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钟山风雨

大宋风月:苏轼 作者:高有鹏


二、钟山风雨

江宁城东门外,通往蒋山的半道上,白塘半山园,树木稀疏而别有情致,映衬得天更高远,水更清澈,没有院落墙垣的房舍显得清净而孤寂。放眼望去,绿白相染,花红其中,不时有鸟群飞来飞去,在屋场上停停留留。

远处有笛声穿梭在风中,乍病始起的王安石,拄杖而立,由仆童搀扶着,眼望着北方。

他有好多天没见太阳了。

春风掠过半山园,灰白的天空加了一层乌黑色,蒙蒙细雨淅淅沥沥地飘落着,天气多了些许寒意。仆童悄声询问王安石说:“荆公,是否到屋内稍避片刻,秀老紫芝先生,今日恐怕不能来了吧。”仆童已经知道俞秀老病倒了,他恐怕王安石知道实情后伤心,才这样说,既劝慰了他,又暗示了他。

王安石摇摇头,执拗地说:“紫芝先生会来的。我昨天夜里还梦见他和我在一起,促膝长谈,至兹余兴未消哩。”

天色更暗,仆童将蓑衣横披在王安石身上,搀扶着他,陪他立在雨中。仆童是穷人家的孩子,连姓和名都没有。自罢相后,皇帝曾赠王安石一匹马,王安石又买了一头驴,外出时或骑马或骑驴。后来,那匹马死了,王安石异常伤心,写了一首诗:恩宽一老寄松筠,晏卧东窗度几春,天厩赐驹龙化去,谩容小蹇载闲身。有友人介绍,专雇了仆童为他牵驴,平日里外出时帮助照料自己。王安石曾为他取名,他笑着说:“我生性不喜牵挂,荆公还是免了吧,有了名字我就多了一分劳累,还是如此轻松一些好。”仆童既敬重又喜欢王安石,从不随便问什么。他熟悉王安石随意郊游的习惯。病前,王安石兴来时,常唤仆童一同外出,游到哪里是哪里,游到何时是何时。清凉山上的清凉寺、蒋山南边的孙权墓、半山园北谢安故宅谢公墩,以及秦淮河、齐安院、宝公塔、八功德水、栖霞、玄武,特别是下定林寺,是王安石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还有他读书的一间房舍,院中僧人特意为他安排的。平日仆童常在他悄悄不在时背诵他写的这样几首诗。

此时,他不觉信口吟出:

穷谷经春不识花,

新松老柏自欹斜,

殷勤更上山头望,

白下城中有几家?

定林修木老参天,

横贯东南一道泉,

五月杖藜寻石路,

午阴多处弄潺湲。

屋绕弯溪竹绕山,

溪山却在白云间。

临溪放艇依山坐,

溪鸟山花共我闲。

仆童不识几多字,听王安石吟一遍却能够过耳不忘。因此,王安石也很喜爱仆童,没事时常吟诗给他听。最令仆童喜欢的是,王安石不但喜游名胜,而且痴爱乡里,常到农家,遇到乡野茶饭从来不拒。有一次,仆童随王安石冒着盛暑去山间游玩,在野外遇见提刑李茂直,两人坐在路边畅谈起来。李茂直见太阳照在王安石身上,便让仆从将遮阳伞移往王安石处,王安石忙说:“不必这样,若使后世做牛,还要天天在田里耕作,晒晒又何妨?”说得仆童他们大笑。仆童不知荆公为何职,曾就此问,王安石说:“知荆条否?荆公即持荆条之公。”后来,仆童才知道怎么回事,愈发敬重起他来。今日天色不好,加上王安石近日生病,身体虚弱,仆童本来想以诗诱他去定林寺玩,也就作罢。他望着王安石瘦弱的脸膛,心中异常难过,又不知如何劝他是好。他明白一点,那就是王安石急欲相见俞秀老,意在同俞秀老商量舍宅为寺,若上表皇帝得到同意,即另租秦淮民居以栖身。

