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
番薯,也就是红薯,是小溪边的叫法,也是主要农作物之一,大多种在泥土带沙性的山地和溪滩地里。番薯,在我童年的生活中有着非同寻常的记忆。每当春暖花开时,爸爸会在后门的自留地里留出一条长五米左右、宽一米五的一垄地,他会精心将泥土弄成细粉,在泥土里埋上猪栏等有长力的肥料,再将番薯种一个斜挨着一个整齐地排列着,个头大的排在中间,小的排在边上,再在缝隙间撒上绞得短短的稻草秆。然后,用长长细细的竹篾每隔一米左右一个接一个弯架在两边,再盖上新买来的尼龙布,以防寒保暖。
过了十天半月,番薯就会长出密密的嫩芽。等这些嫩芽长到25公分左右,到了街头集市的早晨,一家人就忙着从自留地里将当天要送到集市去卖的东西一一整回来——摘黄瓜、剪番薯藤、拔茄子苗、盘冬瓜苗……通常情况是,哥姐与爸妈一起,一人一把大剪刀,半蹲在两边将一根根长得比较高的带露水的番薯藤剪下来,因番薯种本身有大有小,长出的番薯藤也粗细不一。随后,爸爸就从堂前拿出一个木夹子(底部为一块小木板,中间安装着两根高20公分的夹竹片),将刚剪下的那些番薯藤数好数,按顺序放进夹子,再拿稻草绳子用两手按住勒紧三分之一长叶子的地方绑好,但又不能太紧而伤到娇嫩的茎和叶子,就这样一捆一捆长短粗细搭配均匀,捆绑好,再一版一版整整齐齐地盘在箩筐里或竹篮子里,挑到集市上去卖。爸爸常说:“卖要卖相,太难看了,就不容易卖出去。”他总是一丝不苟、耐心细致地将每一根番薯藤摆正放直按平,长得粗一些的放在两边,中间夹上一些稍细的番薯藤,然后绑成一把把扇子状的,看起来漂漂亮亮的。那时,我能做的就是去上学前,帮着爸爸数数,按他的要求,拣粗的或细的,递到他手上,每一把的根数基本相同。也许是爸爸卖的番薯藤样子好看,要的价格也公道,每次挑到集市上总是出手最快。而爸爸回家后也会细说一番:“今天运气好,刚放下,一个老太婆就来问,一下子就买走了5把。后来,又来一位上丽村的老头子,连价都不还,就把剩下的全要了。”看爸爸说这些话时的开心样子,会误以为他赚了好多钱,其实一把也就卖个一毛两毛而已。不过,他经常会一起卖茄子苗、冬瓜苗、黄瓜苗等,每次能有三五元的收入,足以让全家兴奋半天了。平日里,有了这些小钱贴补家用,全家的生活虽谈不上富裕,但也算殷实,足可以轻松过日了。
在做帮手的过程中,也让我明白:做事要想有好结果,就必须事先多下功夫,无论是卖菜还是读书。这一观念也延续到我的工作中,无论是做研讨会的主题发言、点评还是做国际大会、研讨会、讲座的交传或同传翻译,我都会事先进行认真准备,事后的众人夸赞,就如爸爸出售番薯藤一样,是可期待的。
事实上,这样的番薯藤,也是自家要到山地里栽种的。迁番薯藤的最佳时机是刚扦下,随后天就下雨,那样番薯藤的成活率就高。等番薯藤长到一定程度,就要翻一下,以免藤生根而番薯本身长不大。最为开心的时光是挖番薯时,发现一颗红皮白心的,可以生吃,质脆多汁,是难得的“水果”。
有一年,生产队在下辽山的东面山坡上挖番薯时,四五岁的我也跟着去了。正被炎炎烈日晒得唇干舌燥、肚子也有点饿时,大人们发现了一株红皮白心的番薯,他们就用割番薯藤的镰刀削了皮给我吃,尝到这一“水果”时的那份欣喜若狂,至今记忆犹新。
生产队集体上山挖番薯,通常由妈妈们先割掉长长厚厚的番薯藤,爸爸们再用锄头挖出土里的番薯,挖得到位的,可以拎着番薯株将番薯的泥土抖落,而水平差一点,就会时不时地把番薯切成两半。挖出的番薯丢在一起,随后由妈妈们摘下放进箩筐里。一般当天下午,就可以到祠堂去分番薯回家。那顿晚餐,自然就以煮番薯为主了。大的切成两半贴在锅边上,小的整个下锅加上适量的水。最后,烧的柴火把握好火候,就能让粘锅的番薯恰到好处地煮出硬皮,香喷喷的,但不煳。这一煮法,妈妈在我秋天回家时,一直延续着。
20世纪70年代时,小溪边的家家户户至少会有三个孩子或更多,而父母们的年龄都在40岁至50岁之间,有些家庭还有七八十岁的爷爷奶奶,这么多人在水稻亩产只有数百斤的年代,番薯就成了重要的替补粮食。为了多为家里添点粮食,爸爸除了在村角溪边开挖出一小块地可以种南瓜、丝瓜等蔬菜外,曾有几年,爸爸从方山人那儿承包了一片比自家所有山地都要大得多的山地,名叫瓦厂坦,每年能收回十多担番薯。这地方离方山顶不远,当年去栽种番薯时,要穿过方山村,爬上高高的山坡,去一次就一整天,需带上中饭。爸爸削草,我跟着撮料精。我曾去过山顶庙里要过水,印象中只是几间破旧的木屋。去年,与老同学一起开车直接上方山顶上看风景时,发现那庙宇已扩建成一个大院子了,东边还有木结构的三层楼!难道是我的记忆发生了错误?
