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吟咏 行吟记

各自去修行 作者:郭靖,沈希宏,周华诚 等 著


吟咏 行吟记

文|周华诚

“父亲的水稻田”项目创始人,

生活美学研究者

聂鲁达说,“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樱桃树身上做的事”。那么,在这样的春天,我真想把神龙川的一间流水送给你。

送你一间流水

1

这一晚,宿溪水之上。

水声哗然,仿佛一场大雨。清明时,我在老家乡下,正好落一场雨。我搬一只板凳在堂前坐了,望着那雨幕出神。檐溜如注,想象中的春笋隆隆破土。有人穿着蓑衣,牵牛荷犁,缓缓在田边行走,渐近,又渐远去。

这一幕,令屋檐下的人兀自回味。

此刻,我的房间就盛满了流水,水声如火如荼。

我是穿过一场薄雾来到神龙川的。山路很远。树林很绿。我们好像进入春天的深处。进入春天是需要一点仪式感的,那么,穿过薄雾,再接着行进六十公里,弯弯绕绕,兜兜转转,大约就是这个仪式的一部分。

生活是需要一点仪式感的。

否则,你为什么会逃离惯常的生活轨道,跑到临安,跑到太湖源神龙川这样的地方,待上一天,或是几夜?

到神龙川这样的地方来,就是一种仪式。一年一度的春天,也是一种仪式。那么,一间流水,同样是难得的仪式。

2

神龙川最不缺的就是水。

一棵棵树的枝头,居然挂满蛛网(像宫崎骏电影里的奇幻世界),蛛网上缀满亮闪闪的小水珠(大小不一,分布均匀,仿佛一台精密的仪器)。这样一来,那些树就像挂满了钻石。我疑心那是假的,但是凑近了看,居然每张网上都住着一只蜘蛛精。这便足以证明,蛛网的确是真的(并非像灯笼一样挂上去试图营造氛围的东西)。

蛛网上的钻石,一不小心落下一粒,漾开,就成为一群雨、一阵雾,或一注泉。

无数群雨、无数阵雾、无数注泉汇集起来,就成了神龙川的溪水。

那么大的水,从高山之上奔流下来,在群石之间冲撞,激荡。

不尽溪水滚滚来。那么大的水声,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场雨。

不用开窗。那奔涌的流水,就从窗户的缝隙里流进来了,从这幢建筑物的四周淌进来了,淌过我的肌肤,浴着我的全身。

这些水是从哪里来的?后头是山。山上是无尽的草木。草木的根系,在看不到的泥石中生长,水就在这些根系之间涌动。这样的涌动也是有声音的,有的汩汩作响,有的滋滋有声。

这些声音,各有各的腔调,毕竟草木不一,流水亦不同。天目山有多少种草木,便有多少种流水。松有松的流水,杉有杉的流水,栀有栀的流水,桃有桃的流水。三千多岁的大树王柳杉,伟岸挺拔,自有它大柳杉承袭秦皇汉武、唐宋风流的一脉渊流。瘦削耸立的落叶乔木胡桃科山核桃,又有它胡桃科的敏感、纤细。

那么多细微的腔调,起先都是呢喃,地表之下的羞涩,草木内心的私语,好了,一旦涌出来,就汇成一条溪,聚成一条涧,那就成了马友友的大提琴,成了久石让的《菊次郎的夏天》,然后成了国家交响乐团的第五乐章,成了徐悲鸿的奔马《八骏图》。就这样,它们奔流到我的窗外,成为流水它自己。

3

在一间流水里入睡是什么感觉?

一间流水,跟一间车水马龙显然是不同的。我在想这个问题。本质上它们都一样,是由一种振动而产生的声波,通过空气或者固体或者液体之类的介质,传导到你的耳朵,振动你的耳膜。那么,可不可以说,我们在听到流水的时候,是流水在呼唤我们的耳朵,抚摸我们的身体?

