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伯
一早醒来,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党伯。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党伯的名字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是也有许多人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就像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第一次见到党伯时我还在上高中,时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党伯去县里检查工作,专程去了一趟我家。
那时父亲刚刚复出到县委工作不久,我家住在老烟厂的大杂院里。院子里曲里拐弯,连小汽车都进不来,家里更是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那天中午我放学一进家门,就听爸妈说党伯来了。只见身穿深灰色风衣、身材瘦高、脸庞清瘦的党伯正站在房间中央,微笑着向我点头说:“哦,这就是小红。”
党伯是河南唐河人,1935年领导学生参加“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之后投笔从戎,奔赴延安。1937年入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商丘地委书记、省卫生厅厅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等职。
在我到郑州上学的时候,党伯就因病在家休养了,但对外界的情况仍然很熟悉也很关心。我和姐姐去看他的时候,曾向他说起我们的校址被几家工厂分占的事情。党伯就说:“这件事情我知道,学校要办学,但郑州市的同志说,我的工厂怎么办?”
转眼我就毕业参加工作了。党伯此时已经离休,一个人从医学院搬到了东明路的干休所住。陪伴照顾他的,只有一个从南阳老家来的小保姆,叫胖妞。我常常在周末骑着自行车从西郊跑过去看他。党伯一看见我就会开心地笑着招呼道:“小红来了。”然后我便到他跟前坐下来,和他闲聊一通。
也就是在党伯任地委书记的时候,父亲是地委宣传部宣传干事。每次党伯下乡检查工作总是带着父亲,而不带自己的秘书。短短几年的共事,却结下了终身的友谊。
周总理逝世的时候,有一天爸爸拿着一本杂志给我们看,他指着封底照片上周总理身边那位身材瘦高、脸庞清瘦的中年人说:“这个就是你们的党伯。”画面上是时任水电部三门峡工程局局长的党伯陪同周总理视察三门峡大坝的情景。
三门峡大坝是新中国成立后在黄河上兴建的第一座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其工程之大、气魄之雄当时在我国首屈一指。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在高高的三门峡大坝上,身穿深色风衣的党伯与一身灰色风衣的周总理并肩迎风而立,面对滔滔黄河,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激情满怀!
而在我的记忆里,更多的时候党伯只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在他的卧室兼书房里,坐在轮椅上的党伯平静而安详。他常常双眼直视前方。他究竟看见了什么?往事如烟,他一定不曾忘却,半个多世纪的峥嵘岁月和风云际会。“一二·九”运动时那个风华正茂、慷慨激昂的学生领袖,那个在苏豫皖辖区面对强敌指挥若定的县委书记,那个化名张志强、以小学校长身份作掩护的红色特工……
走过了多少枪林弹雨,经历过多少是非恩怨,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在和平岁月。新中国成立后的党伯经受了命运的一次又一次打击。在一次医疗事故中,党伯即将临产的儿媳和腹中的胎儿双双丧命,当时党伯是省卫生厅厅长、李姨是医学院党委副书记。也许是值班护士面对高干家属过于紧张,以致打错了针,但党伯一家并没有过多追究此事。二儿子二毛出生时,因为整天行军打仗,带着年幼的孩子多有不便,于是他们只好把孩子交给老乡抚养。革命胜利后,他们终于找到老乡家,把二毛连同他孤苦无依的养母一起接回了城里。可惜二毛成家后,这城里的媳妇却容不下乡下的养母。左右为难的二毛一时想不开,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独自跑到黄河岸边服毒自杀。
当时党伯因病住院,家人怕他伤心,一直对他隐瞒了很久。
陶铸有诗云:如烟往事尽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党伯一定是把生死荣辱都看淡了。
那时干部终身制刚刚废除不久,很多老干部对此耿耿于怀,牢骚满腹。我问党伯对此有没有意见,党伯笑道:“现在就是让我干我也干不了啦!”
党伯的书橱上一直贴有一张白纸,上写:书不外借,免开尊口!我觉得很有个性,但我还是借过一本《醒世恒言》,也不记得后来还了没有。与其说是借书,不如说我是想以此试验一下那张告示对我有没有效力。
听胖妞说,有一次她问党伯,这么多的书将来打算怎么办?党伯毫不犹豫地说:“捐给图书馆。”
谁知时隔不久,就传来党伯去世的消息。当时爸爸正好在省里开会,于是爸爸一个电话,党伯的生前好友便纷纷赶来为他送行。听爸爸说,党伯的病情本来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因为当时身边无人照料,才因便秘引发脑溢血致死。
料理完党伯的后事,我随爸爸他们一同去河南医学院一附院高干病房看望李姨。只见满头白发的李姨不停地自责,后悔自己没有守在党伯身边。她目光低垂,神情呆滞,好像是在喃喃自语:“要是当时有人在身边,他一定不会就这么走了。”
曾任郑州市副市长的李姨,此时已追悔莫及。就因为一点家事,那几年她一直与党伯分居,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去看看党伯。
十年后的一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了李姨去世的消息。
一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家庭,就这样繁华落尽。一个曾经响当当的名字,就这样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然而,他永远是父亲他们的党部长,我们的党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