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行云流水)序

古典重温:徐梵澄随笔 作者:徐梵澄


序论摭菁

>>>徐梵澄 古典重温>>> 古典重温>>> 古典重温

(行云流水)序〔1〕

时间过去很快,转瞬又是两三年了。记得前年在柏林遇见伯商兄,那时他仿佛忙于经济学博士论文和考试,然而不惮和我们几个弄文艺的人时常来往。见过几次面之后,客套少了。往往闲谈过几句,便说:“喂!昨天我又读了一首××的诗……”

北欧的岁月,春夏很好。燃烛似的栗子花和灯笼似的木笔,皆足以吸引东来游子的心。秋冬却很有些阴沉,风雪多,白日短。欧洲人自有他们文化上的遗传和习惯,于他们自己的生活,有精神方面的调和和高尚的境地。然无论一个怎样能深入欧洲社会的东方人,往往不免隔膜,微微有一些落寞和压迫之感。当然,德国民族教育程度颇高,于东方人的待遇是很过得去的。我们都没有受到什么侮辱或欺凌,然总不能毫无间然地彼此“相忘于江湖”。

是我们不能忘记自己呢,抑是我们于祖国文化眷恋太深?大家都在青年,对祖国的期待和怀念,是多么热烈呵!秋之日,冬之夜,各人工作之余,不约而聚集起来,谈论的材料,自自然然地归到中国东西上面了。往往几个人同看一份国内寄来的报纸,或谁带来的一本中文书。也啜着绿茶,故意用毛笔写写字。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时光未免有些寂寞,也仍然是很好的。各自有着颇严重的“盛业”,然有共同的精神方面的娱乐与调和,聊以自别于喝啤酒而大肚的德国人。娱乐异于荒忘,消闲并非懒惰,大概于人生懂到稍深一点的人们,是知道这方面之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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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偰(左五)与朱自清(左二)、冯至(左一)、徐梵澄(左四)等人在德国。

因为这班朋友彼此的趣味和对人生的态度是大同小异的,所以甲喜欢的诗,乙未必不喜欢,丙做的东西,丁也未必反对。大家都好像很有些努力于创作,于是闲谈之中,不但“喂!又读了一首……”而且“又写了……”了。

写东西最有成绩的,要算伯商兄。他的确努力!论文之外有诗歌,诗歌之外有小说,小说之外有散文和翻译……

时间过得真快,转瞬伯商兄已经得到学位而且也“摒除丝竹入中年”了;不知不觉,这班朋友都先后回国。回想当时情景,真是做梦一般。然而又何尝能够系住呢?过去的悲感和欣欢!于是伯商兄在他归国这一年的尽头,将他的作品收集起来,印成一部《行云流水》。

其实发表东西,便是于作者自己最好的敦促。以期写出更好的作品,意义在过去,也在将来。而此书之为此书,不但是他个人和在那一些辰光几个人之为几个人的纪念,也是在贡献于国人。此中几篇记述都是很忠实且真切地写欧洲风土的文章。“左太冲三都,殊为不备。”文笔很和谐而且清丽,所写的小说也很动人,至如一些旧诗,虽然功力还不太深,然在这书里看来,正如疏干上添的几朵胭脂似的红梅,也显得更妩媚了。

在这一年将尽的寒天,偶尔陪着伯商兄烘“文化燃料”,也如往日同啜着绿茶,一面看着他校完的稿,他便提到作一篇序。这似乎是“义不容辞”的,便略略说出这本书之作成,以明作者在欧洲写成的文学作品,并非偶然而是的确可珍贵的。只可惜往日的心情,现在渐渐有些朦胧而且遗忘,青春无可奈何地过去。是的,它的确是过去了。

季湄 二十一年(1932年)十二月廿七深夜

《尼采自传》序

这伟大的思想家,颇识一切法虚妄,空无所有;也意识地或不意识地体会着不生不灭义;却在空茫无际里,将世界、历史、人类、权威、需要,碎为微尘;因大超悟(Theoria)、孤往、绝诣,独自沉酣于无上的寂寞中,以庄矜的法度统驭着整个的生活、思想之动静,使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因而不断地发表他的著述,如江河之奔赴,以涤荡以扫荡以灌溉以滋润全人类之思想,凡二十年。

虽然尼采归功于长期的疾病,疾病给他深思的机会,其思想之成就,是由于于高深艺术的了解与理性主义的养成。——如幻如化,这哲人怀想着过去希腊文化的优美,不满意于当时德国文化情形,因此憧憬着将来,寄所有的希望于将来的人类。因为寂寞,那种灵魂上的辛劳,所以悲哀,感到痛苦,然也自知其生命上的事业并非没有结果,劳苦非徒然,所以仍然有其著作的和谐、喜悦。

于是辨别着善恶的分际,和主与奴之伦理,将传统的伦理推翻;攻击着欧洲的阴柔主义,德国文化的野蛮,基督教之荒谬;思索出超人,以“力”为一切的解释,远之假借希腊狄阿立修斯,更远假借波斯教主苏鲁支之名,以诗情之浩瀚,显示出一种生命的典型,他的希望,亦即整个的悲苦与欣愉的寄托。

世间各种伟大的思想家大抵如此的,有着同样的根源,区分在表现的强弱而已。大概东方的人生观着重归真返璞,虽然经过精神上绝大的苦工,然而寂灭了。犹之浑金璞玉。反之,必将“自我”整个儿发表,更雕琢,更锻炼,是西方的人生观。然无论东西方的哲人,无论哪一种磅礴、激荡、飞扬、悲剧的典型,不见有这么浩大而又深微、发皇而又沉着、自由而又拘谨、和平而又勇武、懵梦而又炯然的表现,这么强烈,这么纯洁,这么崇高!而不碍其为一个雍容儒雅的人,蔼然翛然的态度。其文才也许有极大的关系吧,尼采是一个非常会写文章的人、文章家。

我们很难知道尼采的影响将流布多么远,他的世界是否出现于将来,何者将成为达到他的世界的桥梁。但地球永远地转下去,进化底或突变的超人也许有一日将必出现吧。观其二十年中的著述(1869—1888),支配着欧洲思想界,间接造成现代社会局面,其事不诬。目前这一部书,成于他绝笔之年,是他的生命之回光一道极澄明的返照,显示着全部思想的纲领,映现其各种著作之成因。

