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钢丝的孩子
其实,在抗癌大军里,我只是一个非常非常渺小、非常非常年轻的小兵,不敢妄言什么所谓的经验。更多的时候,我用很多次的病危在证伪,证明什么是错的,但是我仍然不能确信,或者很少的东西让我肯定是对的。对于对疾病康复有帮助的东西,我非常乐意分享,所以会有我的生命日记。有段时间我甚至一直在自嘲,觉得自己是在黑暗里于五百米高空走钢丝的孩子。更可怕的是,我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方向,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不会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我不想任何一个人像我那样,手提着脑袋摸黑探索。
有时,人会让自己大吃一惊,比如,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如此面对癌症。
也许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当我知道自己身患癌症的时候,已然是晚期,癌细胞扩散到全身躯干骨。以前读武侠小说,对断肠蚀骨腐心之类的词并不陌生,但未必真的解意。这一遭癌症晚期骨转移的经历,让我突然明白,蚀骨是骨转移,断肠与腐心是化疗体验。
回望过往时光,几经濒死病危,数次徘徊鬼门。其实作为人,并不是死过一次就不怕死了,而是越死越怕死。所谓更怕死,无非是对这个世界的留恋越重而已。在此之前我是个有知识没文化的俗人,除了学校的哲学课本,就只有初中读过几本德国哲学简史的简明本。从来没有考虑过生死,更不要说从哲学上去看待生死。
病中的折腾,差点把我折腾成研究有关人生生死的哲学家。我对一个朋友说,别看你在交大教哲学,你现在未必有我思考的哲学问题多。如果说癌症对人有正面作用,此算其一,因为癌晚期里你很容易活明白。
虽然,可能有点晚。
此前我是个极度开朗好交友的人,这可能和性格有关。以前总是觉得能见面、谈得来就是场缘分,就是朋友,于是我朋友无数,三教九流,各种各样。朋友多自然是好事,但朋友太多也会导致形体羸顿,心力乏苦。
许是太年轻,许是愚钝,我总不知道在茫茫人海中,甚至在我所结识的人中如何去筛选真正的朋友。有一天突如其来的癌症席卷了我的全部,扬尘散土,洗沙留金。我只需静静躺着,闭眼养身,便可以分辨哪些是真正的朋友,哪些是所谓的朋友。这对我来说,是件大幸事。因为,我是为了朋友可以付出很多很多的人。
癌症一事,让我知道,若仍有后世,谁是我应该付出的人。朋友访我或是不访,都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当他得知我生病消息后的第一反应,眼神、表情、电话语气乃至网络留言里端倪尽出,你会觉得世间很多人情世故是那么让你淡然一笑。癌症的后遗症,会让当事人内心更加敏感,而外在表现愈加愚钝。我想我终于修成了此前羡慕而终不能得的“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此算癌症益处之二。
癌症是我人生的分水岭。别人看来我人生尽毁。也许人生如月,越是圆盈便越是要亏缺。在旁观者看来,我是倒霉的。
若论家庭,结婚八年,刚添爱子,昵唤阿尔法。儿子牙牙学语,本来计划申请哈佛的访问学者,再去生个女儿,名字叫贝塔。结果贝塔不见,阿尔法也险些成了没娘的孩子。回望自己的老父老母,他们的独生女儿终于事业起步,家庭圆满,本以为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不想等来的却是当头敲晕的一棒,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虞。若论事业,好不容易本科、硕士、博士、出国,一道道过五关斩六将,工作一年,申请项目无论国际、国家、省、市全部揽入,刚有了些风生水起的迹象。犹如鹤之羽翼始丰,刚展翅便被命运掐着脖子按在尘地里。命是否保全是悬念,但是至少,这辈子要生活在鸡的脚下。
其实,我很奇怪为什么反而查出癌症以来,除却病痛,自己居然如此容易快乐。倒霉与否从来没有想过。我并没有太多人生尽毁的失落。因为,只有活着有性命,才能奢谈人生。而我更多地在专心挣扎,努力活着,目标如此明确和单一,自然不会太过去想生命的外延。
三十岁之前的努力更多是因为自己有着太多的欲望和执着,从没有“只要活着就好”的简单。我不是高僧,若不是这病患,自然放不下尘世。这场癌症却让我不得不放下一切。如此一来,索性简单了,索性真的很容易快乐。若天有定数,我过好我的每一天就是。若天不绝我,那么癌症却真是个警钟:我何苦像之前的三十年那样辛勤地做蚍蜉。
名利权情,没有一样是不辛苦的,却没有一样可以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