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水火兼容的地方
【作者交代】
《灶》写于1979年我大一,参加第一届“台大文学奖”获散文第二名(1980年,首奖从缺)。这篇文章是我创作生涯的起跑点,犹然记得是在一种非常奇特的澎湃情绪中一气呵成写出,我视作是缪斯之神正式要我归队。后收入《月娘照眠床》书中。几年前,有出版社选入高中课本,嘱我对鲜少进厨房连“煤气炉”都少用的高中生谈一谈写作背景。我深知编者选此文的用意,自家常器物切入,引导学生认识农业社会主中馈之女性角色进而探勘庶民生活史,以祈感悟传承之意。我因此写作此文,娓娓道来,颇有自问自答之感。于今重读重修,情感上再次抚触记忆中那一口灶,仍是热的。
亲爱的同学:
用过灶的人,大多已凋零,写灶的人,如今也灰发如霜。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宜兰县冬山河沿岸乡村仍是单纯的农业社会,放眼所见景致大约跟日军登陆那年与“国民政府”来台时相同,差别只是农舍自茅屋蜕变为砖屋,屋内照明从油灯、蜡烛换成五烛光灯泡。不过,我阿嬷对那几颗灯泡十分宝爱,白天不开晚上因早睡缘故也不常使用。因此,在那原本就进步缓慢近于龟速的偏远乡间,加上长辈的铁腕管理,使我有机会在一种封闭式、脱离时代滚轮的旧社会氛围里成长。我甚至相信,我所经历的吃地瓜签稀饭、河里摸蚬抓螃蟹、插秧除草割稻晒谷等农家经验,跟生于“大正二年”(1913年)的阿嬷与生于“昭和十二年”(1937年)的阿母并无不同。
高中北上读书,都市生活与我的乡村习性几乎水火不容,这种宛如时空错置的经验是我这一辈人的共同记忆——我们赶上乡村人口涌入城市的“岛内大移动”兴盛期,又恰好在情感丰沛的少年时期离乡背井,踏入台湾经济正要起飞的指标城市台北,骨子里的田园旧习性与眼睛所见的城市新风貌形成严重拉扯。我们是脚底仍有泥味的四蹄动物却被逼着要变身为两翼猛禽,有人成功有人挫败。不管如何,我这辈人对“乡愁”有深刻感受,这种愁绪无关乎地理方位、空间距离,而是一种失落:离家前,我们以少年之眼拓印下来存入脑海的田园农舍,却在青壮年返家时的眼中消失了,只剩下那份拓印图,一张土地所有权状或是一个挂在嘴边的住址。对我而言,内在的城乡对抗从未停止,虽长期蜷伏于城市却是变身失败的案例,单翼双蹄怪物,田园骨骼敷上城市血肉,喜欢住在靠山近河有林荫的地方,厌恶市中心。
这些日积月累的情感底基,注定了《月娘照眠床》必然会在我的创作时程表出现,而且很早就会出现。少年离乡的我,经十一年间乡愁激荡无从安顿,不得不借笔墨重塑记忆中的江河田舍,以童稚之眼返回葛玛兰族“穆罕穆罕社”(意为新月形沙丘)的我的“武罕”小村,因再次经历而完成“仪式”般的离家手续,把浓郁的乡园深情永远封存在文字里。我的写作生涯里,有两次“重返童年”,一是后来因育儿经验写《红婴仔》追忆了成长意义上的童年,一是《月娘照眠床》完整且强烈地追忆了地理意义上的童年。我私心所爱的当然是后者。实言之,每次翻《月娘照眠床》,看到类似“天气转凉的时候,竹叶开始落。落得池上、井里都是。闲来的时候,我常跟自己玩,擒几片干的竹叶,让它们飘在池上,分别用指甲尖沾一滴水驮在它们背上……”不免眼角微湿,俱往矣,俱往矣!深情封存在文字里。
《灶》是书中较早写成的一篇,其重要性不言可喻。因着前面所说沉重的乡愁情绪,这篇文章有了不一样的下笔方式。“缕缕炊烟呵……”两小段自问自答,糅合召唤、怀想与感叹的短句之后,我用慢速导游之法写了三大段乡村田园景致,仿佛引导已成年身在异乡的自己一步步回家,意在“重建现场”,写出当时农村风貌,由远而近、由外而内带入厨房——在农舍格局图上,厨房大多位于屋子最里面,与厕所、猪圈相邻,俚谚“宠猪抬灶,宠子不孝”点出了地缘关系——进而交代厨房摆设,最后与那口灶面对面。
