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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叶世纪

日本文学史 作者:[日] 小西甚一 著,郑清茂 译


三、万叶世纪

把古代歌谣从《记纪》的框子中解放出来,这样的研究方法当然也应该施之于万叶时代。例如传为仁德天皇皇后磐姬所作的四首歌,其实,原本是各自不同的民谣,但在《万叶集》编纂以前,早被当作磐姬的组歌而流传于世[29]。现在大概已没有学者会加以否定了。站在此一立场进行考察的话,就会发现《万叶集》中含有相当多的民谣。

民谣被认为是一般民众所创作的歌谣。可以想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没有个人作者的存在,而是某集团共同唱出共同感情的集团产物(group product)。这样的创作见于极原始的低开发社会,在日本当在二世纪到三世纪之间,但到了《记纪》歌谣的时代——大概从五世纪到六世纪——不得不承认已有个人作者的存在。不过,即使是个人之所作,由于足以代表集团的共同感情,集团就当作“我们自己的歌”而传唱起来;于是个人的作者融入而消失于集团之中,只剩下了集团的共同性。假如这样产生的歌谣被称为民众的创作,那么,《记纪》的歌谣可说非常富于民谣性,而《万叶集》中肯定也含有不少性质相同的歌谣[30]

《万叶集》所收民谣性的歌,无论在性质上或成形年代上,我认为与《记纪》歌谣颇有重叠;而在被收入《万叶集》——或其资料来源的古代歌集——之时,企图清算原来民谣性的意识显然相当强烈。硬把原来零星的民谣视为磐姬皇后[31]所作的系列组歌,在这种态度之下,新的文艺意识——个人的创作才算文艺的意识——好像已起了重大的作用。这种意识恐怕学自汉诗,但如此狭义的“文艺”意识,同时却代表着古代人“个人”的觉醒。民谣的世界也存在着个人,然而,这种个人却因与所属集团的个人高度等质,所以在思考或感情上,并不强调舍我其谁的独自个性。反之,在新诞生的和歌世界里,即使在无特定背景下所作的歌中,也要尽量结合某个“个人”的行为来加以鉴赏。我们不可忘记前面所举的四首民谣,已被《万叶集》读者当成磐姬皇后之作而享受的事实。这种情形,与其说是由于误解或曲解,毋宁说是因为这些作品具有民谣世界与和歌世界的两样形态。

这种和歌世界的形成,大概在七世纪时期。不过在和歌世界成立之后,民谣世界并未立刻退化而消失,两者反而继续互相渗透,长期共存。但若要加以分开的话,在七世纪中叶以前,民谣的性格的确较浓;而从七世纪后期即天武天皇治世以后,则和歌的声势有逐渐强化的事实。

七世纪中叶以后,和歌世界“个人抒情”的成长,具有不能忽视的意义。在额田女王[32]的歌里,已有个人抒情的高度表现。如果说,代表集团共同感情而唱的歌归于公众,那么个人只抒发一己之情的应属私人。私人的抒情不久将成为和歌的主流,而且由于短歌比长歌适宜,所以在形式上,终于导致了和歌史仿佛就是短歌史的结果。从长歌向短歌,或从公向私的转换期,正是以天武天皇为中心的时代。

以天武天皇为中心的时期,就歌人而言,就是柿本人麻吕[33]的时代。这位有歌圣之誉的歌坛巨匠,不但展示了作为作家的伟大力量,而且在文艺史上代表着重要的转机。在这意义上,他代表了万叶时代的最高峰。他身为作家的力量,众所周知,毋庸赘述;而他在文艺史的地位更值得注意:他是能够统一公私而吟唱的最后一人。

人麻吕用力最勤的精心作品,多半是从驾之作或皇家挽歌,因而有时难免被认为是宫廷御用歌人。其实,即使攸关职责而咏,也不妨闪烁一下他个人的器识才华。然而他的作品总是充满着质朴的力量,看不出有任何装腔作势的痕迹。我认为这是因为他身在宫廷——具体言之,以天武天皇为中心的权力机构——之中,代表了对天皇的敬仰与赞叹的共同感情。他之能以充实而高雅的歌词唱出那种共同的感情,肯定与他在壬申之乱时,目睹了天武天皇的英勇事迹,甚至可以说,与亲自参与其事的经验不无关联[34]。这个以天武天皇为中心的宫廷组织固然不具有所谓民族的规模,最多也只不过数百人或数千人,但他们在精神上的“血缘关系”,的确含有民族的浓厚感。人麻吕站在公家立场所作的歌印证了这种浓厚感的存在。有昭和年代的大家曾感叹说:“对人麻吕怎么也望尘莫及。”大概是想到现代的人已无法保持古代的“浓厚感”吧。

