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异乡来的人

何似在人间 作者:《散文海外版》编辑部 编


异乡来的人

赤坎与大千世界的联系,一方面是赤坎人走向世界,带回八面来风;另一方面,外面的人也走进小镇,给赤坎带来故事与传奇。

亚历克西斯·赖特走到了赤坎,就像一个小说里的情节:一个中国人背井离乡,去到了遥远的世界,不知道什么缘由,他再也没有回来,多少年后,他的后人来寻找他出生的地方。这样的寻找异常艰难——他留给后人的信息太少太少,他的信息在漫长岁月里被湮没了,只留下了他的名字和省份。但偏偏有这样一位后人,渴望着踏上先辈的大地,寻觅自己的故乡。

亚历克西斯·赖特认识广州美术学院的一个朋友,朋友知道她的心愿后,又向她介绍了自己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在五邑大学研究华侨史,名叫谭金花。于是,二〇一七年五月四日,谭金花把她带到了开平,带到了赤坎。她只能从亚历克西斯·赖特曾祖父徐阿保的名字上寻找依据。

广东华侨主要集中在粤东的潮汕、梅州和粤中南的五邑侨乡,潮州、梅州人去东南亚的多,五邑人去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的多,他们大都是一个家族一群人集体出发的。五邑人那个时期很多是冲着淘金去的,现在,海外华人的人数与本地人数几乎相同。徐阿保到了澳大利亚,最有可能是五邑人。徐姓在五邑地区大多是疍家人,疍家人主要有徐、周、温、张、黄、李、林七大姓氏,尤以徐姓最多。疍家人生活在船上,没有自己的故乡,徐阿保留下了广东省人的信息,却没有留下自己故乡的信息,可能就因为是疍家人的缘故。赤坎是疍家人主要的聚居地,赤坎三圭里村聚居了很多徐姓疍家人,他们以前靠打鱼为生。

亚历克西斯·赖特来到三圭里村,受到了疍家人的欢迎。看着这些笑脸相迎的人,赖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那是一种遥远又亲近、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村里人找出徐氏族谱,按辈分往上找,却没有出现徐阿保的名字。善良的村人还是认下了她这个徐氏后人,毕竟他们的祖先是共同的。赖特按照村里的规矩,在震耳的鞭炮声中,走进徐氏宗祠,上香、跪拜,向先人祭胙。这一刻,她心里开始接受自己是个疍家人后裔的事实。

赖特又来到潭江边,这是从前疍家人赖以生存的江河。潭江上仍有渔艇停泊,艇尾系着小艇,高高的竹竿上晾晒着渔网。小艇打鱼,捕虾捞蚬,渔艇供人起居。河南洲的渔业村是疍民最集中的地方,岸边停满了机动的缯艇和渔艇。这里也是徐姓人多。她眺望宽阔的江面,心中无限感慨。

赤坎下埠鱼筍庙曾经是疍家人祭神的地方,八十年前关族和司徒族在这里建起了开平中学,有名的红楼便坐落在这里。赖特来到了鱼筍庙旧地,看着新旧楼房,时空在她眼里开始翻涌、回退。

在广州我见到赖特,她已是年过花甲的人,粗眉毛,深陷的眼睛大而锐利,透着一种执拗和善良,特别是她轮廓分明的方脸,这是一张澳大利亚土著人、汉人和西方人多次混融后的脸,我实难找出多少中国人的影子。跟我谈起开平之行,她问我最多的是疍家人的问题。

在荔湾湖公园泮溪酒家,我指着窗外的荔湾湖说,当年这个湖中就有很多疍家人的渔艇,他们在艇上卖艇仔粥,这是一种有名的粥,现在很多粤菜馆还在卖。她睁大眼睛,一直盯着湖面,好像那些渔艇隐藏在什么地方似的。我说起了疍家人的生活,特别是惠州大亚湾一个海岛上的疍家人,他们至今与岸上人家没有往来,内部通婚,海上打鱼,船上迎亲,说自己的语言,逢年过节也是请闽西或者潮汕的戏班,人死后骨骸装入瓦坛,一排排放在山坡上……赖特听得入神,不等我说完,她就问我为什么不写写他们,疍家人值得写!

