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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泰山的情缘

何似在人间 作者:《散文海外版》编辑部 编


我与泰山的情缘

◎冯骥才

在人生的几十年里,我登过各地各处乃至各国的大山小山名山不止数百座;然而泰山是与我纠结着的一座山。它绝不只是风光卓然地竖立在我的面前,而好像原本就在我的世界里……我有那么多诗歌、散文、绘画,以及文化事件乃至人生故事都与泰山密切关联在一起。一个人能与一座堪称国山的名山如此结缘,是一种少有的福分。

一、初识挑山工

初登泰山的情景如今已经化作一团烟雾,因为中间相隔了四五十载,然而一些记忆碎片却像一幅幅画在岁久年深的烟雾里忽隐忽现。

那年我二十二岁,正处在一种向往着挺身弄险的年龄。一天,在老画家溥佐先生家里学画,溥先生忽对我们几个师兄弟说:“跟我去泰山写生吗?”先生胖胖的脸充满兴致。那年代难有机会登山,我和几个师兄弟更没去过泰山——这样的天下名山,便立刻呼应同往。行前的几天兴奋得夜里闭不上眼,还跑到文具店买了一个绿帆布面的大画夹,背在背上,把自己武装成一个“艺术青年”。

泰山对我有种天生的魅力,这可能来自姥姥那里。姥姥家在济宁,外祖父在京做武官,解甲后还乡,泰山是常去游玩的地方。姥姥好读书,常对我讲泰山的景物和传说。那时家中还有几张挺大的“蛋白”照片,上面是一九二二年外祖父与康有为结伴游泰山的情景。照片里母亲那年五岁,还是一个梳着一双抓髻的活泼好看的小姑娘。背景的山水已教我领略到五岳之宗的博大与尊贵。

记得那次在泰安下了车,隔着一大片山野就是泰山,远看就像谁用巨笔蘸着绿色及蓝色、混着墨色在眼前天幕上涂出一片屏障似的崇山峻岭。待走进山里,层层叠叠,幽敻深邃,蜿蜒的石径把我带进各种优美的景色里。那时没有相机,我掏出小本子东画西画,不知不觉就与溥先生和几个师兄弟都跑散了。

那次,我们好像是坐着夜车由天津来到泰安的,火车很慢,中间经过许多小站。德州站的记忆很深,车到站一停,没见月台上的小贩,就见一只只焦黄、油亮、喷着香味的烧鸡给一张纸托进车窗。当然,我们没有钱买烧鸡吃,我口袋里仅有的三十块钱有一半还是向妻子(那时是女朋友)借的呢;我只能在山脚下买些煮鸡蛋和大饼塞进背包,带到山上吃。我还记得坐在经石峪刻满经文的石头上,一边吃大饼卷鸡蛋一边趴下来喝着冰凉的溪水,一边看着那些刻在石头上巨大而神奇的字。还记得一脚踩空,掉到一个很大的草木丛生的石头缝里,半天才爬出来。我想当时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在这陌生的山上走着走着,就走入姥姥讲过的泰山故事里。比方斗母宫,它真像姥姥讲的是座尼姑庵。里里外外收拾得幽雅洁静,松影竹影处处可见,坐在回廊上可以听见隐藏在深谷里层层绿树下边的泉响。还有一种刚刚砍伐的碧绿的竹杖修长挺直,十分可爱。姥姥多次提到斗母宫的青竹杖,可惜姥姥已不在世,不然我一定会带给她一根。

再有便是回马岭。姥姥当年对我说:“登泰山到回马岭,山势变得陡峭,骑马上不去,所以叫回马岭。你外祖父属马,当年到这里不肯再登,没过两年人就没了。你也属马,将来要是到回马岭一定要上去。”于是那次穿过回马岭的石头牌坊时,是一口气跑上去的。

我一路上最重要的事当然是写生。我在山里写生时,完全不知上边的山还有多高路有多长,到了中天门,见溥佐先生已经到达,坐在道边一家店前边喝茶歇憩边等候我们,待人会齐一同登朝阳洞,上十八盘。那个时代,没有旅游,上山多是求神拜佛的香客;种种风物传说都是从山民嘴里说出来的,也都是山民深信不疑的。我在小店里买到一本乾隆年间刊印的线装小书《泰山道里记》,版味十足,软软厚厚的一卷拿在手里很舒服,低头看看书中记载的古时的泰山风物,抬头瞧瞧眼前的景物,对照古今,颇有情味。那时没有真正的旅游业,这是唯一的一本堪作导游的小书了。我也不知道山上小店里怎么会有这么古老的书卖。比起当今已陷入旅游市场里被疯狂“发掘”和“弘扬”的泰山,那时才是真正的原生态。这一次种种感受与见闻都被我记录在后来所写文章《十八盘图题记》《泰山题刻记》《挑山工》和《傲徕峰的启示》中了。

那次登山还很浪漫。在十八盘中间有个小小的方形的琉璃瓦顶的古屋,名唤“对松亭”,里边空无一物,只有粉墙。溥佐先生忽生兴致,拿出笔墨在墙上画起画来,我们几个师兄弟也跟着在壁上“涂鸦”,我还题一首诗在壁上:

已克十万八千阶,

天门犹在半天中;

好汉不做回步计,

直上苍穹索清风。

现在读来,犹感那时年少,血气愤张,心有豪情。

诗中“清风”二字,源自李白《游泰山诗》中的“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

待登上南天门,还真的使出全身的气力来,呼啸一声,然而天门四外寥廓,没有回音,声音刚喊出口,便即刻消失在空气里。

那次登岱还识得一种特殊的人就是挑山工。一个人,全凭肩膀和腰腿的力气,再加一根扁担,挑上百斤的货物,从山底登着高高的台阶,一直挑到高在云端的山顶。而且,天天如此。这是一种怎样的人?

虽然我和他们不曾交流,甚至由于他们低头挑货行路,无法看清他们的模样,但是他们留在了我的心里。成为二十年后我写《挑山工》的缘起。

至于那次写生收获最大的,乃是对我所学习的宋代北宗山水的技法有了深切的认识。泰山岩石的苍劲、雄浑以及刀刻斧砍般的肌理都使我找到了宋人范宽、董源、李唐和马远的北宗技法(大斧劈皴和钉头鼠尾皴)的生命印证。泰山的大气更注入了我“胸中的丘壑”。

头次登岱,目的在于绘画,收获却何止于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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