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摩合罗

大宋风月:苏轼 作者:高有鹏


一、摩合罗

满天的云被撕扯得东一片、西一片,胡乱飘荡着。阳光在云层中几番番想冲出来,都没能找到缝隙;云们层层叠叠,要扼死这苍白的阳光,把它碾成碎块、轧成灰烬。阳光丝毫不感到疲劳,仍在拼杀,定要冲出层层乌云;云层越来越狰狞、丑恶,不顾一切去封杀这耀眼的阳光,连同振动双翼的鹰。

雄鹰在阳光中沐浴着,羽毛镀成了金色,不停地飞出云海。它激昂地鸣叫着,将翅膀抖动得更有力,掠过阴山,掠过太行,俯瞰着大河南岸巍然屹立的汴京。

虽已是秋后,天气仍一片燥热,如厚厚的土布捂在人身上。如云的槐叶儿、柳叶儿间,知了们用尽力气挤出声响。潘楼街东宋门外的瓦子,一个中年汉子东西瞅望着,一手摇着芭蕉叶扇,一手扶着货担,吸了口气,放声喊起悠扬的调儿:“摩合罗——咧!”

一群老老少少,围拢在汉子的货挑旁,指指点点。

汉子越发有了兴趣,放下扇子,搓搓手掌,从腰里掏出一只明亮的小镗锣,“嘡嘡嘡嘡”猛劲敲起来,嘴里唱喊道:“今日是乞巧的日子,有哪家要结彩楼,俺便是受鲁班爷爷差遣,来给您增祥添福哩个!看咧耶,瞅咧耶,快来瞧耶!保您当庭院扎上乞巧楼,请来天上众仙家,让您府上享不尽荣华富贵,连当朝的官家(1)都羡慕您!”

说唱罢,他又敲起镗锣,有板有眼地唱起来,引来更多的老少。一群孩子手执荷叶,凑过来,扯着汉子嚷道:“可有那董师师董家玉娘董嫂嫂?”

汉子弯下腰,唱了个喏,将一对对摩合罗摆放整齐,挑了一双男女土偶,置于木板上,嬉笑得眼成了一条弯弯的月儿,摇头晃脑地唱诵道:“提起师师董嫂嫂,东京何人不知不晓?不过,众客官知否?这董家玉娘董师师董嫂嫂她还有一段奇特的身世哩耶,听我从头到尾说个仔细待您听个清楚明白!”

众人拍手,扔过一些碎银子,请他唱一段。

汉子拾掇过银两,不紧不慢地咳嗽了两声后,捏起嗓子尖声唱起来:

董家有女,嗨呀摩合罗!

她称玉娘,嗨呀呀摩合罗。

那一年秋高马儿肥,

北国夏辽演兵忙耶,

嗨呀嗨,摩合罗嗨呀摩合罗!

大名府呀,嗨呀摩合罗,

它出了个能文会武能说会唱的刘大哥。

摩合罗嗨呀摩合罗刘呀刘大哥!

刘大哥他娶了董玉娘,

如花似玉的女娇娥。

嗨呀嗨,摩合罗呀摩合罗!

有一天,天正好,

刘大哥去东京城里来卖药,

谁曾想耶——嗨呀嗨隔壁堂兄,

他他他他,他借引火到家来,

勾引那水灵灵娇滴滴的董嫂嫂!

汉子不知何时抽出一柄拨浪鼓,一手摇鼓,一手用小臂挎了锣,自个儿敲着唱着。

孩子们合着汉子的节拍,待汉子唱到“嗨呀摩合罗”“嗨呀嗨,摩合罗呀摩合罗”时,他们一齐和着唱起来。

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汉子唱得更加起劲。

一个仆人打扮的少年迈着方正的步子,缓缓向人群走来。他侧耳倾听,不明白是什么故事,悄悄向一位老者打听。老者笑着打量他一番,说道:“你是装扮的小厮吧?想必是哪家的公子偷着出来找乐!连这都不知道,该是你家大人……?”

少年塞给老者一点银两,压低声音说道:“老人家,我随老爷才来到汴京,真是偷着出来找乐的,切莫声张。”

老人点点头,悄声告诉少年这汉子在耍摩合罗。故事讲的是大名府刘林,在京城开办生药铺,回家听说妻子董玉娘受堂兄刘丰调戏,非常烦恼。刘林一气之下,离开家乡,要去投军,路遇大雨,在五道将军庙中避雨时,染疾甚重,恰遇一个挑担叫卖摩合罗的人。刘林自感病危,托卖摩合罗的人带信给董玉娘,请她找人来破庙中收尸。卖摩合罗的人问路,正遇到刘丰,刘丰支开他,欺骗董玉娘,想趁机霸占她,董玉娘不从。刘丰赶到五道将军庙,妄想杀害刘林,却不见刘林身影。原来,刘林被人所救,不知身在何处。刘丰偷了一具死尸,说是刘林,并要挟董玉娘,称董玉娘毒死丈夫,二人打起官司。刘丰买通官府,错判董玉娘;后经大名府尹复审,查找证人,通过董玉娘家藏的摩合罗找到了卖主。原来卖摩合罗的人多留了个心眼,把摩合罗放在董玉娘家,防备刘丰起歹意,自己好作证人。摩合罗的底部印制有制作者姓名和地址。真相大白,大名府尹严惩刘丰,奖励了卖摩合罗的人。董玉娘四处寻夫,流落京师,多年后终于如愿与丈夫团圆。董玉娘名噪京师,受人称赞。

少年频频点首,自言自语道:“世间有这等好女子,合该是大宋当兴,是父皇所积厚德,天助我大宋。”

老者为少年讲完故事,自个儿又去听那汉子唱,随着锣鼓节拍,摇头晃脑,笑个不停,全然忘了少年。

少年听汉子唱着,沉浸在他们的欢乐之中。

天色将晚,有人将卖摩合罗的人请走。每到七夕乞巧之时,无论是富贵或平凡人家,总有人喜欢这土塑的摩合罗,在庭院里装点成乞巧楼,放上这或红纱碧笼、或饰金涂玉,雕上木栏座的摩合罗,还有那花瓜、酒炙、笔砚、针线。有儿童裁诗,女郎呈巧,妇女穿针,满庭欢乐。如今,摩合罗越做越精美,一般都是成双成对的人物,有才子佳人,有神仙帝王,还有那历朝的将相圣贤;价钱最多时,有一对值上数千钱的。宫廷中整日死气沉沉,从未见得到这摩合罗。今年是癸亥年,赶上闰六月,朝中接连不断有老臣逝去,谣言四起;自去年永乐城被夏人攻陷,给事中徐禧等人战死,皇上听到此消息,悲愤不食。朝廷上下,哪有半点欢乐!

