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部 出延津记

瞧,这小说:读《一句顶一万句》 作者:史晓韵 著


第一则 卖豆腐的老杨的朋友圈

《一句顶一万句》上部“出延津记”的主角、一号主人公是杨百顺。卖豆腐的老杨是一号主人公杨百顺的爹爹。

虽然“出延津记”的主角是杨百顺,但在这第一章,小说家着墨描画的人物却是主人公他爹、卖豆腐的老杨,或者更准确地说,作者在这一章里煞费苦心地描画了卖豆腐的老杨的“朋友圈”。

打开“出延津记”开始阅读时,脑子里鬼使神差地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杨百顺他爹那时候也用智能手机,他的朋友圈里都会圈进一些什么样的人呢?

我是胡思乱想。读书不凝神、不专注,是从小到大的毛病。改过许多次,终究未曾治愈。今天刚捧起《一句顶一万句》就想分神,真不是什么好的预兆。莫非这是一本让我不能安稳阅读的书?

无论如何,先是得自己稳下神来。何况,开宗明义,书的第一章往往是有“提纲挈领”意味的。即使是小说,也不例外。所以第一章值得聚心会神去读。

哪知道,读着读着,那个关于“卖豆腐的老杨的朋友圈”的念头,宛若一个调皮的小精灵,老是在眼皮底下晃。一边驱赶着那个小精灵,一边进入小说家设置的情景。及至将这一章六页半的乐章享用完毕,刚欲闭目养神,那个小精灵又跳了出来。这回,她站定在我面前一动不动,还略带讥诮地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分明在说:“小女子所言不差吧?可不就是老杨的朋友圈嘛!”

恍然大悟。小说家端的是在这第一章给“卖豆腐的老杨”拉了一个朋友圈啊!

老杨的朋友圈里,排第一号的人物,当然得是“赶大车的老马”。

把“赶大车的老马”排在第一号,不是因为他和“卖豆腐的老杨”关系最铁,而是因为这俩人的关系最“拧巴”。小说家在这两个人物关系的描述上最舍得工夫,最不惜笔墨。全章200行文字,80行都在直接间接地写“卖豆腐的老杨”和“赶大车的老马”这一对“冤家”。

开篇第一段除了“杨百顺他爹是个卖豆腐的”这一句引子外,其余文字全写的是老杨和老马这一对拧巴关系:先说俩人是好朋友,又说俩人不该成为好朋友;老杨是真心把老马当好朋友,老马在心里面却没有把老杨当好朋友;老杨处处看不起老马这个朋友,但说起笑话却又离不开老马这个朋友;老杨逢人就说老马是自己朋友,老马背后却从来不认老杨这个朋友;外人都以为他俩是好朋友,却都不知道他俩的关系这般拧巴、别扭。小说写二人这种畸形关系,有一场戏精彩至极:写俩人共赴一场酒席,老杨耿耿于怀的是没有跟“赶大车的老马”坐到一起,捎带的连酒席都没有吃痛快,殊不知是“赶大车的老马”害怕跟他坐一起,好生央求主家,才把俩人的座位调开了。知道真相的儿子把这残酷的真相告诉卖豆腐的老杨时,卖豆腐的老杨却说什么都不认,不认不说还恼羞成怒兜头给了儿子一巴掌。卖豆腐的老杨不认儿子的话,不是他一点儿也不相信儿子传递的信息的真实性,而是他不能面对这冷酷的真实。所以,你看,小说里说:卖豆腐的老杨听了儿子杨百顺的话,“半天没有说话。之后半个月没理老马。在家里,再不提‘老马’二字。但半个月后,又与老马恢复了来往,还与老马说笑话,遇事还找老马商量。”读到此处,你道人活得可怜不可怜?直到多少年以后,老马死都死了,老杨和老马之间的这些笑话还被人当笑话说,而且可恶至极的是,竟然说到了中风瘫痪、卧床不起的老杨脸上,卖豆腐的老杨终于在赶大车的老马走了两年多之后,气急败坏地骂了老马一回,小说如此写道:老杨“说着说着急了:‘……还看不上我,我他妈还看不上他呢!一辈子不拿我当朋友,我还不拿他当朋友呢!’”卖豆腐的老杨终于正视了自己在和赶大车的老马这一关系中的尴尬地位和不幸处境。