但是,当我睡在城市里,汽车的马达、汽笛,那些为了迎接盛会而齐集路面的打桩机、修路机、柏油铺路机,还有那些招徕生意的重复播放的电喇叭,《小苹果》与《最炫民族风》——它们也与我的身体发生接触,不过,是用利爪在抓挠我们的耳膜。

此刻,流水,模拟了一场大雨,轻易就俘获了我们的内心。

一房间的流水,让我仿佛回到了清明前的那场大雨中,身心俱洗,焕然一新。

如果给你一房间压路机的声音、一房间打桩机的声音,或者一房间搅拌水泥的声音,大概你是会疯掉的。

我们每天生活在喧嚣的世界里。我们多么向往寂静。然最大的寂静应该包括虫鸣、水流、鸟语、花开,以及树叶坠落割开空气,林中坚果落地震动山谷,空山人语响,远寺钟声慢;还应该包括炊烟直上,雾渐起,蝴蝶扇动翅膀,小鹿蹑脚走,太阳下山,狐狸精在书页间徘徊。

对的。流水并没有掩藏什么声音,神龙川的流水把这些都提供给了你。正是这流水的轰鸣,让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清静了。

我在神龙川,盼着天快黑。

因为我要去睡觉。

在一间流水中上床,在一场大雨中酣然入睡。梦里花落知多少,也没有多少,一地的花瓣而已——是日本晚樱、垂丝海棠,还是满地桃花,反正,我是分不清。

4

保罗·西蒙,唱着The Sound of Silence(《寂静之声》),在清晨的寂静里。

我打着赤脚,打开了阳台门,推开了窗,让更多的流水涌进我的房间。这清晨六点,天光清凉,这世界宁静又奢侈。

我在音乐与水声里躺下,又睡了一个回笼觉。

多久没有这样简单又扎实地睡过觉了?余秀华写诗,说“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我以为用来形容临安是合适的。临安是一个适合睡觉的地方,神龙川更是。

房间的名,叫什么“悟馨”,叫什么“随缘”,叫什么“舍得”,不如,就叫“一间流水”好了。

穿过一场薄雾去神龙川,是我们在这个春天的一场仪式,一场关于流水的仪式。聂鲁达说,“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樱桃树身上做的事”。那么,在这样的春天,我真想把神龙川的一间流水送给你,并且让那一间流水,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樱桃树身上做的事。

春山慢

这个春天,我想,是结了茶缘。先是去了云南普洱,入几座茶山,在气息久远的春天的山道上行走,跋山涉水,在苍虬的古茶树前流连,呼吸。一入春山深似海。甚至,到了凌晨,我依然坐在山民家里,看他们炒茶制茶,云气氤氲,跟他们饮茶说茶,半醉半醒。

采茶人的歌,还在耳边响着。采茶人的篝火,还在夜里噼啪。布郎山、南糯山、蛮砖山,我离开云南好久了,那几座春山仿佛还在记忆里,在天地间寂静,在月光下浮动。

回到杭州后,去见一位新朋友,发现他居然是做茶器的。我就坐在他的工作室里,喝茶。他用自己设计、烧制的茶壶来泡茶。看他泡茶,仿佛时光都慢下来,那么静。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文质彬彬,轻声缓语。他烧制的茶器,用的是汝窑工艺——天青釉,月白釉。他自己调了一种釉,因其细腻,名之以“青羊脂”——羊脂,那是和田玉的一种。青羊脂的茶壶上面,还搭配了有意思的铁锈釉,细细看,表面有细密且内敛的开片。我当时喜欢,就买了一把茶壶,朋友又送了两只茶杯,都令我爱不释手,那几天泡新出的茶,都用这一组茶器,很有春天的悠游之感。

日子过着,清明还没有到,又有友人邀约,说去尚田镇的南山采茶。我一听,高兴,觉得这是茶缘,跟茶有关的事,都前脚接后脚地在这个春天赶来了。

二禾君,我总是会想起这样的山头,在春天。这样的山头其实在南方是多见的,每一个山头都被嫩绿铺满,嫩绿打底,点缀着红色、粉色、白色、黄色的花。

南山的脚下一定是有溪流的,否则那就不是春天,更不是江南。我现在可以很自豪地跟北方朋友说,在这里,每一条山溪中,流淌的都是春水。一条墨色的溪,一条浑浊的溪,或是一条像乳白色牛奶一样的溪,颜色暧昧、油画一样的溪,那都是不好意思叫作春水的。现在这里的水是清的,是绿的,是跟古画里的高山流水、林泉高致一脉相承的。