半山园在风雨中无拘无束,敞开胸襟,任寒冷的风和雨滚来卷去。墙四周已春意盎然,一簇簇新绿傲然挺立在风雨中。

屋角依然翘起,屋墙还是那样白净。

王安石环顾着半山园,为此境而高兴,脸上多了些红润。前些日所作诗,不觉在心头泛起涟漪。仆童见此情景,眨动着灵动的大眼睛,先是哼着,继而声音越来越大,索性放声唱起来:

日密畏前境,渊明欣故园。

那知饭不赐,所喜菊犹存。

亦有床座好,但无车马喧。

谁为吾侍者,稚子候柴门。

长者一床室,先生三径园。

非无饭满钵,亦有酒盈樽。

不起华边坐,常开柳际门。

漫知谈实相,欲辩已忘言。

王安石笑着转过身,用手抚摸着仆童的头,频频点头。

风雨渐渐停息,王安石手搭凉篷向远方继续望去,仍不见俞秀老的身影,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时,远处有人骑马如飞,直奔而来;到了近前,来人匆忙问:“这里可是王荆公的半山园?”

王安石还没答话,仆童忙上前说:“您可是替紫芝先生送信来的?”一边使着眼色让他平心静气。

来人大喜,从怀中掏出书信,拜见了王安石,喘着气说:“紫芝先生,他,他有,有事情分不开身,让我来问候荆公大人。”

王安石接过书信,读了又读,热泪涌出眼眶,忙问道:“紫芝先生病重否?这笔迹如何像是有病之人所写?你说,说实话。”

来人就要谢辞,答道:“昨日患有小恙,今日已痊愈,他携了俞清老,有急事去了他处。”

“这才好,这才好。”王安石念叨着,由仆童搀扶着,转身向屋舍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怅然若失地问仆童:“你看,我这老朽,能康复吗?”

仆童说:“大人,您的病早该好了。只因为您觉得自己有病,才有病的;若您觉得您没有病,您的身子骨立刻就会好的。”说罢,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嘿!孩儿,你学问大着呢。”王安石夸他,说着,一边挺了挺胸膛,用力把头昂了昂。

“我是从蝴蝶身上学来的。”仆童咧嘴笑道,“我做梦变成了它,又做梦见它变成了我。”

王安石拍着他的肩膀说:“等几日我搬到了城中,安稳下来时,就教你识字。你有如此好的悟性,若不识些字,岂不是荒废了人才而误了大宋的事业?”说罢,又止不住喘气,咳嗽不止。

仆童眼含泪花,点点头,为他捶着背。

几只紫燕飞来,叽叽叫着。王安石指着紫燕说:“孩儿,你知道,这是谁家檐前飞过的燕子吗?”

仆童望了半天,似懂非懂地说:“这不是王谢堂前的燕,而是来问候大人的燕。”

燕儿飞舞着,掠过塘中水,掠过杏花,掠过半山园又远去,格外轻盈。

王安石想起了儿子王雱的一首诗,信口吟道:

一双燕子语帘前,

病客无憀尽日眠;

开遍杏花人不到,

满庭春雨绿如烟。

他不觉泪眼汪汪,自言自语道:“雱儿,你走了,我在江宁好孤苦啊!”

赵顼有恙的消息,王安石是从吕嘉问那里得到的。熙宁十年的晚秋,吕嘉问谪知江宁府,至元丰二年秋,吕嘉问改知润州;第二年又改知临江军,路过金陵,谒王安石。王安石很看重这位当年帮助自己推行市易法的俊才,二人同游东岭,又邀他到家中;吕嘉问谈到王安石的两个弟弟王安礼、王安上时,无意间讲到了蜀国公主死去,皇上异常悲痛,再加上西北边防宋军先胜后败等事,赵顼一气之下,精神再不能振,久病不愈。有许多事情吕嘉问不知道详情,只顾自己说个痛快。赵顼与王安石密谈时曾提到自己有两大心事,一是英宗英年早逝,仁宗无子,宫室中子嗣不旺,早折现象多,是天亡大宋否?二是西北夏地、拓跋旧族屡犯边地,契丹不服,妄称北朝,一犯再犯,来日必成大祸,忧心忡忡。前几日,王安石梦见自己入对时,赵顼头缠白纱,夜半即惊醒。他回想自己毕生献身于新政,遭到司马光还有高太后等人的反对,若不是皇帝鼎力相助,哪会有那些轰轰烈烈的日子!个人功名事小,国家富强起来才是自己的心愿;目前正是内外忧患交加的关头,官家若病卧不起,该会有多少祸端起于四方!他在心中流着泪高喊道:官家,你这么年轻,千万不能倒下啊。

