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则 啥东西淤积在胸憋得慌
老汪是小说家在“出延津记”第三章里着力描画的一个鲜明形象。
老汪的“癖好”令人记忆深刻:“每个月两次,阴历十五和阴历三十,中午时分,爱一个人四处乱走。拽开大步,一路走去,见人也不打招呼,有时顺着大路,有时在野地里。野地里本没有路,也让他走出来一条路。夏天走出一头汗,冬天也走出一头汗。大家一开始觉得他是乱走,但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也就不是乱走了。十五或三十,偶尔刮大风下大雨不能走了,老汪会被憋得满头青筋。”
老汪一年一年的,到底走个啥呢?
别人问他,答:“没法给你说,说也说不清。”
喝多了,再问,就哭诉:“总想一个人。半个月积得憋得慌。”
想谁呢,想什么呢?
忽然想起老汪是被他爹送去开封上学,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拖着半条腿逃回来的。那想的人怕是和开封相关、和开封被打相关了。
因此,又问:“想谁,找谁一趟不就完了?”
老汪忙摇头:“找不得,找不得,当年就是因为个找,我差点儿丢了命。”
如此说,也就坐实了这年年月月的走和开封被打有关了,是为了一个人,思念一个人,这是写恋情了。
而且,恋得不轻。
不仅有老汪的乱走为证,而且有老汪的狠话为证。
别人提醒:“野地里不干净,别碰着无常。”
这是拿死“威胁”了。
老汪竟死都不怕:“他要让我走,我就跟他走了。”
决绝得很。
据说,老汪后来还是因为伤心,在延津住不住,带着妻小一路往西,找不伤心的地方去了。“从延津到新乡,从新乡到焦作,从焦作到洛阳,从洛阳到三门峡”,一路走去,还是伤心。一直走了三个月,才在一个叫作宝鸡的地方落了脚。
晚年的老汪在街上给人吹糖人。“如果哪天老汪喝醉了”,老汪会一口气吹下去,吹出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孩。“这女孩十八九岁,瘦身,大胸,但没笑,似低头在哭。人逗老汪,‘老汪,这人是个姑娘吧?’老汪摇头:‘不,是个小媳妇。’人逗老汪:‘哪儿的小媳妇?’老汪:‘开封。’人:‘这人咋不笑呢,好像在哭,有点儿晦气。’老汪:‘她是得哭呀,不哭也憋死了。’”
这是一段被扼杀的恋情。
为一个“情”字,一辈子老汪憋得慌,开封小女孩憋得慌。他们一辈子憋屈着,不能解脱。
虽然一辈子恋着开封瘦身、大胸的女孩,老汪却也娶妻生子。
老汪和妻子银瓶,一个嘴笨,结巴,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一个能说,出去串门,见到人,嘴像刮风似的,想起什么说什么,周遭一多半人都被她那张嘴得罪了。“人劝老汪:‘老汪,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你老婆那个嘴,你也劝劝她。’老汪一声叹息:‘一个人说正经话,说得不对可以劝他;一个人在胡言乱语,何劝之有?’倒对银瓶不管不问,任她说去。平日在家里,银瓶说什么,老汪不听,也不答。”
夫妻关系,上一章小说家写老裴和老蔡之间的战争,那是火并,是大打出手,是撕破脸皮的你死我活。本章写老汪和银瓶,却是冷淡,是冷漠,是不战之战,是没有硝烟没有声响不见任何动静的冷战。老汪视银瓶如无物,说便任她说去,偷便任她偷去(银瓶除了能说,还爱占人便宜。买人几棵葱,非拿人两头蒜;买人两尺布,非搭两绺线。到地里拾庄稼,看见人家没收的庄稼,也要顺手捋上两把,塞到裤裆里)。似乎银瓶的一切,和老汪全无干系。老汪的世界里,原本没有这个人。
小说在前面写过父子关系,卖豆腐的老杨和儿子杨百业、杨百顺;写过母子关系,铁匠老李和老李他娘;本章写了一对父女关系,老汪和他的女儿灯盏。
灯盏这女孩,叫作家给写得不能再活泼可爱。
灯盏是老汪最小的孩子。前面三个儿子都老实,就最末的灯盏调皮。别的孩子调皮是扒房上树,灯盏不扒房,也不上树,一个女孩家,爱玩畜牲。而且不玩小猫小狗,一上手就是大牲口;一个六岁的孩子,爱跟骡子、马打交道。喂牲口的老宋不怕别人,就怕这个灯盏。晚上他正铡草或淘草,突然回头,发现灯盏骑在牲口圈里的马背上,边骑边打牲口。“马在圈里嘶叫着踢蹬,她也不怕。”老宋新买了淘草缸,“灯盏看到新缸大,又来玩缸。溜边溜沿的水,她踩着缸沿支叉着双手在转圈。”
这么鲜活泼辣、不拘一格的小灯盏,作者让她死了。
“灯盏掉进水缸里,水缸里的水溜边溜沿,灯盏在上边漂着”。
冷酷的小说家让灯盏死了。
也许,小说家是觉得,这社会、这世界最终是容不下这样出格的女孩的,他索性让这个“异类”早早地夭折还好?
