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来如此,便对么?”
鲁迅在成长的过程中,一方面善于从劳苦大众身上摄取精神养料,另一方面又敢于经常荡涤传统观念的污浊。对根深蒂固的旧传统、旧思想、旧习俗大胆地怀疑,是鲁迅攀登真理高峰的重要起点。
在追怀逝去的童年韶光时,鲁迅曾经回顾说:“我出世的时候是清朝的末年,孔夫子已经有了‘大成至圣文宣王’这一个阔得可怕的头衔,不消说,正是圣道支配了全国的时代。政府对于读书的人们,使读一定的书,即《四书》《五经》;使遵守一定的注释;使写一定的文章,即所谓‘八股文’;并且使发一定的议论。”童年时代的鲁迅,也跟其他孩子一样,常插上幻想的翅膀翱翔,时而飞上云端,时而潜入蚁穴;他想探寻月亮跟着人走的秘密,他想懂得星星究竟怎样镶嵌在夜空。但是,诞生在封建末世的鲁迅,却不能不受当时社会条件的制约。作为大家庭的长孙,他更无法逃脱接受传统教育的命运。在绍兴方言中,形象地把孩子入塾读书比喻为“牛穿鼻”,意思是一进书房,就像牛鼻子被穿上了缰绳,从此就得服服帖帖。然而,鲁迅这头初生的“牛犊”,却并不如师长想象的那样驯良。他不愿盲从传统,善于独立思考,勇于独立判断,最后终于识破了因袭的谎言,砸断了僵化的枷锁,挣脱了旧教育缰绳的羁绊,让真理的光束照进了思维的隧道。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向旧世界宣告:“孔孟的书,我读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
鲁迅开始入塾是六岁那年。启蒙老师周玉田是他的远房叔祖。这是一位爱种一点花木的和蔼的老人。他给鲁迅选定的第一本读物是历史教材《鉴略》。这本书从盘古开天地一直讲到清朝,但童年的鲁迅却连一个字的意思也不懂。鲁迅感到有兴趣的,是老人珍藏的一本专讲园艺花卉的书,名叫《花镜》。鲁迅借来以后,又读又抄,还用几种本子比勘校对。为了增长对花木的知识,课余他亲自栽种,每株都插上竹签,写上花名,仔细观察它的生长情况。后来,经过一段实践,鲁迅发现《花镜》中的介绍也有错误。比如书上说,要把映山红从山上移植到家中,必须保留本土才能成活。鲁迅却对这种说法大胆提出了异议。他在书上批注说,这种花“性喜燥,不宜多浇,即不以本土栽亦活”。
十二岁时,鲁迅转入另一个叔祖周子京的书塾。周子京是一个仕途受挫的腐儒,鲁迅的小说《白光》中陈士成一类的人物。他屡试不第,变为呆狂。他夜里做着掘藏得宝的美梦,白天讲课则胡言乱语,信口开河。有一次,他竟把“蟋蟀”解释为“虱子”。为此,鲁迅愤而退出了这家私塾,转入被称为全城最严厉的书塾——三味书屋就读。此后,他在这里生活、学习了四五年时间。
三味书屋的“三味”,是形容读书其味无穷:经书,味如稻粱;史书,味如肴馔;诸子百家,味如调料。书屋的匾下,悬挂着《梅鹿古松图轴》,上绘一株拔地而起的古松,郁郁葱葱的松针密布在半空,鳞甲似的树身上缠绕着老藤,树下匍匐着一只肥胖的梅花鹿,两耳耸峙,栩栩如生。塾师寿镜吾是一个“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有着爱国忧民的思想。但是,在“圣道支配了全国的时代”,即使像寿镜吾这样令人敬仰的先生,教学内容中也不能不渗透着陈腐的思想意识,教学方法也难免生硬呆板。这些,对于一个思想活跃、天真烂漫的少年自然是难以接受的。鲁迅的书案,最初是设在三味书屋的南墙下,后来他以门缝有风为理由,要求移到西北临窗的明亮处,以便伺机偷看藏在抽屉里的小说。他在三味书屋“杂览”的书籍中,印象最深的是古典小说《西游记》。鲁迅后来对友人说,直到看到《西游记》,他才第一次对书籍发生兴趣。他还将《西游记》中的绣像在“荆川纸”上一一描摹下来,订成厚厚一大本,这就又培养了他对美术的爱好。对于《西游记》中蕴涵的丰富内容和深刻哲理,少年鲁迅当然不可能一一领会,但是,他却从中受到了对于变化着的事物要多加怀疑的启发。例如《西游记》中洗澡的美人,原来是蜘蛛精的化身;那庄严巍峨的寺庙大门,却原来是一张猴子的尖嘴。鲁迅说:“早就受了《西游记》教育,吓得气绝是大约不至于的,但总之,无论对于什么,就都不免要怀疑了。”后来,鲁迅对论敌变化多端的手法始终保持了高度的警觉,看见显着正人君子模样的人物,竟会觉得他也许正是蜘蛛精了。
