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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山中半月记

何似在人间 作者:《散文海外版》编辑部 编


二、山中半月记

一九七六年春天我在天津工艺美术工人大学教书,学员都是各个工艺美术厂的美术设计。我任教国画山水和绘画史。一天我和教授工笔花鸟画的周俊鹤老师商量,决定带着学生去山东上写生课。我们计划由周老师先带着学生去鲁南的牡丹之乡菏泽上写生花卉课,同时我到泰山采景,等候学生画完牡丹来泰山,接着上写生山水课。我去过泰山,知道中天门一带下为快活三里,上为云步桥、御帐坪、五大夫松和朝阳洞,此处山重水复,怪石嶙峋,林木葳蕤,景象多变,十分适合写生。所以我这次进山后便径直上山,直抵中天门住下来。中天门位居山腰,正好是上山路程的一半,因而是香客、游者和挑山工的歇脚处,自然就有几家小饭铺、茶摊和客店。也有一些世居在此的山民,这些山民住着一种就地取材的泥石小屋,有的在路边,有的在大树横斜的山坡上。我下榻的是一座大队建造的两层砖砌的小旅舍,正好可以作为过几天从菏泽来写生的学生们的住房。

在等候学生的那几天,一边在山中写生,一边采景备课。这便以中天门为圆心,往山上山下山前山后赏寻景色,探幽寻奇,捕捉好的画境。每到一处,见到一奇松一怪石一古寺一先人题刻,不但驻足观赏,还要向山民询问其中的典故。山民一说,原来处处皆有动听的传说。比方经石峪那一大片刻在光光的山石上的大字经文。山民说这是唐僧取经路过这里时,猪八戒身笨腿拙,一脚踩滑栽倒,把肩挑的经文掉在溪水中。唐僧气得火冒三丈。孙猴出主意,将湿淋淋的经文纸一张张揭开,放在石头上晒,待晒干揭下来时,经文竟在石头上留下了这神奇又深凹的字迹。由此叫我得知泰山人文的深厚。

记得一次随同盘山道转来转去,见一古庙,庙门紧锁,翻墙而入,院内大树垂下的古藤有如巨帘,拨开沉重的藤条,却见庙内异常肃穆冷寂,仔细看,殿内塑像东倒西歪,全被打翻,应是“文革”初之所为,然而一种历史的苍凉令我震栗。我没相机,只能用画笔将它记下来。

那时,山上没电话,我与菏泽方面周老师的联系只能依靠信件。信写好,托付给挑山工带下去,扔进泰安的邮筒;菏泽方面的信到了,也都是由挑山工带上来。从信中得知在菏泽画牡丹的学生受困于连日的大雨,不能按时过来。我就安心在山上画画、等候。由此便与挑山工有了进一步的接触。

这些汉子虽然大多沉默寡言,却如这大山一样纯朴、真实、踏实和可信。在他们几乎永远重复着的缓慢而吃力的动作中,我读出一种持久、坚韧与非凡的意志。后来我写散文《挑山工》中那个黑黝黝、穿红背心的汉子,就是这次在山里遇到的。比起别的挑山工,他好像稍稍活泼一些,与我有一些无言的交流,也给我一种唯挑山工才能给予我的启示。

我从当年写生的速写本中,还能看到挑山工的影子呢。

在山里爬上爬下时,我还常常碰到一间摧毁的小庙,或遗弃在坡上砸碎的碑石的碎块,碎块上的文字还有寺庙和一些建筑的名字。这些都是“文革”暴力的遗物,现在想,“文革”对泰山的破坏应是历史上最为暴烈与惨重的。南天门门楼后边的那座关帝庙像被炸掉似的,只剩下断壁残垣,唯有一块嵌墙的石碑上线刻的关公的画像完好地幸存着,线条精美而流畅,叫我十分痛惜和珍爱。我磨墨展纸,费了很大的劲,把它拓了下来。这成为我那次登岱一个“重大”的收获。

此外,还有一件小事留在记忆里。一天写生回来,天色已晚,见到中天门石坊下坐着两位老年妇女,一看就知是到山顶碧霞祠还愿,下山到了这里时,天黑路黑,无法到山下边了。可她们是穷人,没钱住店。四月的山里夜间很冷,总不能叫她们在这儿坐一夜。我在这里的小旅店已住多日,与管理员混熟了,有时晚上还一起喝酒聊天,便去与旅店的管理员说能不能帮助一下这两位老人。山里的人都很厚道,同意两位老妇在旅店里免费住一宿。第二天两位老妇走时,对我吭吭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我知道她们想说“谢”字却说不出来,但这个说不出来的谢字比说出来的谢字大得多。她们便从山边折一枝鲜黄的迎春给了我。这礼物带不回来,却叫我记得山里人的情真意切与纯朴可爱。

我还记得那天站在中天门的山口,等着学生们到来的情景。那条上来的山道特别陡。我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忽见一片连喊带叫、爬山爬得个个红头涨脸的年轻人从下边上来了。

我和学生们在山里画了五天,下山时,还有一件事印象很深——我遇到一个女挑山工。我问过许多人,包括泰山的人都说没见过女挑山工,却叫我遇到了。

我住在中天门这半个月里,捡到几块好看的泰山石。泰山石很重,但这种泰山特有的石头绿底白花,很特别,便决心带回去。我把石头塞进背包。离开中天门时信心满满,以为自己能背回去,可是才走过快活三里就肩酸腿软,力气不济。

这时,见到道边树下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方脸宽肩,模样憨厚,脸蛋红红,眼睛很亮,手执一根扁担,上边缠着绳子。她问我要不要她来挑。我说你挑不动,她笑了笑上来把我的背包行囊挑起来,说也没说便向山下走去。她走起来生龙活虎,扁担随着步伐一颤一颤很带劲,而且一直走在我前头。待到泰安车站,我离她至少半里远。她把我的东西撂在地上,使块毛巾擦汗,脸儿似乎更红。她只找我要四角钱,我说我这包里有石头,太重了,给你五角吧。她笑着说:俺知道是石头。那笑,好像笑话我自己喜欢石头却叫别人受累,使我挺尴尬。

我带了很多写生稿回来。然而四个月后唐山大地震,我家房倒屋塌,画稿损失大半。第一次登岱的画稿多半毁于“文革”抄家,第二次登岱的画稿大半毁于地震。也正为此,两次劫后幸存的几页泰山画稿,一直被我视如昔日的老照片珍藏着;还有那本古版的《泰山道里记》,时不时拿出来翻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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