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奇异恩典

时光洄游 作者:胡德夫 著


奇异恩典

我的母校淡江中学是一所教会学校,在当时的台湾,中学的男生和女生通常要分校而读,而淡江中学的男生和女生却是在同一所学校读书的。淡江中学是由男校淡水中学与女校纯德女中合并而成,在合并之后,虽然男女同学同在一所学校读书,但学校给我们划定了严格的生活范围,除非特殊情况,我们一般是见不到女同学的。

当时的学生要想进入淡江中学读书,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除参加联考的普通方式以外,其他能够进入这所学校读书的办法通常是教会推荐。由于淡江中学重视英文、艺术、体育等方面的教育以及对宗教知识的普及,因此很早就配备了英文视听设备,也有专门的音乐教室和琴房,这些条件连当时的很多大学都不具备。蒋经国、蔡万春等很多政商界的人士都希望把孩子送到这里来读书,这也是淡江中学被称作贵族学校的原因之一。

淡江中学在平日里对学生的教育和管理比较严格,不仅要求淡水以外的学生一律住校,而且给住校的学生规定了早修、打扫、吃饭、晚修、熄灯等许多生活的时间安排。在这些严格受限的时间以外,学生们可以参加学校里面的很多社团,在那里丰富自己的日常生活。学校也会经常组织朗诵、作文、音乐等比赛,可以让这些方面优秀的同学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才华。

其实淡江中学是一所并不太重视升学率的学校,与课业相比,生活才是这所学校更为讲究的东西。在我们的校园里,空气中时常弥漫着蛋黄花的清香,那种味道很像我还没有离开家的时候所闻到的槟榔花香。我对校园里的花香印象极深,直到今天都还记得那种味道。校园虽然很美,但我在刚入学的时候却有些自闭,因为国语讲得不好,所以不爱和同学交流。在下课以后或是周末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走出校门,到淡水的街上到处走走。

校门外的右手边有学校的五栋洋房,学校把其中的两栋租给了德记洋行,其他一栋住着中央银行的总裁,一栋住着我们的英文老师Mr Gedees一家,另外一栋住着杜姑娘和德姑娘。德姑娘是我们的音乐老师,我们平时叫她Miss Taylor。她是基督教加拿大教会派到台湾的宣教士,由于擅长钢琴和声乐,来到台湾以后,做起了音乐教学的工作。虽然身份是老师,但Miss Taylor仍保持着宣教士的身份,终生单身,也正是这样的原因,大家习惯称呼她为德明利姑娘。

我们的校长陈泗治在加拿大留学的时候认识了德姑娘,在陈校长回到台湾以后,德姑娘也被加拿大教会派来台湾宣教。他们一直非常重视艺术与体育的教育,而且两人都专才于音乐,所以淡江中学从成立的第一天起就是一所以音乐教育见长的学校。虽然如今陈泗治校长与德姑娘早已不在了,但是淡江中学音乐教育的传统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在我刚刚入学以后,德姑娘就开始教我们唱歌。她1931年就来到了台湾,会讲流利的闽南语,所以和我们这些小孩子沟通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困难。最初的时候,她教我们一些有着宗教背景却很简单的英文歌,也教我们识谱,但是Do Re Mi这样的谱子是我从小最排斥的东西。

我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妈妈的怀里听老人们聚在一起唱歌,他们经常能唱一整个晚上,冬天的时候还要点上一支支火把。他们有时对唱,有时合唱,有时也会唱起一些古谣,到了节庆或有喜事的日子,还要跳起舞来,很多孩子都会跑过来凑热闹。但是后来民教补习班来到了部落,说他们的歌根本不是音乐,要教他们Do Re Mi Fa Sol La Si,所以妈妈他们唱起来简直就像在唱虚词一样。

现在想想,他们其实根本就不是教音乐的人,也不懂得尊重别人的文化,但是这种补习班直到我上小学都还能见到。在有了这段记忆以后,我对谱子有着天然的排斥,读谱也不是很好,只能靠耳朵听。后来我自己学会用钢琴带唱,唱一段记一段,用这样的办法把歌记下来。

