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纬 第四

《文心雕龙》探疑 作者:万奇,李金秋 编


正纬 第四

[提示]本篇疑点主要有二:一是《正纬》篇在“文之枢纽”中的作用和地位,二是“谶”和“纬”的内涵是否相同。

[辨疑]

一、《正纬》篇在“文之枢纽”中的作用和地位

刘勰在《序志》篇中开宗明义地提出:“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确定了《正纬》篇在“文之枢纽”中的地位。那么,刘勰为什么将《正纬》篇列于“文之枢纽”中呢?其意义何在?笔者认为,欲澄清这一疑问,首先需清楚刘勰为何要“正”纬书。对于这一问题,历来研究者看法不一,概言之,主要有三种意见:

一是认为刘勰作《正纬》篇是出于宗经思想,即为了贯彻宗经的基本观点。

二是认为因文坛出现了以纬乱经的现象,故刘勰作《正纬》以纠正纬书中的荒谬、怪诞的内容。

三是从写作角度看,刘勰认为可以从纬书中“捃摭英华”,从而增加文章的艺术色彩。

这三种观点均是从刘勰作《正纬》的意图和《正纬》的实际内容出发而言的,但是,联系《序志》篇的内容和《文心雕龙》全书的主旨来看,则对“正”和“酌”的关系注意不够。因此,有必要对《正纬》篇的内容及写作主旨做一分析,以明确“正”和“纬”的关系及《正纬》篇在“文之枢纽”中的作用和地位。

纬书相传为解说经典的著述,取经纬交错之义。产生于西汉,与占卜凶吉的谶纬相结合,其中包含了许多迷信,但也有部分有史料价值的古史传说、天文地理以及神话传说等内容。纬书盛行于魏晋六朝,南朝文人以学习纬书为博学的标志,常从纬书中采撷其作辞赋骈文时所需的典故。正如范文澜在《文心雕龙注》中指出:

彦和生于齐世,其时谶纬虽遭宋武之禁,尚未尽衰,士大夫必犹有讲习者,故列举四伪,以药迷惘。盖立言必征于圣,制式必禀乎经,为彦和论文之本旨。纬候不根之说,踳驳经义者,皆所不取。

之后,刘永济也认为:

舍人之作此篇,以箴时也。盖谶纬之说,宋武禁而不绝,梁世复又推崇。其书多托始仲尼,抗行经典。足以张浮诡之气,扬爱奇之风,故列四伪以匡谬,述四贤而定俗。疾其“乖道经典”,正所以足成《征圣》、《宗经》之义也,故次之以《正纬》。

牟世金在注译《文心雕龙》时亦指出:

如《正纬》,因为儒家经典在东汉时期被纬书搅乱了,不首先“正纬”,就会影响到全书中贯彻的“宗经”的观点。

由此可见,刘勰作《正纬》篇,其目的即是为了匡正纬书中荒诞、虚伪的内容。同时,通过“正”纬书,指出纬书具有“事丰奇伟,辞富膏腴”的艺术特点,虽“无益经典”,但是“有助文章”,因此,后世文人可以从中“捃摭英华”,即可以“酌乎纬”。“正纬”而又“酌乎纬”,全面地体现了刘勰“擘肌分理,惟务折衷”的观点。刘勰认为,对于纬书一方面要“正”,即纠正纬书中的荒谬现象,从而维护经书的权威性;另一方面要“酌”,即酌取纬书中的奇辞异彩,以增强文学作品的艺术表现力。

从《文心雕龙》全书的基本内容和结构来看,刘勰以“言为文之用心”为宗旨,将全书五十篇分为四个部分。《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五篇为第一部分“文之枢纽”,这一部分是他提出的指导写作走向正轨的总原则。《原道》、《征圣》、《宗经》三位一体,关系密切,旨在阐明圣人的著作是表现至高无上的“道”的经典著作。因此,作文必须宗法经书,《宗经》篇即是“文之枢纽”之“枢纽”所在。《正纬》和《辨骚》两篇,意在说明纬书和楚辞虽在不同程度上有异于经书的雅正传统,但其“事丰奇伟”、“惊采绝艳”的特点也可于创作中吸取、借鉴。概言之,在“文之枢纽”部分,《原道》、《征圣》、《宗经》三篇阐述执正之理;《正纬》、《辨骚》则阐述驭奇之理,共同构成了刘勰指导写作的总原则——“倚雅颂,驭楚篇”。即依靠经典著作的雅正文风,汲取纬书、楚辞的奇辞异彩,做到奇正兼取,华实相符。这是贯穿《文心雕龙》全书的一个基本观点。

