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
我已预备好要去了,
我的热望和帆篷一同扯满,
等着风来。
我只要在这静止的空气中,再呼吸一口气,
我只要再向后抛掷热爱的一瞥,
那时我要站在你们中间,一个航海者群中的航海者。
船的来临
当代的曙光,被选而被爱戴的亚墨斯达法(Almustafa),在阿法利斯(Orphalese)城中等候了十二年,等他的船到来,好载他归回他生长的岛上去。
在第十二年绮露(Ielool)收获之月的第七天,他出城登上山顶,向海凝望。他看见了他的船在烟雾中驶来。他的心扉砉然地开了,他的喜乐在海面飞越。他合上眼,在灵魂的严静中祷告。
但当他下山的时候,忽然一阵悲哀袭来,他心里想:
我怎能这般宁静地走去而没有些忧哀?不,我要精神上不受创伤地离此城郭。
在这城围里,我度过了悠久的痛苦的日月和孤寂的深夜。谁能撇下这痛苦与孤寂,没有一些悼惜?
在这街市上,我曾撒下过多的零碎的精神,在这山中也有过多的赤裸着行走的我所爱惜的孩子,离开他们,我不能不觉得负担与痛心。
这不是今日我脱弃了一件衣裳,乃是我用自己的手撕下了一块自己的皮肤。
也不是我遗弃了一种思想,乃是遗弃了一颗用饥和渴做成的甜蜜的心。
然而我不能再迟留了。
那召唤万物来归的大海,也在召唤我,我必须登舟了。
因为,若是停留下来,我的归思,在夜间虽仍灼热奋发,渐渐地却要冰冷变石了。
我若能把这里的一切都带了去,何等地快乐啊,但是我又怎能呢?
声音不能把付给他翅翼的舌头和嘴唇带走。他自己必须寻求“以太”。
鹰鸟也必须撇下窝巢,独自地飞过太阳。
现在他走到山脚,又转面向海,他看见他的船徐徐地驶入湾口,那些在船头的舟子,正是他的故乡的人。
于是他的精魂向着他们呼唤,说:
弄潮者,我的老母的孩儿,
有多少次你们在我的梦中浮泛。现在你们在我更深的梦中,也就是我苏醒的时候驶来了。
我已预备好要去了,我的热望和帆篷一同扯满,等着风来。
我只要在这静止的空气中,再呼吸一口气,我只要再向后抛掷热爱的一瞥,
那时我要站在你们中间,一个航海者群中的航海者。
还有你,这无边的大海,无眠的慈母,
只有你是江河和溪水的宁静与自由。
这溪流只还有一次的转折,一次林中的潺湲,
然后我要到你这里来,无量的涓滴归向这无量的海洋。
当他行走的时候,他看见从远处有许多男女离开田园,急速地赶到城边来。
他听见他们叫着他的名字,在阡陌中彼此呼唤,报告他的船来临。
他对自己说:
别离的日子能成为会集的日子吗?
我的薄暮实在可算是我的黎明吗?
那些放下了耕田的犁耙,停止了榨酒的轮儿的人们,我将给他们什么呢?
我的心能成为一棵累累结实的树,可以采撷了分给他们吗?
我的愿望能奔流如泉水,可以倾满他们的杯吗?
我是一个全能者的手可以弹奏的琴,或是一管全能者可以吹弄的笛吗?
我是一个寂静的寻求者,在寂静中,我发现了什么宝藏,可以放心地布施呢?
倘若这是我收获的日子,那么,在何时何地我曾撒下了种子呢?
倘若这确是我举起明灯的时候,那么,灯内燃烧着的火焰,不是我点燃的。
空虚黑暗的我将举起我的灯,
守夜的人将要添上油,也点上火。
这些是他口中说出的,还有许多没有说出的存在心头,因为他说不出自己心中更深的秘密。
他进城的时候,众人都来迎接,齐声地向他呼唤。
城中的长老走上前来说:
你还不要离去我们。
在我们的朦胧里,你是正午的潮音,你青春的气度,予我们以梦想。
你在我们中间不是一个异乡人,也不是一个客人,乃是我们的儿子及亲挚的爱者。
不要使我们的眼睛因渴望你的脸面而酸痛。
一班道人和女冠对他说:
不要让海波在这时把我们分开,把你在我们中间所度的岁月成了一个回忆。
你曾是一个在我们中间行走的神灵,你的影儿曾明光似的照亮我们的脸。
我们深深地爱着你。不过我们的爱没有声响,而又被轻纱蒙着。
但现在他要对你呼唤,要在你面前揭露。
除非临到了别离的时候,“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深浅。
别的人也来向他恳求。
他没有答话。他只低着头,站近他的人看见他的泪落在胸前。
他和众人慢慢地向殿前的广场走去。
有一个名叫爱尔美差(Almitra)的女子从圣殿里出来,她是一个预言者。
他以无限的温蔼注视着她,因为她是在他第一天进这城里的时候,最初寻找他相信他的人中之一。
她庆贺他,说:
上帝的先知,至高的探求者,你曾常向远处寻望你的航帆。
现在你的船儿来了,你必须归去。
你对于那回忆的故乡,和你更大愿望的居所的渴念,是这样地深切;我们的爱,不能把你系住,我们的需求,也不能把你拘留。
但在你别离以前,我们要请你对我们讲说真理。
我们要把这真理传给我们的孩子,他们也传给他们的孩子,绵绵不绝。
在你的孤独里,你曾守卫我们的白日,在你的清醒里,你曾倾听我们睡梦中的哭泣与欢笑。
现在请把我们的“真我”披露给我们,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关于生和死中间的一切。
他回答说:
阿法利斯的民众啊,除了那现时在你们灵魂里激荡的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爱除自身外无施与,除自身外无接受。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因为爱在爱中满足了。
论爱
于是爱尔美差说:请给我们谈爱。
他举头望着民众,他们一时静默了。他用洪亮的声音说:
当爱向你们召唤的时候,跟随着他,
虽然他的路程艰险而陡峻。
当他的翅翼围卷你们的时候,屈服于他,
虽然那藏在羽翮中间的剑刃也许会伤毁你们。
当他对你们说话的时候,信从他,
虽然他的声音也许会把你们的梦魂击碎,如同北风吹荒了林园。
爱虽给你加冠,他也要将你钉在十字架上。他虽栽培你,他也刈剪你。
他虽升到你的最高处,抚惜你在日中颤动的枝叶,
他也要降到你的根下,摇动你的根柢的一切关节,使之归土。
如同一捆稻粟,他把你束聚起来。
他舂打你使你赤裸。
他筛分你使你脱壳。
他磨碾你直至洁白。
他揉搓你直至柔韧。
然后他送你到他的圣火上去,使你成为上帝圣筵上的圣饼。
这些都是爱要给你们做的事情,使你知道自己心中的秘密,在这知识中你便成了“生命”心中的一屑。
假如你在你的疑惧中,只寻求爱的和平与逸乐,
那不如掩盖你的裸露,而躲过爱的筛打,而走入那没有季候的世界,在那里你将欢笑,却不是尽量的笑悦;你将哭泣,却没有流干眼泪。
爱除自身外无施与,除自身外无接受。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因为爱在爱中满足了。
当你爱的时候,你不要说,“上帝在我的心中”,却要说,“我在上帝的心里”。
不要想你能导引爱的路程,因为若是他觉得你配,他就导引你。
爱没有别的愿望,只要成全自己。
但若是你爱,而且需求愿望,就让以下的做你的愿望吧:
溶化了你自己,像溪流般对清夜吟唱着歌曲。
要知道过度温存的痛苦。
让你对于爱的了解毁伤了你自己;
而且甘愿地、喜乐地流血。
清晨醒起,以喜扬的心来致谢这爱的又一日;
日中静息,默念爱的浓欢;
晚潮退时,感谢地回家;
然后在睡时祈祷,因为有被爱者在你的心中,有赞美之歌在你的唇上。
彼此赠献你们的心,却不要互相保留。
因为只有“生命”的手,才能把持你们的心。
要站在一处,却不要太密迩:
因为殿里的柱子,也是分立在两旁,
橡树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树荫中生长。
论婚姻
爱尔美差又说:夫子,婚姻怎样讲呢?