南山不远。二禾君,如果你去了,你一定也会喜欢那里。山水相依。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在南山,云是自在的,水是潺湲的,山有明晦,隐现于烟霭之间。

二禾君,你一定要问我,说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有说到茶。当然是要说的。我们去山环水绕的南山,便是去采茶与喝茶。到的时候,已是黄昏,夕阳在南山上空斜照,茶园里现出一层一层深浅不一的绿色。晚归的采茶人,挎着竹篓行走在山道上,竹篓里是叶叶新芽。

在太阳落山以前去采一把茶,我们其实只是去过把瘾,过一把与山野亲近、与草木无间的瘾。这是一群心猿意马的采茶人,站在茶树面前,却有太多的事物可以吸引我们的目光——一株开满白花的梨树,一丛低矮的鼠曲草(立即可以想到令人垂涎的青团与艾果),一小株紫花地丁,一只拍打着翅膀仓皇逃窜的山雉(想到要是有一把猎枪该多好)。一株油菜花,像是一场意外,跌落在茶行里,开得那么黄。于是有人立刻想起了远方,想起了意象里的壮观的油菜花海,想起了自己放在衣柜里的长裙,她们说:“春天嘛,油菜花是一定要去看的。”

二禾君,现在,我们在一行茶树前弯下腰身,一只手犹犹豫豫地去采摘树叶,该摘老叶还是新叶,应该采一旗一枪还是两旗一枪,还有采摘的姿势对不对,面对一株新鲜的茶树、一片活泼泼的茶叶,我们立刻露怯了,和它们在一起,我们底气不足,内心惶恐。我们离开这些植物太久了。

鸟鸣,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鸟鸣让我们心神不宁。鸟叫一声,又叫一声,春山显得很空旷,我们心里空落落的。二禾君,在这个春天,我们总觉得把什么东西遗落在了遥远的地方。

采茶是要在一座空山好,喝茶也是要在空山才好。

想想看,汲取流泉,在松下煎一壶奉化曲毫,古画里经常这样画。眼前这座山,茶园尽绿,春意正浓,是一座满山,但这也无妨,心中有茶,哪里都可以造出一个境来。

一小撮茶叶,是带着水汽、云雾而来,也收藏着鸟鸣与花香。有的地方出茶叶,高山之巅,峋石之隙,危乎悬崖,幽者深涧,有兰花相伴,有流泉之音,于是饮茶之人可以从一杯茶里品出兰香,听见流泉。是这样的,喝茶的人久了就会变成诗人。他可以从一杯茶里听见流泉,听见松涛,看见阳光与雨水,品出一只麂子轻快地掠过茶园,而风在山岗上轻轻地吹。

采茶人——另一种身份的采诗官——收集而来的嫩芽被归拢到一处,摊晾半天之后,将茶叶放入220摄氏度的铁锅。在那样的热力下,嫩绿的茶叶悄然收起隐形的翅膀,退缩,内敛,紧结,做苍老状、沉思状、世事洞明状、看破而不说破状,馥郁的草木气息一部分散发出来,另一部分被封闭禁锢于体内,就此,深深缄默不语。

在下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水到来之际,它们才会打开自己。它们被滚烫的雨水唤醒,继而起舞,继而丰盈,继而沉醉,继而把自己交付给饮茶之人。

那一场雨水,也许很快,也许,很久很久以后才来。

二禾君,我常常想,明前茶到底有几种吃法。

一是煮食。当然了,沸水冲泡也是一样的。把水烧起来,或是把茶与水一道煮。二禾君,在这样的春天,我想,坐在梨花树下喝一杯茶,总是相宜的;要是在日本,就非得坐在樱花树下了。樱花是蔷薇科植物,梨花是十字花科,然而效果是一样的——风吹来的时候,花瓣都会纷纷扬扬。日本的审美里头,有一种物哀之美,樱花只开不过六七天,就纷纷扬扬兀自飘零,引得人黯然神伤——特别美好。松尾芭蕉有一首俳句——“树下肉丝、菜汤上,飘落樱花瓣”,而一盏清茶,坐在梨树下喝,白色的梨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就是一件美好又充满希望的事,因为可以想象梨子的味道。