少年立定时,见夜幕降临,环顾四周,人影稀疏,不觉心头一颤。正在惘然,忽听一阵响亮而急切的喊声:

“延安郡王!”

“延安郡王!”

不知何时,少年的身旁跪伏下几个人,围拢在他周围,低声乞求他快些回宫。

这是皇城司的人,少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心中说,我名字是个傭字,本是个庸人,我想做个庸人,做个平常人,却这等艰难!唉,父皇去年大病初愈,至今不见好转,我不能为父皇分忧,此番恐怕又会惹得父皇生气,实在连庸人也不如。

他缓缓移动脚步,被皇城司的人簇拥着。

两滴晶莹的泪,浸透着四周的灯火,浸透来自四面八方的风,滚落在他的面颊上。

他仰望满天的星斗,想寻找天河畔几颗多情的星,却看见一道流星闪过。

他心头猛地一颤。

天河静静地布在当空,织女星、牵牛星、梭子星……闪烁着。

赵傭沉思片刻,让脚下的人站起,随他们一同走向皇城。

摩合罗。

他心中念叨,这该是佛经中的那个魔合乐?父皇生病后,日益令人不安,曾有人讲,抄写佛经可为父皇求得平安,今晚回得宫中,一定要多抄一些。愿父皇龙体安康!

忽然,他在夜色中看见一个巨大的身影,屏住呼吸努力辨认,才看清是父皇。父皇身后隐约能瞅见司马光、王安石、苏轼、王珪和赵颢他们。

随从看见赵傭发呆,连着轻声唤了“延安郡王”,赵傭这才醒过神,再望空中,惟有满天星汉,无声无息。

夜风送来瓦肆里阵阵丝弦鼓乐声,他依稀听见一曲歌在空中飘荡:

曹门好,

有好好;

曹门高,

有高高。

风来风去,搅得歌声如游丝,在夜色中悠悠荡荡。赵傭的心时而温暖,时而紧缩,不觉放慢脚步;随从们小心翼翼,谁也不敢乱说一句,恐怕惊吓了这位眉清目秀但满脸忧愁的延安郡王。

赵傭的心随风飘荡,渐渐飞向一只银凤,那明亮的丹目,那端庄而肃穆的仪容,就是高太后。

前面一片灯火辉煌!那辉煌的灯光里,曹太皇太后和高皇太后并立,她们被凤冠霞帔衬托得美若天仙。

曹太皇太后是当年成德军节度都知兵马使曹彬的后代。曹家和周宗室是近亲,言谈举止中都紧看着赵家的眼色,因而皇上对曹家很有好感。曹家出了个曹彬,能文能武,曾经平西蜀、征南唐、伐北汉,戎马倥偬,尤喜读书册。太宗时,雍熙北伐,要收回石敬瑭割让的燕云十六州;曹彬率东路军,田重进率中路军,潘美率西路军,合力攻契丹。本来,东路军是佯攻,待中路军、西路军捷报频传时,东路军将士按捺不住,主动出击,颇有小胜,却乱了整个章法,引得契丹兵大举反攻,在岐沟关杀死宋军无数,曹彬因此而被革职。自雍熙北伐后,曹彬也因此而被人嘲笑为“草包将军”,人称其为“庸将军”。正因为“庸将军”之名,官家对其格外放心,拜为枢密使,满门都是荣华富贵。曹彬七子即璨、珝、玮、珐、玘、、琮,耀武扬威;曹玘的女儿嫁与仁宗皇帝,成为皇后,也就是后来的曹太皇太后。

曹太皇太后待人宽严有度,在禁苑中种谷养蚕,教宫女们习稼穑、学飞白、行礼仪。英宗继位时,头脑昏浊不堪,曹太皇太后在内宫东小殿听政,朝野上下,秩序井然。治平元年五月,英宗头脑清醒起来,韩琦请除宰相,曹太皇太后也就撤去珠帘还政。谁知英宗在位四年便撒手而去!治平三年,英宗病危,立颍王为皇太子,次年颍王即位,诏王安石、司马光为翰林学士,立新政。曹太皇太后忠心耿耿,从未有给官家半点难处,但四年前,曹太皇太后,这位颍王的祖母也无怨无悔地走了。

高太后是当年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领归义军节度高琼的后代,曹太皇太后是她的姨母。高琼年少时即有一身好武艺,曾死中逃生,躲过斩刑,后投奔王审琦,高梁河一战,救了太宗的驾。高琼有七子,长子高继勋领兵西北,人称“常胜将军”,有“神将”之称。滑州境内黄河暴涨,城里民心惶惶,许多官员和衙役纷纷收拾行李,准备逃走。年迈的高继勋是滑州知州,他镇定自若,带头把家眷安置在堤岸上,与抢险的员工一起风餐露宿。百姓为他的精神感动,团结一心,日夜守防,终于护住大堤。事后,许多人提出为他立功德碑,奏请朝廷为他表功,都被他劝阻。高太后是高继勋的儿子高遵甫的女儿,乳名滔滔,因为姨母是曹太后(后为曹太皇太后),所以常在宫中走动,和年少时的英宗“官家儿”十三一起玩耍。仁宗无子,便演了一场天子娶妇、皇后嫁女的戏,册滔滔为皇后;高太后为英宗生了四儿四女,比起曹太皇太后,高太后律己更严。赵傭想起两件事,一是高太后的弟弟高士林,任职内殿崇班、殿直,英宗想提升他,高太后却以为外戚涉政太深,难免内引外戚骄横、外引朝野非议,最后谢绝。一是熙宁年间,福建转运使贡给朝廷小团茶,以二十饼为一斤,称为“密云龙”,名贵朝野,皇亲国戚们以能得到一点点密云龙而奔走相告。高太后对此格外恼火,下令不让再造密云龙,以杜天下效法此种奢侈。

这些往事都是官家亲口讲给皇子们听的。

赵傭想到此,亦惊亦喜。喜的是朝廷有这样的皇太后,外戚少惹多少是非,惊的是这位皇太后从不给人留情面。元丰四年冬天,官家要打下兴庆府,永兴军路环庆总管高遵裕自恃为高皇太后的叔父,一意孤行,酿成大错;官家夜半而起,焦虑不安,自此总是梦中惊醒。高皇太后气得差点昏厥过去,坚持要刑诛高遵裕!