过了春三月,天渐渐暖和,仆童不时催王安石去清凉山、定林寺等处游玩。

这天,两人来到近郊不远的一处村舍。村舍是湖阴先生的草堂,一片宁静。遥望湖阴先生杨德逢宅居,仆童轻声吟道:

四山翛翛映赤日,

田背坼如龟兆出。

湖阴先生坐草室,

看踏沟车望秋实。

雷蟠电掣云滔滔,

夜半载雨输亭皋。

旱禾秀发埋牛尻,

豆死更苏肥荚毛。

倒持龙骨挂屋敖,

买酒浇客追前劳。

“好,好!”王安石笑逐颜开,一再夸奖仆童记忆力强。

“这,有,有个什么什,么好?‘湖阴先生坐坐,坐草,草堂’,这也能算算得,得上是是,是诗?”一个银铃般的声音结结巴巴,在不远处响起。

回首望去,只见一个小姑娘盘腿坐在牛背上,手中折弄着一团花草环,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仆童听见,笑得忍不住捂了肚子。他使劲咽了咽口水,装出恶煞模样,大声说道:“女流,你也懂诗?”

“看你你个,个个酸酸,酸菜菜团,团,团儿!”小姑娘飞身跳下牛背,舞着花草环,在仆童面前晃了几晃,搔得仆童直后退。她说:“这诗太太,太无,无味儿,不知是是,是何,何处腐朽所作!照,照,照这,这样下去,人间该是太乏,味儿了呢。”

王安石点头称是,问她道:“你是何处人家的姑娘?唤甚名谁?也懂得这许多道理?”

“我无名,名,无,无姓,一身轻轻,轻松,山前,来,水后后,后去,去,天作作,作宇,作宇,地为,为榻。如何不懂得,些诗,文?”小姑娘嘴一撇,越说越结巴,一边摇晃着脑袋说。

仆童叫道:“与我是一类,无姓无名,好一般轻松咧。”

王安石越发喜爱这个小姑娘,逗她说道:“小娘娘,老朽可否问几句话?”

小姑娘点了点头,抚弄着花草环,犹如心不在焉。

“一,何谓诗?二,何谓词?三,何谓歌?四,何谓文?五,何谓道?六,何谓心?七,何谓天?八,何谓地?九,何谓人?”

王安石一口气说出这么多。

小姑娘走近王安石,打量着他,又看了看仆童,笑出明眸洁齿,更令人怜爱。她把手中的花草环送给仆童,向王安石行了个礼,说:“大,大人,我口吃。我能,唱唱,唱着答您这九,九问吗?”

王安石拉过仆童,二人择一石块坐下,对她说:“小娘娘,请吧。”

小姑娘放开嗓子,“啊——”喊了好几声后,扭着,跳着,笑着,双手比划着,唱道:

一问何谓诗是甚?

诗是稻米最喜新。

不见农人四季苦,

苦即真诗何用问!

二问何谓词是甚?

词是四海流浪人。

奔波万里即好词,

奔波是词何用问!

三问何谓歌是甚?

万里长江浪滚滚;

长歌当哭天地哀,

哀即是歌何用问!

四问何谓文是甚?

海不扬波水无文;

最喜惊雷报春来,

雷即为文何用问!

五问何谓道是甚?

参天大树靠根深;

餐风宿雨根生长,

风雨即道何用问!

六问何谓心是甚?

