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豆
自从分产到户单干后,家里除了六丘水田,还有溪滩地和山地,那是种旱庄稼的,如番薯、土豆、大豆、小麦等。与“双抢”时的水稻同时成熟的是大豆。大豆多种在朝阳的山坡上,大夏天在烈日下拔豆,不但太辛苦,也容易使豆荚破裂豆粒撒地。因此,村民们习惯起大早去山地拔豆,既凉快又不掉豆粒。
7月18日那天凌晨,我刚从学校回家的第三天,4点左右,爸爸就叫家人起床去下辽山拔豆。由于太疲累了,我又多躺了几分钟。然后,在清冷的月光下,爸爸肩扛椿杠短柱,妈妈手拿捆豆秆的稻草绳,我跟在他们后面,快步奔走在田野的泥土路上,穿过一丘又一丘的稻田。水稻在温柔的晨曦中安静地沉睡着,金黄遍野、稻浪滚滚。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从前丁村延伸至邻村兴嘉山的稻田,横穿整个马路北面的田野,再爬上山坡,跨过渠道,就到了自家的山地。
那豆长得齐膝高,豆荚会扎手,有些讲究的村民会戴上棉丝手套干活。但爸妈向来认为干什么就要有像什么的样子,从来不讲究为保护手上的皮肤而戴手套或穿防水鞋以防双脚在水田里遭水蛭叮咬。我们家在下辽山的南面有两块地,相距不远(而今上面的一块已成为爸爸的长眠之地),拔完这块就换那块,今天是必须完成的。正当我们快要结束时,忽然,天空乌云密布,狂风骤起,雷声轰鸣,树叶战栗着,凄声厉叫,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即将来临。我们加快拔豆的速度,接着就快速奔跑,我使出了在学校跑800米时的劲儿,想尽可能在暴雨降临前赶回家,跑得精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脱暴雨的魔爪,被淋成落汤鸡!
与拔豆相比,更辛苦的是打豆。那时家家户户都有好多根打豆棒(枷),妈妈用的东西都讲究专用,她那两根打豆棒是两根杉树枝做的,结实耐用,因使用多年光滑油亮,捏手处粗一点,渐渐变细,但不是太细,要不下手时就没有足够的力度,豆茧也不会开裂。大清早拔回的豆,一大把一大把依次并排摊在篾制作的“奓簟”上(竹篾编织的,通常长1丈8尺,宽1丈零5寸,是小溪边农民晒稻谷、小麦、大豆等的必备品,也是家用物品中的大件),厚薄要均匀,后一排长豆茧部分要压住前一排不长豆茧的豆秆,这样打豆时,一路压过去就不会浪费力气。
打豆最佳时间为正中午,晒了半天太阳的豆茧正欲爆裂时,打豆棒一触碰就噼里啪啦全裂开了。生产队时,正午时分,在操场上,全村能劳动的妇女排成十几米的长队,大家鼓足干劲,挥舞手中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打豆棒,噼里啪啦的声音整齐响起,豆灰满天,那真是一派壮观的场面!