啊,高太后,高皇太后!

天上的星斗被黑压压的云挟裹而去,空中下起细雨,弥漫着阵阵恐慌和烦躁。

赵傭一阵眩晕,脚下一软,扑进无边的黑暗。

“你,你知道这般危害吗?”

赵顼怒气冲冲,狠狠地将头扭向一旁,背对着赵傭,说道:“孩儿,朕的小官家儿呀,朕知道你想走出这大内,去看看大宋江山有多大,可你就不懂得这……”一阵咳嗽,憋得他满脸通红,明亮的额头沁出一层汗珠。宫侍轻轻上前,要为他擦汗,被他推开。

高太后缓缓上前,扶着赵顼坐下,用衣袖揩去他额头的汗水,转过身,扶起跪在地上俯首哭泣的赵傭。

赵傭扑进她怀中,仰起脸可怜地说:“太后,父皇为我私出宫禁,生下这么大的气,我不知如何才能赎罪。皇太后,皇奶奶,好祖母,您就劝劝父皇别再生气了,好吗?”

高太后望着赵傭晶亮的泪眼,强装笑容拍拍赵傭说:“快去歇息吧,父皇是为你好。私出宫禁,该有多危险。北国的奸细在这东京城里住了几辈儿了,他们捉了你去,咱大宋又该折去多少将士啊。以后记住,再不能私出宫禁,有时间好好读些经书,多想想强国的道理。孙儿,你懂得替父分忧,你父皇会谅解你的。”说罢笑着将脸转向赵顼。等了半天,赵顼长叹一口气,轻轻扬起手,示意赵傭可以离去。

“谢父皇!谢太后!”

赵傭缓缓退出寝宫,向众人请了安好,一切仿佛梦中一般。

“我儿,你也该歇息了。”

高太后在向皇后一等人的搀扶下,离开寝宫,万般愁绪涌动。她咬着牙,挺起胸膛,昂首向门外走去。

赵顼起身相送,嘴里苦涩如胶一般,许久说不出话来。

许久,向皇后来到他身边,他才宁下神。

“皇上,臣以为朱妃应早日加冕。”向皇后依偎在他胸前,悄声说道。

赵顼拥着向皇后,轻声说道:“皇后,朕又何尝不知这些!只是朱妃出身不合后仪,她的母亲是改嫁朱氏,她自小寄养于任廷和家中,许多事情做来太不方便,还是再等些时日,看看再说吧。自去年陈氏封为才人,朱氏从昭容升为贤妃,今年正月佶儿有名,再有几日,林氏当为美人,大家该高兴才是。”

向皇后知道自己的话牵动了皇帝的心绪,不禁懊悔。她明白,赵傭太不容易了!这之前,治平三年,自己因故相向敏中孙女身份为颍王赵顼所纳,封为安国夫人,当年颍王封为皇太子,翌年即位,自己立为皇后,这么多年却没有为皇上生下一个儿男。这么多年来,风风雨雨,令人痛心的是长子成王赵佾、次子惠王赵僅、三子献王赵俊、四子褒王赵伸、五子冀王赵侗,小小年纪就走了,如今诸皇子中只有傭儿最大。皇上因此痛哭过几回!想皇上弟兄四人,有弟岐王赵颢、润王赵颜、嘉王赵。赵颜较木讷、平实,赵颢、赵都天资不凡。尤其是赵,画得一手好墨竹,能工飞白,善骑射,著一部《普惠集效方》,但却身体羸弱,近日虽有所好转,仍弱不禁风。兄弟四人,天各一方,心不在一处。眼下看赵颢心事最重,常有动静。当年赵顼即位,他以避嫌为名请居外,皇上未同意,其实他更多的是貌合神离。前些天,皇上多饮了几杯酒,竟在后宫中痛哭流涕,大喊“好孤寒”。

安排宫娥侍候好皇上,特意嘱托他们谁也不许惊动皇上,慢慢离开榻前,帷幔外,她望见赵顼像个淘气后受罚的孩子,满脸委屈地睡去,发出一阵阵鼾声。

她正要退去,忽然鼾声停下,赵顼急声唤道:“皇后侍朕!”

转过身来,赵顼已经坐起,脸色苍白,他紧抓住向皇后的手说道:“别走,皇后,别走,朕刚才梦见掉进冰窟,是皇后把朕拉上来。圣人,陪朕多说些话吧。”

向皇后重扶他躺下,低头对他说:“我为皇上唱一曲如何?”

赵顼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猛然发觉向皇后是那样端庄、秀丽,自治平三年三月嫁给自己,眨眼已十七年。岁月平添了她眼角如丝的皱纹,其他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

窗外挤满了凉爽的秋风,阵阵缕缕,携着明月如银的辉彩和沁人心脾的香氛,涌进室内,和着向皇后莺莺如雏凤初鸣的歌声:

明妃初出汉宫时,

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

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

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

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

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

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

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

咫尺长门闭阿娇,

人生失意无南北。

俄而,寂静无声,赵顼稳坐榻上,深情地凝望着向皇后,两人相依倚坐在樨背,一起拍着掌,轻声合唱着:

明妃初嫁与胡儿,

毡车百辆皆胡姬。

含情欲语独无处,

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杆拨春风手,

弹着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

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恩深,

人生乐在相知心。

汉恩自浅兮胡恩深,

啊,人生兮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

尚有哀弦留至今——

赵顼心里明白皇后的用意,太后不喜欢王安石,但朝廷不能让王安石做了明妃。这首《明妃曲》是仁宗嘉祐四年,王安石从江东提刑调至汴京的第二年的十月,年轻气盛的王安石伴送契丹使臣,回到京师后所作。

这首曲子曾唱动京城,欧阳修、司马光一等人争相唱和,黄庭坚说它可比李白、不让王维,据说今天还有人在市井传唱。天赐安石,大宋熙宁、元丰以来,物阜粮丰,可司马光、文彦博他们却处处指责不已!天下谁来正眼看我熙宁、元丰?