鲁迅在三味书屋就读期间,还发生过这样一桩有趣的事:鲁迅所住的新台门附近,有一家被称为广思堂的私塾。塾师姓王,身矮头秃须多,诨名叫作“矮癞胡”。他不仅经常体罚学生,没收学生的点心给自己吃,而且规定学生小便前还要领取“撒尿签”。鲁迅听到这个消息,便在一天中午跟其他几个爱打抱不平的同学前去“兴师问罪”。不巧,广思堂也放学了,师生都不在。鲁迅便和伙伴们将“矮癞胡”的“撒尿签”全部撅折,将朱墨砚台扔在地上,以示惩戒。这正是鲁迅对腐朽的私塾制度的一次自发反抗。
书塾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的。书塾以外,禁令则没那么严苛了。渴求知识的鲁迅,该可以接触到一些既有意义而又切合孩子特点的书籍吧!然而,在当时的中国,这样的儿童读物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充斥于坊间的只不过是一些“毒害小儿的药饵”。在这种环境中,帮助鲁迅有效抵制旧思想污染的仍然是探求真理的怀疑精神。鲁迅在一张书签上,曾写下了这样的箴言:“心到,口到,眼到,读书三到。”所谓“心到”,就包含着善于思索的意思。
囊萤照读、凿壁偷光,这已是千百年来脍炙人口的故事。在封建社会,它常被用来激励读书人勤奋苦读,以求出人头地,很少有人对它产生过怀疑。然而鲁迅通过思索,却认为这样的故事不可真信,更不能模仿。试想,每天要捉一袋萤火虫,那岂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倘去凿穿邻居的墙壁,那后果将会更糟,不仅会招来邻居的斥骂,而且还要向人赔礼,替人修房。《二十四孝图》是一本宣扬封建伦理的传统教材,那二十四位孝子是被称作楷模供人效仿的。然而,鲁迅却从这些令人炫目的故事中发现了“礼教吃人”这个残酷的事实。年幼的鲁迅并不反对孝顺父母。他所认为的孝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然而,《老莱娱亲》中的老莱子,行年七十,却要在双亲面前手摇拨浪鼓,戏舞装娇痴,这岂不是把肉麻当有趣?至于《郭巨埋儿》,那就更可怕了。郭巨担心儿子会夺母亲的口粮,居然狠心活埋三岁的儿子。鲁迅想,如果他父亲在家境败落时竟学郭巨,那该埋的岂不正是他吗!于是,当时那些被人视为白璧无瑕的孝子形象,反而在鲁迅幼小的心灵中引起了极大的厌恶和反感,他原先想做孝子的计划也彻底破产了。
在到处布满了陷阱的旧社会,要防止受骗,必须学会比较。十四五岁的时候,鲁迅看过一本叫《蜀碧》的书,内容是渲染明末农民起义领袖张献忠在四川如何用酷刑杀人,读后令人毛骨悚然。后来,鲁迅随便翻翻家里的两三箱破烂书,无意中找到了一本明抄本的《立斋闲录》。这本杂录明代朝野遗闻逸事的笔记中,收录了永乐皇帝的上谕,鲁迅读后才知道皇帝是如何用屠戮、敲掠、刑辱压迫人民,使他们忍受非人类所能忍受的苦楚的。两相比较,鲁迅的憎恨就转移到永乐皇帝身上去了。鲁迅从中体会到:比较,这是医治受骗的好方法。
鲁迅在他的第一篇白话短篇小说《狂人日记》中,曾经通过狂人之口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反叛之声:“从来如此,便对么?”这种对于被视为不可动摇的封建信条大胆怀疑的精神,很早就在鲁迅身上得到了鲜明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