一是鲜食。鲜食,真是奢侈,二禾君,我指的是茶叶炒鸡蛋。有一次在杭州的龙井村里,正是早茶出来的时候,民宿主人炒了一份茶叶炒鸡蛋,好吃。茶叶微苦,鸡蛋嫩滑。杭州菜里,以茶叶入馔是有先例的,譬如说,龙井虾仁。虾仁白白嫩嫩,茶叶鲜鲜绿绿,好看极了,像是一个装在盘子里的春天。然而,龙井虾仁,是清淡极了的菜,入口几乎没有什么重味,只有一丝清香。再譬如,杭州还有一道菜——茶香鸡,也是有茶叶入馔的。

或是嚼食。人在山上,采一片鲜茶,放在嘴里嚼。二禾君,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嚼过茶叶?你会泡茶,你一定知道,我们江浙人,说喝茶都说成吃茶。意思一样的,喫茶去。禅茶一味,我总以为,高人只要一叶茶,放在嘴里嚼着便好。你也可以试试的。

再是目食。茶叶在山头,是很好看的,茶叶泡在水里,缓缓地绽开,重回鲜绿的颜色,舒展成仍在枝头的样子,也是好看。二禾君,绿茶的饮法里面,目食是很重要的一个部分,绿茶放在玻璃杯子里,沸水冲下去,叶子浮浮沉沉,起起落落,这是喝别的茶所无法体会的。

二禾君,我现在,就在这座叫作南山的茶山上,就这样神思游离。我又想到的是,奉化这个地方,有雪窦山、雪窦寺,有布袋和尚,有蒋氏宗祠,有仙气,也有隐逸气。南山这座山,虽然是江南春天常见的山头,但是它又如此不一样,有茶,有云,还可以驻留一些高士。茶自古便与禅者有着不解之缘,在清寂悠远的地方,容易出禅,也容易出好茶。奉化之茶,人称“奉茶”,一语双关——奉茶,你吃茶吧——一盏茶汤烟云浩渺,便有一分禅意蕴于其中。

是的,如若茶不凉,甘愿一日饮。

坐在南山的山间品一杯茶。

用的是最常见、最普通的杯子,一撮新茶下去,一股沸水下来。我们在雾气蒸腾之中,开始喝茶。我又想起上次与朋友对坐泡茶的情形了。他是那么安静的人,据说,很多人因为看过他泡茶,就立刻爱上了喝茶。那个茶室也特别,徒有四壁,壁上空无一物,唯有辽阔。坐在那里喝茶,内心是澄澈的。慢慢地,泡上一壶茶。

有的人泡茶,手上有一种多余的动作,譬如举手之间多一分袅袅娜娜,看得出来,那是一种茶艺培训班里出来,故意为之的舞蹈性动作,仿佛写字时,笔迹末端的花体、刻意的勾连。在茶山上,看山人泡茶,干净沉稳利落,说一不二,绝不拖泥带水。这是一种生活的底气。说到底,吃茶吃茶,用什么茶器吃、坐在哪里吃,并不是那么重要,田间劳作的农人口干舌燥之际捧起大茶瓮咕咚咕咚地喝,跟坐在窗明几净的屋内悠然小口地饮,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甚至极端一点地说,喝的什么茶、泡的什么水,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那么,什么是重要的?

我想,是不是有坐下来喝一杯茶的心思,才最是要紧。

来,到南山来,坐下来喝一杯茶。

这世界变化得太快,坐下来,喝一杯尚田的春山慢。

新水添上二三回,喝着喝茶,心里就会“铮”的一声响起来,就像静夜里,“铮”的一声清脆的响,茶器上又多了一道开片的纹路。

没有遇到那座山

瀑布不错,虽有些瘦弱,但冬山之中,这样的水倒是妩媚。大龙湫飞云漱玉,疑是银河落九天。小龙湫婀娜多姿,仪态多变化。还有什么三折瀑、梅雨瀑、罗带瀑,像是长电影里时时出现的小高潮,一路看景,也就毫不枯燥。

