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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不肯栖

何似在人间 作者:《散文海外版》编辑部 编


拣尽寒枝不肯栖

◎韩美林

“三江源”就在那里……

我每年都开着大篷车带上我的学生下厂、下乡,几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十年前的一次万里行,我们走了三万公里,从北京出发,历经九个省市(北京、河北、山西、陕西、河南、山东、江苏、浙江、江西),当从山西行进到陕北横山县时,在黄土高坡上,我们六辆汽车上的人一齐向下看,不约而同地嚷着停车——我们看到下面一群男女老少顶着七月的骄阳,坐在洼地上看戏……

见到这民间社戏,那高兴劲儿就甭提了!我们车上的人全部出动,电视台的那几架摄像机这下可派上用场了。

红红绿绿的“舞台”上正演着《霸王别姬》,那条紫色灯芯绒上几个黄色大字“横山县艺术剧团”,寒酸的横标被太阳烤成“M”形,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并没给演出提起什么精神头,天太热了。

我们走了过去,看到坐在土里的老乡。这里很少下雨,不论是人、车,还是毛驴,走起来都像“土上漂”,更形象地说像“一溜烟儿”。

那个舞台还叫舞台吗?薄薄的一层土铺上一些高粱秆,演员在台上深一脚浅一脚,上来下去,可真难为他们。我的泪花不由自主地在眼里打转,我在想,这种天气、这种条件放到我们城里的“名角”“大腕”身上,扛得住吗?那些口口声声下去“为人民服务”的腕儿们,无论穷乡僻壤还是水灾旱灾,他们打着“慈善”“捐献”“访贫问苦”的旗号,少一分钱也绝不上场,拿了钱也一分不捐,撒腿就走。

我在贵州凯里就见到一位女歌星去苗乡“慈善”演出,临上场时才狮子大开口,要十五万,这穷地方哪里去弄那么多的钱!可没钱她就不上场,结果开幕式愣是没参加,下午谈判结果是——给五万元另加一个“爱心大使”称号。

当时,我们的大篷车带着几十万准备去那儿捐建一所希望小学,然而那些干部根本就不理我这个傻“大腕儿”,他们花了那么多人民的钱却得意地当了回“大头粉丝”。我看这希望小学的事是没戏了,就带着钱没希望地回到了北京……

我已经被横山县艺术剧团的演出弄得走了神,来不及收拾这一串串的“浮想联翩”,不相信现在还有这样的“下乡送戏”的人民艺术家?!

本来下乡是汲取中华民族艺术的营养,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在做人上他们给予我们的启示远比艺术上汲取得多。

我看到三伏天里,这些“霸王”“虞姬”穿的都是露胳肢窝的戏装,可这并没有影响他们认真执着的演出。这汗水如洗的大热天,他们是人还是神?我百思不解。

民间艺术家们虽步履艰难,仍执着不疲地活着、演着、苦着、唱着。

我没有忘记下乡的目的——为了艺术,来向生活求教。

我看到那个兵败如山倒的霸王退到乌江边,见到虞姬自刎的那一场。本来秦腔的做派、唱腔就有一股豪里有悲的气吞山河之势,霸王一上场“哇呀呀”一声吼,见到虞姬三步并作两步弯腰将她托起,仰天高啸,吼着那绝了望的、触及灵魂的秦腔。他抓住虞姬那把乌丝往嘴里一叼,左腿一抬,金鸡独立……顿时我感到一股英雄气概,没想到这拔山盖世的楚霸王也有这落魄的今天!但见他把头一扭、大吼一声向前冲去,自刎于那滚滚乌江里,千古英雄就这么与美人同归于尽,死不瞑目地走了……

这托着美人、叼着头发、金鸡独立,挪着那碎碎的哆嗦步的场景……我作为一个艺术家,见到过各个剧种的霸王与虞姬永诀的艺术处理,都没有他们处理得那么悲怆。

这三伏天气,我流汗,我流泪,我心潮澎湃。在这小小的山洼洼里,我惊讶地发现她竟是藏龙卧虎的中华民族创作源,是现今艺术家们还未开垦的处女地,即便我有八张嘴也讲不完对这几千年丰富文化积淀的感受。

演出结束后,我们赶紧去了“后台”,看到化了最简单不过的妆的“演员”,最千金不卖的破烂“戏装”和没了盖的道具箱(几根烂得再也不能烂的烂绳子,一个十字捆就算打包了)。没有什么可以表达我们的感动,我给了他们每个人一千块钱,他们以惊讶加丈二和尚的表情呆呆地看着我,噙着眼泪向我跪谢,“谢谢!谢谢!”一个劲儿地唠叨……

我赶紧拉起了“霸王”(他是团长),我说:“要说感谢的应该是我们,我们全国的艺术家都是延安来的艺术前辈培养的,我们是来学习的……”

在热浪里我找了个箱子坐下来,我们聊得不错,什么话都说。剧团在这个贫穷的老革命根据地每天演三场,老百姓没有钱,都是给一分、二分的,给五分算是大钱了,一天的收入才七八元钱,却养着十七八口人,饿不着就是了,至于吃肉那是天上的事。

回奔延安的路上,我心里思绪万千,他们也是文艺工作者,每天收入不到十元就能满足,给他们一千元就下跪,我们呢?我们一些大腕儿们呢?他(她)们有“光环”,有“德艺双馨”,还有“访贫问苦”的“慈善”事业,他(她)们不给钱就不干,给了钱就走,有的腕儿们下了飞机还要求铺红地毯呢!