泉水淙淙乾坤润;

走江过海吐层云,

云即人心何用问!

七问何谓天是甚?

可见日月统星辰?

一人一光宇宙明,

人即苍天何用问!

八问何谓地是甚?

人行千里娘担忧,

针线密密绣乾坤,

娘即大地何用问!

九问何谓人是甚?

万物生长靠水土,

水土滋养好精神,

精神即人何用问!

小姑娘一口气唱下来,再无口吃,逗得二人喜笑颜开。

“小娘娘!”王安石拍拍小姑娘的头,无限感慨:“九问,九歌,介甫我寻了几十载,今始得矣。”

小姑娘歪着头,惊讶地说:“介甫?您您,你可可是那名名,名满,满天天,天下,下的王安石?”

她说着,又口吃起来,自己变得不好意思,红了脸,低下头。

仆童上前来,把花草环还给她,说:“小女子,你有眼识不见泰山。你道他是谁?金陵之大,如何有我家荆公大?刚才,你还说什么荆公大人的诗太乏味,嘲讽是何处腐朽所作!到底属于难养之辈。”

“不能如此胡言!”王安石胸膛起伏,感慨道:“天籁自然成。天籁,赖天;好诗,真诗,皆在民间。”

“荆公大大,大,人,小女冒,冒,犯了。”小姑娘深情地说:“我知道,道王,王,王大人,是几几,几年,年,年前的事了。听人说,有人骂骂,您祸祸,国,众乡亲却说您,您是是富,富国,您可知知,否?”

王安石点了点头,让她继续说。

“骂您祸,祸国,国的人,是富豪;说您是强强,国,国的人,是百百,百姓,姓。我听我的爷爷讲讲,讲起过熙宁变,变,法。他说您才是忠,忠臣,是前朝,朝的名臣范,范仲,仲淹。”

小姑娘越说越结巴,她满脸正色地说道。

“小娘娘,”王安石拉起他们两人朝前走去,几只仙鹤拍打着翅膀,飞起在空中,旋了几圈后,又回到原地,悠闲地立在那里,望着王安石。王安石望望仙鹤,继续问小姑娘:“天下百姓能说上我半句好话,我的心就好受了。天可作证,地,可作证,我王介甫何时有过半点私字?何时有过半点名利之思?何时有过半点污垢之想欹!有人能讲我强国,我就意足了。”

仆童对小姑娘说:“你刚才所唱固然好,可没有章法,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犹如山寺,是群山的装点之笔,须雅化才更耐咀嚼。我家先生的《歌元丰》是天下名篇,你可会唱?”

小姑娘频频颔首称是。三人用手击着节拍,缓缓唱道:

歌元丰咧,

歌元丰,

十日五日一雨风。

麦行千里不见土,

连山没云皆种黍。

水秧绵绵复多余,

龙骨长干挂梁稆。

鲥鱼出网蔽洲渚,

茯笋肥甘胜牛乳。

百钱可得酒斗许,

虽非社日长闻鼓。

吴儿踏歌女起舞,

全道快乐无所苦。

老翁堑水西南流,

杨柳中间划小舟。

乘下欹眠过白下,

逢人欢笑得无愁。

三人忘情地唱着。

一片绿荫,太阳驱散了春寒,山间一片片云霭飘舞着,蜜蜂在春风中奔忙,亲吻着花蕊。

一群群阳光醉在芬芳的风中。

王安石已经多少天没这么高兴了,望着仆童和小姑娘在草丛中嬉戏,感到无限欣羡。两个孩子多自在啊,无名无姓,却能如此无拘无束地畅饮着生活。

他来到一棵高大的银杏下。银杏枝叶在风中摇曳不停,若无数新绿的草扇在摇动,给人清凉;树下一堆白石散乱一地,中间圈起一泓清泉。王安石信步走来,乍见泉水中一群透明的虾苗儿正冲来冲去,异常自在。