老杨的朋友圈里,除了赶大车的老马这个奇葩、这个冤家之外,第二个被拉进去的应该是谁呢?我在小说的第一章里徘徊来徘徊去,一直都拿捏不准。按照一般常理,进入朋友圈的,不管内心亲疏远近,感情真真假假,起码总该是有些交往,哪怕是有纠葛和过节的,就像赶大车的老马这样,无论他如何看不起老马,欺负老马,但就因为他一辈子和老杨纠缠不清的关系,我们理所当然地让他成为老杨朋友圈的第一个人物。老马之外,能够走进老杨朋友圈的,却是一个让我们大跌眼镜的人物——老段。老段这个人物有点奇怪,他好像在整部小说里,除了在第一章里在关键的一个瞬间里突然出现,做了一次精彩的表演之外,他的身影再没有在我们视野里显现过。老段真的是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时所说的那种“来既无端去亦无谓”的人物吗?他真的就像《水浒》中的牛二,《金瓶梅》中的书童那样,人物本身并没有多少意义,只是为了穿针引线、推动情节发展的一个可有可无、可张三可李四那样的人物符号吗?似乎不是。老段的出现好像没有那么简单。我直觉上,小说家安排老段的出现当有他深刻的道理和用意在。妄加猜测不如深入小说家设置的情景之中去一窥究竟。让我们权且跟着小说家的脚步往景物深处走吧。

老段在小说中出现之日已是老杨瘫痪在床之时。这时候,老杨已经到了人生的穷途末路:“身子瘫后,整日躺在床上,动一动就有求于人,……进屋一个人,眼里就赶紧逢迎和讨好。”就这,也“无人来看他”。“这年八月十五,当年在集上卖葱的老段,提着两封点心来看老杨。”老段就是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出现的。老段的出现一开始就充满吊诡。因为老段交代了,卖豆腐的老杨当初在集上是没有把老段看在眼里的:“当时集上的人都烦你敲鼓,就我一个人喜欢听。为听这鼓,多买过你多少碗凉粉。有时想跟你多说一句话,你倒对我爱答不理”。

这样一种关系,老段却是来了。别人都不来,老段来了。所来何为?他要做什么?我们心里不免打鼓、犯嘀咕。可是躺在床上的卖豆腐的老杨顾不上这些,平常难得见人,见了老段,还没张口说话,先“拉着老段的手哭了”。

等他哭完,老段才开始一步步露出此来的真正心思。老段别有用意地和老杨从东到西,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当年那些一起共事的故人。数着数着,就说到“赶大车的老马”了:“老段笑了:‘当年你心里只有老马,凡人不理。岂不知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家背后老糟践你。’”又说:“不拿你当朋友的,你赶着巴结了一辈子;拿你当朋友的,你倒不往心里去。”接着又“花椒”连着埋汰,埋汰接着糟践:“我就问你一句话,”“经心活了一辈子,活出个朋友吗?”图穷匕首见,“老杨这才明白,四十年后,老段看着自己瘫痪在床,他腿脚还灵便,报仇来了。”

老段的用心险恶或者叫用心良苦,老段的乘人之危和落井下石,老段的隐忍不发乃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都叫人对老段此人刮目相看,也叫人对人性毛骨悚然。何必如此?又何至于此?

鉴于此,老段入围老杨朋友圈的二号人物是当之无愧了。

入老杨朋友圈的还有卖驴肉火烧的老孔和卖胡辣汤的老窦。老孔听不得老杨卖豆腐时咚咚咚不停的夸张的敲鼓声,老跟老杨嚷嚷,“老窦性急,不爱说话”,所以他不朝老杨嚷嚷,而是干脆“黑着脸上去,一脚将老杨的鼓踹破了”。老杨自然也不示弱,“回头一脚”,把老窦的胡辣汤摊子给踢了,叫胡辣汤流了一地。

老李这个人入不入老杨的朋友圈也叫人颇费思量。看上去老李似乎更像传统小说中张竹坡说的那种“来既无端去亦无谓”的人物。他的出场似乎就是为了办一场酒席,好让卖豆腐的老杨和赶大车的老马在那台子上你来我往演绎出磕磕绊绊疙疙瘩瘩的人生三岔口和人际空手道。但即使这样一个仅仅为了推动情节发展而出现的“牛二”或“书童”式人物,小说家也不轻易放过对人性黑暗的揭示和深掘。借老李给他娘祝寿办酒席一事,小说家把老李和他娘之间冷冰冰的关系赤裸裸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先看老李他娘怎样做娘,如何对儿子:“老李八岁那年,偷吃过一块枣糕,他娘扬起一把铁勺,砸在他脑袋上,一个血窟窿,汩汩往外冒血。”把儿子砸出个血窟窿不说,让儿子脑袋上汩汩往外冒血也不说,精彩的是“他娘砸过血窟窿后,仍有说有笑,随人去县城听戏去了”。娘是这样的娘,儿是怎样个儿?“老李四十岁那年,他爹死了;四十五岁那年,他娘瞎了”。他娘瞎了以后,老李成了家里的掌柜。“老李成为掌柜后,倒没对他娘怎么样,吃上穿上,跟没瞎时一样,就是他娘说话,老李不理她。”他娘无论跟他说什么,他就一句话:“等着吧。”“一等就没了下文”。再说,还是“等着吧”。“一等又没了下文”。