想到这里,他握紧向皇后的手。他不止一次对自己讲,没有王安石,大宋积贫积弱的局面是不会改变的。如今,司马光他们在洛阳城里做耆英会,整日吟诗作赋,王安石在金陵地可安好?屈指算来,元丰三年,他晋封为荆国公时已六十岁,至今是元丰六年,他已是六十有三。我的王荆公,朕待你不薄啊,你还能回到朝中做我的臂膀吗?我的王荆公!钟山巍巍,该是你在借天地之气积蕴雄风吧!

一阵风悄悄吹来,冲淡了令人眩晕的檀香。这些风满带着纯净的凉爽,轻轻抚摸着赵顼,让元丰皇帝感到无限的惬意,心里痒痒的,酥酥的,风们在宫内飞舞着,如飞天袖中的花束尽情飘荡。他胸膛里涌动着雷霆,脚步更加轻盈,信步向远方一片灯火走去。俄而,他发现自己站在云端,俯首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从东华门到西华门之间,大内分为南北两大片:那是宣德门内的大庆殿,前有大庆门,两侧有左右日精门、左右太和门,殿后有斋需殿,再后是端拱门;那是文德殿,前有端礼门、文德殿门,文德殿门内又有钟鼓楼和左右嘉福门,文德殿左右有上阁门,殿后有后阁;那是东府(2)和西府(3),还有门下省、中书省、国事院;那是左右掖门、长庆门、嘉肃门、银台门,那里的集贤馆、昭文馆、史馆曾遭火灾,新设了秘书省,藏着千万卷图书;那是紫宸殿、垂拱殿、皇仪殿、集英殿、需云殿、紫云楼;紫宸殿北是历代皇帝日理万机的崇政殿,殿东西有侍臣讲读的延羲阁、迩英阁,崇政殿后有延和殿、景福殿。景福殿顶上放着道道银亮的光,光亮中是自己曾写下的两首诗,他喃喃吟道:

五季失图,猃狁孔炽;

艺祖造邦,思有惩艾;

爰设内府,基以募士;

曾孙保之,敢忘厥志!

每虔夕惕心,

妄意遵遗业;

顾予不武资,

何日成戎捷!

那是正寝福宁殿,东西有左右昭庆门,那是柔仪殿、钦明殿、睿思殿,福宁殿的东西有庆寿宫和宝慈宫,福宁殿后是坤宁宫;那是龙图阁、天章阁、宝文阁,那是延福宫,那是凝晖殿,那是皇城司,那是天文院,那是后苑,池中万朵莲花正开得旺盛。

再往外看,南有朱雀门、保康门、新门,北有景龙门、安远门、天波门,东有宋门、曹门,西有郑门、阊阖门,五丈河、金水河、汴河、蔡河贯穿城内外,满城绿树,满河碧波。

忽然,远处迎面一只巨大的周身放射着黑亮光芒的雄鹰,闪亮着逼人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伸起如钩的利爪,向自己扑来!

他“啊”地大叫一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醒来时,周围拥满了人,向皇后和宫娥们忙个不迭。

向皇后抽搐着说:“可把人吓坏了!皇上。”

他摇摇头,闭上眼睛;他如何挥不去那只鹰,特别是那双凶恶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是很熟悉。

这该是谁呢?

渐渐地,他又用舒缓、无力的鼾声去探寻着梦乡,任黑暗紧裹着自己,越裹越紧。

风们退出了福宁殿,满庭灯烛继续亮着。

向皇后望着让人发冷的帷幔,心头一阵发紧;周围的宫娥、侍从们都退下了,没有一声气息。檀香袅袅,弥漫在宫中。

她的眼前恍惚起来。

她想睁开双眼,可怎么也睁不开,只觉得自己正在蜕变成一只华丽的鸟,浑身的服饰都变成了耀眼的羽毛。

她想起小时候听到的故事。传说很久以前,人们有吃不完的粮食;粮食生在高大的树上,一年四季不停地生长,供人们尽情享受那甘美芬芳的果实。于是人们渐渐忘却了劳动,一代又一代,不会耕作,不会渔猎,整天坐在树下懒洋洋地吹牛,相互打情骂俏。一天天过去了,人的手脚变得越来越短小,只有嘴巴和肚子变得越来越大。一天,一位天神到人间巡察,看到人们变得如此丑陋懒惰,非常生气,回到天上,令天兵天将把人间的粮食全部毁光。是狗得到消息,恳请天神为它留一份粮食,人与狗共享在草丛中散佚殆尽的粮食。从那时起,人格外敬重狗,在春三月里敬祀传说中的狗皇。狗皇就是狗龙,也叫龙狗,成了至尊的人祖。再到后来,她读了诗书,才知道这龙狗就是经籍中的伏羲。

她多想展动翅膀,却感到周身疼痛难忍,那些羽毛掉落满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一片旷野中。她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走去,漫天遍野都是苍茫的云在翻滚!她想哭,说不出自己有多少委屈。

忽然,她觉得脸上一阵燥热,不禁责怪自己,身为皇后,当以贤正母仪天下,怎能有这样的心境呢?