他回答说:
你们一块儿出世,也要永远合一。
在死的白翼隔绝你们的岁月的时候,你们也要合一。
噫,连在静默地忆想上帝之时,你们也要合一。
不过在你们合一之中,要有间隙,
让天风在你们中间舞荡。
彼此相爱,但不要做成爱的系链:
只让他在你们灵魂的沙岸中间,做一个流动的海。
彼此斟满了杯,却不要在同一杯中啜饮。
彼此递赠着面包,却不要在同一块上取食。
快乐地在一处舞唱,却仍让彼此静独,
连琴上的那些弦也是单独的,虽然他们在同一的音调中颤动。
彼此赠献你们的心,却不要互相保留。
因为只有“生命”的手,才能把持你们的心。
要站在一处,却不要太密迩:
因为殿里的柱子,也是分立在两旁,
橡树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树荫中生长。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在无穷之中看定了目标,也用神力将你们引
满,使他的箭矢迅速而遥远地射了出去。
让你们在射者手中的“弯曲”,成为喜乐吧;
因为他爱那飞出的箭,也爱了那静止的弓。
论孩子
于是一个怀中抱着孩子的妇人说:请给我们谈孩子。
他说:
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
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
他们是凭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
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你们可以给他们以爱,却不可给他们以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庇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们在梦中也不能想见的。
你们可以努力去模仿他们,却不能使他们来像你们。
因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在无穷之中看定了目标,也用神力将你们引满,使他的箭矢迅速而遥远地射了出去。
让你们在射者手中的“弯曲”,成为喜乐吧;
因为他爱那飞出的箭,也爱了那静止的弓。
先省察你自己是否配做一个施与者,是否配做一个施与的器皿。
因为实在说,那只是生命给予生命——你以为自己是施主,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证人。
论施与
于是一个富人说:请给我们谈施与。
他回答说:
你把你的产业给人,那只算给了一点。
当你以身布施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施与。
因为你的财产,岂不是你存留保守着的东西,恐怕“明日”或许需要它们么?
但是“明日”,那过虑的犬,随着香客上圣城去,却把骨头埋在无痕迹的沙土里,“明日”能把什么给它呢?
除了需要的本身之外,需要还忧惧什么呢?
当你在井泉充溢的时候愁渴,那你的渴不是更难解吗?
有人有许多财产,却只把一小部分给人——他们为求名而施与,那潜藏的欲念,使他们的礼物不完美。
有人只有一点财产,却全部都给人。
这些相信生命和生命的丰富的人,他们的宝柜总不空虚。
有人喜乐地施与,那喜乐就是他们的酬报。
有人痛苦地施与,那痛苦就是他们的洗礼。
也有人施与了,而不觉出施与的无痛,也不寻求快乐,也不有心为善;
他们的施与,如同那边山谷里的桂花,香气浮动在空际。
从这些人的手中,上帝在说话,在他们的眼后,上帝在俯对大地微笑。
因请求而施与的,固然是好,而未受请求,只因默喻而施与的,是更好了;
对于乐善好施的人,去寻求需要他帮助的人的快乐,比施与还大。
有什么东西是你必须保留的呢?
必有一天,你的一切都要交付出来;
趁现在施与吧,这施与的时机是你自己的,而不是你的后人的。
你常说:“我要施与,却只要舍给那些配受施与者。”
你果园里的树木和牧场上的羊群,却不这样说。
他们为要生存而施与,因为保留就是毁灭。
凡是配接受白日和黑夜的人们,都配接受你施与的一切。
凡配在生命的海洋里啜饮的,都配在你的小泉里舀满他的杯。
还有什么德行比接受的勇气、信心和善意还大呢?
有谁能使人把他们的心怀敞露,把他们的狷傲揭开,使你能看出他们赤裸的价值和无惭的骄傲?
先省察你自己是否配做一个施与者,是否配做一个施与的器皿。
因为实在说,那只是生命给予生命——你以为自己是施主,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证人。
你(们)接受的人们——你们都是接受者——不要负起报恩的重担,恐怕你们要把轭加在你(们)自己和施者的身上。
不如与施者在礼物上一齐展翅飞腾;
因为过于思量你们的欠负,就是怀疑了那以慈悲的大地为母、以上帝为父的人的仁心。
在秋天,你在果园里摘葡萄榨酒的时候,心里说:
“我也是一座葡萄园,我的果实也要摘下榨酒。
和新酒一般,我也要被收存在永生的杯里。”
在冬日,当你斟酒的时候,你的心要对每一杯酒歌唱,
让那曲成为一首纪念秋天和葡萄园以及榨酒之歌。
论饮食
一个开饭店的老人说:请给我们谈饮食。
他说:
我恨不得你们能借着大地的香气而生存,如同那“空气植物”受着阳光的供养。
既然你们必须杀生为食,而且从新生的动物口中,夺它的母乳来止渴,那就让它成为一个敬神的礼节吧,
让你的肴馔摆在祭坛上,那是丛林中和原野上的纯洁清白的物品,为更纯洁清白的人们而牺牲的。
当你杀生的时候,心里对它说:
“在宰杀你的权力之下,我同样地也被宰杀,我也要同样地被吞食。
那把你送到我手里的法律,也要把我送到那更伟大者的手里。
你和我的血都不过是浇灌天树的一种液汁。”
当你咬嚼着苹果的时候,心里对它说:
“你的子核要在我身中生长,
你来世的嫩芽要在我心中萌茁,
你的芬香要成为我的气息,
我们要终年的喜乐。”
在秋天,你在果园里摘葡萄榨酒的时候,心里说:
“我也是一座葡萄园,我的果实也要摘下榨酒。
和新酒一般,我也要被收存在永生的杯里。”
在冬日,当你斟酒的时候,你的心要对每一杯酒歌唱,
让那曲成为一首纪念秋天和葡萄园以及榨酒之歌。
在你工作的时候,你是一管笛,从你心中吹出时光的微语,变成音乐。
你们谁肯做一根芦管,在万物合唱的时候,你独痴呆无声呢?
论工作
于是一个农夫说:请给我们谈工作。
他回答说:
你工作为的是要与大地和大地的精神一同前进。
因为惰逸使你成为一个时代的生客,一个生命大队中的落伍者,这大队是庄严的、高傲而服从的,向着无穷前进。
在你工作的时候,你是一管笛,从你心中吹出时光的微语,变成音乐。
你们谁肯做一根芦管,在万物合唱的时候,你独痴呆无声呢?
你们常听人说,工作是祸殃,劳力是不幸。
我却对你们说,你们工作的时候,你们完成了大地的深远的梦之一部,他指示你那梦是从何时开头,
而在你劳力不息的时候,你确在爱了生命,
从工作里爱了生命,就是通彻了生命最深的秘密。
倘然在你的辛苦里,将有身之苦恼和养身之诅咒,写上你的眉间,则我将回答你,只有你眉间的汗,能洗去这些字句。
你们也听见人说,生命是黑暗的,在你疲瘁之中,你附和了那疲瘁的人所说的话。
我说生命的确是黑暗的,除非是有了激励;
一切的激励都是盲目的,除非是有了知识;
一切的知识都是徒然的,除非是有了工作;
一切的工作都是虚空的,除非是有了爱。
当你仁爱地工作的时候,你便与自己、与人类、与上帝联系为一。
怎样才是仁爱地工作呢?
