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
小麦,也是小溪边的主要农作物之一。秋末,腰芦秆连根挖掉,那一爿爿溪滩地,让牛重新翻整泥土后,再撒下一行行小麦种子。一到冬天,溪滩地上一整片全是绿油油的小麦。20世纪70年代前,我家门前全是各家各户的菜园子,没建什么房屋,站在二楼廊下的楼板上,可以远眺溪滩地,那一望无际的小麦地,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春归。
下大雪时,是捕捉麻雀的好时机。哥哥、姐姐和我,就在廊下的楼板上撒上一些稻谷,盖上麦笪,用细细的麻绳绑住一小截木柴,再用木柴支起麦笪,留出空隙让饥饿难耐的麻雀飞进来啄稻谷。我们躲在屋里偷偷看着,待它们吃得高兴忘了警惕时,一拉麻绳,就罩住来不及飞走的麻雀啦!这是小时候最刺激的“游戏”了。当然,男孩子还喜欢用弹弓去打麻雀,只是打中的概率远没有我们这一方法高。
多年后,在杭城读书时,听说城里人分不清小麦与韭菜,我甚感惊讶!它们俩长得太不像了,但转而想想,当小麦刚长出,离地面才20公分高时,远看倒真有点像韭菜。只是在小溪边,小麦会大面积种植,而韭菜一般只在墙脚下种上一点作调料而已。只是至今仍让我迷糊的是:为什么越冬后的小麦,在开春前,有些人家会用脚踩小麦,说越踩分叉越多,长出来的小麦越稠密,收成也就越好。难道这是单子叶植物的特点?或者真该细细考究一下。
但有一些与小麦相关的场景让我印象深刻:一是刚入冬时,溪滩地那一条条横七竖八的堤坝上栽种了不少桕子树。在生产队时,队长会特意安排几天射桕子。雪白的桕子与鲜红的树叶,在秋日的蓝天下,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男劳力爬到树上,将镰刀绑在长长的竹竿上用巧劲将桕子一枝枝射下,妇女们就在麦地上捡起来捆好,当然掉在地上的一颗颗桕子粒,她们不会去捡,小孩子们就跟在后面捡。或许她们是故意留给孩子们捡着玩。桕子粒有大有小,虽然都是白色的,但也有白得透亮或发暗的,品质上的差别,一目了然。
小小年纪就跟着生产队干活的表哥明强说:“每棵桕子树长的桕子都不一样的。水井头边上的那棵是最好的,那桕子又白又长。有一次,我们三四个小年轻去操场边那棵桕子树上摘桕子,一起拉着,那树枝就断了。”
小麦成熟是在每年的四月份,这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缺粮食的,最难熬的日子就开始了,前后也就半个月左右。记忆中,妈妈时常会在这段日子里,偷偷将牛栏间谷仓里的稻谷放出来,成方箩送给戏牌前的姑姑。我们看到了也不会告诉爸爸,免得他心里不舒服。爸爸对姑姑好是没得说的,要是他偶尔与妈妈吵嘴了,妈妈生气躺在楼上的困柜上睡觉不做饭,他就会请姑姑来帮忙给我们做饭。但他认为姑姑的丈夫(我们叫叔)虽脑子好使但不够勤快,才导致家里缺粮食,其实那时缺粮食的人家比比皆是。过了这段日子,姑姑家种了什么庄稼,如番薯、川豆、冬瓜、豇豆等,她总是挑出最好的,送给妈妈。后来,姑姑的两个儿子明强和坚强,还有女儿君明都长大成家立业,做木匠或做生意赚钱,条件好起来不愁吃不愁穿还有积余要盖新房子了,但姑姑的这一习惯多年未改。每次我一回小溪边,她就会拿出家中最好的农产品送给我,如豆腐皮、红豆、金针、梅干菜等。有时,妈妈拿出红薯、芋头来煮一锅时,也会顺口说:“这是戏牌前你姑姑送的。”