二、“谶”和“纬”的内涵是否相同

在《正纬》篇中,刘勰以儒家的经典著作为标准检验纬书,指出“其伪有四”:

其一,“纬之成经,其犹织综,丝麻不杂,布帛乃成。今经正纬奇,倍摘千里,其伪一矣。”意思是说,纬书与经书相配合,就如同织布,作为原料的丝和麻是不能混淆的。而实际上经书雅正,纬书奇异,二者相背千里。这是纬书伪托之一。这里,刘勰以“丝麻不杂”喻“纬之成经”,即要求纬书完全按照经书的条文叙写,而经书和纬书是两种性质不同的书,如果纬书对经书一味的亦步亦趋,那么,纬书独立存在的价值又体现在何处呢?

其二,“经显,世训也;纬隐,神教也。世训宜广,神教宜约,而今纬多于经,神理更繁,其伪二矣。”此句指,圣人在经书中对世人的训示是很明显的,应当扩大范围;纬书则以神道教人,内容隐晦,应当简要,而现在的纬书却多于经书,这是纬书虚假的第二个表现。然而,纬书中所讲的是否全部是“神理”、“神道”的内容?同时“纬多于经”是否就是判定纬书伪托的标准呢?

其三,“有命自天,乃称符谶,而八十一篇,皆托于孔子,则是尧造绿图,昌制丹书,其伪三矣。”这是说,有旨意从天而降,才能称为“符谶”,而八十一篇谶纬都托名于孔子,由此推论,那就是唐尧自造绿图,姬昌自制丹书了。这是纬书伪托之三。刘勰以此例反驳八十一篇皆托于孔子的不实之说。

其四,“商、周以前,图箓频见。春秋之末,群经方备。先纬后经,体乖织综,其伪四矣。”此句之意是,商、周两代之前,“图箓”已多次出现,到春秋末期,各种经书才开始完备。先有纬书后有经书的情况,违背了经立纬合的体制,这是纬书伪托之四。

在“按经验纬,其伪有四”这一段中,刘勰以经比纬,揭示了它们的奇正之别、隐显之异、“天”人混淆、以后居先的表现,是言之成理的。刘勰面对当时统治者利用谶纬之说,以宣扬皇命天授的图谋,致其在士人中颇为风行的情况,敢于揭露纬书的虚伪与荒诞,表现出了他的勇气、胆略和见识,是难能可贵的。但是,刘勰对谶纬之说的批判并不彻底,他没能完全认识谶纬,亦没有鲜明地指出谶纬的实质,因此,在《正纬》篇中即出现了混用“谶”、“纬”的情况,这即是《正纬》篇的又一个疑点。

刘勰作《正纬》篇的目的是要匡正“谶”和“纬”中的虚伪和荒诞,在《正纬》篇中,刘勰也先后用了“纬候”、“钩谶”、“符谶”、“图箓”、“符命”以及“图纬”等概念,有时则直用“纬”、“谶”。从一般意义上讲,“谶”和“纬”的内涵是可以相通的。但从严格意义上说,“谶”、“纬”二者之间是有区别的。东汉末期经学家刘熙在《释名》中说:

纬,围也,反复围绕以成经也。图,度也,画其品度也。谶者,纤也,其义纤微而有效验也。

这一解释虽然较为浅显,但已经鲜明指出了“纬”、“图”、“谶”三者之间的差别。明代学者胡应麟在《四部正讹》中则更加明确:

世率以谶纬并论,二书虽相表里,而实不同。纬之名所以配经,故自“六经”、《论》、《孝》而外,无复别出,《河图》、《洛书》等纬皆《易》也。谶之依附“六经”者,但《论语》有谶八卷,余不概见。……乃知凡谶皆托古圣贤以名其书,与纬体制迥别。

由此可见,“谶”和“纬”之间是有着明显差别的,具体而言,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谶”和“纬”的内涵不同。“谶”是一种迷信的隐微预言或征兆,借以验测吉凶;“纬”与“经”相对,其本义指织物的横线,与“谶”本无关系,借喻为纬书后,虽假托经义包含了一些神学迷信的内容,但却不只是谶语。