过了几天,赵顼心里舒畅了许多,朝臣们劝他多保重身体,再歇息几天。他并不在意,在福宁殿前的场地上有空闲时,就耍几通棍棒和刀枪,或叫来赵颢,两人对练几番拳脚。赵颢故意让着他,每次都先败下阵来,惹得他非常不高兴;他想说几句,却见赵颢满脸心事,眼睛躲躲闪闪,不好再讲什么。他想,岐王到底在想什么呢?他着人让皇城司里的密探查一下,最近岐王和几个重臣的家中有没有什么动静。原来,岐王和鸿胪寺的一个人有牵连,合伙与来远驿、怀远驿、同文馆的官吏,同外人暗中做生意。据人讲,辽国的使臣来收购书籍,竟连大臣议论边关军戎事宜的雕板文字都被弄走,其中,岐王有染。

转眼中秋,赵顼在福宁殿邀来赵颢赏月。两人半日无语,呷些酒,细细品味,相互间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

圆圆的月亮升上南天,银白色的月辉把周围照得朦朦胧胧。

赵颢哭出了声,继续端起酒杯往嘴中灌个不停。赵顼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肩头,悄声说:“贤弟,润王出家五台山你知道吗?嘉王也出走了,只有你我兄弟两人。嘉王,我原想着他和你两人能成为我的左右臂,他学润王不辞而别,不知今在何方,抛下我兄弟!岐王,你还记得,记得当年老太后和赵普当着艺祖的面,太后问艺祖所以得天下的话吗?”

赵颢猛一惊颤,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碎成两半。他迅速跪下,伏在地上对赵顼急喘地说:“皇上,若您觉得岐王有贰臣之心,请赐岐王自尽!”

赵顼上前双手把他扶起,温和地说:“贤弟,你想到了哪儿?你把朕看成了什么人?”

赵颢颤巍巍地对他说:“那该是斧影烛光之外的话题?”

赵顼哈哈大笑,转而沉下脸,厉声说道:“斧影烛光,烛光斧影。都是在捕风捉影!什么太后与赵普共逼艺祖由兄传弟?那都是赵普的一派胡言!根本就没有斧影烛光的事。这些居心不良的人,他们居心叵测,惟恐我大宋江山崛起,总是变着法子对我祖上泼污。贤弟,事实是昭宪太后这样讲,因有兄弟共谋大业,周世宗即使有长子,江山也会是赵家的。史官们故意颠倒是非,编造了斧影烛光的谎言,实在可恶。兄弟,且坐下。”

两人相互审视着,努力辨认着对方脸上的真实表情。片刻,赵顼向前探了探身,满脸诡秘地说:“贤弟,如实对我讲,府中的开支,是否紧了一些?”

赵颢不解地嘟哝着说:“没有啊。”

赵顼点了点头,接着,他趴在赵颢脸旁,对着耳朵说:“边关吃紧,朕让你假造一些朝廷群臣议论边防的雕板,惑其视听。你以为如何?”

赵颢松了一口气,说:“让臣慢慢来运作吧。不过,卿倒是听说,最近有不少外人在皇城内外出入。”

“好!”赵顼拍案叫道。“朕给他来一个以讹传讹。贤弟,朕我还有几件事,要详细对你讲,来,我们进密室中谈。”

赵颢的事,赵顼渐渐清理出许多,有真有假,对这个自命不凡的岐王泼些冷水是很有必要的。自从中秋之夜敲打他之后,很长时间他没有再到处撺掇,颇镇住了他的威风。但是,斧影烛光的事是绝不能再发生的!

这天,崇政殿里没有太多的要紧事,也可能是朝臣们理解、体谅赵顼,都没有太重要的问题提出。赵顼用罢晚餐,照例去睿思殿读一些诗书。这是他自小就养成的习惯。高太后着人来提醒他,要注意龙体不要过于疲惫,他笑笑,不以为然。他想起了嘉祐年间自己在东宫学习时,常有内侍提醒自己不要废寝忘食,自己却说“听读方乐,岂觉饥耶”,以致令英宗皇帝强令侍臣阻挡自己读书。甚至有内侍讲,颍王你不必参加科考,何必以此折磨自个?

谁能知道我的志向啊!

他仰脸闭目,长长地叹了口气。

少年时代的东宫讲习生活,令他浮想联翩。他想起自己最喜欢的两本书,一是《孟子》,一是《韩非子》。有朝臣常在面前提及当年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话时,他从心里面讨厌。记得有一年的秋天,他拿出抄写的《韩非子》让人校对,被侍读孙永看见后,叱为“韩非险薄”。这些迂人!至今东宫的侍读还是这样吗?经史子集和六艺固然重要,又如何仅用这些东西去治国,去强兵,去富民呢?赵傭已大,若有暇,一定让他多读些经史子集和六艺之外的书。上次,傭儿不知怎的竟混出皇宫,去市井俚俗处玩耍了半天,把宫中吓成了什么样,还是皇城司的人把他找了回来。这孩子倒颇爱读书,爱思索;猛然,他想起了自己和韩维失散,在巷陌间流浪的往事。

想到这里,泪水不觉纵横满脸。他想起了自己当年的父皇英宗,傭儿和英宗的长相那么像!英宗也是从小就爱读书的人,服御俭素,尤重《宗室六箴》,把“视、听、好、学、进德、崇俭”作为座右铭。英宗年而立始即位,提出“积弊甚众,何以裁救”,重用富弼、文彦博等人,可惜的是他英年早逝!记得那年英宗和太后交了些口角,英宗出言不逊,伤得太后涕泪交加,向朝臣哭诉不尽的委屈;而那时,仁宗无子,英宗的地位若被太后撤去,当是易如反掌。当时的记室参军、直集贤院韩维及时劝说,调和了英宗和太后之间的矛盾。

此时,赵顼在心中喊道,韩维,朕的韩参军啊,朕的父皇和朕,都衷心感谢您啊!没有您,哪有父皇对我赵顼的礼遇有加?还有监察御史里行宋庠、宰相韩琦,几位忠烈衷心保我大宋,才让英宗的事业在我辈中兴。尤其是韩参军,若没有您的推荐,朕怎么能得到九天所赐王安石呢?朕寻找王安石这样的人寻找了多少日啊。