耶且,诃摩,ECCE HOMO!原是披那妥斯指耶稣而说的一句拉丁语:看哪,那么一个人!是提出狄阿立修斯的典型与耶稣对立而作的。“那么一个人”是说明他自己,与中国古代文人的“自序”约略相同。所标举的诸书至今还没有中文译本,也许读者感觉困难吧,但这些书是必为国之思想界所需要的。也希望有在此致力的人。

读者选择书本,书本也选择读者的;尼采目为一种幸福,一种优先权,能为某著作的欣赏者。译者自伤文字之功力欠深,冥茫中也许不无误译。好的字画是不能摹写的,无论怎样精审、传神,最高度下真迹一等,何况以一种绝不相侔的文字,翻译一异国伟大的哲人的思想,内心,和生活的纪录?原著文辞之滂沛,意态之丰饶,往往使译者叹息。然为求不负著者和读者起见,竭力保存原作的风姿;所以句子每每倒装,或冗长,或晦涩。又凡遇原文字句太激昂的地方,直达反有伤本意,则稍与曲折一点,这是译者自知的错过。——凡此,皆欲诉之于此书所选出的读者们,稍耐心地读,严格地加之批评和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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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 采

第一个介绍尼采的名字到中国的,似乎是王国维先生。其后有鲁迅先生,译过一部分《苏鲁支》,登在《新潮》上。其后有郭开贞先生,译过一本《察拉图斯屈纳》,即《苏鲁支》四部之一。外此则很寂寥。读者们也许顺着这部著作所举的书名,在英、法、日各种文字中,能够寻读、翻译吧。留着这种愿望,深切地期待现代中国青年!

1934年8月1日

《人间的,太人间的》(节译)序

怀抱灵魂上的迷疑,对人间的怪诧,憧憬古希腊之美丽,纵观百世,盱衡人事,惶惶然寻求真理,若不可终日,不但谋社会的改造,而且谋远大的改善人类的将来——遂至于憔悴形容,枯槁颜色,游精神于寂寞,运思想于孤深,颇同于屈子之问天,是作此书时之尼采。

艺术是什么?天才是什么?灵感是什么?宗教是什么?圣哲是什么?引而上之,它们的来源是什么?又推广观之,艺术的将来如何?宗教的将来如何?人类的将来如何?——尼采对于这些问题,思索了若干年。傍徨于南德国拜央森林里,流连于意大利梭连多山谷间,渺渺茫茫,若有所悟,于是总辑了两年间的散记,都为两巨帙,命名曰Menschliches,Allzumenschliches,直译起来,是《人间的,太人间的》。

研究这许多人间的问题,加以各种解释,时当尼采三十五岁,正思想极丰富而身体又多病苦之年。此二年中,思想起了各种变化,也改变了作风,与前此的尼采不同;据当时尼采的助手迦士得(P.Gast)及尼采的妹妹说,经过这两年的精神的劳苦,时人皆惊诧尼采思想何以进步如此之速,转眼便超过了时代,仿佛从此永远站在时代的前端。——而目前这两部书,文艺论与宗教论,便是那思想之精彩,所以为人惊异的。——此书出后,尼采的精神也平安多了。

将文艺与宗教及其他伦理问题各别研究,而将其并列,亦有内容上的关联,原题直译为“启示艺术家与文学家的灵魂”及“宗教生活”,则也可仿佛其一二。皆是这些事象的心理分析,用了纯物质的出发点,抱定严格的科学态度,运之以大怀疑的精神。原书初版印行于1878年1月,是为同年5月30日伏尔泰(Voltaire)百年纪念而促迫付印的,原版封面题着纪念的话,第三页便有这样的题词:


代序:——久已去我研究着人们在这世间所经营的各种事业,想从中选出最精彩的来。这儿毋庸说出我得到些什么思想:总之在我觉得除了癖好我的事业外,没有更好的事,便是:将全部生涯消磨于我的理智建设中,顺着真理的足迹,用我所设下的法则,追随下去。因为我在这路上所吃到的果实,照我的批评是,在这生也不能寻到比这更佳美的更适意的;于是自从用了这观察法,每日我有新发现,多是很有些重量而且不为人所周知的。终于我的灵魂充满了欢欣,其余一切事皆不会动心了。〔2〕


这里的“卡德修斯”,但是迭卡的拉丁名(Rene Descartes-Cartesius)。是从他的哲学思想Meditationes de Prima Philosophia一书中引出的。于此可以具见尼采求真理的志趣。——“欢欣”,诚然是思想者求而有得的结果,也暗示了求真理的苦辛,所谓“以有涯随无涯”者是。

将此二书译成中文,距原版六十年了。六十年间,国人继续介绍西洋思想,然颇少原著的译文。其中严复的《名学》与《天演论》实在可算为思想界之柱石,文字也很可流传。此外很少纯思想的译述。大概思想未寄寓于文艺的形式里,很难使人欣赏。然形式如果太美丽,可使人容易忽略了实质,反损伤思想本身。唐译佛经,文字简朴,渐渐也自成一体。然则此书之译,直译,于译者于读者皆算是一种尝试;固未足与《天演论》的译笔媲美,亦原非译者的用心。至若原文,可算散文神品的。

至若译这书的态度,自问颇无偏袒Non ira et studio,因为这是研究学理,不容译者有好恶存于其间。遣词当有工拙,然有读者校以原文,他当看出对于这无偏无颇的态度的努力。附带需稍有解说者:尼采说的基督教,是包括新旧各教的,他很敬仰耶稣本人,这在他处也说明过;同时于佛教又颇有恕词,因为他不重佛“教”而重佛“学”,此外他频致意于希腊文化,这一种宝藏,为现代西洋人所护惜,然中国还没有人加以开发,也是深有望于来者的。

细想此书对于我们的意义,一方面固然可以使我们稍懂到一点文学生活、宗教生活,可以不迷;另一方面则当能使我们因此更为“真理”、“真知”奋斗;正如在旅行的长途中偶尔发现一两片小标志,指示前人曾此经过,则当能更有勇力前行,而且突过已往的限度。