说到小说家笔下的这一对母子关系,自然地会让我们联想起这第一章中作者写到的那一对父子关系,我们说的是老杨和他的长子杨百业的关系。小说家告诉我们:“杨百业小的时候脑子笨,常挨老杨的打;四十多年过去,老杨瘫痪在床,杨百业成了家里的掌柜,老杨举手动脚,就要看杨百业的脸色行事。”老段来看老杨,老杨忍不住哭了,“见家人进来,又忙用袖子去拭泪。”老杨掩饰什么呢?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怕儿子杨百业看见不给他好脸色。老杨瘫痪在床,每天从下午起就不喝水。不喝水不是不想喝水,而是因为喝水多了,夜里起床就多。起床多,不是自己嫌麻烦,也是怕儿子杨百业嫌麻烦。最可恶的是,老段拿当年赶大车的老马来糟践老杨,儿子杨百业竟也幸灾乐祸。明知那老马是他爹心中之最痛,却偏要穷追不舍,不依不饶,深挖细掘,痛打落水狗。小说写道:“老段笑着走了。老段走后,老杨还在床上骂老段,老杨的大儿子杨百业进来了。”“杨百业接着老段的话茬儿问”关于老马的事,而“身瘫的老杨对老段敢生气,对杨百业不敢生气。杨百业问他什么,他得说什么”。一桩桩一件件,杨百业问什么,卖豆腐的老杨就答什么,问过,答完,这天中午家里吃的是肉菜乱炖烙饼。这是卖豆腐的老杨最爱吃的。“但他瘫痪在床之后,家里吃不吃烙饼,不由他说了算。本来在问老马之前,杨百业就决定中午吃烙饼和肉菜乱炖,但当年卖豆腐也卖凉粉的老杨却认为自己刚才说了实话,杨百业才让烙饼,这饭是对他的奖赏。一顿饭吃下来,老杨吃得满头大汗。肉菜乱炖的热气中,又仰脸向杨百业讨好地笑了笑,意思是:‘下回问我啥,我还说实话。’”

读这一章,印象之中总觉得杨百业这个儿子做得极可恶极可恨,但仔细检视,从头至尾,全篇竟无一句一字写杨百业对卖豆腐的老杨恶语相向的。原来对杨百业的印象,对杨百业的认识,全是由卖豆腐的老杨的一系列反应和逢迎讨好的神态这些地方得来。写杨百业之可恶,而不见杨百业之恶行,不闻杨百业之恶言,“盖善写妙人者不于有处写,正于无处写”是也。英国小说《吕蓓卡》的主人公吕蓓卡,“在小说中根本就没有出现,因为小说开始时她已经死了。但是在曼陀丽庄园中却处处可以感到她的音容笑貌,曼陀丽庄园中发生的一切事件,曼陀丽庄园中的那些人的命运的变化,都是因为她。是她,这个已经死了的吕蓓卡,在影响这一切,推动这一切,支配这一切。就这样,吕蓓卡这个人虽然在书中根本没有出现,但是她的性格却极为深刻地印在了读者的脑中。”(叶朗《中国小说美学》142页)毛宗岗评点《三国演义》三顾茅庐一节,曾经批曰:“此卷极写孔明,而篇中却无孔明。……且孔明虽未得一遇,而见孔明之居则极其幽秀;见孔明之童,则极其古淡;见孔明之友,则极其高超;见孔明之弟则极其旷逸;见孔明之丈人,则极其清韵;见孔明之题咏,则极其俊妙;不待接席言欢,而孔明之为孔明,于此领略过半矣。”(毛宗岗评三国第三十七回回首总评)《一句顶一万句》的作者深得此种“隐而欲现”之法。写老杨拉着老段的手哭,写老杨怕夜里起床整下午都不敢喝水,写老杨仰着脸讨好地对杨百业笑,虽无一处无一字着意写杨百业,却活画出了一个不紧不慢、不打不骂、温吞吞模样下透着一种彻骨的冷漠和无情的不孝子形象。