我们高高在上的“艺术家”们不应该反思吗?

一趟陕北下来,我深知我们下面的“艺术家”(没人把他们当作艺术家),他们虽步履艰难,尚且那么执着不疲地活着、演着、苦着、唱着。他们招待我们喝的浑浑的苦水是从二百米深的井里打上来的,他们吃的是黑粑粑的糠窝窝,像当年老八路到老百姓家里吃“派饭”一样,好心的大妈大娘为他们贴粑粑,至于他们的戏装,走到哪个村,哪个村的“四妹子”“兰花花”帮着缝了又补、补了又缝……真是“鱼水”之情,我能不感动吗?

“人民”的艺术家,还是“人民币”的艺术家?

我经常低头自忖,我们算“人民”的艺术家吗?还是改革开放以来的“人民币”的艺术家呢?首先我们的“艺术”在哪里?现在不仅歌唱界在走穴,美术界、书法界不也是在走穴吗?而且还是这些部门的头头们带头走穴。旧社会有李百万,现在可不仅仅是李百万了,现在是张百万、刘千万……

没有上过学的农民艺术家不一定没有文化,上过大学或吃了洋饭的“艺术家”梳的把子再大也不一定有文化。我们的歌曲不乏“想你、想你、想你……”“我的泪、我的心……”“给你一个吻,还我一份情……”来到陕北我才知道,我们一些“艺术家”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想”,因为他们根本没动过“情”,更不会去“想”,一句话,他们还真不如陕北的那些“三哥哥”“四妹子”来得实在。为了表现思念,他们在歌中唱道:“心想着你,喝油也不长肉了……”表现走西口的哥哥为了早早回家见亲人,在歌中唱道:“不大大的小青马多给它喂上二升料,让它三天的路程两天到……”这些词你不觉得有灵气吗?拿了灾民三十万不留一分钱的腕儿们能唱出这种挖心窝子的歌来吗?

那个“霸王”就更甭说了,我们看过多少让霸王拉着空架子装腔作势的动作设计,再和这悲怆、触人灵魂的秦腔根本成不了正比,难道这些不值得导演们一思吗?

霸王临走叼着头发的处理,尤其是那单手抓发,一拨、一拧、一叼、一托、一抬,在视觉形象上处理得天衣无缝,这种处理,用他们最简练的回答是:“头都杀了,能让他耷拉着脑袋走吗?”这个“走”字也用得很精彩,虽然解释得通俗,但说的绝对准确。

为此,我想到我们当前的一些“艺术家”只顾“实际”地去赚钱,不去做学问,不知道中华民族艺术上的巨大“财富”“规律”和“贡献”全都寓于民族民间艺术中。不下去生活,不体验千百年的中华民族艺术的真谛,得意扬扬地陶醉在自封的“天王”“皇帝”“歌后”“巨匠”“大师”“鬼才”等这些自作多情的称呼上,那是艺术?

艰难拉水的“长征”队伍,澎湃起我们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三十多年前,艺术家们都是经常下去“采风”的,现在有几个采风的呢?那时的艺术家比起现在的“三栖”“两栖”“想你想你”不知要高上多少倍!

我深深感念三十多年前艺术家创作的歌曲:“九里里的山疙瘩,十里里的沟,一行行青杨一排排的柳,毛驴驴结帮柳林下过,花布的驮子晃悠悠……九里里的山疙瘩,十里里的沟,一座座水库,像一洼洼的油,羊羔羔叼着野花在大坝上逗,绿坝绣上了白绣球……”

还用说吗?这些音乐家在色彩的修养上,都是高手。一句话,他们根本就没离开人民,没离开这块生养他们的文化土壤,这是中华民族,这是中华文化。

我们下去感受什么?是旅游吗?不是。是走马观花、玩表演、搞炒作吗?更不是。我所见到的一切——草滩、高原、小曲、高亢、羊群、马嘶、枯井、涩水、姑娘、小伙、暮老、佝媪以及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看、画、聊、做、哼、讲、捏、剪……还有锣鼓、戏曲、民歌、舞蹈、岩画、土陶、剪纸、村长、农夫、大官、小官、县长、秘书、司机……信不信由你,下去以后这些概念会让你有翻天覆地的新认知,你会重新塑造你创作的艺术典型。

水,本来不值钱,但到了西北,即使一滴发黑的水,也是他们的命。在西北的小学生、老教师、老黄牛、小毛驴,他(她)们是一群相依为命的群体,为了水他们放下功课去四五十里地的黄河边拉水。这个长长的队伍,使你能想起长征时期的老弱病残队伍,想起爬雪山吃皮带的真实的、镜头式的联想……这里连小鸟都很少来,因为没有水。

这个“长征”队伍艰难地向前挪着脚步,队伍后面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空和路旁的羊群、小鸟,上天落地似的跟在这个拉水的“长征队伍”后面,他们就是为了追上这个“水队”抢啄那一滴滴水花……

这铺天盖地的人、鸟、羊、驴,说不出多么壮观的场面——这不是求亲送嫁,而是追求那一滴黑黑的活命水呀!