赵顼缓缓立起,遥望南天,他的心又回到了大行皇帝逝去,自己刚刚即位的日子。那时,英宗早逝,朝野悲痛,二十岁的自己在老臣韩琦等人的帮助下,让国家渡过了短暂的难关,自己从心里感激这些老臣。于是,韩琦、曾公亮、文彦博、富弼、吴奎、曹佾、张升、宗谔、欧阳修、赵檗、陈升之、吕公弼等人,或封或升或复授,天下安然。韩维升为龙图阁直学士,他劝自己天下事不可猝为,“人君设施,自有先后”,一要看准当务之急,二是对两朝老臣多加咨询,不可为急于新政而落得违“三年无改于父道”的骂名,三是百官明确职守,切勿使越位。这位当年的参军是无私的,但他能担当更大的重任吗?名副天下的张方平、吴奎、司马光、陈升之、富弼、文彦博,个个都各具异能,有谁能够既有胆略又能具体得体,做朕的臂膀,让朕有更多的精力去思天下新政、强国振武呢?细想来,司马光博学多才,敢作敢为,有赤胆忠心。他劾奏张方平,言辞激烈,被罢御史中丞,但翰林学士吕公著却拒不签发罢免令,极言其可堪大用。司马光是太平宰相,让他承担立新政、制新法、改积贫积弱的局面,则显得逊色。还是韩参军在颍王府时就提到的王安石更惹人注目!熙宁元年,富弼得知自己曾向曾公亮、韩琦等人访问王安石,力劝自己布德行惠,提出二十年口不言兵,言下之意在于听天由命,祖宗之法不可改。仅仅这样行吗?治平四年春到熙宁二年,河北大旱,汴梁城中涌来数以万计的流民;京师地震,自熙宁元年七月至十一月,六次地震,数刻不止,声如雷鸣,楼橹民舍摧毁殆尽;治平四年冬,睦亲宫夜遇大火,九百多间房舍焚为灰烬,广亲宫大火冲天,一片狼藉。全靠这些老臣出谋划策,救灾免灾,诏抚天下,贷民谷粟,散粮赐帛,使天下无恙;若往昔,天灾必致人祸,造反者当层出不穷,而今却无声无息。司马光他写了《言赈赡流民札子》,及时提出安置灾民的良方。可自己还是重用了王安石。熙宁二年,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君臣达成“变风俗,立法度”的共识;不久,成立了制置三司条例司,由宰相陈升之、副相王安石领事,大刀阔斧,熙宁变法八年之久,王安石几起几落,新法事业如火如荼。群臣携手,才有如今的物阜民丰!没有韩参军,就没有王安石。

王荆公,你在钟山耕读,近来可好?

想到这里,不觉一阵心悸。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将思绪转向岐王和延安郡王。

岐王,延安郡王,两人相差太大了。若岐王为政,天下必祸患无穷;延安郡王,你有英宗之风,皇儿,父皇盼着你快些长大,父皇冀望你来日访贤,能遇到今日王安石这样的能臣,振兴我大宋家邦!

王荆公!

王介甫!

普天之下,能有几人胜得你这位敢称“三不足畏”的人?朕日夜都在思念着你啊……

赵顼来回踱着步,思索着如何调和王安石和司马光之间的芥蒂,共同辅佐大宋的社稷。

忽然,窗外一人影晃动,停留下来,就要破窗而入。赵顼闪身躲在一旁,急中生智,脚蹬几案,跃身攀缘向上梁,屏住气息,蹲在梁上。窗外有大内的拳师、镖师涌来,打闹成一团,御林军很快围住,只半刻便把刺客捉获。押进屋内看时,只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满身锦索扣,异常利索,怒目而视。

赵顼飞身跳下,仔细打量着她,感到很奇怪,让人为她松绑。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跪在地上呈给赵顼,呜咽着说:“我母为胡人,我父本汉人。我父已战死,我母不知去处。我父临死前嘱我将此交付赵官家,而我几番求见,都被你们阻挡,无奈,始夜半私闯宫禁。此图事关军机,请皇上尽快处理,早退西夏!”

羊皮上画满了西夏军的兵力部署,一旁有数行文字,模模糊糊,依稀可辨写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速兵分数路剿灭西夏军字样。赵顼命人把这女子带去,为她添置些衣装,听候奖赏。许多人不解赵顼的意思,怏怏去了。内侍们请赵顼尽快歇息,赵顼拂袖而去,感叹道:“全都是没用的东西。”

羊皮图的事折磨着赵顼。之前,他对西夏军犯边的事略有所闻,西夏要夺去兰州,派遣的敌探被当地民间百姓生擒,交由地方官惩治,而地方官却以灵武之役宋兵惨败而恐再冒犯西夏,竟放还敌探,将擒拿敌探的百姓罚铜罚票。此事有人上报至蒲宗孟府,这位尚书左丞压住不呈。这官衙太多,太繁琐,自元丰三年实行改制,将省、台、寺、监所有领空名省罢去,易之以阶,收效却甚微。大量冗官,耽误多少军国大事!

赵顼一路走着,几番想回福宁殿歇息,却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内侍们远远望着,不敢靠拢来。他又想起了王安石,为朝中发生的几件事心痛不已。几年来,改制,改制,改来改去,却是……章惇任参知政事,其父强占民田,状纸如雪,劾奏如云,不得已将他罢知蔡州。改制完毕,使章惇为门下侍郎,吕公著为枢密副使,左右仆射为相,王珪、蔡确受以重用。后又使章惇以参知政事加守中书侍郎,蒲宗孟与王安礼分别为尚书左右丞,本该是河晏海平,重现生机,而天下又如何仍这样死气沉沉、暮气重重呢?虽是新法,却不见新人。

他有时真想痛哭一场!

几个孩子接连失去,让他想起了当年救孤的晋国大夫程婴。前些日子,已派员至山西绛州为程婴立祠,尊其为成信侯,尊公孙杵臼为忠智侯。

而今,司马光居洛阳、王安石居钟山,有谁能佑我大宋朝!难道这真如一句谶言,钟落?

赵氏孤儿,孤儿寡母,苍天可佑我?

赵顼颓倒在地,被内侍们抬去;他不愿睁开眼,昏昏沉沉地睡去,犹如在波涛中穿行。过殿阶、进宫闱和置放在榻上时,他都感觉到,但他不愿睁开眼,他的心脏一阵疼似一阵,如千万把剪刀在横竖乱铰着。他强忍着疼痛,紧咬牙关。

那送羊皮图的女子的面庞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尽力将她赶走,面前一会儿是一望无际的沙海,一会儿是汹涌澎湃的浪涛。他听见远处有许多人在唤他,高一声,低一声,这呼唤声很快被浑浊的浪涛所淹没;他挣扎着,奋力向前游去,越游越有劲,远处闪着金光,隐隐从四射的光芒中可以看到是一卷卷佛经,在佛经上坐的不是菩萨,而是傭儿。

他用尽力气喊着:“我的傭儿!”

