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梦
在我小的时候,爸爸曾是我们家乡的户籍科长,工作非常忙碌,所以平日里都是由妈妈照看我。妈妈是乡民代表,如果她要到乡公所开会,就只好也带上我一起去。我那时候非常调皮,经常在妈妈开会的地方窜来窜去地胡闹,最后妈妈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在我还不够入学年龄的时候就把我送到嘉兰小学,让校长帮忙照看我。
那个时代还没有要求小孩子一定上学读书,很多学生读到一半就辍学帮家里务农去了,因此我们那所小学的学生很少,整所学校的学生也还不到100人。我这个年级只有16个学生,6个男生,10个女生,而在我们上面的那个年级学生更少。
妈妈原本只想把我丢到学校玩一两年,然后再开始认真读一年级,可没想到我总能考取第一名,所以校长就一直让我升学上去,我也就成了班里年纪最小的学生。
在我入学以后,每次学校里升降旗典礼的时候,都会有一位叫作林玉花的学姐在司令台上用风琴弹奏我们的校歌。每次典礼开始之前,我们早早就要在下面排好队,4个小学生抬出一架小小的风琴放在司令台最右边,典礼开始以后,她会随着琴声示意我们唱歌。那时候我并不会唱歌,但每一次典礼时我都要排到队伍的最前面听她弹琴。我当时觉得这位学姐很威风,她能和校长一起登上司令台,在我看来这可是连普通老师都没办法做到的事情。
在我的小学里,音乐老师大多是来自大陆的退伍老兵,最多只能教小孩子简单的音阶和歌曲,根本没有人会弹琴,所以林玉花学姐一直为大家弹琴到毕业。她只比我高两个年级,但是年龄却比我大很多,毕业时她已经16岁了。当时我们小学里学生的年龄参差不齐,在过去不讲究读书的年代里,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学姐读六年级的时候,我在读四年级,由于实在太喜欢风琴,我主动申请去打扫学校的音乐教室。那间音乐教室小小的,却是全校学生在音乐课上公用的地方。我在那里擦擦桌子,擦擦琴,临走的时候闩好窗户,最后把门锁起来。那架风琴平时就放在音乐教室,算是学校里的宝贵资产,只有学姐才能碰它。
音乐教室后面的走廊旁边是一个小土堆,沿着土堆上坡就是我家,所以我每天晚上也可以隐约听到风琴的声音。学姐弹琴的时候怕吵到周围的人,她每次在音乐教室练琴时都要把门窗关紧。我在小学里是最调皮的孩子,后来我在打扫完音乐教室以后,故意将窗闩偷偷弄松,等听到学姐弹琴的时候,我就从家里翻墙跳下来,跑到教室后面把窗户打开,死皮赖脸地挤在她旁边听她弹琴,但这经常会把她吓一跳。
我想跟她学弹琴,但是她不肯教我,只让我在一旁看着,我硬是伸手掺进去给她捣乱,最后她受不了我,终于对我说:“你看吧,看我怎样弹的。这边是Do,Do Re Mi Fa Sol La Si Do。”虽然她也只会弹C调,但我对音阶有了概念以后就可以试着弹了,遇到问题我再去问她。我这样练了半年时间,学姐毕业了,而学校典礼上需要弹奏的那些歌我也会弹了,脚下踏板的快慢也能掌握得比较自如。
在学姐毕业以后的那个暑假,我想着再开学的典礼上应该就是我弹琴了,但是不知道学校会不会让我弹。暑假过后,在一次音乐课之前,我故意坐在琴边弹着学校典礼上需要演奏的那几首歌曲,音乐老师和校长刚好听到,于是校长对我说:“原来你也会弹琴啊,林玉花毕业了,以后的典礼就由你来弹琴吧。”
从那以后,每到学校典礼的时候,开始有同学帮我抬琴、搬椅子,我也可以跟着校长一起走上司令台,坐在风琴旁边开始弹琴了。我后来尝试着两只手都上去弹,但是老师跟我讲:“你不要弹这么复杂。”其实我只是在乱弹而已,只要自己觉得好听就去弹,左右手的手型和在琴键上的位置很接近,直到现在我也仍有一点这样的习惯。
