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次西郊作一百韵①
蛇年建丑月,我自梁还秦②。
南下大散岭,北济渭之滨③。
草木半舒坼④,不类冰霜晨。
又若夏苦热,燋卷无芳津⑤。
高田长檞枥,下田长荆榛⑥。
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⑦。
依依过村落⑧,十室无一存。
存者皆面啼⑨,无衣可迎宾。
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⑩:
……
近年牛医儿,城社更攀缘。
盲目把大旆,处此京西藩。
乐祸忘怨敌,树党多狂狷。
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
快刀断其头,列若猪牛悬。
凤翔三百里,兵马如黄巾。
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
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
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
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
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
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
节使杀亭吏,捕之恐无因。
咫尺不相见,旱久多黄尘。
官健腰佩弓,自言为官巡。
常恐值荒迥,此辈还射人。
愧客问本末,愿客无因循。
郿坞抵陈仓,此地忌黄昏。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
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
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
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
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
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
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
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
【注释】①唐文宗开成二年十二月(838年初),作者从兴元(今陕西汉中)返长安。途经京西郊区,目睹耳闻衰败乱离情况,写了这首长诗。长诗回顾历史,着眼现实,内容极为丰富。因篇幅太长,这里只节录首尾两部分。这两部分写甘露事变,及事变后长安西郊一带田地荒芜和百姓苦难情况。次:止宿。②蛇年:开成二年丁巳,十二生肖中属蛇,故称“蛇年”。建丑月:十二月。梁:梁州,州治在兴元。秦:指长安。③大散岭:在宝鸡西南。两句写自南向北,先下大散岭,再北渡渭水。④舒坼(chè):萌发。⑤燋(jiāo)卷:焦枯卷缩。四句写阴阳失调,冬季晴暖干旱,草木因天暖而萌发,不像寒冬;倒像是炎热夏天,萌发的芽干枯卷缩,没有津液。⑥檞、枥、荆、榛:都是野生树木。两句写田地荒芜,杂树丛生。⑦墩:土堆。指原先拴牛的地方。⑧依依:牵挂,形容缓缓走过村落的情景。⑨面啼:即背面啼。程梦星说:“下文‘无衣可迎宾’,此所以畏人背面也。”按:亦与感情沉痛有关。⑩具陈:详细地陈述。何焯说:“此下皆述‘具陈’,至末方自发议论,章法绝佳。”按:以上为长诗第一段。描述在长安西郊所见景象,并借村民的话引出对唐王朝衰败情况的叙述。本选限于篇幅,以下略去诗中追述贞观之治、安史之乱、西北边患、藩镇叛乱等部分,仅录其写当前时事与民生部分。牛医儿:东汉黄宪的父亲为牛医,被人称为“牛医儿”。