过了暑热天,就要休完朝假,赵顼带着向皇后和赵傭几个人,出了新郑门,来到琼林苑西青城处。只见苑内林木冲天,地面上零散分布着几处亭榭,几只白色的水鸟在池旁数着新绿。赵顼手扯着赵傭,静坐在池边石凳上,命内侍等人走远,向皇后则到苑内别处去游览。

水面上凉风习习,荷叶正浓绿,莲蓬伸出头脸来望着四周。

赵顼端详着赵傭,把他往身边拉过来,说:“官家儿,你能在石桌上给朕写上两个字吗?”

赵傭点点头,挽起袖卷,先写了一个“国”字,又写了一个“三”字。

赵顼心中高兴万分。前些天,在睿思殿中他想到一个问题,人所思必有所形。不经意时,他看到前几辈官家的押字,心绪扯起,成一条长长的线。太祖原押很像一个“亏”字和一个“之”字;太宗原押“ ”,很像一个“天下有二人”;真宗原押一个“○”,像一个圆圆的圈儿;仁宗则押一个“白”,像是一个“日头上边竖起一杆旗”;英宗的押字是“匜”字。在那些朝臣中,也有许多押字。如司马光的押字,是一个“ ”,王安石的押字是一个“石”。这些人呈上的文书,常常只押字符而不书名。官吏行公文,既要正楷书名,又要花押,不花押是无效的,分而判押则人称为“轮笔”。在“轮笔”时,官分大小,官位越高,越是排在后面署名花押。宰相几人,在押字上多是写一个“臣”字后再画一个押字的号。仁宗时有个钱惟演,从枢密使任使相,常言最大愿望是“使得于黄纸尽处押一字足矣”,他做梦都在想成为真宰相。

押字,押字,各选一形,标志心迹。这中间难道真有很多说不明道不白的事吗?

赵顼想到自己做梦时的情形,明月下松石旁,与如今这情景极似,也是和傭儿在一起,一位白须白衣的老者,指着前前后后密密麻麻写满押字的纸状说:“此乃各有心迹也。”

何为各有心迹?

仔细看时,真能看得到许多种道理。如太祖所押字,如同一个“亏”和一个“之”,是否意为“亏之”?亏在何处?亏在黄袍加身,欺人孤儿寡母?太宗所押字是“天下二人”,是何意?是指天下出一家兄弟两个皇帝?还是指出孔子语的天下靠仁字来立国?或是指在苍天之下兄弟二人共持朝纲等意?真宗是一个“○”,“○”是功德圆满?还是澶渊之盟,南北休兵,万事终结?仁宗是个“白”字,是向苍天表白自己无愧?还是感叹这岁月太短太短,日即岁月矣!英宗押字“匜”,是否是感叹国中乏力?那司马光的押字似光非光,是否是不与王安石合力辅我大宋,意为亏了天良?那王安石的押字,写成了一个“石”字,是否意味着志在变革,意如磐石?

想到此刻,他便问赵傭:“官家儿,你说你这两字为何意?”

其实,一看到这两个字,他就想到了两种寓意,一是国分三立,宋、夏、辽;一是国中有三种人,一种为太后、司马光者,痛恨新法,一种为王安石者,坚信新法,还有一种是隐士,若苏轼辈,或隐或现。

赵傭挺胸昂首,遥望远天,用清脆嘹亮的声音答道:“此国者,乃为三策,儿之志也!国者,或为疆域,四面相扰,儿心中甚为不安;三者,乃是救得局势的三策。”

“我儿细说,详说!”

赵顼喜出望外,眼里放出光芒来。

赵傭并不惊慌,用更加坚定的语气说道:“三策为天地人,即三才。天,是告慰上天,敬祀先祖,祖宗之法之训不必尽信,岂可尽废?若尽守,则天下越来越弱,四方番夷会越来越轻我大宋,要拓疆,立新,称强,才对得起苍天,才告慰祖宗。地,是抚慰黎民。新法施展以来,扰民甚多;但民是土地,若不强采,如何收获?今有人言新法之过时必称扰民,是大误国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亦是古之训也。若立新法,处处尽使黎民心满意得,乃天地间之梦想!想我大宋,冗官、冗兵、冗役,才是真扰民。若真用王介甫之法以治天下,民不必相强扰,而国必强、邦必安。父皇,儿总想,处处以民为口者,绝非真爱黎民。看那献《流民图》的郑侠,原是个讨好司马光、出卖王安石,是个没有良心的人。看那司马光,言必称安民,居在西京,有独乐园,是自个儿享乐,如何不名乐民园?再看那王安石,居于江宁,连墙垣都没有,身居乡野,还想着为朝廷节俭,是真节俭。更何况他本人从未用过歌妓做家宴。此等真君子,世间有几人?一个个都是喊安民喊爱民,从未有一人替朝廷想方设法治民、富民、强民、教民——只有王安石不是那口是心非的人。才者,得天地万物之俊才,才是安邦定国的最上策。有真才,有庸才,有治国强邦之才,有祸国殃民之才;才当别类,分以任用。父皇重用王安石,新法才是熙丰物阜年丰的基石,若只用司马光辈,天下一片因循守旧,如何有不拘一格擢用英才的兴盛局面?父皇,国兴、民强,若只求相安无事,绝不可行!”

说罢,他用异常自信的眼光望着赵顼。

赵顼把赵傭紧搂在怀中,眼角湿热,心里说,祖宗,我赵顼辈无忧矣!

清风吹来,荷叶万头攒动,淡绿在墨绿中翻滚着。

望着淡绿的荷色,他想起了王安石。

望着墨绿的荷色,他想起了司马光,还有乌台诗案中连累司马光罚铜的苏轼。

当年,仁宗曾说选拔出苏轼,是为儿孙得一真宰相。

为何他一直默默无闻?