二是“谶”和“纬”产生的年代不同。“谶”作为一种迷信活动,不仅秦、汉时有“谶”,远古时代的“河图”、“洛书”实际即指“谶”;“纬”则始出于西汉末年,盛行于东汉。

三是“谶”和“纬”的制作者不同。“谶”多由方士、巫师制作;“纬”则出自儒生之手,后经东汉光武帝等封建统治者倡导,二者得以借势交汇合流。

四是“谶”和“纬”所涵盖的范围不同。“谶”实际上没有范围限制,可以无所不在;“纬”则必定要依赖、假托于经书,除此而外,无复别出。

五是“谶”和“纬”二者在表现功利目的方面有显隐之别。“谶”的制作,每每总有直接的功利目的,或借以“验帝王受命之真”,愚弄百姓,使之服从其统治;或借以策动起事,制造舆论,动员群众,“上以伪学诬其民,民以伪学诬其上”;“纬”亦有特定的功利目的,却不像“谶”如此直接。

刘勰在《正纬》篇中“按经验纬”指出的“伪”,只是谶纬的四个方面,实际上并未指出谶纬的实质。因为,纬书的内容十分丰富,且它与经书之间的关系也十分复杂,而绝非一个“伪”字所能涵盖。刘勰“按经验纬”所指出的谶纬的“伪”,只是“纬书”对于“经书”的一种表面现象。所以,在《正纬》篇中,刘勰既混用了“谶”、“纬”,却又要区别其真伪。他把载于经书中的“河图”、“洛书”等神话传说,称为“图纬”或“符谶”,当作真的;把纬书中有关带有神学迷信色彩的内容,称为“纬候”、“钩谶”,以为其中有假,需要匡正。其实,以今人之观点来看,“谶”和“纬”都反映着古人对于宇宙、自然、社会的认识水平。因此,也无所谓孰真孰伪,而只要注意它们所产生的积极或消极的价值和意义即可。

纵观《正纬》全篇,可以看出,刘勰正纬而不弃纬,宗经而不泥经。因此,指出纬书“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应当“芟夷谲诡,采其雕蔚”。点明了纬书对于经书以及文学创作的积极意义和作用。(夏惠绩 执笔)

[原文]

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马龙出而大易兴,神龟见而洪范耀,故系辞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斯之谓也。但世夐文隐,好生矫诞,真虽存矣,伪亦凭焉。

夫六经彪炳,而纬候稠叠;孝论昭晢,而钩谶葳蕤。按经验纬,其伪有四:盖纬之成经,其犹织综,丝麻不杂,布帛乃成。今经正纬奇,倍摘千里,其伪一矣。经显,世训也;纬隐,神教也。世训宜广,神教宜约,而今纬多于经,神理更繁,其伪二矣。有命自天,乃称符谶,而八十一篇,皆托于孔子,则是尧造绿图,昌制丹书,其伪三矣。商周以前,图箓频见,春秋之末,群经方备,先纬后经,体乖织综,其伪四矣。伪既倍摘,则义异自明,经足训矣,纬何预焉?

原夫图箓之见,乃昊天休命,事以瑞圣,义非配经。故河不出图,夫子有叹,如或可造,无劳喟然。昔康王河图,陈于东序,故知前世圣命,历代宝传,仲尼所撰,序录而已。于是伎数之士,附以诡术,或说阴阳,或序灾异,若鸟鸣似语,虫叶成字,篇条滋蔓,必征孔氏,通儒讨核,伪起哀平,东序秘宝,朱紫乱矣。至光武之世,笃信斯术。风化所靡,学者比肩。沛献集纬以通经,曹褒选谶以定礼,乖道谬典,亦已甚矣。是以桓谭疾其虚伪,尹敏戏其浮假,张衡发其僻谬,荀悦明其托诞,四贤博练,论之精矣。

若乃羲农轩皞之源,山渎锺律之要,白鱼赤雀之符,黄金紫玉之瑞,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后来辞人,采捃英华,平子恐其迷学,奏令禁绝;仲豫惜其杂真,未许煨燔;前代配经,故详论焉。

赞曰:荣河温洛,是孕图纬。神宝藏用,理隐文贵。世历二汉,朱紫腾沸。芟夷谲诡,采其雕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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