多年来,我一直不明白爸爸为何那么喜欢用豆瓣酱下饭。奇怪的是,这几年,我自己也开始喜欢豆瓣酱的味道了,难道这也是遗传?年少时,一到夏天,妈妈就会自己酿制豆瓣酱。具体步骤,我当时没有细加观察,但印象很深的是摊放在小笪(竹十戾,音近“大”)上(半球形比米筛大一倍的篾器)的豆长满了黄绿色的霉菌,随后,她又加上生姜等调料煮一下,放在一个直径有50公分宽的土制棕色大圆缸里,一天接一天地晒着太阳。每天早晨,妈妈拿长长的竹筷子翻搅一遍,以便晒得均匀。因太重搬移不便,下雨时就拿一个干净的篾做的笠帽头盖上。晒上一个月左右,就可以吃了。
那时,爸妈每天在生产队出工挣工分,让姐姐和我在家做饭,常做的是煮粥撩(小溪边常见的做法,有粥有饭)。在大锅里放上满满的水,冷水下米,烧开后,待米软熟就先捞出来在撩漓(小小的,半圆形篾器,可沥干米汤)里放着,锅里的粥再煮一会儿,等粥翻滚好了,就盛出来,接着炒菜。最后又将米饭倒进锅里迂上一点清水(沿着锅边加点水),焖上几分钟,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时,会结出与锅一样大小的锅巴,这是哥哥和我多年来的最爱。
1989年5月10日,我为妈妈在家门口的菜园里拍了张照片,这可能是做农民的妈妈所有的照片中最为年轻的一张了。
那时候,我们喜欢与隔壁邻居家的同伴们互相比赛做饭,看谁家的锅先烧开。大家都不会炒菜,一般先将米饭撩起来粥煮好后,空着锅等妈妈们回家后再炒菜。慢慢地,也会做些简单的菜,而炒豆后再倒上豆瓣酱是一道经典的菜,或许是爸爸吃惯了香味扑鼻而又特别下饭的这道菜,即便后来妈妈不再自己做豆瓣酱了,他的饮食习惯一直保留下来了。其实,他年纪大了时,我曾特意跟他说:“爸爸,你要多吃蔬菜,那豆瓣酱只是味道好没有营养的。”说的时候,他“哦、哦、哦”答应得好好的,可一日三餐,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酱下米饭。与此相似的就是霉豆腐,妈妈也会自己做的。
妈妈是位特别聪慧能干的家庭主妇,似乎什么都会做,又爱动脑子,我常开玩笑说她的智慧可以做一家大公司的CEO。过年时,她会自己做豆腐。每年的腊月二十六这一天,妈妈从早忙到晚,自家做豆腐。她先将大豆充分浸泡,早些年是在家中堂前自己磨豆腐,爸爸拉磨,妈妈添豆加水,两人的动作需和缓协调默契,否则就会碰疼手臂或添不上大豆。后来,爸爸挑到隔壁村去让机器磨豆。
随后,在大大圆圆的木制豆腐桶上架好豆腐架,放上豆腐篮豆腐袋,将磨成糊的豆放进豆腐袋,用开水冲洗,剩在袋子里的就是豆腐渣。那豆腐渣加上适量的盐腌制后,又成为一道下饭的菜。拧出来的水,倒进灶台上最里面的大锅(好像每年只有做豆腐时才用,灶台上共有大、中、小三口锅。)和中间的锅里,慢火加热,慢慢地上面就结成一层层的豆腐皮。妈妈用豆腐棒一根一层揭起挂在厨房放撩篱(平时放剩米饭的地方,悬在空中,免得老鼠偷吃、蟑螂爬行)的竹架子上,等不滴水时,再转移到楼上房檐下晾晒,干了收起来就成为正月炒年糕的上好配料。
豆腐皮撩得差不多了,往锅里倒上盐卤,就凝结成一朵朵豆腐花,用勺子舀出倒进豆腐袋中,稍稍用力按压挤出水分,拧紧袋口放着冷却数个小时,就成了一个圆圆大大的豆腐。妈妈会将豆腐分成好几份,其中一部分拿来做大年三十饺饼筒大餐时的豆腐片,一部分再加工制作成豆腐干,也是正月里招待来拜年的亲戚客人炒年糕时的配料。
要是同村的姑姑季广土(妈妈的妹妹,我们从小叫姑姑)没做过年豆腐,妈妈就分一些给姑姑家。做豆腐程序之繁琐、妈妈动作之娴熟,让小时候的我每次都看得入迷,因而记忆也特别深刻。做豆腐时,我唯一能帮忙的就是倒了豆腐渣后,帮妈妈洗豆腐袋,她要求拿到最干净的水井头用擀面杖捶到拧出的水是清水为止。而我们做小孩的,最为期待的是晚上做豆腐快结束时可以吃一碗豆腐脑和豆腐锅巴。
几天前,要好的同事景琦送我几袋她外甥做的豆腐干,虽然我感觉没有妈妈做得那么合我的口味,但我深知其中所包含的那份辛苦,所以更加珍惜这份心意。人世间,不少东西的贵贱不是以金钱来衡量的,信然!
随记于2016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