虾儿好快活啊!他不觉感慨。

风儿吹落几片银杏叶儿,飘打在他身上。捡起闻了闻,清香令人神怡。他缓缓走近泉边,找了一块大点的白石坐下,仰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才觉得胸中舒畅。转望周围,一草一木,都被江南的风吹拂着,天已是夏初时节,满眼都是红绿。忽然,他想起了临川老家,不知何故,竟忍不住鼻翼酸涩,眼角汩汩地流出泪水,吓得两个孩子呆呆地站立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

王安石用力地摆摆手,摇了摇头。

昨天晚上,他梦中就是眼前这情景,一堆白石和一泓清泉,还有母亲和王雱。他梦见自己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了儿子,一起在这白石上坐下,谈论着离开京师后天下依旧施行新法,官家仍然使用一群新人,元丰的风景同样充满新美。谈着,谈着,母亲和王雱起身远去,他们笑着,远远地同自己招手……

昨日梦中的情景,犹如一柄利剑,猛地切开了他胸中堵塞情感的大堤,王安石感到无尽的孤独、恐慌和莫名的沮丧。

许久他才觉得心中好受了些。两个孩子走来,陪他坐着,小姑娘说:“荆公大大,大人,你为何哭,哭得这样痛呢?”小姑娘弯下腰,洗了手,为他擦擦眼角、面颊上的泪痕。王安石点点头,自己用泉水洗了脸,心想,若雱儿不去,他的孩子,自己的孙儿、孙女儿,也该这么大了,不觉眼角又湿润了。

“爷爷,你又哭了。”

小姑娘又洗了手,为他擦去泪痕,一边说道:“爷爷,别别,想,想家了。”

想家?

他苦笑着,望着两个孩子稚嫩的脸,说道:“爷爷是想家了。爷爷的家也在江边,也有这样的树,这样的石头、泉水和虾。可是,爷爷老了,爷爷回不了老家了。”

眨眼间他已离开家乡五十年了,多少回在梦中想念故乡,梦见当年的吴家兄弟、曾家兄弟还有自己的小阿娇。童年的乌冈、柘冈的溪中,也有这样的虾,小伙伴儿们用手掬了,任它在掌心中蹦蹦跳跳,不舍得将它放回,望着它们傻傻地笑个不停。

“荆公!荆公!”

有人高声喊着,打断了他的思绪。扭头起转身看时,是杨德逢。杨德逢一身粗布衣裳,满面红光,兴致勃勃地向这边奔来。

“湖阴先生!我的湖阴先生,你到哪里去了?”王安石抬起脚,迈开步子,赶上前,一把抱住杨德逢,连喊“湖阴先生”,说:“这么多日子不见,我好难受啊。”说着,眼已模糊。“我也是。我也是。”杨德逢攥紧了王安石的手,向自己山坡上的草堂走去。两人走动时,腿脚都有些不便,他们相视时都无奈地笑起来,憨憨地笑着。

“到了哪里,就说哪里吧。”杨德逢用手触摸到王安石满身的疲惫和衰弱。

王安石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笑着向他讲了小姑娘虽口吃,但却能用流畅的歌喉来歌唱《九问》,称赞她唱得出奇的好。杨德逢说,这是自己的侄孙女儿,孤苦无依,来到身边帮忙做些闲活。

杨德逢的家是真正的草堂,却收拾得非常干净。两人在院子的草墩上盘膝坐下,小姑娘变戏法似的端来一罐儿薄荷汤。王安石猛想起当年自己家中也有这汤,平日当作酒招待客人,说:“湖阴先生,敢问这汤是从何处……”杨德逢大笑着说:“荆公忘了?这汤是荆公亲手教我酿就的!当年,我用这汤,洗刷去我的心火,洗刷去我的眼疾,如今,我正愁着,正愁着没法儿谢先生之恩呢!”王安石“噢”地轻轻应了声,说:“看我这记性!整日恍恍惚惚,不知自己到底缺了什么,少了什么,真是连自己都不知为何有这病症。”