在番薯收成特别好的年头,村里人都习惯将番薯洗净磨碎,再到水井头,用豆腐桶、豆腐篮和豆腐袋,用跟做豆腐相仿的程序,制作成番薯粉。经过一夜,那番薯粉就会在豆腐桶的底部沉淀下来,变成硬硬的。一块块铲下,晒干,就可以放很长时间。这样的番薯粉,可以用水调开,放在油锅里摊成一张薄薄的咖啡色的皮,再切成小片,与绿色的青菜一起煮熟,就成了一道美味的菜。或者用番薯粉皮包扁食(小溪边的一道小吃),可以与山上长的乌糯扁食相混淆,而乌糯扁食早已成为天台县后岸村农家乐招待上海等大城市来的游客的一道名菜。
番薯粉,还可以制作成番薯粉面。但对小孩子来说,最青睐的还是过年时的番薯糕(去声)。番薯糕的制作过程有点复杂。妈妈的做法是:先挑出比较密的大个番薯,洗净切成条,再放入锅里用滚烫的开水煮成半熟(太熟就烂了),迅速捞出,趁热气腾腾时,摊到奓簟上晒干。随后,放进泥罐里保存着。等大年三十晚上,再拿出来,在锅里放上石沙子翻炒,等到疏松时,就盛出,凉透了,又放回泥罐里收好。正月里,亲戚朋友来拜年时,就拿点出来,放在盘子里,与米粉做的糕、腰芦鸡等一起招待客人。
2009年5月31日,妈妈和姐姐一起在自留地里剪番薯藤。
小孩子放学回家,肚子饿了,也可当点心。但这样的番薯糕,吃多了会上火,烂嘴角的。做事精细讲究的妈妈,会将不同品种的番薯,分类做成番薯条。白皮白心的,煮番薯粥最合适;红皮红心的,软软的甜甜的,生吃口感最好;而炒番薯糕的,最好是肉质比较密的那一类。
比番薯糕更招人喜欢的是番薯榧。当然,其制作程序也更烦琐些。先将煮熟的番薯捣成泥状,加入黑芝麻,压成片,切成小块,晒干收藏。炒番薯榧的过程与炒番薯糕一样。除了这两样,大年三十晚上,妈妈还要炒爸爸种的花生、瓜子等,通常要忙到半夜才可睡觉。好在新年的第一顿早餐芋头粥,按小溪边的传统习俗是由当家的爸爸起大早做的,但妈妈会事先准备好芋头、豆腐、红枣等。就这一天的早餐,辛苦了一年的妈妈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而睡个懒觉。
虽然番薯是小溪边人不可缺少的粮食,正如《本草纲目》记载的:番薯有“补虚乏,益气力,健脾胃,强肾阴”的功效。但番薯在冬季寒冷潮湿的江南农村还是比较容易腐烂的,将其及时地制作成番薯干、番薯粉等,是多年来小溪边的传统做法。为了完好地保存来年的番薯种,小溪边的村民也想出了一个绝招:那就是在高爿地,一处高出地面两米左右的相对干爽的山地,朝南的一侧,用凿子在坚硬的猪肝红岩石上凿出一个个山洞——我们家的是哥哥帮着爸爸挖的,几乎每家都有一个这样的山洞,一个挨着一个。洞里面用小锄头刨得干干净净的,每年秋收后,将选做种子的番薯放进去,用烂泥密封好。过些日子就会长出新草而不易被发现。洞口不能太大,一般只能让五六岁的小孩爬进爬出,小时候的我,就曾替爸爸码放过好多次番薯种。等来年要做番薯苗时,再打开洞口。但有时年成实在太差了,也有番薯种被盗的时候,因这些山洞都在田野上,夜间无法看管。
入冬后,每次去菜市场或超市买红薯,挑拣着那一株株红皮的大大小小的番薯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爸爸那些年剪番薯藤、迁番薯藤、挖番薯、藏番薯种,妈妈做番薯粉、炒番薯糕时的情景。
随记于2016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