从你的心中抽丝,织成布帛,仿佛你的爱者要来穿此衣裳。
热情地盖造房屋,仿佛你的爱者要住在其中。
温存地播种,喜乐地刈获,仿佛你的爱者要来吃这产物。
这就是用你自己灵魂的气息,来充满你所制造的一切,
要知道一切受福的古人,都在你上头看视着。
我常听见你们仿佛在梦中说:“那在蜡石上表现出他自己灵魂的形象的人,是比耕地的人高贵多了。
那捉住虹霓,传神地画在布帛上的人,是比织履的人强多了。”
我却要说,不在梦中,而在正午极清醒的时候,风对大橡树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对纤小的草叶所说的更甜柔;
只有那用他的爱心,把风声变成甜柔的歌曲的人,是伟大的。
工作是眼能看见的爱。
倘若你不是欢乐地却厌恶地工作,那还不如撇下工作,坐在大殿的门边,去乞求那些欢乐地工作的人的周济。
倘若你无精打采地烤着面包,你烤成的面包是苦的,只能救半个人的饥饿。
你若是怨恨地压榨着葡萄酒,你的怨恨,在酒里滴下了毒液。
倘若你能像天使一般地唱,却不爱唱,你就把人们能听到白日和黑夜的声音的耳朵都塞住了。
当你欢乐的时候,深深地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知道只不过是那曾使你悲哀的,又在使你欢乐。
当你悲哀的时候,再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看出实在是那曾使你喜悦的,又在使你哭泣。
论哀乐
于是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讲欢乐与悲哀。
他回答说:
你的欢乐,就是你的去了面具的悲哀。
连你那涌溢欢乐的井泉,也常是充满了你的眼泪。
不然又怎样呢?
悲哀的创痕在你身上刻得越深,你越能容受更多的欢乐。
你的盛酒的杯,不就是那曾在陶工的窑中燃烧的坯子吗?
那感悦你的心神的笛子,不就是曾受尖刀挖刻的木管么?
当你欢乐的时候,深深地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知道只不过是那曾使你悲哀的,又在使你欢乐。
当你悲哀的时候,再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看出实在是那曾使你喜悦的,又在使你哭泣。
你们有些人说:“欢乐大于悲哀。”也有人说:“不,悲哀是更大的。”
我却要对你们说,他们是不能分开的。
他们一同来到,当这个和你同席的时候,要记住那个正在你床上酣眠。
真的,你似天平般悬在悲哀与欢乐之间。
只在盘中空洞的时候,你才能静止、持平。
当守库者把你提起来,称他的金银的时候,你的哀乐就必需升降了。
愿山谷成为你们的街市,绿径成为你们的里巷,使你们在葡萄园中相寻相访的时候,衣袂上带着大地的芬芳。
论居室
于是一个泥水匠走上前来说:请给我们谈居室。
他回答说:
在你在城里盖一所房子之前,先在野外用你的想象盖一座凉亭。
因为你在黄昏时有家可归,而你那更迷茫更孤寂的漂泊的精魂,也有个归宿。
你的房屋是你的较大的躯壳。
他在阳光中发育,在夜的寂静中睡眠,而且不能无梦。你的房屋不做梦吗?不梦想离开城市、登山入林吗?
我愿能把你们的房子聚握在手里,撒种似的把他们洒落在丛林中与绿野上。
愿山谷成为你们的街市,绿径成为你们的里巷,使你们在葡萄园中相寻相访的时候,衣袂上带着大地的芬芳。
但这个一时还做不到。
在你们祖宗的忧惧里,他们把你们聚集得太近了。这忧惧还要稍为延长,你们的城墙,也仍要把你们的家庭和你们的田地分开的。
告诉我吧,阿法利斯的民众啊,你们的房子里有什么?你们锁门是为守护什么呢?
你们有“和平”,不就是那呈露好魄力的宁静和鼓励吗?
你们有“回忆”,不就是连跨你心峰的灿烂的桥吗?
你们有“美”,不就是那把你的心从木石建筑上引到圣山的吗?
告诉我,你们的房屋里有这些东西吗?
或者你只有“舒适”和“舒适的欲念”,那诡秘的东西,以客人的身份混了进来始做家人、终做主人翁的吗?
噫,他变成一个驯兽的人,用钩镰和鞭笞,使你较伟大的愿望变成傀儡。
他的手虽柔软如丝,他的心却是铁打的。
他催眠你,只需站在你的床侧,讥笑你肉体的尊严。
他戏弄你健全的感官,把它们塞放在蓟绒里,如同脆薄的杯盘。
真的,舒适之欲,杀害了你灵性的热情,又哂笑地在你的殡仪队中徐步。
但是你们这些“太空”的儿女,你们在静中不息,你们不应当被网罗,被驯养。
你们的房子不应当做个锚,却应当做个桅。
他不应当做一片遮掩伤痕的闪亮的薄皮,应当做那保护眼睛的睫毛。
你不应当为穿走门户而敛翅,也不应当为恐触屋顶而低头,也不应当为怕墙壁崩裂而停止呼吸。
你不应当住在那死人替活人筑造的坟墓里。
无论你的房屋是如何地壮丽与辉煌,也不应当使他隐住你的秘密,遮住你的愿望。
因为你里面的“无穷性”,是住在天宫里,那天宫是以晓烟为门户,以夜的静寂与歌曲为窗牖的。
你们的衣服掩盖了许多的美,却遮不住丑恶。
你们虽在衣服里可寻得隐秘的自由,却也寻得橛饰与羁勒了。
我恨不得你们多用皮肤,而少用衣服去迎接太阳和风,
因为生命的气息是在阳光中,生命的把握是在风里。
论衣服
于是一个织工说:请给我们谈衣服。
他回答说:
你们的衣服掩盖了许多的美,却遮不住丑恶。
你们虽在衣服里可寻得隐秘的自由,却也寻得橛饰与羁勒了。
我恨不得你们多用皮肤,而少用衣服去迎接太阳和风,
因为生命的气息是在阳光中,生命的把握是在风里。
你们中有人说:那纺织衣服给我们穿的是北风。
我也说:对的,是北风,
但他的机杼是可羞的,那使筋肌软弱的是他的线缕。
当他的工作完毕时,他在林中喧笑。
不要忘却,“羞怯”只是遮挡“不洁”的眼目的盾牌。
在“不洁”完全没有了的时候,“羞怯”不就是心上的桎梏与束缚吗?