“丞相,”杨德逢说:“丞相啊,如今您离开京师八载,而您时刻并没有忘怀京师,一颗心仍然是日日夜夜为天下百姓跳动。如今的您,缺少了自信,早已不是当年的丞相。我劝您万事皆休,罢了吧。凡事到哪里讲哪里,随遇而安吧。”他停了停,接着说:“还是做一个俗人,过平凡的日子,有一颗平常的心,去接受所有平平常常的事才好。丞相,荆公,介甫兄,我是山野之人,日日守着蒋山,望着六朝的风化作江中的涟漪,总觉得万事当放下一个苦字。何苦呢?我隐隐觉察,您还在梦想着天上升起那轮曾经照您重返京师的明月。可是,那轮明月早被昨日的夜风吹散,您还到哪里去寻找呢?介甫先生,从今之后,我们再不谈,再不谈往日!”

王安石摇了摇头。

杨德逢说:“荆公,你我是朋友,当敞开胸怀说话。我一再劝您不谈往日,只谈今日,因为我们活在今日。听我一句话吧!从前,有一个故事,讲燕子矶一户渡船人家,来往于两岸,夜半即起,总遇到一位身着褐色衣服的人。褐衣人坐船时,带了一只竹篮儿,篮中是树叶覆盖着的黄瓜,无论他再饿,都舍不得吃。有一天,褐衣人对船夫说,我坐你的船这么久,你从未问过我是做什么的,也从未因为我没有钱而拒绝我,我很感谢您。这样吧,您把船舱收拾干净,我要送给您一些值钱的东西。船夫半信半疑,就将船舱收拾好,褐衣人笑了笑,说,可别见怪,说罢,将手往嘴中一插搅,“哇”地往船舱中吐去!吐了半日,褐衣人说,从此你的子孙将享用不尽。接着,褐衣人上了岸,头也没扭。船夫很生气,看着满舱的污秽,就用瓢把这些污秽泼到江中。可是,他总是泼不尽,就把船摇到江边,用水冲了又冲;待天亮时,你说怎么着?船夫面前金光闪闪,舱底没有冲尽的污秽,此刻都变成了一块块金疙瘩。自此,船夫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褐衣人。后来,有人告诉他,那褐衣人是个神仙,是燕神。荆公,燕神感激那位船夫,给他那么多财富,而船夫却不知道是财富。您,又何必总是让人知道让人懂得您在给天下无尽的财富呢?荆公,我知道,这些年来,您最喜爱的,也最钟情的,是您在熙宁开始时的新法事业。如今,不舍昼夜,著作《字说》,依然是为了变通天下的新法。天下是有人恨你,骂你,诅咒你,而你总是希望亲眼看到普天下百姓都称赞你,这又何必呢?感激你的人终究会感激你。来,让我们干杯,从此再不提往日。金疙瘩,必须等到太阳出来时,才会放出金光。荆公!”

王安石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杨德逢,再三点头,举起碗,认真地说:“湖阴先生,介甫其实真是如你所说的,总以为自己……,唉。”

在杨德逢宅上住了些时日,仆童和小姑娘一见如故,两人萌生情谊。王安石和杨德逢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遂议定来日为他们两人操办,好让他们喜结连理。二人知道这些后,却不好意思起来,仆童更多地去帮助杨德逢做些农活,料理场院上的家务,而小姑娘则做些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事,得闲时为王安石用药水敷背。自那天在乱石泉旁痛哭一场之后,当天夜里,王安石就觉得背上奇痒难忍,生出红疮。小姑娘曾随爷爷学过医,能识得几味草药,就进山采些,熬煎成汤,亲手为王安石洗擦;果然有些效果,不几日,王安石便好多了。

新雨后,杨德逢约王安石去田野看青。蓝天如洗,脚下满是青苔,路旁开满了鲜艳的花,玲珑中显得精巧,桃子红了,杏子黄了,果瓜铺满田畦,豆角爬满墙架,韭菜、雩菜,东一坑、西一坑,令人眼花。王安石已很久没见到这景色,频频点头,自语道:“我今日始知乐天、摩诘之趣也。”