1935年3月序于上海

《薄伽梵歌》(南印度版)译者序

五天竺之学,有由人而圣而希天者乎?有之,《薄伽梵歌》是已——世间,一人也;古今,一理也,至道又奚其二?江汉朝宗于海,人类进化必有所诣,九流百家必有所归,奚其归?曰:归至道!如何诣?曰:内觉!——六大宗教皆出亚洲,举其信行之所证会,贤哲之所经纶,祛其名相语言之表,则皆若合符契。谅哉!垂之竹、帛、泥、革、金、石、木、叶,同一书也;写以纵行、横列、悬针、倒薤之文,同一文也;推而广之,人生之途,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可喻已。

人理则然,天理奚异?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天理与人理又奚不异?七十子之徒,或少孔子三四十岁,进之退之,因才而异,常所教者,多礼乐文为之事,故言性与天道,赐也叹其不可得闻。庄子辄谓夫子废心用形。而子路请祷,则曰:丘之祷也久矣。夫其用形是已,而谓废心者,何欤?非谓思虑有无所可用者耶?……爱咨于释,辄闻其说有谈空。空者奚空?有者奚有?曰圆成实奚其实?曰净觉随顺奚其随顺?借曰自性,自者谁自?借曰真如,真者奚真?……爱咨于道:道也奚道,常也奚常,万物之宗何是,至道之精何处?……叩三氏之学,将非昭昭冥冥,希夷仿佛,格于上下远迩无不遍,形于众生万物无不周,至静而至动,常有而无极者耶?其他立义标宗者,吾皆得执此而诘之矣。人理之封,思辨之智,名相语言之所诠表,有难得而测者矣。然舍是则无以立,不得已必落于言筌,则曰至真,即至善而尽美,曰太极,即全智而遍能;在印度教辄曰超上大梵,曰彼一,人格化而为薄伽梵。薄伽梵者,称谓之至尊,佛乘固尝以此尊称如来者也。欧西文字,辄译曰:天主,上帝,皆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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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梵澄在南印度。

姑舍是。——且印度古有大部落曰句卢者,以贺悉丁那普为首都,今德里所在地也。其君名逖多罗史德罗,昏瞆,其子朵踰檀那失德,不足以王此大法之国;其弟班卓之五子皆贤,义当分国之半。然朵踰檀那以阴谋流放此五人于外者,十有三年。故皆矢志复国。克释拏,雅达婆部落之君长也,与句卢族为友,甚欲解此一家兄弟之争。时五人乞五邑以自安,朵踰檀那不许,谓虽针锋之地亦不与。于是终不得不出于一战。顾克释拏初无左右袒也,遂辞其军,谓得其军者,不能得其人,得其人者,不能得其军。朵踰檀那乞其军,遂尽委之,己乃独赴班荼缚之军,为阿琼那之御者;阿琼那,最善射者也,临阵有退意,克释拏一说,遂奋勇杀敌。大战十八日,双方四百余万人皆尽,班荼缚胜而复其国。——此《薄伽梵歌》,即克释拏阵前所说词也。然皆托出之于桑遮耶之口,桑遮耶,瞽君之御者也,以其在战场所见所闻,一一闻于其君。事具摩诃婆罗多大战史诗,而此歌即该史诗毗史摩分第二十三章至第四十章也。

婆罗多大战,古信有其事矣,史诗作者,名维耶索,平生事迹不详,时代亦不详。考史者大致推定诗成于公元前,或曰在公元前5世纪。撰者之意,盖假一历史事迹,以抒其精神信念与宗教思忱。要其涵纳众流,包括古韦陀祭祀仪法信仰,古《奥义书》超上大梵之说,天主论之神道观,僧佉之二元论,瑜伽学之止观法,综合而贯通之。书成在古《奥义书》以后,诸派哲学发展及其经典形成以前,则昭然可睹。世间宗教,莫不自有其独立之宝典,而印度教之宝典,乃自一史诗分出,稍异;此史事非他,又至亲骨肉同室操戈以相剪屠之流血史事,故说者往往视若庄列之之寓言;而天神降世之说,自来诸教皆莫能外者也,则谓天人相与之际,值人生奋斗方兴,人类精神遭际至大之危难,故天帝降世,亲说此教言矣。

虽然,抑非寓言之类也,盖指陈为道之方,修持之术,是之谓瑜伽学。求“瑜伽”一名词之本义,曰“束合”也,“约制”也。俗谛则凡人所擅之能、所行之术,皆瑜伽也。广义则为与上帝相结合之道,为精神生活之大全。大抵为三:一曰知识瑜伽。宇宙人生之真谛,超上神我之微密,有在于是焉。体其动静,会其冥显,观其常变,达其实理,臻于解脱,至于圆成之学也。二曰行业瑜伽。离私欲之缠缚,遵至道而有为,自法是依,性灵所托,在俗归真,保世滋大之事也。三曰敬爱瑜伽。坚信不渝,至诚顶礼,敬万物中之神主,拜万相外之太玄,物我为一而毕同,保合太和而皆爱,其极也,与我契合,臻至圆成,乘彼逍遥,同其大用,斯则贤愚皆所易为,前二道之冠冕也。——至若旁枝侧出,其道弥弘,人各有修为之方,师各有独到之见,或赫他瑜伽,始洁身躯,练习体式,次学制气,终期调心,列等分程,有为有得。或罗遮瑜伽,其术较简,修身守戒,专务止观,寂虑敛凝,入三摩地。夫其灵明独朗,契道亦有其由,他若密授专持,具依密法,得其成就,重在神通,方士异人,术难究诘,咒语符箓,何可胜量,一守庸或有偏,至极终期解脱。若斯之类,皆属瑜伽。——综其大凡,以上三者。

抑愚之翻译是书也,未尝不深思其故:耶、回、袄教,吾不得而论之矣。欧洲学者,辄谓其与《新约》在伯仲间,不知前后谁本。日耳曼学者罗林泽于1896年翻译此歌,乃条出百余处,谓思想甚至其文字有与《新约·福音书》相同者,乃谓其抄袭《新约·圣经》;然《薄伽梵歌》成书远在公元以前,自不必论。近代甘地之记室德赛,于其译本中广引《可兰经》等以相发明,亦可见诸教典之义相贯通。若谓超上本有一源,万灵于兹具在,教主由之降世,宗教以此而兴,此无论矣。或谓真理原有一界,非必属乎神灵,法尔宛如,唯各时代各民族之圣智入焉,斯其所见所证会皆同,此亦无论已。当就其同者而勘之,则不得不谓其合于儒,应乎释,而通乎道矣。枝叶散义,凿执较量,其事难穷,近乎烦琐;无已,请略举其一二大旨,比较而观其会通可乎!是所就教于博达高明之士者已。