也别忘了大地是欢喜和你的赤脚接触,风是希望和你的头发相戏的。
大地贡献果实给你们,如果你们只晓得怎样独取,你们就不应当领受了。
在交易着大地的礼物里,你们将感到丰裕而满足。然而若非用爱和公平来交易,则必有人流为饕餮,有人流为饿殍。
论买卖
于是一个商人说:请给我们谈买卖。
他回答说:
大地贡献果实给你们,如果你们只晓得怎样独取,你们就不应当领受了。
在交易着大地的礼物里,你们将感到丰裕而满足。
然而若非用爱和公平来交易,则必有人流为饕餮,有人流为饿殍。
当在市场上,你们这些海上、田中和葡萄园里的工人,遇见了织工、陶工和采集香料的——
就当祈求大地的主神,临到你们中间,来圣化天平,以及那较量价值的核算。
不要容游手好闲的人来参加你们的买卖,他们会以言语来换取你们的劳力。
你们要对这种人说:
“同我们到田间,或者跟我们的兄弟到海上去撒网;
因为海与陆地,对你们也和对我们一样地慈惠。”
倘若那吹箫的和歌舞的人来了,你们也应当买他们的礼物。
因为他们也是果实和乳香的采集者,他们带来的物事,虽系梦幻,却是你们灵魂上的衣食。
在你们离开市场以前,要看着没有人空手回去。
因为大地主神,不到你们每人的需要全都满足了以后,他不能在风中宁静地睡眠。
如同一片树叶,除非得了全树的默许,方能独自变黄,
所以那作恶者,若没有你们大家无形中的怂恿,也不会作恶。
如同一个队伍,你们一同向着你们的神性前进。你们是道,也是行道的人。
论罪与罚
于是本城的法官中,有一个走上前来说:请给我们谈罪与罚。
他回答说:
当你的灵性随风飘荡的时候,
你孤零而失慎地对别人也就是对自己犯了过错。
为着所犯的过错,你必须去叩那受福者之门,要被怠慢地等待片刻。
你们的神性像海洋;
他永远纯洁不染。
又像“以太”,他只帮助有翼者上升。
你们的神性也像太阳;
他不知道田鼠的径路,也不寻找蛇虺的洞穴。
但是你们的神性,不是独居在你们里面。
在你们里面,有些仍是“人性”,有些还不成“人性”,
他只是一个未成形的侏儒,睡梦中在烟雾里蹒跚,自求觉醒。
我现在所要说的,就是你们的人性。
因为那知道罪与罪的刑罚的,是他,而不是你的神性,也不是烟雾中的侏儒。
我常听见你们论议到一个犯了过失的人,仿佛他不是你们的同人,只像是个外人,是个你们的世界中的闯入者。
我却要说连那圣洁和正直的,也不能高过于你们每人心中的至善,
所以那奸邪和懦弱的,也不能低过于你们心中的极恶。
如同一片树叶,除非得了全树的默许,方能独自变黄,
所以那作恶者,若没有你们大家无形中的怂恿,也不会作恶。
如同一个队伍,你们一同向着你们的神性前进。
你们是道,也是行道的人。
当你们中有人跌倒的时候,他是为了他后面的人而跌倒,是一块绊脚石的警告。
是的,他也为他前面的人而跌倒,因为他们的步履虽然又快又稳,却没有把那绊脚石挪开。
还有这个,虽然这些话会重压你的心:
被杀者对于自己的被杀,不能不负咎,
被劫者对于自己的被劫,不能不受责,
正直的人,对于恶人的行为,也不能算无辜,
清白的人,对于罪人的过错,也不能算不染。
是的,罪犯往往是被害者的牺牲品,
刑徒更往往为那些无罪无过的人担负罪责,
你们不能把至公与不公、至善与不善分开,
因为他们一齐站在太阳面前,如同织在一起的黑线和白线。
黑线断了的时候,织工就要视察整块的布,也要察看那机杼。
你们中如有人要审判一个不忠诚的妻子,
让他也拿天平来称一称她丈夫的心,拿尺来量一量他的灵魂。
让鞭挞“扰人者”的人,先察一察那“被扰者”的灵性。
你们如有人要以正义之名,砍伐一棵恶树,让他先察看树根;
他一定能看出那好的与坏的,能结实与不能结实的树根,都在大地的沉默的心中,纠结在一处。
你们这些愿持公正的法官,
你们怎样裁判那忠诚其外而盗窃其中的人?
你们又将怎样刑罚一个肉体受戮,而在他自己是心灵泯灭的人?
你们又将怎样控告那在行为上刁猾、暴戾,
而在事实上也是被威逼、被虐待的人呢?
你们又将怎样责罚那悔心已经大于过失的人?
忏悔不就是那你们所喜欢奉行的法定的公道吗?
然而你们却不能将忏悔放在无辜者身上,也不能将他从罪人心中取出。
不期然地他要在夜中呼唤,使人们醒起,反躬自省。
你们这些愿意了解公道的人,若不在大光明中视察一切的行为,你们怎能了解呢?
只在那时,你们才知道那直立与跌倒的,只是一个站在“侏儒性的黑夜”与“神性的白日”的黄昏中的人,
也要知道那大殿的角石,并不高于那最低的基石。
你们喜欢立法,
却也更喜欢犯法。
如同那在海滨游戏的孩子,勤恳地建造了沙塔,然后又嬉笑地将它毁坏。
论法律
于是一个律师说:可是,我们的法律怎么样呢,夫子?
他回答说:
你们喜欢立法,
却也更喜欢犯法。
如同那在海滨游戏的孩子,勤恳地建造了沙塔,然后又嬉笑地将它毁坏。
但是当你们建造沙塔的时候,海洋又送许多的沙土上来,
等你们毁坏那沙塔的时候,海洋又与你们一同哄笑。
真的,海洋常和天真的人一同哄笑。
可是对于那班不以生命为海洋,不以人造的法律为沙塔的人,又当如何?
对于那以生命为岩石,以法律为可随意刻石的凿子的人,又当如何?
对于那憎恶舞者的跋人,又当如何?
对于那喜爱羁轭,却以小牛和林中的麋鹿为流离颠沛的人,又当如何?
对于自己不能蜕脱,却把一切蛇豸称为赤裸无耻的老蛇的人,又当如何?
对于那早赴婚筵,饱倦归来,却说“一切筵席都是违法,那些设筵的人都是犯法者”的人,又当如何?
对于这些人,除了说他们是站在日中以背向阳之外,我能说什么呢?
他们只看见自己的影子。他们的影子,就是他们的法律。
太阳对于他们,不只是一个射影者吗?
承认法律,不就是佝偻着在地上寻迹阴影吗?
你们只向着阳光行走的人,那种地上的映影,能捉住你们吗?
你们这乘风遨游的人,那种风信旗能指示你们的路程吗?
如果你们不在任何人的囚室门前,敲碎你们的镣铐,那种人造的法律能束缚你们吗?
如果你们跳舞,却不撞击任何人的铁链,你们还怕什么法律呢?
如果你撕脱你们的衣裳,却不丢弃在任何人行的道上,有谁能把你带去受审呢?
阿法利斯的民众啊,你们纵能闷住鼓音,松却琴弦,但有谁能禁止那云雀高唱?
我心里忧伤,因为只有那求自由的愿望也成了羁饰,你们再不以自由为标杆、为成就的时候,你们才是自由了。
论自由
于是一个辩士说:请给我们谈自由。
他回答说:
在城门边,在炉火光前,我曾看见你们俯伏敬拜自己的自由,
甚至于像那些囚奴,在诛戮他们的暴君之前卑屈、颂赞。
噫,在寺院的林中,在城堡的影里,我曾看见你们之中最自由者,把自由像伽铐似的戴上。
我心里忧伤,因为只有那求自由的愿望也成了羁饰,你们再不以自由为标杆、为成就的时候,你们才是自由了。
当你们的白日不是没有牵挂,你们的黑夜也不是没有愿望与忧愁的时候,你们才是自由了。
不如说是当那些事物包围住你(们)的生命,而你(们)却能赤裸地无牵挂地超腾的时候,你们才是自由了。
但若不是在你们了解的晓光中,扭断了捆绑你们朝气的锁链,你们怎能超脱你们的白日和黑夜呢?
实话说,你们所谓的自由,就是最坚牢的锁链,虽然那链环闪烁在日光中,炫耀了你们的眼目。
“自由”岂不是你们自身的碎片,你们愿意将他抛弃换得自由吗?
假如那是你们所要废除的一条不公平的法律,那法律却是你们用自己的手写在自己的额上的。
你们虽烧毁你们的律书,倾倒全海的水来冲洗你们法官的额,也不能把他抹掉。
假如那是个你们所要废黜的暴君,先看他的建立在你(们)心中的宝座是否毁坏。
因为一个暴君怎能辖制自由和自尊的人呢?除非他们自己的自由是专制的,他们的自尊是可羞的。
假如那是一种你们所要抛掷的牵挂,那牵挂是你(们)自取的,不是别人勉强给你(们)的。
假如那是一种你们所要消灭的恐怖,那恐怖的座位是在你(们)的心中,而不在你(们)所恐怖的人的手里。
真的,一切在你(们)里面运行的物事:愿望与恐怖、憎恶与爱怜、追求与退避、都是永恒地互抱着。
这些事物在你(们)里面运行,如同光明与阴影成对地胶粘着。
当阴影消灭的时候,遗留的光明又变成另一种光明的阴影。
这样,当你(们)的自由脱去他的镣铐的时候,他本身又变成更大的自由的镣铐了。
你们的理性与热情,是你(们)航行的灵魂的舵与帆。假如你(们)的帆或舵破坏了,你们只能泛荡,漂流,或在海中停住。
论理性与热情
于是那女冠又说:请给我们讲理性与热情。
他回答说:
你们的心灵常常是个战场,在战场上,你们的“理性与判断”和你(们)的“热情与嗜欲”开战。
我恨不能在你(们)的心灵中做一个调停者,使我可以让你们心中的分子从竞争与衅隙变成合一与和鸣。
但除了你们自己也做个调停者,做个你们心中的各分子的爱者之外,我又能做什么呢?