麦穗儿越来越粗实,青青的穗头儿上涂满了白秀,麦叶儿青中泛黄。路旁的楝树上,挂着晶莹透亮的楝枣儿,花鹊儿在枝叶间蹦蹦跳跳,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杨德逢望望花鹊,说:“再过几天,就该动镰割麦子了。农人要多忙一些。”远方树林中飘来“咕咕—对对”的鸣叫声,一群燕儿掠过当空。王安石目送燕群从东到南,从南到西,从西到北,轻轻叹了一口气,对杨德逢说:“等几天,蔡卞他来看我时,我要劝他,不能忘情于利禄,田间无限好,风景旧曾谙。还有吕嘉问,他若再来,我一定要劝他用山泉洗一洗耳朵。”

杨德逢哈哈大笑,拉着王安石,向附近村庄走去。

村头有一片平净的场地,一群人正在从河沟取水,把水泼在场地上,另一群人则抛撒一些陈麦糠,在场地上摊匀,几个老者站在场地上,分头赶着牛,牛拉着石磙缓缓晃动,传来“吱吱呀呀”的声响。

杨德逢告诉王安石说:“这是村里的老乡在做新场。马上就要割麦子了,麦收三日无闲人。看样子,老乡是几户合做一个新场。”

王安石在鄞县时曾亲眼看见过收稻子,也见过收麦子,懂得这些。他又想到青苗法和方田均税法,自熙宁变法以来,这些新法有人说好,有人说坏,到底谁是谁非呢?

杨德逢知道他的心思。关于青苗法和方田均税法等新政,他从未向王安石提到过,他有一个原则,朋友就是朋友,只谈生如何,不谈如何生。这些天来,王安石病了一场又一场,缘于他太钟情于两次罢相的遭遇,而来到江宁后,他又从不提这些。王安石和江宁的僧人们来往颇多,许多僧人成为他的好友,像蒋山寺的西堂方丈,定林寺的定安大师,白云然大师,道光大师,北山行详大师,特别是宝觉大师,还有几年前圆寂的觉海方丈,都有诗文之交。自归来江宁后,除了俞秀老、俞清老等人外,一般的读书人,江宁府的文吏,王安石从不同这些人打交道。曾经有人慕名拜望他,他总是托辞不见或干脆拒绝。这些,杨德逢都看在眼里,他不知道王安石到底为何那样痛恨文士们,他也不愿问。

老乡们有许多人和杨德逢很熟,见他过来,远远地就打招呼。杨德逢带着王安石来到场边,向众人问了些家常话,假称王安石是自己的朋友,远乡而来。大家一团和气,有人端来鲜嫩的瓜果,请二人食用。王安石走得累,想喝一些水,遂有人掂来一瓦罐水,放在他面前,告诉他说这是山泉。王安石点头致谢后,捧起就饮,却有人顺手往瓦罐中撒了一把麦糠。王安石不解地望着那人,那人却“嗨嗨”笑着,一旁的人都哈哈大笑。

杨德逢对他说:“这是乡亲的规矩,叫观音茶。”

王安石大惑不解,说:“观音茶我是曾饮过的。”

杨德逢说:“这观音不是那观音。”

接着,他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书生去京城赶考,正值暑天,一路饥渴,恰逢到一村头,遇见一个农妇用罐提水,就上前请农妇让他饮一些。书生正要饮时,农妇却撮起一些草末放在水中,书生一时恼怒,对她说道:“我与你素无恩怨,你为何如此捉弄、羞辱我?”农妇细声细语地说:“你且吹着些饮。暑天正热,你肝肺之火更为旺,若遇此地下冷水,必伤肝肺。”书生忍着气,一边吹去草末,一边饮起。待饮毕,心中非常舒畅,正要答谢,抬头望时,却不见了农妇,而井却是古泉,泉旁有一座观音庙。书生赶紧跑到庙中去拜谢神灵,见那观音与刚才所见农妇模样相同,谢过又谢。后来,书生登进士第,省亲时专程去庙中再谢观音。

王安石起身对众乡亲行了礼,说:“众位,请受我一拜。众位即是观音,拯救寰宇的观音菩萨!”