何以谓之合于儒也?——儒者,内圣外王之学也。经学罕言神秘,纬学乃多异说,无论经学纬学,未有不尊孔子者也。观于史事,假令汉高祖过曲阜而未尝祀孔子,汉武帝未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谓其遂不至于俎豆千秋亦不可也。然孔子曰:圣,则吾不能。孟子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后世逮及姚江支派,而犹曰愿学孔子也,至清而学人之志稍衰焉。何也,以其内精微而外广大,有非诸子百家所可企及者也。今若就其外王之学求之,则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有非后世所能尽守者也,后世典章制度礼乐文为无一不变,然其内圣之道,终古不变者也;非谓孔子之后,儒林道学遂无臻圣境者,圣者不自表于世也。

如何谓之圣?夫子曰:心之精神之谓圣,近是已。虽然,此心也,理也。诚则不已,纯亦不已,下尽乎人情,上达乎天德,道无不通,明无不照,宇宙造化之心也。昭明之天,星云光气弥于其间,博厚之地,山岳江海载于其间,皆非蠢然之物而已也,具有灵焉;三才,造化之心也。一大弥纶而曰天道,曰天德,曰天命。人,非徒有生而已也,曰有生命。命也者,使也,“天之令也,生之极也,天所命生人者也”。“受命于人则以言,受命于天则以道。”故曰:“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化于阴阳象形而发谓之生,化穷数尽谓之死。”又曰:“天命之谓性。”性也者,仁义理智之性也。成性则知命焉。《春秋》书邾子蘧蒢卒。其言曰:命在养民,死之短长,时也。君子谓之知命。夫子自道,五十而知天命。非其性与天合,奚足以知天命?夫子曰:“大人者〔3〕,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是皆心学也,理学也,亦圣学也,希圣而希天者也。故曰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

虽然,合宇宙造化之心者,又何足以言喻?故曾子曰: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曝之,皓皓乎,不可尚已。以子贡之智而曰望夫门墙,是皆取譬之说。至宋儒辄曰观其气象。夫子曰四十而不惑矣,则宇宙人生之秘蕴,既已洞烛无遗,生死之念,不置于怀,人我之间,无分畛域,是则修之以礼乐,博之以文为,措之于至中,止之于至善。或遇馆人之丧而垂涕,或值狸首之歌若弗闻,无他,一合乎天道,顺之而行已;推而至于平居申申夭夭之象,非游、夏之徒所庶几也;怪、力、乱、神,夫子不语,固知其不可以思智摄,不可与世俗言也。然其余事足以知颜子三月不违仁,商瞿四十而有后,若此之类,又皆至微者也。

此内圣之学,《薄伽梵歌》所修也。辄曰:皈依于我,我者,儒家之所谓天也。然不讳言神,神奇变现,将非道之华腴而去其枯淡欤?尚文者,视为繁辞以藻说;学道者,信为实事而不疑。此其大本也。稍寻端绪:仁义之性者,彼所谓萨埵性也,扩而充之,至极且超上之,与吾儒所谓体天而立极,一也。夫子绝四,一曰毋我,与彼所谓毋我或毋我慢,一也。毋我而毋意,毋必,毋固随之,三者绝而毋我亦随之,皆彼修为之事中所摄也。孟子严于义利之辨,而彼曰循自法而有为,曰天生之职分,即义之所在也。战阵无勇,在儒门则曰非孝也;在彼则为生天之道,克释拏所极谏也,礼,分散者,仁之施也,在彼则布施有其萨埵性者也。儒者罕言出世,然易曰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春秋多特立独行之人,使孔子之周游,值天竺之修士,必曰隐者也。孔门亦未尝非隐者也。古天竺之修士,在人生之暮年,不及期而隐,不贵也,在儒家亦必曰非孝也。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与彼所谓虽贱民亦可得转依而臻至极,其为道之平等大公,一也。

内圣外王之学,至宋儒而研虑更精,论理论性论气论才,稍备矣。勘以此歌主旨,则主敬存诚之说若合焉;理一分殊之说若合焉;敬义夹持之说若合焉,修为之方,存养之道,往往不谋而同;在宋世释氏且为异端,印度教更无闻焉,自难谓二者若何相互濡染,然其同也,不诬也。

凡此诸端,皆其理之表表者也。歌中自述为皇华之学,秘之至秘,较之儒宗,迥乎有别,儒家罕言神秘,后世儒者或谈气数,终亦不落于神秘;以王船山一代大师,而谓至大而无畦畛,至简而无委曲,必非秘密者也,一落乎神秘,似已非至大至公,而其中有不足者然。然而儒门精诣,直抉心源,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上而与大化同流,所谓圣而不可知之谓神者,亦秘之至矣。宋人论后世人才,非不如三代,然儒门淡泊,收拾不住,辄为他教扳去;观于他教,亦何尝不淡泊,有且至于枯槁者;独不以神秘自表曝于世,是以谓之淡泊耳。两千五百余年前,印度教与儒宗,两不相涉,其相同也若此!尤可异者,孔子之教一集大成,三代文物礼教之菁华皆摄,而后有战国诸子之争鸣。在印度则此书之法一集大成,尽综合古韦陀等教义而贯通之,而后有诸学派及经典竞起。其运会之相类又若此!

观其同,固如是矣,以明通博达之儒者而观此教典,未必厚非。若求其异,必不得已勉强立一义曰:极人理之圜中,由是以推之象外者,儒宗;超以象外反得人理之圜中者,彼教。孰得孰失,何后何先,非所敢议矣。三家以儒最少宗教形式,而宗教形式愈隆重者,往往如风疾马良,去道弥远,于此歌可以无讥,可谓一切教之教云。

何以谓之应乎释也?——本为一物,不曰合同;前引后承,姑谓之应。仪法之教,至韦檀多时代浸微,迄佛出世千余年间,婆罗门之法席几于尽夺,举往昔传承之繁文淫祀、阶级、迷信皆加变革,以印度社会史观之,未始非一大启明运动也。然大乘及密乘之兴,皆印度教所资益;及其衰也,又独尊而光大,《薄伽梵歌》之学,遂盛行至今。其中原有耿耿不可磨灭者在也。