你们的理性与热情,是你(们)航行的灵魂的舵与帆。
假如你(们)的帆或舵破坏了,你们只能泛荡,漂流,或在海中停住。
因为理性独自治理,是一个禁锢的权力,热情不小心的时候,是一个自焚的火焰。
因此,让你们的心灵把理性升到热情之最高点,让它歌唱。
也让心灵用理性来引导你们的热情,让它在每日复活中生存,如同大鸾在它自己的灰烬上高翔。
我愿你们把判断和嗜欲,当作你们家中的两位佳客。
你们自然不能敬礼一客过于他客;因为过分关心于任一客,必要失去两客的友爱与忠诚。
在万山中,当你(们)坐在白杨的凉荫下,享受那远田与原野的宁静与和平——应当让你(们)的心在沉静中说:上帝安息在理性中。
当飓暴卷来的时候,狂风震撼林木,雷电宣告穹苍的威严——应当让你(们)的心在敬畏中说:上帝运行在热情里。
只因你们是上帝大气中之一息,是上帝丛林中之一叶,你们也要同他安息在理性中,运行在热情里。
倘若你能使你的心时常赞叹日常生活的神妙,你苦痛的神妙必不减于你的欢乐;
你要承受你心灵的季候,如同你常常承受从田野上度过的四时。
你要静守,度过你心里凄凉的冬日。
论苦痛
于是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谈苦痛。
他说:
你的苦痛是你那包裹知识的皮壳的破裂。
连那果核也是必须破裂的,使果仁可以暴露在阳光中,所以你也必须晓得苦痛。
倘若你能使你的心时常赞叹日常生活的神妙,你苦痛的神妙必不减于你的欢乐;
你要承受你心灵的季候,如同你常常承受从田野上度过的四时。
你要静守,度过你心里凄凉的冬日。
许多的苦痛是你自择的。
那是你身中的医士,医治你病身的苦药。
所以你要信托这医生,静默安宁地吃他的药:
因为他的手腕虽重而辣,却是有冥冥的温柔之手指导着。
他带来的药杯,虽会焚灼你的嘴唇,那陶土却是陶工用他自己神圣的眼泪来润湿调团而成的。
不要说,我找到了真理,只要说,我找到了一条真理。
不要说,我找到了灵魂的道路,只要说,我遇见了灵魂在我的道路上行走。
论自知
于是一个男人说:请给我们讲自知。
他回答说:
在宁静中,你的心知道了白日和黑夜的奥秘。
但你的耳朵渴求听取你心的知识的声音。
你常在意念中所了解的,你愿能从语言中知道。
你愿能用手指去抚触你的赤裸的梦魂。
你要这样做是好的。
你的心灵隐秘的涌泉,必须升溢,吟唱着奔向大海;
你无穷深处的宝藏,必须在你目前呈现。
但不要用秤来衡量你未知的珍宝,
也不要用杖竿和响带去探测你知识的浅深。
因为“自我”乃是一个无边的海。
不要说,我找到了真理,只要说,我找到了一条真理。
不要说,我找到了灵魂的道路,只要说,我遇见了灵魂在我的道路上行走。
因为灵魂在一切的道路上行走。
灵魂不只在一条道上行走,也不是芦草似的生长。
灵魂像一朵千瓣的莲花,自己开放着。
除了那已经半睡着,躺卧在你知识的晓光里的东西之外,没有人能向你启示什么。
论教授
于是一位教师说:请给我们讲教授。
他说:
除了那已经半睡着,躺卧在你知识的晓光里的东西之外,没有人能向你启示什么。
那在殿宇的阴影里,在弟子群中散步的教师,他不是传授他的智慧,乃是传授他的忠信与仁慈。
假如他真是大智,就不会命你进入他的智慧之堂,却要引你到你自己心灵的门口。
天文家能给你讲述他对于太空的了解,他却不能把他的了解给你。
音乐家能给你唱出那充满太空的韵调,他却不能给你那聆受韵调的耳朵和应和韵调的声音。
精通数学的人,能说出度量衡的方位,他却不能引导你到那方位上去。
因为一个人不能把他理想的翅翼借给别人。
正如上帝对于你们每人的了解是不相同的,所以你们对于上帝和大地的见解也应当是不相同的。
你的朋友是你的有回应的需求。
他是你用爱播种,用感谢收获的田地。
他是你的饮食,也是你的火炉。
因为你饥渴地奔向他,你向他寻求平安。
论友谊
于是一个青年说:请给我们谈友谊。
他回答说:
你的朋友是你的有回应的需求。
他是你用爱播种,用感谢收获的田地。
他是你的饮食,也是你的火炉。
因为你饥渴地奔向他,你向他寻求平安。
当你的朋友向你倾吐胸臆的时候,你不要怕说出心中的“否”,也不要瞒住你心中的“可”。
当他静默的时候,你的心仍要倾听他的心;
因为在友谊里,不用言语,一切的思想,一切的愿望,一切的希冀,都在无声的喜乐中发生而共享了。
当你与朋友别离的时候,不要忧伤;
因为你觉得他最可爱之点,当他不在时愈见清晰,正如登山者从平原上望山峰,也加倍地分明。
愿除了寻求心灵的加深之外,友谊没有别的目的。
因为那只寻求着要显露自身的神秘的爱,不算是爱,只算是一张撒下的网,只网住一些无益的东西。
让你的最佳美的事物,都给你的朋友。
假如他必须知道你潮水的下退,也让他知道你潮水的高涨。
你找他只为消磨光阴的人,还能算作你的朋友吗?
你要在生长的时间中去找他。
因为他的时间是满足你的需要,不是填满你的空虚。
在友谊的温柔中,要有欢笑,与相共的喜乐。
因为在那微末事物的甘露中,你的心能寻到他的清晓,而焕发了精神。
让你声音里的声音,对他耳朵的耳朵说话;因为他的灵魂要噙住你心中的真理。
如同酒光被忘却,酒杯也不存留,而酒味却要永远被忆念。
论谈话
于是一个学者说:请你讲谈话。
他回答说:
在你不安于你的思想的时候,你就说话:
在你不能再在你心的孤寂中生活的时候,你就要在你的唇上生活,而声音是一种消遣,一种娱乐。
在你许多的谈话里,思想半受残害。
思想是天空中的鸟,在语言的笼里,也许会展翅,却不会飞翔。
你们中间有许多人,因为怕静,就去找多言的人。
在独居的寂静里,会在他们眼中呈现出他们赤裸的自己,他们就想逃避。
也有些说话的人,并没有知识和考虑,却要启示一种他们自己所不明白的真理。
也有些人的心里隐存着真理,他们却不用言语诉说。
在这些人的胸怀中,心灵是居住在有韵调的寂静里。
当你在道旁或市场遇见你朋友的时候,让你的心灵,运用你的嘴唇,指引你的舌头。
让你声音里的声音,对他耳朵的耳朵说话;
因为他的灵魂要噙住你心中的真理。
如同酒光被忘却,酒杯也不存留,而酒味却要永远被忆念。
你要测量那不可量、不能量的时间。
你要按照时辰与季候来调节你的举止,引导你的精神。
你要把时光当作一条溪水,你要坐在岸边,看它流逝。
论时光
于是一个天文学家说:夫子,时光怎样讲呢?