万事都追求完美的妈妈,总认为田芯村的师傅磨的小麦粉白一些。机器磨的小麦粉,一般分白粉和二子粉,白粉用来擀面皮、包扁食、做包子,而黑乎乎的二子粉只能做面条,因韧性不够容易断。有一年,为了多出点白粉,妈妈就让才16岁的哥哥挑着一担100来斤的小麦去田芯磨粉。同时又要哥哥去找爸爸的老熟人办点事儿,那人就住在村里。但磨粉的机器间离村大约有半小时的路程,妈妈就让比哥哥小8岁的我一起跟着去,可以看住磨好的小麦粉。结果,因那户人家刚被人骗过,就以为哥哥也是骗子,事情没办成,也没给中饭吃。那机器间,四周都是田野,紧挨着一口不小的池塘。我就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晒太阳,百无聊赖地看着池塘里的小鱼儿嬉戏,突然间冒出一只水蛇,翘着头,灵动地在水面上游着,吓得我心里直发毛。那场景永远清晰地刻在我的脑子里。
这是我们家的老房子,是妈妈的爸爸买的,三代人在此生活了80多年,廊下就是我们小时候在下雪天时捕捉麻雀的地方。边上的手拉车是爸爸的心爱之物。捣臼边上的角落,曾是冬日里,妈妈和我晒太阳做针线活的地方。
1989年5月10日,我为10多岁的弟弟在后门的小麦田里拍了张照片,背景就是我们家的三间新屋。
哥哥和我只好饿着肚子,蹚过一条齐大腿根深的小河,再步行回家。此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田芯村。后来,要建里石门水库,田芯村的人绝大部分都移民走了,剩下的仅几十户人家。那碾米机器间也应该早埋水库底了,留下的只是经历者的记忆。说起此事,年近八十的妈妈还笑呵呵地说:“那白粉做成的包子,手脏的人一按一个印!”
在小溪边,小麦粉的主要用途是平日里做手擀面和面皮。手擀面,可以用二遍粉,也就是前面说的二子粉,颜色黑一点。姐姐揉手擀面的粉总是不够硬,常叫我帮忙,说我的手劲好;而面皮,必须用头遍的白粉,最后要拉长,差的粉一拉就断。水平高的磨粉师傅,头遍磨出的白粉会更多一些,这也是妈妈要将每年的过年粉挑到离家三十多里的田芯村去磨的唯一原因。
每年正月初二,隔壁邻居三家人(阿姆和小婶)会聚在一起做过年的豇豆包子、洋糕,有时会加上姑妈家。三家的灶台上都是码得一人多高的蒸笼。妈妈置办了一整套品质上乘的蒸笼,蒸的时候,四周一点都不漏气。蒸出的包子、洋糕,白白的,漂漂亮亮。而且,用糕水做成的包子会越蒸越白。姑妈家的也是同一位师傅做的,但质量要稍差些,因妈妈是那师傅的主人家,当时就住我们家。
包子要用白粉做,是当年正月里亲戚间互相走访拜年的必备礼物。洋糕,妈妈会卷上一层更白的糯米粉,吃起来口感味道更好些,是招待来拜年的客人用的。那一天,我通常会帮着大人们做包子,妈妈和阿姆都夸我做包子打的茧细,一个包子可以打出12至16条茧,最后转出的收尾小窝也小,秀气好看!事实上,她们的技艺比我的高多了,只是长年劳碌不堪,那手指长粗了,就很难把窝收小而已。这一天,她们会从早忙到晚。妈妈的奖励是特意做几个馅包子,里面是大年初一包扁食时剩下的蔬菜馅。后来条件好了,还有肉馅,相比甜甜的豇豆包子,我们都觉得馅包子更好吃,只是馅包子蒸熟后塌塌的、扁扁的,模样实在不怎么样,是不能招待客人的。
拜年时,我们最喜欢去的是浙酋村的姑妈家。姑妈总是把妈妈送的豇豆包子单独放起来,自己吃而不再转出去送人,边收边说:“前丁妹做的包子最好看,粉也好,我要特意放起来,不和其他的包子混在一起。”妈妈也知道姑妈会这么做,每次都挑最漂亮的包子让我们带给她。妈妈与浙酋的姑妈,这两位能干贤惠的家庭主妇,一辈子要好,互相欣赏!
那洋糕,妈妈会拿出一部分切成片,烘干,就成了过年的零食之一,与番薯糕、腰芦鸡等一起,是那时最讨小孩们喜欢的零食。
随记于2016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