今稍就其大略言之:曰信,曰行,曰证,三者皆具,自为正法无疑。虽然,昔者,窃闻之,雪藏之南,高丘之上,有圣湖焉,渊然以清。其水,则甘露也,饮之得永生焉。三毒,所除也;羯摩,所涤也;无明,所湔也;烦恼,所濯也;轮回,所息也;明智,所增也;安乐,所施也……若斯之类,自韦陀教以下,诸宗各派之所共信,遑论佛教,即耆那教亦未能外也。六度未举其数,歌中历历可指也,度舟,早见于黎俱者也。因缘十二支佛所独详,然其义咸在也,亦非创于此歌,无明亦早见于韦陀,识缘名色,名色缘六人等支,散见诸古《奥义书》。六度之阿修罗在韦陀中无不善义,传至《薄伽梵歌》时代,其义已变,与后之佛法中义同;然诸天,则犹韦陀之诸天也。天神降世之说,歌中之警策也,而彼净饭王子,岂非谓乘白象而至者欤?其相应也若此。然而千余年来,两教人士,势如水火,争端症结,一在于有上帝或无上帝,一在于是幻有或非幻有;此以成正觉为超诣,彼以合天主为极归,各自是其正宗,相互斥为外道;此外多枝叶散义之殊,理实名称之异;或则仪法迹象间事耳。虽然,掇拾绪余,聊陈数意:

数论神我自性之说,法相唯识师势欲以因明破之无余。《薄伽梵歌》同数论之分,广说二自性三神我;其超上神我,乃双涵有功德无功德大梵,为一为多,显于自性又超于自性,立说乃精妙圆明,此彼因明所不及也。以时代论,且稍轶因明发展之前。吾诚不知商羯罗之摩耶论,与龙树之中观,相去奚若;读其所造赫黎诸颂及三书之疏等,将毋于大全真理,仅有其名相与偏重之殊?要之后世论师,运用因明,了无差别。比量推理,立破斐然,狭义三支,词锋犀利,二教因明固皆微妙,耆那教因明且立十支。皆以应思辨之内者绰然,度理智之外者不足。入其界域,即有终穷;离彼方隅,浩茫莫测也。芥子须弥,大海牛迹,将谓三支五支,遂可弥纶宇宙哉!是以圣言一量,论师杜口;如韦陀之象征隐喻,尤所难穷;妙道玄微,必躬亲证知,了于心目。何况因明,尚且非语言所限也。此其一。

瞻部诸宗,莫不指归解脱,同法同界,理致弥辨,就佛法视之,则解脱极诣,无过涅槃。此不可一概而论也。小乘涅槃,虚无寂灭,就此观之,乃汩没私我,入静定无为之永恒大梵中,可谓负极绝待。而入大梵涅槃者,乃更上与“超上补鲁洒”契合,合其德,同其体,返其真,一其性,双超动静之表,可谓超极绝待。非谓一舍此身,顿成解脱;非是迷有漏天,作无为解;非标究竟无得,即是菩提;非指寂灭精圆,而为彼岸。而度世利生,更由兹起。固也余依皆尽,斯还于太上灵明,直入空有之本源,达彼一永恒之真际者已。夫人生究竟,本非入灭而无还,纵或事有可能,如实理非正大,贵其上合至真,双超生死。由斯而有所诣,以非无所从来。大乘广利群生,无学终为小果,断灭有闻外道,等平正尔弘慈,自来大乘论师,多成此转。如入无色天者,相佛而不及见其弘法,是以有悲。倘使多生结习,次第皆除,神圣新生,兹焉不异,解脱不期而至,转化自在而成,安乐法身,去来无碍,保世弘道,无或疑焉。论于世俗,譬如襄阳居士,千古不可无一,亦不可有二者也。而雪山夜alt,蕲其半偈,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岂究竟义谛欤?此其二。

梦幻六如,大乘了义。俗入学佛,万象皆空。此所谓一刀断缠,殊非解缚。借以祛其我执,此亦方便法门,若论宇宙渊源,竟非大全真谛。夫曰诸相非相,因非显是而已,偏契极真,遂觉皆相,是者终是,相还如是。摩耶义为幻有,乃低等自性之无明,此必非于一真之前,造本无之相。何况万德万善,法界森然,大慈大悲,流注无竭,岂可曰此皆幻有,等是虚无?此世俗胜义,两无乖背者也。倘使摄末归本,明体宜求于用。空固未离于有,如初无益于真。故知无所住而生其心者,从入之一途,不住于相者,修为之一法,理皆偏至,事则权宜。夫其誓愿出家,坚诚求法,此必非以如幻之心,学如幻之佛,证如幻之道,度如幻之生,例此一端,可以明矣。《薄伽梵歌》行世,远在大乘发扬之前,淳源未漓,坦途无碍。既不以空破有,亦不以有破空,但使双超上臻,初未旋说旋扫,固曰无始无上之大梵,非有非非有是名也。后世治法相学者,辄曰五法三自性皆空,八识二无我俱遣,既空既遣,必证必得,上方犹大有事在。斯则依他实依真我,非如芦束相交;镜智自镜圆成,有照双栖同树。此其三。

净土一宗,吾华尤盛,简易平实,流布广远,溯其渊源,固自此教出也。夫其行事虽似凡俗,其秘奥正未可量,宇宙间原有大力载持,非小我私意所可测度也。唯识宗于五力不判,正以其弗可措思,密乘除灾、增益、降伏、摄召之事,亦由兹衍出。若隐世利济,功效可观,若显表权能,机祸弥烈;下有所求,上乃相引,往生得度,各赖信忱;举凡念诵祷告之义具在于是。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忏悔而物我同春,一恻怛而苍生霖雨,谦变亏盈之数,复见天地之心。务当消除己私,克制欲念;毫芒之判,事异渊云,吁可慎已。夫耶、回博爱,孔子言仁,老氏宝慈,与佛法大悲,同源一贯,内心原不限于思辨,妙用亦不囿于人间,所谓大威德之施流,有不可思议者矣。不然,古印度圣贤,亦不以敬爱瑜伽,为三道之极尊也。此其四。

