我们伊犁,酒的气息经久弥漫,是这片土地上的魂,如游丝从地底下缓缓升起,穿越时光隧道,从远古的丝绸之路抵达现在的城市乡村。

我小的时候,带领一群小小孩在外婆院子里爬高上低。外公喝多了,摇晃着走进来,抱住一棵果树仿佛找到了依靠。外婆蹙着眉头,眼里是无奈与厌恶。那咋办呢,对于伊犁男人,没有酒的日子,就像没有盐的抓饭那样没有滋味。生活在伊犁这个地方,小巷里喝醉了徘徊的人、渠边上醉卧的人、树林里打转找不到方向的人,真是太常见了。外公和他的联手们(本地方言:铁哥们),在田间、在麦场、在果园,没有下酒菜依然喝得兴致盎然,半醉不醉地搂着对方的脖子,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茶缸子传来传去,或者高兴或者难过地醉了一场又一场。

伊犁河谷天生就是一个大酒坑。《西陲风景线》里《酒趣·鹿趣》中这样描述伊犁河谷的酒文化:“伊犁地区,诸多民族,各具特色,各有所好。哈萨克善游牧,维吾尔能歌舞,俄罗斯擅狩猎,蒙古人精骑术,锡伯族善射,汉族人事耕。唯独对于酒,乃众家之所好。出猎出牧,以酒壮行;婚丧嫁娶,以酒待客;你来我往,以酒会友;凡歌舞,则以酒助兴;遇风雨,则以酒御寒;逢不幸,则以酒浇愁。这里的农场、城镇,大都有烧坊酒厂,以产高粱玉米,用甘泉雪溪之水,酿造出醇香佳醪,负盛名者如‘伊犁特曲’‘伊宁大曲’‘新源大曲’等等。伊犁人惯豪饮,饮酒时少用杯盏,常用海碗;家中盛酒少用瓶壶,常用瓷坛、皮囊。饮酒时,不分场合、地点,或林荫,或草地,或车上,或马背,依崖而立,席地而坐,三五人聚拢,便酣饮起来。”这样的富庶之地,如此深厚的历史渊源,质朴的民俗民风,她的子民们爱喝酒怪谁呢?喝醉酒又怪谁呢?

酒谚有云:“水乃酒之魂,好水酿好酒。”可见水对于一种酒能否成为美酒至关重要。如同人的成长离不开社会和人群一样,酒在什么样的环境中诞生,在成长过程中和谁生活在一起,将直接影响到酒的品质。

伊犁不仅仅只有雪山泉水,还有群山和粮仓。如果说天山是新疆的母亲山的话,无疑母亲是最偏爱伊犁这个孩子的。南有哈尔克他乌山,中有伊什基里山,北有科尔古琴山,南北天山是她的天然屏障,中天山是她坚强的脊梁。特克斯河、巩乃斯河、喀什河从她的胸口喷涌而出,在她的身躯蜿蜒流淌,汇集成新疆流量最大的内陆河——伊犁河,以母爱般的柔情滋润着伊犁河谷。雪山、草原围裹着一片农耕和游牧交织的土地,融注血液,渗透生命,养育着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伊犁有世界四大河谷草原之一的巩乃斯草原,酿酒名镇肖尔布拉克就坐落在它的环抱里。那拉提草原是世界四大亚高山草甸植物区之一。汗腾格里峰和托穆尔峰终年冰川覆盖,雪线以下分布着原始森林。良好的生态环境为野生动物提供了理想的栖息地,也是野生植物的基因库。我们伊犁山上的羊都是幸福的——喝的是矿泉水,吃的是中草药,拉的是“六味地黄丸”。每年四月,肥沃的土地经过漫长冬季的修整开始复苏。高粱、豌豆、玉米、水稻、小麦都是一年一季的作物,有大把时间晒日光浴,吸收充足的养分,秋天形成沉甸甸的果实。因为结出异常饱满的果实,伊犁河谷的高粱穗总是要比别的地方更低垂一些,或许它的理想就是成为一滴甘醇,而不是动物的饲料。

美酒是天地的造物,是粮食的精华,是大自然中的山川、河流、植物、动物共同的创造。阳光就像空气的羽翼,随着时间流淌,空间位移,普照到每一样物体的每一个细胞中。阳光不一样的地方,大地的性格也不一样,便有了承载着不一样地域情感的美酒。

伊犁的好山、好水、好粮、好阳光,酿出来的酒想不好喝都难!