他回答说:
你要测量那不可量、不能量的时间。
你要按照时辰与季候来调节你的举止,引导你的精神。
你要把时光当作一条溪水,你要坐在岸边,看它流逝。
但那在你里面无时间性的“我”,却觉悟到生命的无穷,
也知道昨日只是今日的回忆,而明日只是今日的梦想。
那在你里面歌唱着、默想着的,仍住在那第一刻在太空散布群星的圈子里。
你们中间谁不觉得他的爱的能力是无穷的呢?
又有谁不觉得那爱,虽是无穷,却是在他本身的中心绕行,不是从这爱的思念移到那爱的思念,也不从这爱的行为移到那爱的行为呢?
而且时光岂不也像爱,是不可分析、没有罅隙的吗?
但若在你的意想里,你定要把时光分成季候,那就让每一季候围绕着其他的季候。
也让今日用回忆拥抱着过去,用希望拥抱着将来。
在无数的事上,你是善的,在你不善的时候,你也不是恶,
你只是流连,荒亡。
论善恶
于是一位城中的长老说:请给我们谈善恶。
他回答说:
我能谈你们的善性,却不能谈恶性。
因为,什么是“恶”,不只是“善”被他自身的饥渴所困苦吗?
的确,在“善”饥饿的时候,他肯向黑洞中觅食,渴的时候,他也肯喝死水。
当你与自己合一的时候便是善。
当你不与自己合一的时候,却也不是恶。
因为一个隔断的院宇,不是贼窝,只不过是个隔断的院宇。
一只船失了舵,许会在礁岛间无目的地漂荡,而却不至于沉入海底。
当你努力地要牺牲自己的时候便是善。
当你想法自利的时候,却也不是恶。
因为当你设法自利的时候,你不过是土里的树根,在大地的胸怀中啜吸。
果实自然不能对树根说:“你要像我,丰满成熟,永远贡献出你最丰满的一部分。”
因为,在果实,贡献是必需的,正如吸收是树根所必需的一样。
当你在言谈中完全清醒的时候,你是善的,
当你在睡梦中,舌头无意识地摆动的时候,却也不是恶。
连那错误的言语,也有时能激动柔弱的舌头。
当你勇敢地走向目标的时候,你是善的。
你颠顿而行,却也不是恶。
连那些跛者,也不倒行。
但你们这些勇健而迅速的人,要警醒,不要在跛者面前颠顿,自以为是仁慈。
在无数的事上,你是善的,在你不善的时候,你也不是恶,
你只是流连,荒亡。
可怜那麋鹿不能教给龟鳖快走。
在你冀求你的“大我”的时候,便隐存着你的善性;这种冀求是你们每人心中都有的。
但是对于有的人,这种冀求是奔越归海的急湍,挟带着山野的神秘与林木的讴歌。
在其他的人,是在转弯曲折中迷途的缓流的溪水,在归海的路上滞留。
但是不要让那些冀求深的人,对冀求浅的人说:“你为何这般迟钝?”
因为那真善的人,不问赤裸的人说:“你的衣服在哪里?”也不问那无家的人:“你的房子怎样了?”
你们总在悲痛或需要的时候祈祷,我愿你们也在完满的欢乐中,及丰富的日子里祈祷。
论祈祷
于是一个女冠说:请给我们谈祈祷。
他回答说:
你们总在悲痛或需要的时候祈祷,我愿你们也在完满的欢乐中,及丰富的日子里析祷。
因为祈祷不就是你们的自我在活的“以太”中开展吗?
假若向太空倾吐出你们心中的黑夜是个安慰,那么倾吐出你们心中的晓光也是个喜乐。
假若在你的灵魂命令你祈祷的时候,你只会哭泣,她也要从你的哭泣中反复地鼓励你,直到你笑悦为止。
在你祈祷的时候,你超凡高举,在空中你遇到了那些和你在同一时辰祈祷的人,除了那些析祷时辰之外,你不会遇到他们。
那么,让你那冥冥的殿宇的朝拜,只算个欢乐及甜柔的聚会吧。
因为假如你进入殿宇,除了请求之外,没有别的目的,你将不能被接受。
假如你进入殿宇,只为要卑屈自己,你也并不被提高。
甚至于你进入殿宇,只为他人求福,你也不被嘉纳。
只要你进到了那冥冥的殿宇,那就够了。
我不能教给你们怎样用语言析祷。
除了他借着你的嘴唇说出的他自己的言语之外,上帝不垂听你的言语。
而且我也不能传授给你那大海、丛林和群山的祈祷。
但是你们生长在群山、丛林和大海之中的人,能在你们心中默会他们的祈祷。
假如你在夜的肃默中倾听,你会听他们在严静中说:
“我们自己的‘高我’的上帝,你的意志就是我们的意志。
你的愿望就是我们的愿望。
你的神力转移了你赐给我们的黑夜,成为白日。
我们不能向你求什么,因为在我们起念之前,你已知道了我们的需要:
你是我们的需要,在你把自己已赐予我们的时候,你把一切都赐给我们了。”
逸乐是一阕自由的歌,
却不是自由。
是你的愿望所开的花朵,
却不是所结的果实。
论逸乐
于是有个每年进城一次的隐士,走上前来说:给我们谈逸乐。
他回答说:
逸乐是一阕自由的歌,
却不是自由。
是你的愿望所开的花朵,
却不是所结的果实。
是从深处到高处的招呼,
却不是深,也不是高。
是闭在笼中的翅翼,
却不是被围绕住的太空。
噫,实话说,逸乐只是一阕自由的歌。
我愿意你们全心全意地歌唱,我却不愿你们在歌唱中迷恋。
你们中间有些年轻的人,寻求逸乐,似乎这便是世上的一切,他们已被裁判、被谴责了。
我不要裁判、谴责他们,我要他们去寻求。
因为他们必会寻到逸乐,但不止找到她一人。
她有七个姊妹,最小的比逸乐还娇媚。
你们没听见过有人因要挖掘树根却发现了宝藏吗?
你们中间有些老人,想起逸乐时总带些懊悔,如同想起醉中所犯的过失。
然而懊悔只是心灵的蒙蔽,而不是心灵的惩罚。
他们想起逸乐时应当带着感谢,如同秋收对于夏季的感谢。
但是假如懊悔能予他们以安慰,就让他们得到安慰吧。
你们中间有的不是寻求的青年人,也不是追忆的老年人;
在他们畏惧寻求与追忆之中,他们远离了一切的逸乐,他们深恐疏远了或触犯了心灵。
然而他们的放弃,就是逸乐了。
这样,他们虽用震颤的手挖掘树根,他们也找到宝藏了。
告诉我,谁能触犯心灵呢?
夜莺能触犯夜的静默吗,萤火能触犯星辰吗?
你们的火焰和烟气能使风觉得负载吗?
你们想心灵是一池止水,你能用竿子去搅拨吗?
常常在你拒绝逸乐的时候,你只是把欲望收藏在你心身的隐处。
谁知道在今日似乎避免了的事情,等到明日不会再浮现呢?
连你的身体都知道他的遗传和正当的需要,而不肯被欺骗。
你的身体是你灵魂的琴,
无论他发出甜柔的音乐或嘈杂的声响,那都是你的。
现在你们在心中自问:“我们如何辨别逸乐中的善与不善呢?”
到你的田野与花园里去,你就知道在花中采蜜是蜜蜂的逸乐,
但是,将蜜汁送给蜜蜂也是花的逸乐。
因为对于蜜蜂,花是它生命的泉源,
对于花,蜜蜂是它恋爱的使者,
对于蜂和花,两下里,逸乐的接受是一种需要与欢乐。
阿法利斯的民众啊,在逸乐中你们应当像花朵与蜜蜂。
美是永生揽镜自照。
但你就是永生,你也是镜子。
论美
于是一个诗人说:请给我们谈美。
他回答说:
你到处追求美,除了她自己做了你的道路,引导着你之外,你如何能找着她呢?
除了她做了你的言语的编造者之外,你如何能谈论她呢?
