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义气和义乳

此生未完成:增订新版 作者:于娟 著


义气和义乳

不知道是大彻大悟还是大痴大癫,哪怕是向来喜欢多思多虑的我,生病后却很少去想让自己不开心的事。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鸵鸟心态。我不想说我看穿生死,但生死有命,有时候想自己能活多久,后事如何,真的不如在活着的时候能帮别人就帮别人一点,能让大家快乐一点就快乐一点。 不得不说,我得癌症后的日子是我人性最为升华的一段时间。

光头有个叫阿海的堂弟,读书至初中,靠体力维持生计。十几年前曾经在上海工作过一段时间,于是和我有些交情。后来阿海结婚、生子,定居在浙江定海。而我每次过年回婆婆家,总是不能与他巧遇,一晃也就十几年没见了。

我患乳腺癌的消息一直处于半封闭状态,婆婆那边的亲友知道我得了重病,已经是滞后两三个月。不过有趣的是,可能是因为受文化、地域和风俗的影响,也可能是乳腺癌有点性别色彩,当大家谈及我的病情,尤其是对年轻男性,不会说得很具体。于是,在一个深夜,光头收到了阿海发来的这样一条短信:

“哥哥,我听说嫂子得了重病。我没有什么钱,不能帮到你们,很难受。但是,如果需要骨髓、肾脏器官什么的,我来捐!”

光头看后哭笑不得,念给我听。我哈哈大笑说:“告诉他,我需要他捐乳房。”

光头欲按我说的回复短信,写了一半转头说,算了,我这么说,他说不定和他老婆商量,把他老婆的乳房捐出来了怎么办?

如果捐的话,算不算义乳?

我是入院很久后才听说义乳这个词的。一般的乳腺癌患者,都是四十五岁以上发病。若是运气好,发现得早,没有远端转移,一般会接受切除手术。中国很多病人被问及“是否要保乳”时,通常都是底气十足地说:“保命!保乳有啥用?”所以,化疗病房通常住的都是只剩下一个乳房的老女人们。我是患者里年纪最轻但是运气最差的一个,癌细胞转移扩散得厉害,没有可以动手术的资格,所以也是唯一不需要义乳的人。

现在想来,乳房可能是女人身上最为没用的器官,所以义乳不需要像义肢那般实现什么功能,只需要做个体积出来,穿上衣服之后具有观赏价值就可以了。义乳卖得很贵,一千多块一个,附带在一个特制的胸罩里。很多上年纪的阿姨虽然爱漂亮,但是更爱钞票,都觉得一千多块买个布袋没有太大意思,于是八仙过海,各自动手做义乳。

南翔李阿姨癌龄比我们长,又爱漂亮,最先开始做义乳。她传授给大家的失败经验是,不能用棉花布头做小袋子塞在文胸里,因为“那芯子轻”。据她介绍的亲身体验,一次戴着自做的棉花义乳去挤公交车,下车后发现大家都在看她,目光怪异。阿姨低头一看,原来伸手在车上拉吊环的时候,那棉花团被挤来挤去,跑到了肩膀下方锁骨的地方。乳房长在肩膀上的女人,比没有乳房的女人更能吸引众人的目光。

舟山庄阿姨非常有趣。劳动妇女天生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她一开始就没有用棉花,而是选择了下垂感极强的绿豆。她用绿豆缝了个袋子,放在左胸充当义乳,形态很好,而且谁也看不出那是假的。庄阿姨发挥聪明才智为省下了一千多块而扬扬得意,房间里数个老太太纷纷效仿。然而在她第四次化疗之后,庄阿姨的大女儿就发现了问题,她觉得妈妈的两只乳房越来越不相称,绿豆义乳明显膨胀肥大。女儿趁妈妈洗澡的时候把绿豆袋子从胸罩里掏出来拆开,结果让大家捧腹大笑:那绿豆因受体温汗水滋养,发芽了。

庄阿姨一度沮丧,埋头创新,苦苦思索之后决定不再使用豆类做填充物,改用大米。大米倒是不发芽,但是无奈天气转热,大米义乳上岗不过两个星期,就开始发霉了。

有个退了休的甘老师,可能因为受教育程度高一点,对于差不多小学毕业的庄阿姨的举动颇不以为然。她受过教育,认为茶叶对人体好,于是把茶叶晒干了,像填枕头那样做茶叶义乳。实践出真理,茶叶的确不会发芽,也不会发霉,也的确有香气。但是乳房比头颅要娇嫩,甘老师花了数个星期做好的义乳,戴了不到半天就气呼呼扔到一旁:茶叶梗太硬,开过刀的地方被它刺得难以言表。

我虽没有义乳需求,但也热情澎湃地参与义乳创新。或许是因为人格魅力,我在病房倒真的有一大票粉丝,因此我的创新主意很容易被人实践。我说:“外面不是有那种水珠按摩胸罩卖吗?她们是为了让小胸看起来大,我们做大一点是不是就可以让大家看起来从无到有呢?”

我还有个馊主意是:用气球灌水。那会儿我因为癌细胞骨转移而浑身不能动,不能亲自实践。黄山的吴阿姨是脑部转移,癌细胞不发作不疼痛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她很是喜欢这个主意,于是实践了一把。出医院去吃饭的时候,买了气球装点水放在衣服里。有一天我躺在床上听到走廊一片大笑,吴阿姨捂着肚子弯腰进来:“于博士啊,今天电梯太挤了,把我的气球奶奶(她把乳房叫奶奶)给挤破了,我的衣服湿得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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