德姑娘对每个学生都很照顾,她是我们的音乐老师,同时也辅导着学校的圣歌队,我也是圣歌队的其中一员。我们的圣歌队分成初中部和高中部,我们每周都要在一间小教堂里练唱两次,很多年以后,这间小教堂成为了我录《匆匆》的地方。德姑娘对圣歌队的教学比较细腻,因为要分声部,所以她经常对学生们逐个指导。后来她听到我们这些人里面有4个台湾少数民族孩子的声音不错,就特别地把我们组成了四重唱。我不会看谱,只好让同学看谱以后唱给我听,我把歌记下来再和大家一起合练,唱得也还算不错。她在淡水的一间很古老的教堂也带了一支圣歌队,有时也会把我们四重唱带到那里去指导。

由于我们是教会学校,所以学校里面多了一门宗教课。德姑娘除了辅导一些乐团以外,在宗教课上也用音乐带领我们唱歌。其实在淡江中学读书的学生并非都是基督徒,不过德姑娘还是会给我们讲讲《圣经》里面的故事。虽然被人们称作德姑娘,实际上她早已不再年轻,我读书的时候,她已经有五六十岁的年纪,我从没有看过她生气,她留给我们的始终是温柔、慈祥的样子。

从初中二年级开始,陈泗治校长在寒暑假的时候安排我留在学校,跟着园丁去除草或是修剪花枝,之后我就会拿到生活补贴。那个时候,外国老师的家里都会养花,他们对各种花卉的培植很是讲究,我们有时也会帮助他们打理这些家里的花草。德姑娘每次见到我,都会把我叫到她家去,我在德姑娘家里第一次吃到甜饼干和冰淇淋,也第一次喝到了可可。如果看到外面很晒,德姑娘一定不会让我工作。

她说话的语气和校长很像,经常告诉我要多学一些闽南语,也要跟着学长们学习国语。她让我不要自卑,要和大家多亲近。陈校长知道我自闭的倾向,所以每个学期都会给我安排不同的宿舍,让我去适应学校当中的集体生活,我想他这样做是有着一番好意的。陈校长与德姑娘对我的关照舒缓了我生活当中许多格格不入的地方,也让我慢慢融入了淡江中学的大家庭,能够与同学们一起分享喜悦。这对那个年纪的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进步。

在德姑娘家里的时候,她有时会放黑胶唱片给我听,她们很喜欢Woody Guthrie(美国歌手,伍迪·格斯里)等人的歌,但也经常听一些我们所熟悉的歌,譬如我们在圣歌队经常唱的Amazing Grace(《奇异恩典》)。德姑娘在教我们四重唱的时候教会了我们这首歌,而且教我们以黑人灵歌的方式来唱。它原本是一首教会歌曲,但是后来超出了教会的范围,人们在社会上也能听到它。

许多黑人歌手都很会唱Amazing Grace,也曾有校外的合唱团来到学校里演出,其中就有黑人歌手在唱这首歌,所以很长时间里,大家都认为这一定是黑人在他们艰苦岁月当中所写的歌。当我去向德姑娘求证这一说法的时候,没想到她给我的结果恰恰相反,这首歌是一位白人写的。

写这首歌的人叫John Newton(英国歌手约翰·纽曼),他曾是生意人,他的船队往返于英国与非洲之间,做着贩卖黑奴的事情。他们到达非洲以后,会摧毁那里的整个村庄,把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押进船舱,带回英国去贩卖。有一次他在海上遇到了暴风雨,就在性命面临危险的时候,他祈祷上帝拯救他,而他也由此感到自己贩卖黑奴的罪恶。最终在某次贩奴的航行中他掉转船头,回到了非洲,释放了船舱里关押的黑奴,并帮助他们建好了房子,最后空着船回到了英国。回到英国以后,John Newton为了忏悔自己的罪恶,变成了一位传道人,并写下了Amazing Grace这首伟大的教会音乐作品。Amazing Grace常被人翻译为《奇异恩典》,John Newton用这首歌表达着他对上帝的颂赞,感谢上帝能够给自己一个回头的机会。他毕生竭力支持推动英国废奴的法案,终于使英国比美国还提前了30年成功废奴。