佛法顶珠,禅宗妙悟,不立文字,无朕可寻,盖非显了者之道,难为有形躯者所诣,歌中有述也。究其用力措心,竟无立锥之地。以论身心性命之全般转化,事功行业之自在光华,殊与法付无法不侔,亦与枯木寒岩未称。必至运水搬柴,无非妙道,法身安乐,等是牟尼。若功在一朝,亦难相似。窃疑其理究竟无有不贯者,彼遍周宇宙又超宇宙之太一,在无明中又在自性中之士夫,斯亦得之于无相可拟之前,或会其静定真常一面,是则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当下即是此体,何有文字语言!所以能一棒一喝,大彻大悟也。即知即能,即悟即道,棒喝象征神用,机锋迸出妙源。击发灵明,断绝疑路。若使原无有在,蒸砂必不成粢;究其不致落空,适非深龛无坐者也。宗依教本,教以宗荣,倘能一超直入,正尔三学相资,世徒见其竖拂振威,未寻其守戒修定,当其上堂呈偈,振锡游方,恶辣钳锤,淋漓棒血,举似酬答,常落臼窠,参究话头,全依自力,又远非此平实依他之易行道可比也。及至明语言之不足,知思虑之唐劳,两边不可以契极中,小慧不足以当大事,由是廓清一切,呵佛骂祖也欤!论厥圣功,亦未止此。谅哉!奇亦无奇,秘乃至秘,终不若全归敬爱,还我故家,有道有方,愈瞻愈近。善知识当知:此际直在毗卢顶上行也。此其五。

五义之余,请稍稽史事:远者不论,佛法未入中国以前,周秦西汉之世,人生刚健,充实光辉。晚周诸子,学术争鸣,东汉士林,声实宏大,古无前例,后罕继踪,固由往圣之德泽未渝,礼教之菁华未竭。然其弊也,英雄事去,则纵情于醇酒妇人;君子路穷,唯有使祝宗祈死。要皆性命之本真是率,局限于形体之封。黄老盛而人生观为之一变,佛教传而人生观踵之再变。自是葆真遐举,削发披缁。澹情累于五中,栖心神于遐外,浮世之乐既非乐,有生之哀亦无哀,由此忧悲苦恼始希,常乐我净之说皆入。而其弊也,则浑沦浩瀚之真元凿,深淳朴茂之德泽亏,博大光明之气象阴,笃厚善良之风谊薄矣。鼓芳扇尘,经唐历宋,救苦诚然救苦,利生亦殊利生,盛兴未及千年,迄今遂趋末法。夫斲雕不可返璞,浇漓不可复淳。今欲废除佛法而复兴殷周之礼,事不可能;欲导扬佛法而绍隆唐宋之观,亦势所不许。无已,倘弘雅量而于佛教以外求之,则同出西天,源流异派,可资裨益殊堪尊尚者,犹大有在也。夫道本无分,群非可出。一麻一麦,犹借耕耘,半缕半丝,终由纺绩。则诚所谓逃空虚出尘世者,果何可得也?以此歌而论,天帝降世,乃激励猛士赴战场,以建立正义大法之国土,非可异欤!例此一端,足以救弊。大致古婆门之颓废,佛教皆可匡正之。小乘之不足,大乘足以博充之;末法之罅漏,新起印度教可以弥缝之。更互代兴,后来居上,独尊光大,今数百年,大济斯民,同功异位,且远播欧西,又百余年。吁嗟!非无故矣。

何以谓之通乎道也?——谈道者宗老子,岂不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而为天下贞?又曰:抱一以为天下式。一者何?太一也,彼一也。无上大梵也,超上神我也,超上自在主也,名异而实同。——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根者,本也,在上而非在下者也。喻之曰天地根,是则归根者,岂有异于臻至虚静不变不动永恒之神我耶?

且老子之所谓德,寻常世俗之所谓道德,歌中所谓萨埵性者也。然更有无上自由超极之性,非寻常道德名相所可囿者,此之所谓上德不德。——唯仿唯佛,曰希曰夷,杳杳冥冥,其中有真,皆所谓彼一之德,自我之真性也。尽其名相语言之能事,表此无上本体,两家皆不能尽,亦无以异。

进而观其最相合者,曰为无为,事无事。夫曰为无为者,非块然无所作,偷视息于人间者也。不动于欲念,不滞于物境,不着以私利,不贪于得果,不眷于行事,不扰于灵府,以是而有为于世,即所谓为无为也,终至于有为无为,两皆无执焉。皆歌中之义也。而其于宇宙人生之观念,有一要义曰等平。土块,金,石;大国,小鲜,在彼道流,相去奚若?如是者,奚其白,奚其辱,奚其不足,奚其不刍狗万物?如是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要求其为道之方:曰去甚,去泰,去奢。曰致虚极,守静笃。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曰我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凡此,歌中所常见也。夫其所损者,祛其我慢,克制情欲,变易低等本性以成就其高等自性也。积极言之,损之又损之,谓尽其所以为己者,一委于至上至真,视若牺牲已,亦皈诚奉献之义也。

虽然,何哉?将谓千古一大教典,而教人以术自取足于世耶?曰用柔,庄生且曰用弱。曰专气致柔,曰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曰江海所以为百谷王者,以其善能下之。曰大国以下小国……嗟乎!凡此亦皆喻投诚皈命之事也。识人生之有限,观大化之无穷,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一宅而寓于不得已,致虚极,守静笃,损之又损,下之又下,柔之又柔,弱之又弱,以对越此万物内中外在之至真,于以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于是而无为之为出焉,于是而妙窃见焉,于是而大道可行矣!

且夫至真者,无所措其心智语言者也。故曰涤除玄觉;侗乎其无识,一委之于此太上者,然后与彼契合而逍遥于圣域焉,则弘道救世利生,何莫由此而出矣!此亦瑜伽之能事也。固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道之至易而至妙者也;以是而混休戚,同欣哀,齐彭殇,达生死,皆无论矣。将谓委蜕形躯而我果亡乎?大浸稽天而我果沦乎?坻颓山崩而我果伤乎?死而不亡者寿,彼,永生者也。

于史事观之,道之显明,乃常在据乱之世,载胥及溺,民不聊生,典章丧沦,制度破坏,分崩离析,朝不保夕,于是归栖之意常多,安隐之求愈切,故老、庄出于衰周,而魏、晋道流多卓荦,以此歌而论,出于至亲骨肉相残之际,亦人生由外转内之机也。而世之解老、庄者,一误于申、韩之克核,再误于方士之求仙,皆强索玄妙无上之真,于粗重形下之器,未得乎牝牡骊黄之外者也:至若导引服气,固形养寿,与彼瑜伽,亦多合辙。以术而辅道则同然,为术而行术皆无可。不然,即欧阳公所谓始于一念贪生,虽寿至千岁,功在一身,亦何益矣!或者此书一出,可资攻凿而相得益彰也欤!其佐证正未可一一数也。