你绝不会为“壮观”二字而感动而赞叹,你这时的所有的感知就只有一个“心酸”而已!

让我们的艺术家来感受一下吧!这里是现实的生活,是活生生的娃儿、牛儿、鸟儿、羊儿……但绝不是那些装腔作势的“啊!祖国……”“啊!那晴空里飞翔的鸟儿……”“啊!那迎风摇曳的花儿……”

为了生存,为了一滴水而造就了如此壮阔的场面,不要讲有血有肉的艺术家见到这种场面,即使是小偷掺在这个真实的队伍里,起码他也要屏住呼吸而有感于人生艰辛。而此时心潮澎湃的艺术家所感受到的是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是绝对的、抓心挠肺的表现欲和创作欲,于是他们发誓要写出那种可歌可泣、摄人精魂的作品来!

心灵的升华,一定来自于生活、来自于现实,这里所讲的不仅仅是艺术,它同时带动了人生境界、生活视角、人生选择等种种方面的飞跃。我所强调的是,艺术家把这种上来下去的机会多给自己安排一些,甚至应该把它当作与自己终生事业不可分割的天职。

我是中国的艺术家,是中国“陕北老奶奶”的接班人。

已古稀之年的我绝对没有古稀之惑,我的头发未脱,四周一圈没一根白发,看晚报不戴眼镜,一画十几个小时从没感觉累……这是画家的起飞之年,是画家的黄金年龄段,是结果不是开花的时节,因为什么?很简单,画家就是一个积累的职业,灵气算什么?没有积累就只能画老生常谈,一辈子几朵牡丹,几朵梅花,几个印刷一样的人云亦云的题材。

这样的职业不仅仅是艺术家,作家、医生、船长、编辑……都是越老越出色。

艺术家活到这个年龄对这个炎凉世界早已与“少年不知愁滋味”站在楼上假叹息的年少朋友不在一个层面上,一生走下来什么没有见过呢!学到的、读到的、看到的、听到的,身历其境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太多了!而那些磨灭不掉的记忆,却是一生筛选下来的浓缩的精华,它们是艺术家黄金创作年龄段的最有价值的素材,它决定了画家、作家、音乐家们独特的风格、形式选择和起跑航线。

画家在这个年龄上方才一显身手:齐白石、黄宾虹、朱屺瞻、黄秋园等大家们,都是起飞在这个年龄段上。别看不起那一笔一墨,那不是两下子的事,那是用一辈子求索才换来的点点滴滴。

人生就是这么一次,选择艺术作为终生事业,那也就认了,但是这个职业绝不是鲜花、美女、金钱、地位,它的确是像科学家(地质学家、古脊椎动物学家等)那样沧桑一生,枯燥无味,默默无闻。他们为了一个公式、一个发现而长年漂泊在荒山大野或与小白老鼠、玻璃试管为伍的生活空间里,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那个分子式、一加一、白垩纪、三叠纪、第二曲线、第三曲线……这些伟大的科学家们才是人类中更值得鲜花、掌声一片的拥有者,试想今朝无电、无车、无房、无药,没有这一切,你那“天王”“歌后”上哪儿吼去!

不言而喻,我为什么要大篷车,要下厂、下乡,要和老乡们一起捏、一起画、一起唱、一起舞、一起聊、一起哭,我和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可分割。我所有的创作没有悲伤、没有倾诉,和这个中华民族一样,再受伤害、再遭洗劫,仍然屹立在二十一世纪,而且是那样朝气蓬勃地走在世界的最前列。

我走这条民族现代化的路,虽然看我笑话的有之,尖酸刻薄批判我的有之,但我不在乎。我心想,我跟着中国大地的“陕北老奶奶”们是没错的。她们的后方是长城、黄河、长江、喜马拉雅山,那里屹立着千古不灭的龙门、云冈、贺兰山、黑山、沧源、石寨山、良渚、安阳、莫高窟……我自己是“中国的儿子”。我也大言不惭、问心无愧地讲,我是中国的艺术家,是中国“陕北老奶奶”的接班人。

至死不忘叼在霸王嘴里的那把黑头发,至死不忘那个长长的人、鸟、牛、驴、老少男女艰难拉水的新的“长征”队伍……我没忘了人民,没忘了祖国……

我还要不断地创作下去,深入下去,大红大绿下去,“野、怪、乱、黑”下去,为了中华民族,为了中华民族文化——她的风采远远还没在世界人民面前展现……

我希望每年有成千上万的大篷车驶向民族艺术的“三江源”。那里有俯拾即是、取之不尽的艺术上的宝藏。

“三江源”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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