加拿大传道人德明利姑娘 淡江中学/提供

淡江中学陈泗治校长 陈冠州/提供

从德姑娘那里听到这个故事以后,我才知道为什么黑人会喜欢唱Amazing Grace。从那时起,每次我唱这首歌的时候,头脑中总会想起John Newton的故事来。他通过摧毁别人的家园,剥夺别人的自由而致富。在回到英国以后,他居然还会去教堂做礼拜,一边做基督徒,一边从事着杀戮。而那个时代欧美的基督徒就是这个样子,每一个人都会到教堂里去,极其虔诚地听牧师讲《圣经》里面倡导的仁爱,但他们走出教堂之后,所做的依然是些充满了罪恶的勾当。

当年那些黑奴的命运非常悲惨,他们失去了故乡,根本不知道要被人贩卖到什么地方去,更不知道自己又要遭受怎样的对待。虽然John Newton在悔改之后写出了Amazing Grace,但这并不能改变当年英国和美国贩卖黑奴的事实。在很久以后,这些黑人依靠着自己的力量以及一些支持他们的白人朋友,最终争取到了他们应有的平等地位。虽然没有能够改变什么,但是Amazing Grace中所表达的忏悔和反省,在当时是鲜有的。

在教会歌曲当中有很多类似的黑人灵歌,那些黑人被奴役时需要打扫白人的教堂,也会借机听到教堂里面牧师的讲话,听得久了,他们也成了基督徒,开始相信上帝的存在。在当时的环境下,黑人不可能去依靠他们所谓的主人,内心能够依靠的只有那虚无缥缈的神。他们把自己所有的苦痛倾吐给上帝,用他们特有的声音将肉体与精神的压迫深沉地表达出来,这便是黑人灵歌的由来。黑人灵歌是其他很多音乐形式的前身,正是因为有了黑人灵歌的存在,后来的美国才会有了Blues(布鲁斯乐曲),Jazz(爵士乐),Rap(说唱音乐)等音乐的诞生,这些音乐与美国最早的民歌结合起来,就成为了今天美国绝大多数音乐的摇篮。

我从初中开始就参加了德姑娘组的四重唱,她一直教我们黑人灵歌的唱法,直到我们从学校毕业。德姑娘对我的生活非常照顾,在我读高二的假期,还与一位阿美族同学到德姑娘家中住过一段时间,她住在二楼,我们住在她的楼下。

德姑娘家的院子很大,她的房子和旁边英文老师Mr Gegees的房子公用一个车库。但是德姑娘不开车,所以那个车库只有Mr Gegees在用。有一次我在车库门前的草坪里发现一个袋子,我开始以为是垃圾,想要扔掉,但拿起一看,却发现里面有两三沓钱。与我同住德姑娘家的阿美族同学见到以后,一把抢去,说:“这下我们的假期好玩了。”

捡到钱以后我有些害怕,对阿美族同学说:“这钱一定是Miss Taylor丢的,也有可能是Mr Gedees弄丢的。我们最好不要拿。”

“不一定啊,有可能是人家从外面丢进来的。要不我们从里面抽几张用好了。”

“抽几张用和全部拿去还不是一样,再说谁会从外面丢钱进来?”

我想从他手里把钱抢回来,但他怎么都不肯给我,还给别人丢钱进来找好了理由:“也许这钱是人家偷的,警察在后面追,逃跑的时候就把钱丢进来了。”

我刚要反驳他,德姑娘就从学校回来了,我们把钱藏好赶忙跑回房间里。德姑娘问我们刚刚在门外说些什么,我们就把捡到钱的事情告诉了她。德姑娘说自己没有丢钱,她询问我们捡到钱的地方以后便去问杜姑娘,发现这钱也不是杜姑娘丢的。在问到Mr Gedees的时候,Mr Gedees说他刚好在找这笔钱。他买了很多东西,一定是从车库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把钱丢在了车库门口的草坪里。确认了那些钱是Mr Gedees丢的,德姑娘拍拍我,跟我说晚上要给我们做好吃的东西。

我整个假期都住在德姑娘家,到了开学的时候,我按时拿到了假期在学校工作的工资。然而在这之外,德姑娘又额外给了我50块钱,我开始以为这是陈校长交代她给我的,算是之前校长借钱给我的一个延续,但到了第二个月,德姑娘又给了我50块钱。50块钱对当时的小孩子来说是很大的一笔钱,连续两个月给我这么多钱,我不敢要,并问她为什么要一直给我钱。德姑娘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说天气很热,让我拿去吃冰。吃冰哪里用得了那么多钱,一块钱就足够了。我不敢要这50块钱,怕校长骂我,而德姑娘却告诉我:“不会的,我给你钱是因为你的诚实。”