冤抑的、受伤的人说:“美是仁爱的、和柔的,
如同一位年轻的母亲,在她自己的光荣中半含着羞涩,在我们中间行走。”
热情的人说:“不,美是一种全能的可畏的东西。
暴风似的,撼摇了上天下地。”
疲乏的、忧苦的人说:“美是温柔的微语,在我们心灵中说话。
她的声音传达到我们的寂静中,如同微晕的光,在阴影的恐惧中颤动。”
烦躁的人却说:“我们听见她在万山中叫号,
与她的呼声倶来的,有兽蹄之声,振翼之音,与狮子之吼。”
在夜里守城的人说:“美要与晓暾从东方一齐升起。”
在日中的时候,工人和旅客说:“我们曾看见她凭倚在落日的窗户上俯视大地。”
在冬日,阻雪的人说:“她要和春天一同来临,跳跃于山峰之上。”
在夏日的炎热里,刈者说:“我们曾看见她与秋叶一同跳舞,我们也看见她的发中有一堆白雪。”
这些都是他们关于美的谈说,
实际上,你却不是谈她,只是谈着你那未曾满足的需要,
美不是一种需要,只是一种欢乐,
她不是干渴的口,也不是伸出的空虚的手,
却是发焰的心,陶醉的灵魂。
她不是那你能看见的形象,能听到的歌声,
却是你虽闭目时也能看见的形象,虽掩耳时也能听见的歌声。
她不是犁痕下树皮中的液汁,也不是结系在兽爪间的禽鸟,
她是一座永远开花的花园,一群永远飞翔的天使。
阿法利斯的民众啊,在生命揭露圣洁的面容的时候的美,就是生命。
但你就是生命,你也是面纱。
美是永生揽镜自照。
但你就是永生,你也是镜子。
你的日常生活,就是你的殿宇,你的宗教。
何时你进去,把你的一切都带了去。
论宗教
于是一个老道人说:请给我们谈宗教。
他说:
这一天中我曾谈过别的吗?
宗教岂不是一切的功德,一切的反省,
或者那不是功德,也不是反省,只是在凿石或织布时,灵魂中永远涌溢的一种叹异、一阵惊讶吗?
谁能把他的信心和行为分开,把他的信仰和事业分开呢?
谁能把时间展现在面前,说“这时间是为上帝的,那时间是为我自己的;这时间是为我灵魂的,那时间是为我肉体的”呢?
你的一切光阴都是那在太空中鼓动的翅翼,从自我飞到自我。
那穿上“道德”,只如同穿上他的最美的衣服的人,还不如赤裸着,
太阳和风不会把他的皮肤裂成洞孔。
那把他的举止范定在伦理之内的,是把善鸣之鸟囚在笼里。
最自由的歌声,不是从竹木弦线上发出的。
那以“礼拜”为窗户的人,开启而又关上,他还没有探访到他心灵之宫,那里的窗户是天天开启的。
你的日常生活,就是你的殿宇,你的宗教。
何时你进去,把你的一切都带了去。
带着犁耙和铁炉,木槌和琵琶,
这些你为着需要或怡情而制造的物件。
因为在梦幻中,你不能超升到比你的成就还高,也不至于坠落到比你的失败还低。
你也要把一切的人都带着:
因为在钦慕上,你不能飞跃得比他们的希望还高,也不能卑屈得比他们的失望还低。
假如你要认识上帝,就不要做一个解谜的人。
不如举目四望,你将看见他同你的孩子们游戏。
也观看太空;你要看见他在云中行走,在电中伸臂,在雨中降临。
你要看见他在花中微笑,在树中举着摇他的手。
只在你们从沉默的河中啜饮时,才真能歌唱。
只在你们达到山巅时,你们才开始攀援。
只在大地索取你们的四肢时,你们才真正地跳舞。
论死
于是爱尔美差开口了,说:现在我们愿意问“死”。
他说:
你愿知道死的奥秘。
但是除了在生命的心中寻求以外,你们怎能寻见呢?
那夜中张目的枭鸟,它的眼睛在白昼是盲瞎的,不能揭露光明的神秘。
假如你真要瞻望死的灵魂,你当对生的肉体大大地开展你的心。
因为生和死是一件事,如同江河与海洋也是一件事。
在你的希望和愿欲的深处,隐藏着你对于来生的默识;
如同种子在雪下梦想,你们的心也在梦想着春天。
信赖一切的梦境吧,因为在那里面隐藏着永生之门。
你们的怕死,只是像一个牧人,当他站在国王的座前,被御手恩抚时的战栗。
在战栗之下,牧人岂不因为他身上已有了国王的手迹而喜悦吗?
可是,他岂不更注意到他自己的战栗吗?
除了在风中裸立,在日下消融之外,“死”还是什么呢?
除了把呼吸从不息的潮汐中解放,使他上升,扩大,无碍地寻求上帝之外,“气绝”又是什么呢?
只在你们从沉默的河中啜饮时,才真能歌唱。
只在你们达到山巅时,你们才开始攀援。
只在大地索取你们的四肢时,你们才真正地跳舞。
你如能看见你呼吸的潮汐,你就看不见別的一切,你如能听见那梦想的微语,你就听不见别的声音。
你看不见,也听不见,这却是好的。
言别
现在已是黄昏了。
于是那女预言者爱尔美差说:愿这一日,这地方,与你讲说的心灵都蒙福佑。
他回答说,说那话的是我吗?我不也是一个听者吗?
他走下殿阶,一切的人都跟着他,他上了船,站在舱面。
转面向着大众,他提高了声音说:
阿法利斯的民众啊,风命令我离开你们了。
我虽不像风那般地迅急,我也必须去了。
我们这些漂泊者,永远地寻求更寂寞的道路,我们不在安歇的时间地点起程,朝阳与落日也不在同一地方看见我们。
大地在睡眠中时,我们仍是行路。
我们是那坚牢植物的种子,在我们的心成熟丰满的时候,就交给大风纷纷吹散。
我在你们中间的日子是很短促的,而我所说的话是更短了。
但等到我的声音在你们的耳中模糊,我的爱在你们的记忆中消灭的时候,我要重来,
我要以更丰满的心,更受灵感的唇说话。
是的,我要随着潮水归来,
虽然死要遮蔽我,更大的沉默要包围我,我却仍要寻求你们的了解。
而且我这寻求不是徒然的。
假如我所说的都是真理,这真理要在更清澈的声音中、更明白的言语里,显示出来。
阿法利斯的民众啊,我将与风同去,却不是坠入虚空;
假如这一天不是你们的需要和我的爱的满足,那就让这个算是一个应许,直到践言的一天。
人的需要会变换,但他的爱是不变的,他的“爱必须满足需要”的愿望,也是不变的。
所以你要知道,我将在更大的沉默中归来。
那在晓光中消散,只留下露水在田间的烟雾,是要上升凝聚在云中,化雨下降。
我也未尝不像这烟雾。
在夜的寂静中,我曾在你们的街市上行走,我的心魂曾进入你们的院宅,
你们的心搏曾在我的心中,你们的呼吸曾在我的脸上,我都认识你们。
是的,我知道你们的喜乐与哀痛,在你们的睡眠中,你们的梦就是我的梦。
我在你们中间常像山间的湖水。
我照见了你们的高峰与峭崖,以及你们思想和愿望的徘徊的云影。
你们的孩子的欢笑,和你们的青年的望慕,都溪泉似的流到我寂静之中。
当它流入我心中深处的时候,这溪泉仍是不停地歌唱。
但还有比欢笑更甜柔,比想慕还伟大的东西流到。
那是你们身中的“无穷性”;
你们在这“巨人”里面,都不过是血脉与筋腱,
在他的吟诵中,你们的歌音只不过是无声的颤动。
只因为在这巨人里,你们才伟大。
我因为关心他,才关心你们,怜爱你们。
因为若不是在这阔大的空间里,“爱”能达到多远呢?
有什么幻象、什么期望、什么臆断能够无碍地高翔呢?