这里借指郑注。郑注为文宗治风痹症,得到文宗的信任和重用。城社:城狐社鼠的省语。指皇帝身边的奸邪。攀缘:攀附援引,结党营私。盲目:郑注近视,此处语义双关,同时指政治上的盲目。把大旆:犹扛大旗,指郑出任方镇长官。京西藩:指凤翔,当时为京西重镇。甘露事变前,李训、郑注与文宗策划诛灭宦官。大和九年十月,以郑注为凤翔节度使,作为对宦官下手时外援。狂狷:狂和狷本分指狂躁和褊狭两种人,这里偏用“狂”义。二句谓郑注乐于制造祸端(指诛杀宦官)而忘记怨敌(宦官)的势力,他所交结的党羽又多是一些狂躁的人。惮:畏惧。当时李训、郑注之权,赫于天下。生平恩仇,丝毫必报。把所恶的朝臣称为二李(李宗闵、李德裕)之党,多所斥逐,人人惴栗,所以尽管是失败被杀,也不为人们所怜悯。列:陈(首示众)。甘露之变,李训举事失败被杀。宦官仇士良密令凤翔监军宦官张仲清诱杀郑注,把头送到长安,挂在兴安门上示众。凤翔三百里:指长安以西,凤翔以东地区。黄巾:东汉末年张角等所领导的农民起义军。黄巾军在古代被地主阶级视为“盗贼”,这里指甘露事变后,在乱中大举出动,四出焚杀抢劫,肆意胡作非为的禁军和其他官军。军牒:调兵的文件。屯兵:驻军。当时太监命左神策大将军陈君奕为凤翔节度使。供亿:唐代公文习用语,意同供给安置。扳(bān)牵:牵挽。陈君奕率兵进驻凤翔,骚扰百姓,人民扶老携幼逃往山里。孩:小儿笑。生未孩,指生下来不久,还不会笑。所适:去的地方,指目的地。老百姓仓皇出逃,漫无目的,但愿死在山间。尔来:指自甘露事变以来。三岁:从大和九年到作者写这首诗时首尾三年。甘泽:及时的雨水。不及春:指春旱不雨。亭午:正午。两句说“盗贼”在正午时都敢于公然出来,如果要问是些什么人,原来多数是穷苦的老百姓。节使:节度使。亭吏:秦汉时乡中有亭长,这里指基层治安小吏。节度使因为亭吏镇压无力而杀掉他们,但“盗贼”既然多是穷民,亭吏恐怕也没有理由去滥加捕捉。官健:官兵。巡:巡查“盗贼”。荒迥:荒凉僻远的地方。此辈:指官健。官健名为巡盗,实际上他们在荒野也残害百姓。客:村民称作者。本末:事情的本原和结果,这里指唐王朝立国至今的治乱情况。因循:徘徊,延宕。意思是路上不要迟缓拖延,以免发生危险。郿坞:故址在今陕西郿县北。陈仓:在今陕西宝鸡东。忌黄昏:意谓路途不安宁,切忌在傍晚时赶路。冤愤:怨恨愤激的感情。如相焚:像火烧一样。会:指春秋时晋国的大夫士会。《左传·宣公十六年》载,晋景公任命士会为中军统帅,且为太傅,于是晋国之“盗”都逃往秦国。理与乱:治与乱。唐人因避高宗李治讳而改用“理”字。系:关系,即取决于。此事:指国家的深重危机和自己治国在贤的主张。滂沱:倾泻流溢的样子。紫宸:唐朝皇帝听政的便殿。九重:皇帝的住处,这里指朝廷。黯:昏乱。隔:被阻隔。使典:下级小吏。唐代称胥吏(办理文书的下级人员)为使典。句意说,朝中任高官的,才器不过如胥吏之流。厮养:奴仆。此指宦官(宦官本系皇帝家奴,在宫廷服役)。这句指斥宦官掌握兵权。唐德宗以来,禁军将领都由宦官担任。此言:即上文“我听此言罢”一句中的“此言”,指村民历叙唐王朝从治到乱,特别是当前情况的大段谈话。未忍闻:因言之使人痛心,所以不忍再听。纪昀说:“‘我听’以下,淋漓郁勃,如此方收得一大篇诗住。”
【评析】本篇是李商隐集中篇幅最长的一首诗,也是思想性最强的一首诗。何焯说:“此等杰作,可称诗史,当与少陵《北征》并传。”(《义门读书记》)
作者先写亲眼目睹的长安西郊田地荒废,“十室无一存”的苦难景象,接着通过村民之口,叙述从贞观之治到晚唐甘露事变的情况,既有唐王朝衰落历史过程的纵向追溯,亦有各种社会危机的横向解剖,构成长达百余年的社会历史画卷。藩镇的割据叛乱,宦官的专权残暴,边患的严重威胁,统治集团的骄奢昏庸,赋税的苛重,人民生活的穷困,治安的混乱,财政的危机,等等,都在长诗中得到揭示,规模宏大,体势磅礴。由于篇幅太长,难以全录,这里只节录了首尾两部分。这两部分相对集中地写了甘露事变,特别是其时京郊地区所受的天灾人祸与民不聊生的现实情境,并提出了国家治乱“系人不系天”的政治见解。作者关注下层,强烈地反对宦官乱政,其忧心如焚的报国精神,与在宦官专权时敢于加以抨击的勇气,在当时十分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