就此三家,略标大致。愚久居天竺,行箧无书,旧学既荒,新义难得,惜无从取诸载籍,比勘深求。然意其入华也,必然无阂。虽然,亦又尝深思其故,今世中西学术昌明,分科繁细,重外轻内,枝叶深芜,而人生大端,或昧略矣。世愈不治,乱离瘼矣。倘世界欲得和平,必人心觉悟而循乎大道,举凡儒、释、道、印、耶、回,皆所当极深而研几也。是皆身心性命之学,略其形式,重其精神,就其所长,自求心得,不议优劣,不画畦町,开后世文明运会之先端,祛往古异教相攻之陋习,则大之足以淑世而成化,小之足以善生而尽年。夫智无涯而生有涯,世界五千年之文明,东西方之智术,安可穷也?何居乎?量沙算海,泛滥无归!若考信典籍,专务外求,则新莽时人有死于书卷间而不悟者。若守道不坚,立义不笃,则近世学者有六变而骇世焉者。然则存其大体,身体力行,深造自得斯可矣。

且自有人类,智术发于心源。今聚全世界古今教典图书,亦不能谓真理罄尽于是也。而世变愈深,祸乱愈烈,虽梦所未见,亦事之恒有,必不能尽求于史有征,于法有据而相应。然则唯有返求诸己,觉自内心,常养灵明,不枯不竭,则真理层出,大用无穷,宝珠在衣,灵山不远,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竟可得其向导,臻至圆成,要之希圣、希天,终必发蒙乎内心矣。——奘、净而后,吾华渐不闻天竺之事,几不知佛法以外,彼邦原有其正道大法存,而彼亦未知吾华舍学于释氏者外,更有吾华之正道大法存焉。以言乎学术参证,文化交流,近世乃瞠乎欧西后尘,倘从此学林续译其书,正可自成一藏,与佛藏、道藏比美。间尝闻其当代领袖,竟以此一歌而发扬独立运动,士以此蹈白刃,赴汤火,受鞭朴,甘荼毒而不辞,卒以获其国之自由。向者吾游天竺之中州,接其贤士大夫,观其人人诵是书多上口,又皆恬淡朴实,有悠然乐道之风,是诚千古之深经,人间之宝典矣。译成,附以注释,并识其涯略如此。

壬辰(1952年)秋分,序于南印度琫地舍里时依法国圣慈座下

《玄理参同)序

这一本小书,原名《赫那克莱妥斯》(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一位古希腊哲人之名。撰者室利阿罗频多,以印度的精神哲学眼光,察看这一种哲学而加以申论,即以其人名名书。在华文若亦以此名翻音为题,一般读者必不知所谓。译之而附以疏释,就内容而擅改书名曰“玄理参同”。以谓精神哲学之理可简称“玄理”,而参考和参会三派学说之相同曰“参同”。

世界古代五大文明系统今余其三,三者各自有深厚的精神哲学。——通常说精神哲学,总是与物质科学对举;但从纯粹精神哲学立场说,不是精神与物质为二元,而是精神将物质包举,以成其一元之多元。主旨是探讨宇宙和人生的真理,搜求至一切知识和学术的根源,其主体甚且超出思智以上。那么,可谓凡哲学皆摄,即一切哲学之哲学,它立于各个文明系统之极顶。其盛、衰、起、伏,实与各国家、民族之盛、衰、起、伏息息相关。

不幸,希腊学术早已不在希腊本土了。约略自公元6世纪新柏拉图派解散以后,人物无闻,语文亦变。欲追溯古雅典哲学的黄金时代之端绪,只合乞灵于近代西洋。到近代西洋于希腊古典的研究,颇臻极致了,几乎可将那古典世界之本来面目,传映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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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利阿罗频多

印度这一系统,亦久已式微。梵文原是第一族姓的语文,却早已失去了创造的活力。其在印度诸语文中的地位,略逊于拉丁之于西方语文。经欧西近二三百年来之搜讨,其所可出者,大抵皆已表现于世,又当先求之于西洋。非但外国学者循此已开辟之途径,即其本土学者,亦首西路而求故家,至今仍惶惶然于国外各处寻求其贝叶。循西洋途径似乎落入第二义,然事半功倍。而印度学术在世界之影响,远不可与希腊的同年而语;因为近世科学,早已在希腊开其端绪,迤逦经晦塞的中世纪而至于今世之发扬光大,气脉仍是一贯相承。例如原子、电子等研究,竟可回溯到其早期哲学之“物生论”(Hylozoism),探求一宇宙本质者;如赫那克莱妥斯,于此亦有其假定。印度佛法在古代盛行过一时期,但自公元7世纪中叶后即已衰败,于今当外转而求之于中国。其流传至今的韦檀多学,如这疏释中所举少数论师维持了传承。直到现代方经此书撰者室利阿罗频多加以发扬;然室利阿罗频多不是宗教领袖,他是综合自韦陀以下之精神哲学而集其大成者,超出了韦檀多学的范围,度越前古。

这两大系统中种种哲学,在撰者是详熟的,因其自幼留学英伦,深研希腊古典,其后还治本土哲学,亦似巨细靡遗。唯于中国这一系统因语文之隔未尝详知,其度事义之数亦不甚相远。中国文明自古,学术文化自有其特色,恒久不已,重心未尝外移,其种种优胜处不必我们自加扬诩了。以三者而比勘、思维,值得我们警惕、振起。学术生命实与民族生命同其盛衰,互为因果。器非求旧、唯新,学术则无论新旧,唯求其是。科学不必说,任何旧理论、新发明,实证即是,无时空之碍限,因为物质真理是一。精神真理本身亦无新旧可言,说其是一,则有待于哲学上的比勘会通了。其间地域、时代、语文、体系之殊异,往往成为障隔,乃大费参稽;何况其所凭借不徒在于思智和推理,则更有待于创通、互证。但无妨假定其有会通之可能,因为这真理原是由内中修为省悟而得;可说凡人自知或不自知,皆多多少少生活于此真理中,而人人皆禀赋有此灵、此心、此性、此情、此体、此气,中西古今不异,则可谓只有所见之方面和所表之形式不同而已。