苏轼不同于司马光,更不同于王安石。他如今还在黄州吗?

他从王安石想起了九州才俊,想起了去年崭露头角的周邦彦。元丰二年,太学扩招,周邦彦因博学而选录为太学外舍生。去年此刻,也是在这琼林苑的琼林宴上,二十八岁的周邦彦进上一篇《汴都赋》,极有才思。尤其是《汴都赋》中畅言“抑强贾之乘时,摧素封之专擅”,若雏凤初鸣,一片清音。七千言《汴都赋》,写得如此新奇,若不是新法,他能脱颖而出吗?

他想起了苏轼,当年仁宗曾说是为儿孙得一真宰相,为何他……

这个人如今还在黄州吗?其言称国家之所以存亡不在乎强弱,而在于道德之浅深,在于风俗之厚薄。他总是一再说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而自己是曾高看他的。

阵阵风吹来,眼前的荷叶新墨相叠,成一顷顷荷涛。

赵顼拉起赵傭,轻唤道:“孩儿,我侪去金明池游,那里比琼林苑更宽阔,更有趣味。春去夏至,夏去秋至,琼林、玉津、宜春、瑞圣四园,还有这金明池,各居西、南、东、北,四时不变,风景如画。汴京城的风景,玉带、明珠相绕相缀,真是天下无双啊。走,孩儿,我侪去金明池好好游一游。今日里,朕着人安排了一场戏战,吾儿同朕一同去观看。”

赵傭整日在东宫读书,很少有机会出来游玩,甚是高兴。他问赵顼四园为何修在新城,不修在皇城内。

赵顼哈哈大笑,说:“吾儿可知,是天大还是地大?”

赵傭更加不明白,随口说道:“当然是天比地大。”

赵顼说:“这就对了。想这四夷事宋,每年都有朝贡。我大宋统领四海,以四园比四方是也,其中有好多故事呢。”

接着他逐一介绍道:“这四园之中,南苑玉津园开得最早,它是周显德中所置,引来惠民河,再使惠民河流出,南与土冈相连;其水可养性明目,田可植桑种麦,养有巨象,如江南之风光,寓意为南天为我所统领。”

“这北苑初名北园,太平兴国二年改称含芳园,大中祥符三年改成如今瑞圣园,是当年奉安泰山天书的地方。它是北地的景观;孟秋敛谷,所种果蔬都是供奉庙祀用的。此地有数亩公田,地阔,乃北天为我统领之意。”

“东苑宜春苑就不一样了。它原是秦王赵廷美的园林,花卉最为齐全。赵廷美图谋不轨,被废为庶人,故又有人称此为庶人园。这是赏花的好去处。每到上巳、重阳时节,春有牡丹,秋有菊英。春来时,此处最早知晓,百鸟先鸣,百花先放,莲田先绿。如今,它因为是秦王曾用过的,因人而废,所以它远不如以前诗文中所述之美妙。”

“这琼林苑,还有这金明池,两处仅一路之隔,有汴河水注入,若明镜一般。琼林苑是西苑,与东、南、北三苑相结联,不正是统领四方之势吗?这金明池是一把如意囊袋,收四方天地在我囊中,乃太祖太宗之恩德博大之寓意。孩儿,看呀,这琼林苑方圆像什么形状?

赵傭摇摇头。

赵顼说:“它像是一只神虎。你看,那是虎头,向南,虎尾向北,两侧是虎翼。这是仿《山海经》中的昆仑神圃所规划,那虎就是开明神兽,守在金明池——天池、神池畔,威慑四方,佑我皇城永固。那南苑修得如同一只五彩凤,东苑修得如同一盘龙,北苑修得如同一只神龟;这四园与皇城相连成一体,既是占尽五湖四海,又是应了天相,东南西北,龙凤虎龟四瑞。吾儿你可懂?”

赵傭眼中掠过一丝惊慌。好半天之后,他说:“父皇,都说春天金明池开池时,锦绣壮丽无比。明年春天,我和兄弟们能来吗?”

赵顼听后,颇为气恼,对东宫的讲习如此刻薄孩子非常不满。金明池开池这样的景观,为何不让孩子们来看一看呢?整日把孩子锁在宫内,这和关在鸟笼中有什么不一样!便对赵傭说:“傭儿,读了诗书,也要读读风景。来日,朕要带你和你的兄弟去看看大宋的大山有多高大,大河有多宽长!朕还要亲手教你们骑马射箭,教你们劈刀打拳。你再也用不着偷偷跑出宫城,让人担心了。待你再大一些,朕还想让你去领兵,把汉唐的威风,给比下去!”

侍从们渐渐靠拢来。

向皇后看看赵顼,又看看赵傭,她不明白两人为何如此神情严肃。

赵傭坚定地点了点头。

内侍提醒他们该启程去金明池观看水戏了,赵顼才醒过神。他牵着赵傭的手,向前缓缓走着,说:“春天开池时,朕要带你们来,让你们和父皇一起看水战、争标!”

赵傭高兴地说:“谢父皇。还有十一弟佶、十二弟俣、十三十四弟,我们都随父皇来看金明池水战戏,看那夺标的大龙舟。”

赵顼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喜笑颜开,对众人说:“当年太宗来到水心殿,看战舰角胜,对人讲要常习水兵,不忘武功,相沿至今。逢春开池,惊天动地。只是最可惜那吴越王钱俶所献的龙舟,岁久而坏,若非楩楠巨材移作他用,此风景当为盛胜!我朝开了池北的大水澳,既可藏楼船,又可点画景。来日,再修上那大龙船,壮我国威!”

众人都称是,连声叫好。

这时,他想起了赵傭说的十一子。十一子名佶,出生于去年十月初十。在他生之前,赵顼曾到秘书省看见儒雅风流的李后主挂像;而生他时,赵顼恰梦到李后主来谒,问了许多,都不曾记得问的是什么。

赵顼想,十一子,来日他会成一个何等模样的人物?

十一子。

他心中一遍遍念着。


(1)官家,宋代对皇帝的称谓。

(2)东府,政事堂,“榜曰中书,为宰相治事之所。”

(3)西府,枢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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