赖特是澳大利亚最杰出的作家之一,她的小说写的就是澳大利亚原住民的生活。她的长篇小说《卡彭塔利亚湾》获得了澳大利亚最高文学奖迈尔斯·富兰克林文学奖。二〇一二年翻译成中文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同时还被翻译成了波兰文、意大利文、法文、孟加拉文和日文出版。赖特写卡彭塔利亚湾原住民古老的传说、神话,与现实生活交融,这是一个告慰祖宗亡灵的故事。

赖特在卡彭塔利亚湾南部高原瓦安伊部落出生成长。她的外曾祖父徐阿保十九世纪下半叶从广东来到了澳大利亚,流落到卡彭塔利亚湾,在这里他与当地土著女人结婚。赖特的父亲是白人农场主,在她五岁时去世,她随母亲、祖母在昆士兰州的克朗克里长大。她现在担任西悉尼大学文学院研究员,为皇家墨尔本理工大学荣誉博士。

一百多年过去了,对亚历克西斯·赖特的家族来说,外曾祖父在中国的生活始终是一个难解的谜。赖特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寻找外曾祖父的足迹,找到他出生与成长的地方。

我问她还要不要继续寻找下去,赖特心情复杂,黧色的脸上是深远而凝重的表情。她幽幽地说,就认开平吧,有机会我还想再去。

赤坎被她认为是祖先的故土。

赖特代表的是一个外国人对赤坎的认同。

外省人与赤坎的缘分也同样富有意味。

去年到赤坎,我遇见山西人厉齐。

厉齐在深圳生活和工作,他拍纪录片。二〇一三年的一天,他和女儿开车来开平玩,走错了路,误入了赤坎。车经过赤坎老街,厉齐突然有一种穿越时空隧道的感觉,他不像走错了路,而是误入了另一片时空!

穿过赤坎后,他仍然神思恍惚。这时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回来。

一个月后,他又来到了赤坎,这次他不是作为一个游客来的,他把自己日常起居用品都带来了,他要在这里居住下来。

关族图书馆的关玉权老人带我来到厉齐的家。他在堤西路租下了一间门面,在赤坎生活四年后,厉齐对赤坎历史文化非常了解,当地人都把他当作专家了。

门店十分平常,主人几乎没有改动什么,只在原来的门面挂了一个“隐没堂茶馆”大木匾,大门挂了一副楹联,上写:聊聊上网品茶,看看休息发呆。门廊下吊了一盏玻璃灯,六边形的玻璃罩上写着“隐没堂”三个红色字。

他占着一个好铺面却不做生意,茶馆内根本没有喝茶的地方,满屋堆的是旧物什。老式电影放映机、木质三脚架照相机,旧的座钟、案几、座椅、门匾、楹联、线装书、照片、青花瓷、布偶等,他也不做博物馆,他喜欢收集这些旧物并生活于其间。时空在这里是模糊、混淆的。主人的穿着打扮也看不出年代,长长的胡子,混搭的衣着,落拓的神情,他与自己的时代脱节了。

我一进房门,门口横挡一部老式电影放映机,里面一架老旧的照相机,高大的三脚架伸得太开,我差点被它绊倒。在不知哪个朝代的木椅上落座,我听他谈赤坎。他说有人说赤坎原名赤墈,因红土而得名,但这是错的。这里并无红土。坎是周易的坎卦,坎是险陷之名,“险峭之极,故水流而不能盈”。坎在文王八卦方位指南方。因此,这里原本是军事要地。在他眼里,赤坎与道家关系深厚,江门有陈白沙,是儒学之地,赤坎却是道学的。赤坎以军事与文化开埠。康熙之后赤坎文举人出了二十八个,武举人却有三十一个,当年南楼七壮士抵挡日军,就是司徒氏四乡自卫队打的……

有人不赞同他的说法。我疑惑他何以谋生。若是收藏,又似不像。但他独特的探究方式却引发了我的好奇心。

八十三岁的司徒亮老人带着我在堤东路、堤西路上走,从素庵楼、素直楼,一栋一栋楼告诉我,从前是做什么的。对当年巴黎酒店之豪华无比赞叹,对高高立于骑楼之顶的坚翁祖祠则唏嘘不已,当年的兴旺与现今的冷清恰成对比,对已成危房的大同戏院则满是怀念。老人走过的时空既是现在的,又是从前的。在潭江边喝茶,深秋的潭江,江水浩荡,静静奔流,携带一块块浮萍而下。宽阔的江面却船只难觅。只有老街上的汽车、摩托车轰鸣而过。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