固然,精神哲学属于内学,内学首重证悟。悟入精神真理的某一方面,往往为思智、语文之所不及。然这早已成为常识,以内外对言,内外不可偏废,即其所证所悟仍当讲明,有可表现,非可遽弃语文、思智。事实应当是一内外交修之局。春秋时闵子马论周之将乱及原氏之将亡,以其时盛倡“无学”之说,或者正蹈此弊。以情理度之,当时公卿大夫不应那么愚蠢。或者当时对累世不能穷之礼学起了反动,另一方面已有类似“不言之教”、“绝学无忧”、“明白四达能无知乎”之说起,实有人得了证悟,如韦檀多学及佛法之“无学果”,知之亦无余事当知。由是一切推翻,舍弃了世法,自然结果是“下陵上替”。由此或可见到一偏之弊了。——求之于外自当广开门户,容纳他山,然后可以别异观同,挈长度短,进达其所未至,增益其所不能,恰是此三系统特色判然,各自有其原始性和独到处,乃使比勘增其意义,参会更有价值了。

虽然,比勘会通,谈何容易?必如此书之论说,当世亦复难求。撰者非有意为文,亦非专事述学,主旨在阐明精神真理。而其文有如天马行空,若析其理路,亦丝丝入扣,半字不易。篇幅虽小,不碍其为巨制。可谓一非常之文,近代英语著作中颇罕有其比。但内容不易为一般读者所了解,除非是专治哲学的人;不然,则当挽下两整个古典世界的文化背景配上去。

请先就翻译说:这仍是义理之文,译时自求其精密、美妙、明白、圆到。虽在另一文字里,意在于还他一个本来面目“信、达、雅”三字,昔严几道树为翻译工作的指南。西学入华之初期,固应悬此为圭臬。近世观感已颇改变了:因为不“信”则不成其为翻译,是伪制;“达”则独觉有间隔、距离;“雅”则属于辞气、形式,而出自译者,是外加,原作可能是“雅”或“不雅”。然则仅从本文着想,而出之能精、妙、明、圆,不算是苛求了。是否在此译中这皆已做到呢?读者谅不乏深知此工作之甘苦的人,心中自有定评,甚有待于高明之教正。

其次,请略说此疏释。这既是一非常之文,自不能附以寻常之疏——寻常做疏释,分汇、别目、科判、列表、图解、发题,从“序品第一”起,唯恐其不详尽,如释氏之义学,导源于汉人之注经,用力不少,为碍亦多。甚或增加滞晦,有损原作风裁。驯至疏释者漫驰词锋,务为奇奥,以艰深文鄙陋,敝心力于蹇浅,误己误人,为害不小。虽然,论古不嫌其恕,那皆由其时代风气使然,今人于往者自不必深咎,总归是不从而取法了。——这书的主旨既自有所在,非徒述学,其所提到的学理和故实等,多仅说出了一名词,倘学者未有古典知识根基,或觉其结构有如华严楼阁,从半空而起。那么,颇待解释。要全部配上两大古典世界的文化背景,自不可能,只合择要点提供参考。而赫那克莱妥斯是西方言变易哲学的第一人,恰好我国有最古一部著作《易经》屹然独在,许多处所正可互相比勘。更推下至老、庄哲学,亦可发现若干同似之处,宜于参会而观。今若舍此不提,学林必引为缺憾,深觉其可惜。当代多明通博达之士——即译者所知亦大有其人;而且,就最近出版物看来,一般学术水准,较二三十年前高得多了——然亦可假定知其一者未必知其二,知其二者未必知其三。然则此书之疏释有其必要,无妨参会三派学理之相同,只不可过于贡拙。

虽然,以言三者之比勘会通,这工作是留待读者自己做的。比勘以观其异,则重分析,分析不厌其详;会通以见其同,则重综合,综合不妨其略。综合不是强将多个事物聚置一处,或显然成一大笼统而为混沌,而是宜成一和谐的有机的整体。今疏导和解释诸理而一一为说,需要多少文字!只合择要。若不明加辨析,岂不成为混沌?徒然辨析而有提出一二例证,岂不失之空疏?又贵在折中。因此简述学派,提挈纲领,多是引出一些端绪,使学人可从之更往深求。亦稍搜故实,增入一点历史趣味,使不致过于枯燥。其征引老、庄,原是读者自家的宝物,或可感觉亲切,易于得个入处。要之,一小册子而三大体系精神思想之宏纲具在,可以袖珍,乃此作原意。——或者文字犹嫌稍繁,亦是一失。究竟读者可随意拣择。是亦犹如撷集几束花草,庄严一尊精神真理的造像,使其姿态愈生动、愈高华。花草可弃,造像无改。虽未必与原作全融,相得益彰,形成一有机的整体,尚不至于龃龉而不相中。总之是于此一非常之文,附加一非常之疏。——这疏释亦曰非常,谓其异于寻常而已,则无好坏之可言。

如是,读者能说参考资料虽或已择要提供,而看不到疏释者自己的意见,颇属憾事,多见牒述,皆有案无断,仍难说上会通。不但此也,即赫那克莱妥斯的一百二十余则简言,亦未全部译出,更为缺陷。——这是歉然的。限于体例,疏释不是疏释者所当发议论的地方;附有某些理念,仍采自室利阿罗频多的其他著作。自知学识浅陋,实未敢于三大系统之哲学做何轩轾,妄加优劣之评,仅有叙述,各个显表其特色而已。若求全读此希腊哲人之简言,又有待于学者之自力了。近代各西方语文的译本正自有在,亦可逐字逐句翻译,各凭自己的见解分汇、别目,加以导扬。然那不是译此一著作之主要工事,只合将其所称引者译出,然亦犹附带译出如干则以供参考。未尝罄举,留有大多空白任学者填补,独往而深造自得,且可更优游于玄理之域中了。

末了,请于此更赘一言:现代人士盛言世界大同,理想实为高远。然求世界大同,必先有学术之会通;学术之会通,在于义理之互证。在义理上既得契合,在思想上乃可和谐。不妨其为异,不碍其为同,万类攸归,“多”通于“一”。然后此等现实界的理想,如种种国际性的联合组织或统一组织,方可冀其渐次实现。那非可一蹴而至,但无论道路多么悠远,希望多么渺茫,舍从此基地前进,亦别无其他途径可循。然则此书虽小,意旨亦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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