伊犁作为中国名副其实的酒乡,不仅白酒声名远播,葡萄酒和冰酒也是天之尤物。早在西汉时期,酿造葡萄酒已成为西域的家常事了。西域是中国葡萄种植的起源地,张骞通西域以后,才将这种佳果传到中原。《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宛左右以浦陶(葡萄)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唐代官书上称其“味兼醍盎”,朝野称道。可见发明葡萄酒的西域人,开辟了一种新的酒源,是对中国酒文化的一大贡献。冰酒是葡萄酒中的极品,它的诞生更像是上帝之手拂过伊犁大地的额头。因为受限于地理和气温的苛刻条件,冰酒在世界上只有加拿大、德国、奥地利等国家的少数地区才能够生产。而伊犁是中国唯一的冰酒之乡。因为葡萄园里婀娜的姑娘,空气中飘浮的果香,树枝上鸣叫的小鸟,伊犁的葡萄酒是神赐予人间的礼物,充满了温情和惊喜。

伊犁人生在酒乡,好客善饮,用伊犁河水来比喻绵绵不断的友情和喝不完的美酒。无论是大小宴席,头三杯是必须要倒满杯的,对初次见面的朋友、对尊贵的来宾,敬酒也须是满杯。和少数民族朋友在一起饮酒,自始自终就用一个酒杯,意思是能坐在一起就是缘分,大家都是“夫刚子”(维吾尔语:兄弟)。伊犁酿酒的许多程序至今还用手工来完成,即使完全可以用机械代替也依然沿用传统工艺,就像流传于世的许多品牌一样,身上永远保留着人工痕迹,这不仅是对品质的尊重,更是对美好与传承的一种敬畏。在酒香中,著名学者余秋雨留下了“明月醉天山,酒香满边城”的诗句,作家王蒙挥笔写下了“一杯伊力特,双泪落君前”的条幅。

八十年代是伊犁酒的辉煌时期,伊犁河谷各县都有酒厂,出品不同风味的白酒。新源县有伊犁大曲、巩乃斯大曲、新源大曲和特制伊犁大曲、新源特曲,后来还有誉满全国的伊力特和肖尔布拉克系列;伊宁市有伊宁大曲和伊宁特曲;霍城县有北疆春特曲;伊宁县有新宁大曲和新宁特曲(俗称黑牡丹);察布查尔县有乌孙大曲、乌孙特曲。那也是父亲的黄金时代,三十多岁的父亲性格豪爽、身板挺直。葡萄架下常常高朋满座,一瓶酒喝完了,最后一杯酒轮到谁,谁就去买一瓶酒,把场子继续下去。即使出去借钱买酒,也不会丢了男人的面子。在运气面前,叔叔伯伯们心甘情愿地掏腰包,红光满面的脸上闪烁着幸福的光芒。母亲借着加菜,瞟一眼父亲,递一个担心和阻止的眼色,父亲装作看不见,照样扬起脖子灌下去。母亲又指使弟弟趴在父亲耳边说悄悄话,与桌子一般高的弟弟刚走到跟前,父亲就夹起一筷子菜塞进弟弟的嘴巴里,根本没法开口。看到桌子下面横七竖八的酒瓶子,我和弟弟暗自窃喜。每当家里来客人,我和弟弟不但疯玩没人管,还用卖酒瓶子的毛毛钱换成唇齿间的冰棍和沙枣。也正因为有个大方好喝的父亲,我对伊犁酒熟悉得如同幼年的伙伴,时隔二十多年依然记得酒瓶上的各种商标。

酒是大地之子,是有生命和记忆的。否则,它怎能在酒坛中感知四季的变化,又怎能在杯中觉察喝酒人的心情?父亲曾在酒兴中高歌,也曾在酒醉时哭泣。伊犁男人潇洒得很,趁着酒意装装大爷,酒醒了,该回家回家,该干活干活,该妥协妥协。

自古以来,人的命运在酒的助力下充满人间悲喜,酒所蕴含的一切,比酒本身更深远。

如今,我和当年的外婆、母亲如出一辙,丈夫都是好喝酒的人,也在男人喝醉的时候气得咬牙切齿。每当节日,亲戚们聚在一起,一群男人不论年龄不分辈分,举杯豪饮。看着醉得东倒西歪的人,母亲又在惊叹:“咋又喝了那么多?”

咋又喝了那么多?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问题,简单到可以没有答案。这又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一代又一代,不仅醉了的人没有办法回答,酒醒了仍然回答不上来。挂在墙上的外公,微笑着注视着眼前的场景,我仿佛听到他的画外音:“酒嘛,伊犁河的水,再倒一杯,想当年,我也是快活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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