德姑娘连续给了我一个学期的零用钱,让我在那段时间生活得非常好。一年之后,我即将从淡江中学毕业,在毕业之前,德姑娘问我:“你要不要去神学院读书?神学院的院长是我们的朋友,我跟校长都可以推荐你去读。你英文很好,神学院毕业以后也可以回到家乡去照顾那里的人。”她给我的建议和校长很像,但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很乱,虽然德姑娘和校长都在等着我的回复,但我最终也没有答应他们报名。我心里早已有其他的挑战。

我们那个时候的大学入学考试只能集体报名,而我在值勤的时候偷偷从教务处拿出来一张个人考试报名表,在上面只填了一个志愿—台大外文系,我想把台大当作自己的一个梦想去拼一下。其实以我平时的成绩来看,完全没有把握考上台大,不过就算考不上,我至少还可以去读神学院。而且在这之前,我们橄榄球队刚刚拿到了全省高中锦标赛的冠军,所有队员可以保送师大和体专,而师大也是很好的学校。我妈妈很想让我读师大,不仅不需要交学费,毕业以后还可以回去教书,在她看来,这是一份很稳定的工作。

但是我个性很拗,心里想着反正已经有两所学校可以读,无论怎样也要为了上台大拼一下。其实那段时间,因为打橄榄球受伤的缘故,我的脑膜已经有了血块,但我没有在意自己受伤的事情,反而在临近考试的3个月里非常用功。同学们晚上9点睡觉,到了9点以后,我就拿着蜡烛跑到防空洞里继续看书,虽然学校并不赞成学生这样读书,但我还是坚持要拼一次。

3个月以后,我参加了考试,很幸运,我真的考上了台大外文系。发榜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台东的故乡,校长和德姑娘发来电报:“金榜题名,淡江之光。尽快返校,荣誉校友。”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我的学妹也发来了电报,我终于确信自己真的考上了志愿中的学校。

虽然很不舍,但我以荣誉校友的身份离开淡江中学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德姑娘了。在台大读二年级的时候,过去打橄榄球遗留下的旧伤复发,我由此休学,便再也没有继续读书。我不好意思再回到淡江中学去看望校长和德姑娘,而他们在发现我毕业之后杳无音信以后,开始让淡江中学的校友到处找我,但始终没有找到。

后来我在台北遇到万沙浪,意外地慢慢变成了一个歌手。1977年的时候,我在实践堂举办过一次演唱会。一直以来,为了集中精神,我在台上弹琴唱歌都习惯闭着眼睛,所以根本不知道台下坐着什么人。我唱完以后走下台来和坐在第一排的老朋友打招呼,这时后面的一位老人家突然走过来抱了我一下,说:“弹得不错,唱得也很好,原来你还会弹钢琴。这些年去哪里了?”

那位老人正是陈泗治校长,我激动得扑在他怀里,连声说着对不起。而校长却说:“你的事情我都了解了,没关系的。Miss Taylor因为身体不好已经退休回了加拿大,她让我一定要找到你。”听到校长的这番话,我的内心是极崩溃的。从此以后我才敢回学校做客,每次回去唱歌,校长依然介绍我是淡江中学的荣誉校友。

没过多久,校长也退休了,在他离开学校的时候,留了一封信在办公桌上,信里写着要将自己所有的退休金捐给学校。没有人知道校长退休以后去了哪里,过了很久才有同学传来消息,说校长去了美国,因为他的儿女都在那里。

德姑娘回到加拿大以后,由于身体状况非常不好,所以加拿大教会担负了她的医疗费用,让她一直住在医院安养。1992年,83岁的德姑娘在加拿大离世,终于完成了一位宣教士一生当中所背负的使命。

如果没有德姑娘和陈泗治校长对我的教育和关照,我大概根本不会成为今天的自己。在我的心里有一条河流,那条河流就是淡江中学,永远是我沐浴奇异恩典的地方。

梦想的起点 摄影/郭树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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