读《一句顶一万句》才刚刚开头,就领略了小说家的语言功夫。说小说家语言表达了得,不是说他描绘起来如何华丽炫目,而是语言的简洁、生动、准确性、表现力和语言的张力以及容量叫人叹为观止。写老李不理他娘的茬,只吝啬地用了三个字“等着吧”。每每读到此处,我都忍不住想要模拟种种不同的口吻读出这三个字来:恶声歹气地说,不耐烦地说,冷漠地说,幸灾乐祸地说,无比轻蔑地说,气不打一处来地说……无论怎样模拟,“等着吧”,简简单单三个字,都叫人品味不尽其中蕴含的种种人生况味。还有,写老窦踹老杨的鼓,只一句“黑着脸上去,一脚将老杨的鼓踹破了”。“黑着脸”三个字何等传神!金圣叹评点《水浒传》,说第五回写鲁智深在山路上遇见一所败落寺院,“看那山门时,上面有一面旧朱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金圣叹在“都昏了”三字下批道:“只用三个字,写废寺入神,抵无数墙塌壁倒语,又是他人极力写不出想不来者。”第五十二回,写戴宗、李逵作伴去取公孙胜,事先约定路上只许吃素,但是到了客店,李逵给戴宗端来素饭菜汤,自己却走掉了。戴宗悄悄地到后面看时,“见李逵讨两角酒,一盘牛肉,立着在那里乱吃”。金圣叹批道:“两角酒一盘牛肉自不必说,妙处乃在‘乱吃’字与‘立着’字,活写出铁牛饥肠馋吻又心慌智乱也”。只用寥寥几个字就把一个人的心境、心情、心气活画出来,这就是语言的表现力问题,看似简单,殊为不易。《一句顶一万句》中“黑着脸”三字,与《水浒传》中“都昏了”“立着”“乱吃”等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虽都是片言只语,但这些凤毛麟角般的语言,在读者头脑中引起的表象联想却是异常丰富、特别饱满、有着足够张力的。“在一般情况下,一定的字、句只能表现一定的生活内容和思想内容,其直接含义是有限的。但是经过作家的熔铸提炼,这一定的字、句,却可以超过这些字句本身的直接含义,包含更丰富、更深刻的内容,从而扩大了语言的容量。”(叶朗《中国小说美学》113页)金圣叹说,不会用笔者一笔只作一笔用,会用笔者,一笔作百十来笔用。“吾尝遍观古今人之文矣,有用笔而其笔不到者,有用笔而其笔到者,有用笔而其笔之前、笔之后不用笔处无不到者。”(《第六才子书》之二)。《一句顶一万句》的语言容量之大,颇类金圣叹所言,达到了“用笔而其笔之前、笔之后不用笔处无不到者”的艺术效果。试看老段糟践完卖豆腐的老杨后,拍拍屁股起身走人的场景描写,小说家只用了六个字白描:“老段笑着走了。”是何等举重若轻!又是何等言犹未尽,余音缭绕!“笑着走了”,只四个字,其字面直接意义何等有限,然而放在此处,却把当时的气氛、世态的炎凉、作者的感慨以及老段这个人物的狡猾、狡狯、狡黠、狡诈和小人得意、落井下石之心态及鸡零狗碎、小肚鸡肠等等见不得人的东西一股脑儿写了出来。“老段笑着走了”,在这文字的后面,老段的恶意,老段的得意,老段的张狂,这一切悄然汇聚成一个立体的可恶的形象,晃动着脏兮兮的身躯,生动鲜活地打读者眼前走过。可谓“一笔作百十来笔用”,一语写尽世间凉热。

本章画的是卖豆腐的老杨的人物关系图,也就是上文说的老杨的朋友圈。老杨和老马,老杨和老段,老杨和老孔,老杨和老窦。撇开老孔、老窦不言,老马看不起老杨,老杨偏偏巴结老马;老杨看不起老段,老段偏偏喜欢老杨。小说家要说什么?还有,老杨和儿子杨百业的父子关系,铁匠铺老李和他娘的母子关系,小说家又是要告诉我们什么?如果说小说的第一章,一般意义上都具有小说总纲的意义的话,这个担负着总纲意义的第一章它是否隐喻和象征了什么?我们可不可以从第一章的蛛丝马迹中参悟甚至参透小说家暗藏其间的微言大义?