尽管如此,人麻吕也绝对不是民谣世界的居民。人麻吕就是人麻吕,鲜明地闪烁着任何别人所无的个性。例如看看他枕词[35]表现上的独创性。他所用的枕词多达一百四十余种,其中约有一半初次出现在他的作品之中。在人麻吕的追随者中比较喜欢用枕词的笠金村,所使用的枕词不过二十余种,而且笠金村初用的只有两种;比较起来,就明白人麻吕之所以为人麻吕了。另外如山部赤人,虽然使用了数十种枕词,初用的却仅得一种。不仅如此,人麻吕在使用过去的枕词时,也显示有不少给予独自的新意或用法的例子[36]。这种“表现”的独创性,不只在民谣的世界里绝无仅有,在和歌的世界中也不能不说是异数。

人麻吕的表现之远远超越民谣的世界,从他长歌的对句技巧也看得出来。他所用的对句有短对、长对、连对、隔对等,尽管复杂多样,却毫无生硬之感。那种整饬、壮大的格调,非人麻吕不能有。不过,所谓对句的技巧虽然原本发源于中华,但即使在中华,要发展到人麻吕那样复杂精致的程度,也需要十个世纪以上的岁月[37]。无论人麻吕是多大的天才,只凭他一个人应不至于能展现如此高度的水准,所以无疑是摄取、吸纳中华文艺的结果。换言之,在人麻吕的时代,中华文艺开始渗入了日本文艺的“表现”之中。以前,日本文艺虽然被中华的典范层层包围,但至少在表现上还保持着纯粹日本的方式;至此,终于在表现的领域也吸纳了中华体系的技巧。这种现象与吟咏中华素材如七夕之歌,在人麻吕在世时急速进展的事实,大概不能无关。然而,中华因素还只能达到“形式”或“素材”的阶段,仍未渗透表现的深层内部——如把握态度或“样式”等,可以认为是人麻吕时代文艺的特色。

八世纪初,到了所谓奈良时代,知识阶级开始出现。知识分子指具备中华式才学的人们。大学在日本初设于七世纪中叶,大约相当于天智天皇的治世。到了天武天皇与持统天皇时,大学制度应已大致整顿完备。当时的学生们就成了八世纪初的文化指导者,对歌的表现起了极大的影响作用。当然在七世纪以前,日本人也在追求中华的学问,但偏重实用之学,不是纯知识性质的知识。直至八世纪,新式的知识阶级才开始诞生。

经受中华式思考或感情磨炼过的人,在吟咏和歌时,自然难免会受到各种各样的影响。其中最显著的事例,就是歌人开始有了“既存表现”的意识。对既已存在之物的信赖,几乎是汉民族固有的性格[38]。这种意识虽然不像中世歌人那么显著,却已有所流露。具体言之,见于追随人麻吕的山部赤人[39]、笠金村、车持千年等人的作品中。这三人作为宫廷歌人而在歌咏从驾之作时,大都显露着共同的歌风,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个人间的差别[40]。这种共同歌风的源头就是人麻吕。我在此感到前所未有的风格,认为这种风格与中华的精神特色颇为一致。

固然,赤人有“赤人之歌”,谁也不能否认,比其他二人较为出色。他清澄的自然观照、端正的格调、细致的感觉,正印证了他是《万叶集》中屈指可数的歌人之一。不过,赤人的自然观照确属名副其实的“观照”,很明显是用他自己的“眼睛”去捕捉的。因此被正冈子规派系的歌人推为写生的典范。这种把自然置诸身外而凝视的态度,与古代日本人的精神大异其趣,可想而知是受了六朝写景诗的影响。只不过他的自然观照绝不是纯粹的客观,在看似冷澈的观照底下深处,其实悄悄地跳动着微妙的心情。精神与自然在赤人身上尚未分为两极。难怪后来想在赤人的歌中追求“写生”的人,不得不改变写生的定义为“描写人生”,恐怕有其不得不然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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