在你们本性中的巨人,如同一株缘满苹花的大橡树。
他的神力把你(们)缠系在地上,他的香气把你(们)超升入高空,在他的“永存”之中,你(们)永不死。
你们曾听说过,像一条锁链,你们是脆弱的链环中最脆弱的一环。
但这不完全是真的。你(们)也是坚牢的链环中最坚牢的一环。
以你(们)最小的事功来衡量你(们),如同用柔弱的泡沬,来核计大海的威权。
以你(们)的失败来论断你(们),就是怨责四季之常变。
是啊,你们是像大海,
那重载的船舶,停在你(们)的岸边待潮。你们虽似大海,也不能催促你(们)的潮水。
你们也像四季,
虽然在你们冬天的时候,你们拒绝了春日,
你们的春日,和你们一同静息,他在睡中微笑,并不怨嗔。
不要想我说这话是要使你们彼此说:“他夸奖得好,他只看见我们的好处。”
我不过用言语说出你们意念中所知道的事情。
言语的知识不只是无言的知识的影子吗?
你们的意念和我的言语,都是从封缄的记忆里来的波浪,这记忆是保存下来的我们的昨日,
也是大地还不认识我们也不认识她自己、正在混沌中受造的太古的白日和黑夜的记录。
哲人们曾来过,将他们的智慧给你们。我来却是领取你们的智慧:
要知道我找到了比智慧更伟大的东西。
那就是你们心里愈聚愈旺的火焰似的心灵,
你(们)却不关心他的发展,只哀悼你(们)岁月的凋残。
那是生命在宇宙的大生命中寻求扩大,而躯壳却在恐惧坟墓。
这里没有坟墓。
这些山岭和平原只是摇篮和垫脚石,
无论何时你(们)从祖宗坟墓上走过,你(们)若留意,你(们)就会看见你们自己和子女们在那里携手跳舞。
真的,你们常在不知晓中作乐。
别人曾来到这里,为了他们在你们信仰上的黄金般的应许,你们所付与的只是财富、权力与光荣。
我所给予的还不及应许,而你们待我却更慷慨。
你们将生命的更深的渴求给予了我。
真的,对那把一切目的变作枯唇,把一切生命变作泉水的人,没有比这个更大的礼物了。
这便是我的荣誉和报酬——
当我到泉边饮水的时候,我觉得那流水也在渴着;
我饮水的时候,水也饮我。
你们中有人责备我在领受礼物上是太狷傲、太羞怯了。
在领受劳金上我是太骄傲了,在领受礼物上却不如此。
虽然在你们请我赴席的时候,我却在山中采食浆果,
在你们款留我的时候,我却在寺院的廊下睡眠,
但岂不是你们对我的日夜的关怀,使我的饮食有味,使我的魂甜妙吗?
为此我最要祝福你们:
你们给予了许多,却不知道你们已经给予。
真的,“慈悲”自己看镜的时候,变成石像,
“善行”自锡嘉名的时候,变成了咒诅的根源。
你们中有人说我高傲,与我自己的“孤独”对饮,
你们也说过“他与山林谈论却不同人说话。
他独自坐在山巅,俯视我们的城市。”
我确曾攀登高山,孤行远地。
但除了在更高更远之处,我怎能看见你们呢?
除了相远之外,人们怎能相近呢?
还有人在沉默中对我呼唤,他们说:
“异乡人,异乡人,‘至高’的爱慕者,为什么你住在那鹰鸟做巢的山峰上呢?
为什么你要追求那不能达到的事物呢?
在你的窝巢中,你要网罗甚样的风雨,
要捕取天空中哪一种的虚幻的飞鸟呢?
加入我们吧。
你下来用我们的面包充饥,用我们的醇酒解渴吧。”
在他们灵魂的静默中,他们说了这些话;
但是他们若再静默些,他们就知道我所要网罗的,只是你们的喜乐和哀痛的奥秘,
我所要捕取的,只是你们在天空中飞行的“大我”。
但是猎者也曾是猎品:
因为从我弓上射出的箭矢,有许多只是瞄向我自己的胸膛。
并且那飞翔者也曾是爬行者;
因为我的翅翼在日下展开的时候,在地上的影儿是一个龟鳖。
我是信仰者也曾是怀疑者;
因为我常常用手指抚触自己的伤痕,使我对你们有更大的信仰与认识。
凭着这信仰与认识,我说:
你们不是幽闭在躯壳之内,也不禁锢在房舍与田野之中。
你们的“真我”是住在云间,与风同游。
你们不是在日中匍匐取暖,在黑暗里钻穴求安的一只动物,
却是一件自由的物事,一个包含大地在以太中运行的魂灵。
如果这是模棱的言语,就不必寻求把这些话弄明白。
模糊与混沌是万物的起始,却不是终结,
我愿意你们当我是个起始。
生命,与一切有生,都隐藏在烟雾里,不在水晶中。
谁知道水晶就是凝固的云雾呢?
在忆念我的时候,我愿你们记着这个:
你们心中最软弱、最迷乱的,就是那最坚强、最坚决的。
不是你的呼吸使你的骨骼竖立坚强吗?
不是一个你觉得从未做过的梦,建造了你的城市,形成了城中的一切吗?
你如能看见你呼吸的潮汐,你就看不见别的一切,
你如能听见那梦想的微语,你就听不见别的声音。
你看不见,也听不见,这却是好的。
那蒙在你眼上的轻纱,也要被包扎这纱的手揭去,
那塞在你耳中的泥土,也要被那填塞这泥土的手指戳穿。
你将要看见,
你将要听见。
你不为曾经失明而悲痛,你也不为曾经聋聩而悲悔。
因为在那时候,你要知道万物的潜隐的目的,
你要祝福黑暗与祝福光明一样。
他说完这些话,举目四顾,他看见他船上的舵工凭舵而立,凝视着那胀满的风帆,又望着无际的天末。
他说:
耐心的,我的船主是太耐心的了。
大风吹着,帆篷也烦躁了;
连船舵也急要起程;
我的船主却静候着我说完话。
我的水手们,听见了那更大的海的啸歌,他们也耐心地听着我。
现在他们不能再等待了。
我预备好了。
山泉已流入大海,那伟大的母亲又将他的儿子抱在胸前。
别了,阿法利斯的民众啊。
这一天完结了。
他在我们心上闭合,如同一朵莲花在她自己的“明日”上合闭。
在这里所付与我们的,我们要保藏起来,
如果这还不够,我们还必须重聚,齐向那给予者伸手。
不要忘了我还要回到你们这里来。
一会儿的工夫,我的“愿望”又要聚些泥土,形成另一个躯壳。
一会儿的工夫,在风中休息片刻,另一个妇人又要孕怀着我。
我向你们,和我曾在你们中度过的青春告别了。
不过是昨天,我们曾在梦中相见。
在我的孤寂中,你们曾对我歌唱,因着你们的渴慕,我曾在空中建立了一座高塔。
但现在我们的睡眠已经飞走,我们的梦想已经过去,也不是破晓的时候了。
中天的日影正照着我们,我们的半醒已变成了完满的白日,我们必须分手了。
如果在记忆的朦胧中,我们再要会见,我们再在一起谈论,你们也要对我唱更深沉的歌曲。
如果在另一梦中,我们要再握手,我们要在空中再筑一座高塔。
说着话,他向水手们挥手作势,他们立刻拔起锚儿,放开船儿,向东驶行。
从人民口里发出的同心的悲号,在尘沙中飞扬,在海面上奔越,如同号筒的声响。
只有爱尔美差静默着,凝望着,直至那船渐渐消失在烟雾之中。
大众都星散了,她仍独自站在海岸上,在她的心中忆念着他所说的:
“一会儿的工夫,在风中休息片刻,另一个妇人又要孕怀着我。”
女冠,亦称女道士、道姑。
此处“无痛”应为“痛苦”。
原文“receivers”为复数形式。
冰心译作“睫毛”,原文为“eyelid”,译“眼睑”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