雁,终究是错过了。

二禾君,我到雁荡山去,听说那山顶有湖,芦苇丛生,秋雁宿之,因有雁荡之名。然而这时候寒意渐深,大雁早已南飞。唯有芦花白尚在风里飘摇,摇出一片闪烁的碎金。

世人看见雁荡山好地方,都想留下来。明人王季重,一个戏谑成性的人,他写《雁荡》居然写得那么认真、那么长。他说:“若得移家来,小结一楼,朝夕痴对,定须看杀卫玠。”

雁荡山奇秀,还在于,它日有日的看法,夜也有夜的看法。白日里看到的层峦叠嶂,到了夜晚,用黑色的夜幕一裹,都成了抽象的二维画。

什么“夫妻月下恋,牧童偷偷看”,又什么“雄鹰敛翅,犀牛盼月”,人皆称奇。

黑夜,层林尽染的山峰只剩下黑黝黝的轮廓,立体成扁平,细节被模糊,色彩被消除。这是天空对山峰的祛魅。芜杂的内容都被去除之后,应该也会有一些新的东西生长出来——譬如兽鸣、蛇虫,以及夜莺的歌唱,还有月光,与飘忽的想象。

但,我想的是,日间所见,与夜间所见,哪个才是真正的雁荡山。

有山,便有山里人。

雁荡山深处,溪生云起之地,有一位都市女白领辞职来行。她物色了一处破败老院,略事修葺,就此安营扎寨。

本来,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这几年,逃离城市,隐居山中,几成时尚之一种。可是,这名女子,十多年前就孤身去香格里拉高原,在一所藏文学校支教过。也由此,她回到雁荡山,不只是隐居,居然还造了一座书院,在山里搞起山野的教育。

——这就令人起了景仰之心。

雁荡山深处,还有一座白云庵。很多地方都有白云庵,但雁荡山的白云庵特别。据说,很多人趋之若鹜,是想见一个人。

二禾君,这里有一个故事。此庵住持师太,大半个世纪前出家,其时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在那个年代,通讯并不发达,此事却很快被乡邻们知晓并传播。于是,她成了雁荡山的一桩传奇。于俗世中人,哪里有什么戒律清规,不过是依着自己的好奇之心行事。当年还有淘气的中学生专程跑到白云庵外,叠罗汉爬窗户,只为了一睹芳容。

其实,这位师父的经历并非多么离奇,既非为生活所迫而出家,也非遭遇困境而遁世,乃是一项个人的选择。但是人们不相信没有波澜的事,更愿猜度离奇。

其实,对这个世界,人还是要有一点自己的看法的。这让我想到新近看的一部电影——《血战钢锯岭》,一个不愿意触碰枪械的人,真的可以走上战场吗?真的这样,又如何?

没有人可以抵抗光阴的流逝。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常听人说,有人去了白云庵,看见一个空房间内端坐一位老尼,低眉顺目,脸上俱是清静、安宁。我想,这是好的。在她这里,恐怕只有草木山川,而纷纷扰扰的世人来去,也不过如庵外流水一样平常。

一个人的坚定的平常,足以成为传奇。

我也到白云庵去了,见到一树鸡爪槭红得明亮,两三只猫蹲着吃东西。一切都安静极了。走到山门外,一条深溪,乱石参差,无水。想到,若是春来,山水充沛,此溪必是奔腾吼啸,滚滚而下。

北有终南山,南有雁荡山。这话是我乱说的。但,世上那么多人来过雁荡山,有多少人又能真懂得这山呢?入山容易,看山难。我们常常不惮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别人,或以一个片面的角度去揣度一座山。然子非鱼,子也非山。我们白天这样看山,夜晚那样看山,在雁荡山面前,我们不过都是蒙着双眼摸象的人。

二禾君,我相信,山人是山的密码,但两位山人我都没有见到。云在青天水在瓶,不如一起吃茶去。

我们在看雁荡山的时候,我们看见了什么?