乡下人称厨房为“灶脚”,可见灶是厨房里的灵魂之物。灶,那庞然且有嘴(灶门)有尾(烟囱)的形貌,颇像一头圣兽。厨房,是女性领土,可是掌管这头兽的偏偏是个男神——灶爷公,即灶神。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送灶神返回天庭述职是件大事,必得恭敬祭拜。情感上,我当然希望管灶头的若是个女神会更好,不过既然这是没得商量的事只能接受,但我不免猜测,听多了女性心声的这位灶神说不定有些女性化倾向,跟婆婆妈妈有了类似姐妹淘的情谊,所以拜灶爷公时供品直接放灶头上,我们小孩一点也不怕,也是直接偷吃,“一口接一口,直到都没有。”
靠近灶门墙壁上贴着的“司命灶君”春联,色泽鲜红,经年不褪,符号里蕴含着坚定的信仰,对历经日据、饱受水涝之苦的旧社会女性而言,每日有米有菜可以下锅是一件多么值得感谢、感恩的事,这种心情,绝非走到巷口就有池上便当、必胜客的现代年轻人能理解。是以,她们日日在灶前挥舞锅铲,与佛教徒做早晚课同等虔诚。在我眼中,她们是挥铲的灶头菩萨。
因此,《灶》文有三层相互叠印、递进的意涵,除了依年龄叙写我的灶头经验之外,第二层是经由我的眼睛所看到的阿嬷、阿母与灶的关系,最后是延展而出具普遍性的灶与女性的关系。
第一层写小女孩(我)的经验,以观看、戏耍、尝试为主,偷烤番薯是例证。在那个没有7-11、没有零钱、没有零食、同学都跟你一样穷、兄弟姐妹也跟你一样馋的年代,能烤个番薯来吃实在是人间美味。当然,要加上“顺利地烤成功”(这段祷词亦可用于联考前文昌庙内),灶内五个番薯,长条形小颗的必是老大老二的,圆滚滚最大那颗必是三岁老幺用双手捧去塞的。
第二层写阿嬷、阿母与灶的关系,侧重于年节、祭祀之描写,并写出信仰的力量,灶与阿母合一,刻画母者精神。
我还记得过年前炊发粿的趣事,阿嬷平日就有些小禁忌,逢年过节时禁忌更多。蒸发粿时,当她要掀锅,坐在灶前顾火的我必须配合她的口令,弹跳起来。她说,这样粿才会发!我一向配合她的“带动唱”,但心里觉得自己很像乩童。当然,阿嬷炊的粿一向都会发,跟我认真弹跳应该无关。
第三层,从“村子里有人娶媳妇的时候……”“每一个做母亲的……”到“于是我自自然然地想起邻厝的那对夫妻……”扩大观照面,写灶与女性的关系。借由婚姻,灶得到传承,一代代女性也在灶口前燃尽一生。然而,在灶前张罗柴米油盐的妻子,永远需要一位体贴的伴侣而非等着吃饭的员外,与之相知相惜、同心同行。我写那对夫妻在灶前相处情形,用意在此。
写作《月娘照眠床》最困难之处在于语言文字,我刻意脱去华美词汇,引入母语,贴近乡亲父老、田园风俗来写,希望写出虽素朴却情深意重的田园之美。
六十年代的农村已经消逝,当年所用器物没有一件留在现代生活里。灶被瓦斯炉、微波炉取代,灶爷公大概失业很久了,大扫除时刷洗厨房的人变成外佣或钟点清洁员,结婚时做妈妈的也不必叮咛女儿去熟悉灶的习性,因为双薪小两口都是“老外”(三餐老是在外)。旧时厨房是女性疆土,现在精于厨艺的男生比比皆是(据说“不烧饭”早已是女性的结婚条件之一)。从传统大家族到现代小家庭,灶(或厨具)仍是见证者,过去那口灶一日三热,现在的煤气炉常常只用来烧开水。有了插电热水瓶,又直接买瓶装矿泉水,连水也不必烧。
然而,有所变,亦有不变之处,“经营家庭之道”是新旧社会共同追求的。过去采用的任务分配或许不再适用,那么,属于新一代的家庭经营之道又是什么?
我希望同学们从三个面向来读这篇文章:
社会面。文学作品往往是观察社会变迁的“切片”,借由文中对农村生活的描写进而理解六十年代台湾的局部面貌。
文学面。如何以朴素文字、真挚情感与技巧,描写寻常生活里的器物,层层推进,渐广渐深,终而立论完整。
女性角度。灶,是镇压女性、使之永不能翻身的“雷峰塔”,还是让她们发挥治家才能的“军火库”?旧社会女性不能不煮饭,新时代女性可以不下厨吗?家中挥舞锅铲的是谁?是否细心地观察过她(或他)的炉边身影?属于你家“灶的故事”是什么?
2009年,我策划、撰写《吃朋友》,在这本结合饮食、友谊与生命故事的书中,我赫然发现每个说故事的人所追忆的菜肴,都是小时候妈妈做的家常菜。
刹那间,仿佛灶口熊熊大火再现,或胖或瘦、或健康或孱弱、或优渥或苦命的灶头菩萨一一现身,故事中,每个子女都证明他们的妈妈,在灶前修得永恒不灭的亲情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