小时候,我是学校里的孩子王,尤其在别人面前弹琴的时候,更觉得自己就像漫画里面的诸葛四郎一样神气。很多同学找到我说他们想唱歌,叫我帮他们弹琴伴奏,我就开始听他们在唱什么,然后试着弹一些简单的旋律出来。最后毕业前,我连妈妈她们唱的《采槟榔》等歌都已经会弹了。我在小学整整弹了两年风琴,那两年由琴声所带来的快乐时光至今都令我难忘。
我到淡水去读书以后,刚到淡江中学的时候,我还在想不知道这学校有没有风琴。幸运的是在住校的第一晚,我就听到很多琴声隐约飘进我的耳朵里。原来淡江中学有很多琴房,就像后来周杰伦他们练琴的那个琴房一样。淡江中学是当时的贵族学校,从初一到高三,除了我们24个靠奖学金来读书的台湾少数民族学生以外,大部分学生的家境都很好,所以很多人都会踊跃报名学琴,学校也会找来专门的老师教他们弹琴。
胡德夫小时候就读的嘉兰小学 摄影/郭树楷
每当我听到琴声传来,对风琴的喜爱就会从心底翻涌上来,但是我在淡江中学听到的琴声似乎和我以前弹的风琴发出的声音不太一样,后来同学们告诉我,他们弹的乐器叫作钢琴。我觉得钢琴的声音同样也很优美,我每次从琴房经过的时候,都会为里面传出的琴声而着迷。但是在我们初中的音乐课上还见不到钢琴的身影,老师还只是在黑板上或者用口头的方式在教授音乐,只有到高中的时候才会到大的音乐教室去上课,那里才会有老师弹钢琴。我为了可以将钢琴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些,就去参加了初中部的圣歌队,因为在那里可以听到钢琴的声音。
当时淡江中学的在校学生有两千多名,每天早会的时候,所有学生都会在大操场集合进行升旗典礼,典礼完毕以后会由训导主任训话,等早会全部结束以后,学生们要进入学校的大礼堂等待校长的讲话。淡江中学的礼堂非常大,也很庄严,校长通常会在这个时候读上一部分的《圣经》来教育我们。虽然淡江中学是一所教会学校,但是在校的学生不一定都是基督徒的孩子,只是学校有这样的传统,希望能够影响学生的信仰或是以宗教的方式教育学生做人。因此我们也比普通的中学多了一门宗教课,用来讲解基督教的教义。
在我们入学的时候,学校会给每个学生发一本《淡江青年诗歌》,里面有简单的圣诗,有当时的台湾民谣,也有王洛宾的几首歌,还有一些简单的美国民谣。在校长讲完话以后,会让我们打开诗歌,由学长唱给刚入学的新同学听,这样一代一代教下去,等到会唱整本诗歌的时候,也就读到初三了。
我们的校长名叫陈泗治,是台湾非常有名的音乐家,因此格外重视学校的音乐教育。刚进校的时候,很多同学都是不唱歌的,我那个时候也不唱歌,但是我们的导师和教官一排排地站在我们旁边,告诉我们一定要练习唱歌,时间久了,大家也就全都开口唱了。
虽然在音乐课上会有德姑娘教我们唱歌,但是每当全校的学生到齐的场合都是陈泗治校长亲自来教。他个子很高,斯斯文文的,平时常把衬衫袖子卷起来,只有到了特殊的节日或是有礼宾来的时候,他才会穿黑色西装。在教我们唱歌的时候,他左手弹琴,右手打着拍子,他弹琴时候的手起起落落,好几年里我都觉得这是个很享受的画面,心里一直把他当作一个英雄。
我曾试着跟校长讲我想学钢琴,但是校长却说:“你不可以学,你已经选择打橄榄球了,也是初中部校队球员,已经没有时间再学钢琴了,而且打橄榄球手指很容易受伤,弹钢琴必须要保护手指。除非你选择不再打球才可以学钢琴,但是每个月要付学琴的学费给老师。”我听到这里就放弃了,那个时候我家里不会寄钱给我的,毕竟很穷嘛,在学校能有吃的就已经很好了,衣服穿到很旧也没关系。我也跟球队队长讲过我想去学琴,不想再打橄榄球了,但队长说:“开玩笑,你是主力,不打球怎么可以?”最终的结果就是我一直都留在球队里,没有去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