此刻,我们坐在山间平台之上,一边喝茶,一边仰头望天。

雁荡山险峭峻奇,直冲天际,人仰望之,顿觉自己如蝼蚁,如尘埃。两山之间,一人沿着一根悬空的钢丝往前走。他的脚下,一步天堂,一步深渊。

我们坐在那里仰望,数百米外,似乎那空中行走的人也不过是一只鸟儿,或一只猴子;他在那一线之上,滑动,翻滚,晃荡,前行。似乎,空中还有些风。风来的时候,钢丝就在风中摇晃,带起隐隐的啸音。这样的情景,看得人脚软,仿佛自己就踩在那样的钢丝上。刚刚走过玻璃栈道,有过感受,脚下空蹈,目不敢视。若是走在钢丝绳上,脚下连一层玻璃都没有,那又会如何……便生一种人生飘零、空空荡荡之感,在心中晃来晃去。

任何经验,没有尝试过的人,不能知之。

一百年前,雁荡山的村民采药,就这样悬在绳上,在险峻的山上悠来荡去,如猿猴攀高爬低,命悬于一线。他们采得绝壁之上的药草,还采得什么?想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药草值得拿命去采。武侠小说里,在这样的悬崖绝壁上采的,无非是千年灵芝、还魂草、不死药,诸如此类;吃下去,起死回生,还魂生阳,长命百岁,人生不老。

坐在石阶上的大叔,淡然地说,他已经这样采药走钢丝几十年。现在,则是更年轻的人走在天际,而他自己,老了,早已是当爷爷的人,应该歇一歇了。

我们仰头看空中的钢丝,内心震颤,滋味复杂。百年以来,依然有人在数百米之高的地方行走,在天空,在白云间。说到底,我们没有站在那个位置,所感受的滋味,也不过是揣测吧。

如果在这些行走者的头上戴一个摄像头,我们每一个在底下坐着的观众也戴一副眼镜,眼镜直连着那个摄像头。这样,是不是每一次摇晃,都会在我们的心上摇晃?每一次,脚下哪怕只是微微一滑,会不会,我们的心就跌下去,跌下去,直落深渊?

这样,是不是,我们对周遭的人世,就可以有更多的感同身受?

二禾君,从雁荡山回来,我正好开读一本书——《七堂极简物理课》。

我们看一座山时,我们看见什么——事物在我们面前摊开,而我们是否能看清它,是可以存疑的。我们一直以为,大地是平的,脚下是地,头顶一片天。后来才知晓,地球其实是圆的,地球,不过是飘在太空里的太阳系里的一块大石头。

再后来,人们才知道,太阳系也不过是不计其数的星系中的一个,地球也好,太阳也好,都不过是浩瀚的银河系星云里的沧海一粟。

再后来,人们才发现,银河系本身,也不过只是众多星系间的一粒尘埃。

二禾君,这本书,薄薄的,却很耐读,我也想推荐给你。它说,在人类认识世界的历史长河里,每一次飞跃,都给人类带来巨大的惊喜。空间不再是“虚无”,而是一种可以弯曲、变形、波动的实体。天空和大地,总是存在超出我们的哲学或物理学想象的东西,这也早不是什么新鲜事。

于是,人的思维,突破和抵达什么样的疆域,人采取什么样的视角去观看,这个世界也就有了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全新异趣。

于是,一座雁荡山在我们面前摊开,你能看见什么?是看见它的白天与黑夜,还是看见它的过去与将来?是看见构成一座山的粒子的波动,还是看见时空在山的四周弯曲?

一个世界在我们面前摊开,你能看见什么?是看见人与人的隔阂与误解、族群与族群之间的利益纷争,还是和谐共存?是看见时间的无垠、宇宙的渺小,还是别的更多的无以言说的一切?

我们常坚信自己看见的一切,但事实上,真正决定能看见什么的,是人的思想。于是,问题就变成了“你以为自己看见的就是你看见的吗”。

一座雁荡山,所提供给我们的,其实,要比我们想象的辽阔得多。

二禾君,我常想起这样的一座山,想起它的日与夜,想起那些居于山中、我没有遇到的人,以及没有遇到的草木鸟兽。我想,我们终究,是要像捍卫生命的权利一样,去守护每一种不同,尊重每一个个体选择的自由。水流,草长,云卷与云舒,都比我们所知道的有更自在、更亘古及更站得住脚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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