不再胡乱臆想小说家怎样安排人物命运的事情了,我们还是关注人物之间的关系为好。关注小说中一个一个人物之间的联系,关注他们之间的对立冲突的关系,是我们的主要着眼点。
老汪和他这个老末女儿灯盏的关系,比之前面小说家涉笔的那些血缘关系都要复杂。卖豆腐的老杨和他的儿子们的关系,铁匠老李和他娘的关系,一句话可以说清楚,老汪和他这个女儿的关系,一句话就说不清楚了。
灯盏调皮时,老汪少不了烦她打她;灯盏有时候并不调皮,仅仅是偷吃了一口月饼,老汪逮住了也是一顿打。就这一点而言,老汪可恶,比卖豆腐的老杨、铁匠老李他娘还要可恶。虽然卖豆腐的老杨打人不择手段,常常是兜头一皮带、劈脸一巴掌;铁匠老李他娘的那把铁勺也常常在我们面前晃动。但他们出手打的毕竟都是男性,是半大的小伙子。而老汪打的可是六岁的鲜嫩女娃,可爱的灯盏。他怎么下得去手,就为了一口月饼?这个社会里的大人,或父或母,无论对子对女,下手都太狠。
不过,老汪还是不同。与卖豆腐的老杨、铁匠老李他娘等比起来,老汪更具性格的丰富性。而上面两个人物在小说家笔下则有失平面、单一、标签化。老汪对灯盏,情感就复杂得多。
灯盏活着,老汪烦她:“不说了,你就当她也是头小牲口。”老宋向老汪告状时,老汪不胜其烦地对老宋说。
灯盏死了,老汪又说:“家里数她淘,烦死了,死了正好。”
话是这样说,灯盏死了一个月,老汪“去窗台上拿砚台时,突然发现窗台上有一块剩下的月饼,还是一个月前,阴历八月十五,死去的灯盏吃剩的。月饼上,留着她小口的牙痕”。老汪“突然大放悲声”,“整整哭了三个时辰”。
哭了之后,老汪话更少了。总是眼睛发直,“一个人望着窗外”。总是“想灯盏”:“娃在时我也烦她、打她,现在她不在了,天天想她,光想见她。白天见不着,夜里天天梦她”。别人劝他忍忍,老汪:“再忍就疯了。”劝他去牲口棚哭一场,老汪说:试过了,“哭不出来”。让他到野地里走走,老汪说:“走过。过去半个月走一次,现在天天走,没用。”
三个月了,老汪说他“老想死”。
开封的恋人找不得、见不得,老汪尚可以靠“四处乱走”解忧,灯盏死了,老汪却不能安宁,天天走也没用,无法解忧。
老汪这是怎么了?是在恨自己从前的忽略和野蛮吗?是在忏悔自己因为一口月饼而对灯盏施行的不当惩罚吗?是在反省?
灯盏无邪,老汪“无意”。愈是如此,愈是让人揪心。
一对父女之间在这世界上留下的种种遗憾真真叫人唏嘘!