饮了泉水,心中泛起甘甜,王安石坐下歇息,乡亲们停下活计,围拢来,闲谈些话题。有人问杨德逢庄上收成,有人问王安石外面什么样,还有人对王安石说,为何河北还有人造反。

王安石对此很感兴趣,对人说:“这年头是造反好,还是不好?”

那人毫不迟疑地说:“造反不好。”

王安石看了看杨德逢,见他故意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继续问:“造反如何不好?”

越来越多的人对此感兴趣,纷纷聚拢来。杨德逢看见王安石仍不忘青苗法,就故意咳嗽了两声,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不要对这些陷入太深。他恐怕言语不和时再令王安石伤身心。

王安石没有听见杨德逢的咳嗽信号,他从众乡亲的眼神中寻找着对熙宁以来变法的反响,要验明自己到底是不是司马光他们所指斥的祸国佞臣。河北有人造反的事,他曾经听前来探望他的人讲起过。据说是乡民苦不堪言,对新法不满,攻打地方时,那些保丁,甚至有一些地方官也加入了造反的队伍。于是,新法祸国殃民的说法,就有了更多的口实。今天,一定要当面听一听这些农人的感受。

有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农,模样挺斯文,看来识些文字,打量着王安石,慢条斯理地说:“我看你的面色不俗,满脸正气,但你气色不好,想必是居野的官人。你对农人造反的话题很在意,表明你是爱朝廷爱社稷的热心人,是位正直之人。看你这副神采,绝非一般州府县官所具有,可能是忠君的权臣下野赋闲;且和杨先生交往的人皆为不俗,你就更不是一般人了。若你要听听农人的心里话,那要先答我一个问题,你是否认识王安石大人?”

说罢,老农带有逼视的神色,紧盯着他。

王安石笑了笑,故意装着很轻松的样子,说:“我属不才之辈,曾经在朝廷白食过俸禄,也曾听说过王安石,但绝非什么下野赋闲的权要。今日,我随湖阴先生闲玩,是爱打听,乡亲莫想太多。只管说,只管讲。”

杨德逢仍不言语。

王安石有点生他的气,心中埋怨他不帮助解围。他按捺住心头的激动,佯装笑脸,恭听乡亲讲说。

“其实,”老农挪挪身,贴近王安石,说:“即使你是权贵,也无妨。农人讲的是收成,讲的是殷实,谁管你朝廷中争权夺利、争功夺名的事!要我说,这个年头去造反,也对,也不对。但总的事理上来讲,造反不对。”

王安石用眼光鼓励他继续说。

老农提高了嗓子说:“这年头,皇帝还是个好皇帝,他用了王安石来治国,最少他算得上是做事的官家,不是昏君。”

他停了停,有人递来茶水,他接住,说:“如今是元丰年,这熙宁年的事不算远,王安石做了宰相,连砍那几斧子,照我看,砍得实在。咱老百姓不能光讲自个儿,对不?若国家没有钱财,谁去打仗?王安石变治法度,上承天意,下合民情。”

王安石的眼角颇有些热。多少年,他总是在愧疚中自我前熬着,惭愧不已,感到自己对朝廷对黎民都没有尽到职守。变法,变法,变来变去,众说纷纭,到底是害了黎民、误了朝廷,还是造福于民、富国强邦、益于朝廷,总有人说良心话。古人讲,礼失求诸于野,理失,亦应求诸于野!天下百姓最无私,只求温饱,只求高兴,一不求功,二不求名,不贪,不诈,是最有良心的人。想着想着,他十分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早一天到这里来。

他默默在心里说,当年包拯讲,黎民是官吏的衣食父母。黎民的心从来都是坦坦荡荡,哪像一些官吏们,心黑手毒,只讲敛取钱财,从未真正关心百姓疾苦。而今许多贪官污吏,厚颜无耻辈竟以黎民的父母官自居,该是多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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