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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戎马书生”

民族魂:鲁迅传 作者:陈漱渝 著


第三章 “戎马书生”

一份刊登着《瓜分中国图》的《知新报》,触目惊心地展现在鲁迅眼前。据说,当时西方列强准备麇集南京,商讨如何瓜分中国。日本报纸推波助澜,公然登出这张妄图宰割中国的草图,连同《讨清国檄》,将其译成英、俄、德、法几种文字,大肆鼓噪。维新派人士主编的《知新报》获悉这一动态,便在一八九八年三月十二日译载了这张“瓜分图”,以警醒国人。编者在按语中大声疾呼:“火及衽席,主者犹鼾睡未觉,其谓之何?爰亟译刊报内,以当当头之棒,凡我同类,其能无恫欤?”

当时,我们广袤美丽而又灾难深重的祖国,的确已经处于“火及衽席”的险境了。一八九四年,清朝在甲午战争中惨败。清王朝派李鸿章跟日本签订了前所未有的亡国条约——《马关条约》。洋务派经营了近三十年的“新政”彻底破产。此后,西方列强掀起了瓜分中国的狂潮。就连萧疏荒凉的古城绍兴,也耸立起洋教堂的尖顶。面对四境虎眈、神州破碎的危急形势,青年爱国者鲁迅忧心如焚。他不愿走读书应试的“正路”,也不愿像破落户子弟那样去做幕友或学经商,而决心“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一八九八年五月一日,鲁迅携带了一只网篮,一个铺盖卷,以及仅有的八元川资,告别了垂泪相送的母亲,到南京去投考无需学费的学校。此后,他为自己取了一个别名——“戎马书生”,意思是骑着战马的读书人。这个别名,形象而准确地反映了鲁迅把读书与战斗紧密结合的精神风貌。

鲁迅到南京,首先进入的是坐落在仪风门和挹江门之间的江南水师学堂。学堂除负担学生膳宿、衣靴、书籍、仪器一应费用之外,每月还津贴零用钱,被称作“赡银”。鲁迅的一位长辈周椒生在这里担任汉文教习,兼任轮机科的舍监。这位每天清晨都要跪诵《金刚经》《太上感应篇》的守旧派,觉得本家子弟进学堂“当兵”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不宜使用家谱上的本名,便取“百年树人”的典故,将鲁迅的原名周樟寿改为周树人。鲁迅后来就一直沿用了这个名字。

鲁迅到南京一个月后,发生了昙花一现的“戊戌变法”。这场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改良运动只有一百零三天的寿命,被称为“百日维新”。“戊戌变法”的那些措施,在今天看来虽然是微不足道的,但当时变法诏书一道道传来的时候,却震撼过不少先进的中国人的心灵,使他们打开了眼界。在“戊戌变法”的高潮中,江南水师学堂的痼疾暴露得更加明显。这所号称洋务派兴办的学堂,由于淹死了一个学生,居然填平游泳池,盖起了关帝庙。夏历中元节,还特意请来红鼻子的胖大和尚诵经施食,超度怨鬼的亡灵。汉文课上作的是《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一类的烂古文。摆出学者势派的职员却将“钊”读成“钧”,以表白自己的不识字。更为森严可怖的是,大堂上陈列着“令箭”,学生触犯了“军令”,还有被惩处的可能。鲁迅和其他一些同学因为嘲笑那位白字职员,两天之内被接连记了两小过两大过,再记一小过,就要被开除。这个乌烟瘴气的学堂,鲁迅再也待不下去了,便于这年十月转学投考了南京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

矿路学堂其实也是洋务运动的产物,办学的目的据说是开采南京城东南的青龙山煤矿。由于学校开设了格致、地学、金石学等课程,鲁迅第一次比较系统地接触到了西方的现代自然科学,这对于形成他前期的唯物主义自然观起了积极的作用。入学第二年,俞明震接任江南陆师学堂总办。这是一个坐在马车上阅读《时务报》的新党,考汉文时出的是《华盛顿论》一类的作文试题。学堂设立了阅报处,除陈列《时务报》外,还有留日学生创办的《译书汇编》,上面分期译载东西方各国政治法律著作,如卢梭的《民约论》,孟德斯鸠的《万法精理》等,这使鲁迅又接触了西方启蒙思潮。鲁迅在这所学堂求学期间,是全班二十四名同学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获得金质奖章的一个。不过,鲁迅并不仰慕虚荣。他得到奖章之后,就立即变卖,除买书籍之外,还买了些点心,请同学们大嚼一通。课余,他特别喜欢骑马,曾扬鞭策马凭吊位于南京城东隅的明朝皇城遗址,向当时驻守在那里的清朝八旗士兵示威,表现出藐视清王朝的民族主义思想。鲁迅在生活上十分俭朴,冬天仍穿夹裤,棉袍的两肩已经没有一点棉花。为了御寒,他只得多吃辣椒,以至成了嗜好。

在矿路学堂读书时,由于看新书的风气很盛,鲁迅还知道了有一部叫《天演论》的书。一个星期天,他特意跑到城南夫子庙一带旧书肆,花五百文买来了这部白纸石印的厚书。这本《天演论》原名《进化论与伦理学》,是十九世纪英国自然科学家赫胥黎的著作。但是,近代启蒙思想家严复将它介绍到中国时,却是从自己的理解和维新的要求出发,有所增删,有所发挥。书中特别强调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论点:“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者,存其宜种也。”严复认为,生物界这种“物竞天择”的规律,对于人类社会同样适用。因此,中国要想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就必须以“与天争胜”的精神变法维新。在义和团运动遭到八国联军野蛮镇压,《辛丑条约》的巨大吸血管又插进我们祖国母亲肌肤的日子里,鲁迅读到《天演论》,就更加惊怵于亡国灭种的危险,更加坚定了民族民主革命的政治立场。书中关于发展变化的观点,又使鲁迅感到了斗争的意义,增强了前进的信心,初步形成了他前期的“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的社会发展观。毕业前夕,鲁迅还曾到青龙山煤矿实习,接触了中国第一代产业工人,看到他们在积水半尺深的矿洞里鬼一般工作着,他愈加感到人民生活的痛苦和洋务派的腐败无能。

紫金山上月圆月缺,石头城畔潮落潮生。鲁迅不觉在南京度过了近四年的时光。一九〇二年一月二十七日,鲁迅以一等第三名的成绩获得矿路学堂的毕业执照;同年三月二十四日,被两江总督派赴通过“明治维新”取得了成效的日本留学。同窗好友怀着依恋和钦慕之情为鲁迅送行。有一首赠别诗集中表达了他们对鲁迅的殷切期望:

英雄大志总难侔,夸向东瀛作远游。

极目中原深暮色,回天责任在君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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