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莫尼耶的灰色小书店

一天，我在国家图书馆发现从A.莫尼耶的书店可以买到一本杂志——我想那该是保罗·福特的《诗歌与散文》。那家书店位于巴黎第四区奥德翁路七号，我从没听说过，对奥德翁路一带也不熟，但突然就感觉那里有什么东西牢牢吸引着我，而我的生命中也将有重要事情发生。跨过塞纳河就很快到了奥德翁路，街道尽头的剧院让我想起普林斯顿的殖民时期建筑。沿奥德翁路走到一半，可以看到左手边有一间灰扑扑的小书店，门楣上挂着“A.莫尼耶”的牌子。我凝视着橱窗里那些美妙的书，又窥向店内，发现四周靠墙而立的书架上满是包着“水晶纸”的书——尚未装订的法国图书，而等待装订往往需要好一段时间。店里还摆放着不少有趣的作者肖像。

桌边坐着一位年轻姑娘，毫无疑问就是A. 莫尼耶。看我在门口迟疑不定，她很快起身拉开门，把我领进书店并热情地跟我寒暄起来。这在巴黎很罕见，因为巴黎人一般不会主动和陌生人搭话。不过我很快了解到，这是艾德里亚娜·莫尼耶的个性使然，尤其在面对来自美国的陌生人时。虽然我身着西班牙的衣帽，但还是一下子被艾德里亚娜看出了美国人的身份。“我特别喜欢美国人。”她说，我则应道我热爱法国。而我们将来的合作可以证明，我俩说的都是真心话。

当时我站在敞开的门前，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吹走了我的西班牙帽子，裹挟着它在街道中央翻滚。A.莫尼耶立刻冲出去追帽子，跑得飞快——她还穿着长裙呢。终于，在帽子差点被一辆车碾上时，艾德里亚娜一把抓住了它，细细掸掉上面的灰尘，才还给我。我们都大笑起来。

艾德里亚娜·莫尼耶体格壮硕，有着北欧人一般的金发，脸颊粉红，头发直直地梳向脑后，露出精致的前额。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眼睛，蓝灰色，微微凸出，总让我想起威廉·布莱克⁽²⁾。她极富活力，穿衣风格非常适合自己，有人形容那是修女服和农夫装的结合：长及脚面的裙子，白色丝质罩衫，外套一件紧身天鹅绒马甲。衣服以灰白为主，与她的书店色调一样。她声音很高——因为祖先来自山区，讲话时不得不隔山遥相呼喊。

艾德里亚娜·莫尼耶请我坐下，当然，围绕书开始闲聊。她说她一直对美国文学感兴趣，书店里已经搜集了所有可见的美国作品译本，首要的就是她的最爱——本杰明·富兰克林。我跟她说她一定会喜欢《白鲸》，可惜这本书还没被翻译成法文。(《白鲸》后来由让·乔诺翻译出版，艾德里亚娜果然很喜欢。)她没读过当代美国作家的作品，那个时候他们在法国还不为人知。

对于当代法国文学，我还只是初初涉猎，不过听说我喜欢瓦雷里，并有一本《年轻的命运女神》时，艾德里亚娜认为我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开始。我们一致同意我应该继续阅读在美国就开始读的儒勒·罗曼，艾德里亚娜还提出帮我了解克洛代尔。我因此成为A.莫尼耶书店的一名会员——这个书店正式名字是“书友之家”，起初的会员资格是一年，后来多年如是。

战争的最后几个月，枪声越来越迫近巴黎。我在艾德里亚娜·莫尼耶灰色的小书店里度过了很多时光。常有法国作家来与她热烈交谈——有的来自前线，穿着军装——其中一位永远坐在她的桌边。

书店的读书活动我一场都没错过。会员们应邀来此倾听作者朗诵他们尚未出版的作品，有时由朋友代为朗读，如瓦雷里的作品就由纪德代读。书店里挤得水泄不通，大家甚至挤到了作家身边，都屏息凝神地聆听着。

我们听过身着军装的儒勒·罗曼诵读他的和平诗歌《欧罗巴》，瓦雷里谈论爱伦·坡的《我发现了》，纪德读过不止一次，让·史隆伯杰⁽³⁾、瓦拉里·拉伯和莱昂-保罗·法尔格也曾来过。这里偶尔还会有埃里克·萨迪⁽⁴⁾和法兰西斯·普朗克⁽⁵⁾的音乐节目，后来，詹姆斯·乔伊斯也时有光临——不过那是莎士比亚书店加入“书友之家”之后的事了。

当时，我想我是唯一发现奥德翁路，并参加那里精彩的文学活动的美国人。而我在书店事业上取得的成就，很大程度要归功于在A.莫尼耶书店认识的法国朋友们。

在文学世界畅游的间隙，我也做些别的事。某一年，我在农场做了整整一个夏天义工，农庄的所有男人都上了前线。小麦收割后，我还去过都兰的葡萄园采摘过葡萄。后来妹妹霍莉帮我在美国红十字会找了份差事。我们去了贝尔格莱德，在那里待了九个月，给英勇的士兵分发睡衣和毛巾。直到一九一九年七月，我才回到了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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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约翰·霍德华·佩恩(John Howard Payne, 1791-1852)，美国演员、剧作家及诗人，因一曲《家，甜蜜的家》(Home! Sweet Home! , 1822)的歌词而广为人知，蜚声英美。

(2)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英国诗人、画家，浪漫主义文学代表人物之一。主要诗作有诗集《纯真之歌》《经验之歌》等。

(3)让·史隆伯杰(Jean Schlumberger, 1907-1987)，二十世纪最负盛名的珠宝设计师之一，与蒂芙尼公司合作三十余年。

(4)埃里克·萨迪(éric Alfred Leslie Satie, 1866-1925)，法国作曲家，二十世纪法国前卫音乐的先声。

(5)法兰西斯·普朗克(Francis Jean Marcel Poulenc, 1899-1963)，法国钢琴家、作曲家，六人团成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