我们还是从卖豆腐的老杨的人物关系圈出发吧。

如果我们以卖豆腐的老杨为中心圆点,画出这一章中所有人物与老杨的远近亲疏关系图,我们会画出怎样一幅不等距的同心圆呢?

毫无疑问,我们不能免俗,我们不能不把血缘关系放在第一位。

这样,杨百业就首先进入我们的视野。他是在血缘上、自然属性上、伦理学意义上离卖豆腐的老杨距离最近的一类人的代表。他所代表的还有在本章中偶尔出现过身影、那天在老李家的酒席上被老杨兜头扇了一巴掌的杨百顺。他们构成围绕卖豆腐老杨的第一个圆圈。进入这个圈里的可谓至亲。

构成同心圆的第二个圆圈上的人物自然是老杨自认为的好朋友——赶大车的老马。人生一世,除了血缘至亲,最亲近的就是这些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里的朋友,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此为至友或挚友。

把老杨的人生关系圈再向外扩展,同心圆的第三个圆圈上,活动着的就是老段这样虽不入老杨眼却上赶着巴结老杨的主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他们注定是你生活中摆脱不掉的一个角色。此类角色可谓重要关系人。

至于第四个同心圆上,活动着的则是卖胡辣汤的老窦、卖驴肉火烧的老孔等等。他们在人生的某个时节因为某种原因与主人公产生交集,或摩擦,或碰撞,但并不过心,冲突矛盾皆是过眼云烟,过去了就过去了,留下的痕迹几可忽略。他们或可称为主人公的次要关系人。

再就是更外围的圈子了。在这最为边缘的第五个同心圆上,活动着的芸芸众生,大都和主人公生活实质性关联不大。即便如铁匠老李这样摆酒席也不忘请卖豆腐老杨出席的人,从本质上也是游离在老杨外围圈子的人物。不过,铁匠老李的出现,除了穿针引线推动情节发展之外,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他带出的母子关系为杨氏父子关系从另一个侧面做了补充和佐证。同为血缘关系,一为母与子,一为父与子,其冲突模式、关系实质,却惊人地相似,如出一辙,甚至连一些主要情节乃至细枝末节都如同复制克隆般相像。铁匠老李小时候遭他娘虐待,杨家长子自小也老挨他爹的打;铁匠他娘打儿子出手利索,扬起一铁勺就砸在脑袋上了,杨百顺他爹一点也不逊色,常常是兜头一巴掌劈脸一皮带;后来铁匠老李他娘瞎了,杨百顺他爹瘫了;铁匠老李成了李家掌柜,杨百顺成了杨家掌柜;铁匠老李不搭理他娘的那些要求,杨百顺让卖豆腐的老杨看自己的脸色讨生活。小说家毫无疑问是有意在两个家庭里栽种出了两棵同样的故事之树,小说家把这两棵故事之树结出的同样苦涩的恶之果塞在读者的手上,逼着我们不能不品尝其中的滋味,看出了小说家的良苦用心,我们夫复何言?

爹亲娘亲、父子之情、母子之情,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缘关系、至亲关系尚且如此,又何论高山流水知心朋友,又何论第三圈、第四圈、第五圈那些原本就不入自己法眼,原本就和自己有斩不断理还乱的纠葛,或者干脆八竿子打不着的那些边缘得不能再边缘的路人甲路人乙等等芸芸众生?

小说家在小说的第一章,就异常坚定、毫不心软地把我们带入了一个人性的黑暗世界。这个世界漆黑,看不见一丝光亮;这个世界冰凉,感觉不到一丝温度;这个世界残酷,充满了从脑袋上的血窟窿里汩汩往外冒的人血的血腥味。

一篇读罢头飞雪。放下小说家这本沉重的书卷,我迷离的目光中,一团幻影久久恍惚驱之不散,他们忽而是老李他娘手中那把高高扬起的铁勺,忽而是铁匠老李嘟囔着发出“哼,等着吧”的气鼓鼓的丑行,又忽然变作赶大车的老马往卖豆腐的老杨心上扎刀的血腥场景,又忽而成了卖葱的老段在糟践了瘫痪在床的老杨后笑着走了的背影,最后则总是定格成杨家长子杨百业在一句一句不紧不慢逼着老杨说话而老杨在说了自己本不想说的话后还仰脸向杨百业讨好地谄笑的永恒画面。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