这一章的内容含量颇大。小说家在这里不仅写了恋人关系、夫妻关系、父女关系,还写了邻里关系。
一开头就写的邻里关系。老汪他爹开个箍桶铺子。箍桶铺子西边是老熊家的当铺。老熊家想扩大铺面,便去找老汪他爹,让老汪他爹把铺面让出来,“他情愿另买一块地方,给老汪他爹新盖个铺面。原来的门面有三间,他情愿盖五间”。“这事对于老汪家也划算,但老汪他爹却打死不愿意”。“不让铺面不是跟老熊家有啥过节,而是老汪他爹处事与人不同,同样一件事情,对自己有利没利他不管,看到对别人有利,他就觉得吃了亏”。老汪他爹的生活逻辑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无论如何、千方百计也不能让别人好。
说完西边这个邻居,小说再说东边那个邻居。
老汪家铺面的东边,是老廉家的粮栈。汪家和廉家,为房檐滴雨的事吵了架。老廉强势,遇事吃不得亏,吵架当晚就叫人拆了汪家屋檐,“还揭了汪家半间瓦。两家从此打起了官司”。“官司一打两年,老汪他爹也顾不上箍桶。廉家生意大,舍得上下使钱,老汪他爹也不得不跟着上下使钱”。“两年官司打下来,也没打出个所以然,老汪他爹已经把三间铺子折了进去”。
老汪家把三间铺子卖了,西边的老熊家又从别人手上把这三间铺子买走了。
奇怪的是,铺子丢了,老汪他爹不恨跟自己打官司的老廉家,单恨隔了一手买了自己铺子的老熊家。恼恨交加,连病带气,老汪他爹“三天就没了”。
老汪、老熊、老廉,左邻右舍,就是这种关系。或者见不得别家好,或者恃强凌弱,置人于死地。
小说不仅写邻里关系,写邻里之间的明争暗斗,还写师生关系,写师生间的种种不和与种种不对付。老汪本是个教私塾的,老王的“徒儿们十有八个与他作对”。与他作对,也不是说这些徒儿“在学堂天天跟老汪捣蛋”,也不是说他们在老汪的夜壶底上偷偷钻眼,害得“夜里老汪撒尿,漏了一床”。老汪与徒儿们的不对付,主要的还在精神层面上。老汪教徒儿们《论语》,“他对《论语》理解之深,与徒儿们对《论语》理解之浅形成对比”,使老汪平添许多烦恼。
一句“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翻来覆去讲十天,老汪还讲不清楚,“自己讲不清楚,动不动还跟学生急:‘啥叫朽木不可雕呢?圣人指的就是你们。’”
讲“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徒儿们以为远道来了朋友,孔子高兴,而老汪说高兴个啥呀,恰恰是圣人伤了心,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的话都说完了,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呢;这个远道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只不过借着这话儿,拐着弯骂人罢了。徒儿们都说孔子不是东西,老汪一个人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道不同不相为谋。老汪的伤心是注定的,不可避免的。
本章里还有一个人物,贾家庄弹三弦的瞎老贾,理该引起我们的注意。据小说家说,瞎了一只眼的老贾,阅人无数,“倒把自个儿阅伤了心”:“因为在他看来,所有人都生错了年头;所有人每天干的,都不是命里该有的,奔也是白奔;所有人的命,都和他这个人别着劲和岔着道。”
这个人物的出现有点意思。他阅出来的这些意思也很有一些意思。
按他的说法,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错的,荒谬的。
可不是吗,从第一章读到如今,哪一个人哪一件事你不觉得都是拧巴的?父子关系拧巴,母子关系拧巴,夫妻关系拧巴,邻里关系拧巴,师徒关系拧巴,朋友之间拧巴,不是朋友的朋友之间更是拧巴……只要有关系,这关系一准拧巴。好一个“别着劲”“岔着道”,小说里所有人的命,还真的没有不和他自己别着劲、岔着道的。瞎老贾的眼睛虽然瞎了一只,他看世界、看人生却透亮,一点也不隔,一点也不模糊。
或许,瞎老贾才是一个好的点评家,他那一席议论,寥寥数语,倒把小说家想用几十万言说清楚的事儿理儿,都给捅破了。瞎老贾不仅会给书中人看相、算命,而且跳出来,连带着把小说家的心思都猜准了,他这功夫,绝对不比李贽、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脂砚斋这些大评家差多少。
何况,他给人看相、算命,也真有说对的时候。卖豆腐的老杨的三儿子杨百利就叫他说得一身晦气,而且瞎老贾的话后来竟然都一一应验了。杨百利尽管在肚子里骂瞎老贾,但心里边却也不能不服。
不知道弹三弦的瞎老贾在后面的章节里是否还有高论,先说这些,立此存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