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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则 歪打正着里有多少荒谬

瞧,这小说:读《一句顶一万句》 作者:史晓韵 著


第四则 歪打正着里有多少荒谬

作家在《出延津记》第四章里写了两个县长。老胡和小韩。两个县长都有意思。

县长老胡这一辈子是歪打正着的典范。他当县长的经历更是为“歪打正着”这个词做注释的。

老胡自小生性老实。上任县长之初,老胡他爹说他:“闷着头读书行,做官如在豺狼中行,怕是要吃人的亏。短则一年,长则三到五年,如果不进大狱,怕是该打道回府了。”

没想到,“老胡来延津上任后,县官却一口气当了三十五年。官位长久不是说老胡懂当官的道理,老胡他爹看走了眼,恰恰是因为老胡不懂,他又不懂这个不懂,才歪打正着,坐稳了官位”。老胡“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老胡“不懂这个不懂”。正是不自知,不晓得自己不懂,不懂遇上不懂,不懂加上不懂,不懂连着不懂,一连串的不懂,成全了县长老胡。

请看:做官得给上峰送礼。老胡不送。老胡不送别人送,上峰拿了别人的礼,却以老胡为说辞秀自己清白。上峰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都说我贪,问问延津老胡,给我送过一文钱没?”老胡真的没送过。上峰就异常清白。

再看:“比给上峰送礼更重要的,是送话。大庭广众之下,说些上峰的政绩和功德。老胡又不懂这个。”老胡不会阿谀奉承,不会溜须拍马,上峰一定也会以老胡为说辞秀自己德行。“老胡从没说过我一句好,还不照样用他?”反正有得是会拍肯拍的,少一个老胡也无妨。不拍反而好,正做了别的用途。

老胡是真的不懂“送”也不懂“拍”。而且他还“不懂这个不懂”。试想,他若是略微懂了这个“不懂”,也学着“懂”起来,跟着别人东施效颦亦步亦趋什么的,恐怕画虎不成反类犬,不定闹出什么荒唐事儿来。

幸亏他“不懂这个不懂”,歪打正着,叫老胡活了下来。

叫老胡活下来的,还有老胡的自说自话。老胡是湖南人,来延津做官,一口湖南话,延津人谁能听懂。

谁想到,竟因为这一点,因为没人能听懂县长的话,延津反而大治。

小说家这样描绘县长老胡治理延津的奥妙:“老胡来延津十年,说的还是湖南麻阳话。呜哩哇啦说上一阵,谁都听不懂。”“大堂上断案,原告被告说罢,他‘呜哩哇啦’说上一段,原告被告如坠云雾之中。由于相互不懂,案被断得七零八落。正因为断得七零八落,延津大治。不到万不得已,不到杀人放火的程度,延津人不告状。不告状吃些小亏,案子被断得七零八落,就要倾家荡产了。大家的是非大家自己解决,延津倒显得一派太平。”

又是歪打正着。

是否也可以解作“无为而治”?

历来为官,胡作为,乱作为,胡作非为,胡乱作为,都是大害。而不作为,不会作为,不肯作为,又真的可以“无为而治”?

小说家借老胡现象写人生荒谬,用一个奇特个案照出生活中许多可悲与无奈,小说家无疑是成功的。

但,切记,做官的万不可以老胡为样本,怀侥幸之心,也想在仕途上装“不懂”。人老胡是真不懂。你若懂,即便一知半解,却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糟了。可以断定的是,你一定没有老胡的运气。可以告诉你的是,你前行的路上碰壁是一定的,碰一鼻子灰都是轻的。

老胡之后,县长换了小韩。如果说老胡是无为而治的话,小韩县长却相反,小韩是下决心非要在延津大有作为一番的。

小韩与老胡相比,优势全在说话上。

小韩是河北唐山人,一口唐山口音延津人将就能听懂。

而且小韩生来爱讲话,爱给民众讲话。“但几场话讲下来,小韩对延津的民众彻底失了望。话是能听懂,但话里的意思听不懂。为了一个懂字,小韩决心办一所民学,延津新学。”小韩的意思是,“讲话先从学堂讲起,再普及民众。”

“学堂有了,小韩又在县域内招教师。小韩招教师既重学问,又讲口才。讲口才不是讲你如何能说,是讲你如何不能说。最后选出十几个教师,皆是闷嘴葫芦。选这类人并不是小韩喜欢笨嘴拙舌,而是怕他们像自己一样,嘴也不停地说;小韩一说能说到正点上,他们不停地说,如果说下了道,就把话说乱了。”

老胡歪打正着。小韩不是,小韩完全是“正打”。摆得一副踌躇满志、励精图治的模样。

老胡歪打正着打着了。小韩呢,小韩的宏图大志前景若何?小说家在这一章里按下不表,他说别的去了,说卖豆腐的老杨家的事去了。

卖豆腐的老杨家的事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原来杨百顺、杨百利都在老汪的私塾读书,老汪走了,小韩要办新学。去不去新学,让谁去上新学,这是一个问题。这问题老杨自己决断不了,必须找赶车的老马帮自己决断。老马其实不想帮老杨决断。因为“自打认识老杨,老马给老杨出过不下一百个主意;老马从老杨那里,听到的却全是废话”。老马觉得自己亏了。而且“老杨出门就说,他跟老马是好朋友,好像两人在一起,每件事都有商有量,谁也不占谁的便宜”。其实每次都是老杨占自己便宜。如此想来,老马更觉得自己亏大了,亏大发了。小说家在揭示人性深处那些幽暗隐秘的东西时,总是善于在日常的平凡的微妙的心理活动中捕捉出令人拍案叫绝的细节来。赶大车的老马面对卖豆腐的老杨时的这一番心思,小说家不露声色,娓娓道来,却又字字中的,句句见血。轻描淡写中,云淡风轻地把人性中的“小”赤裸裸地呈现给我们看。

卖豆腐的老杨送杨百顺、杨百利到老汪的私塾学《论语》,“是因为不用交束脩,学是白学;现在小韩的新学上个学还要交钱”,老杨受不了了,“说着说着自己急了:‘啥学?上个学还要钱?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好像小韩坐在对面逼他。”几句话,活画出了老杨这个人物的性格、脾气、眼界、肚量和胸怀。难怪他一辈子被赶大车的老马压着,抬不起头。也正如老杨自己所说:“论起事来,同样一件事,我只能看一里,他能看十里,我只能看一个月,他一下能看十年”。在送不送儿子上新学的事儿上,赶大车的老马这回又给卖豆腐的老杨上了一课。

老马截住老杨的话头:

“你这话说得不对。”

老杨吃了一惊:

“哪里不对?”

老马点着老杨:

“不是我说你,长着一对老鼠眼,看啥事,只能看一寸长。我且问你,过去的县令老胡知道不?”

老杨:“不就是那个木匠吗?断案断得七零八落。”

老马:“我不说断案,我说木匠。现在老胡不当县令了,专打家具,打一件卖一件。同样一张条几,别人卖五十,他卖七十;上回打了一张八仙桌,丰茂源的掌柜老李,花一百二的高价买走了,为啥?”

老杨愣了愣:“他木匠做得好?”

老马:“一个二半糙子,活能做好吗?是因为他过去做过县令。”

又说:“一张八仙桌没啥,八仙桌加上县令,它就出奇了。”

难怪现在的“官员书法”“名家书法”那么多。看来,赶大车的老马不仅给卖豆腐的老杨上了课,他也给后来的无数大小官员启了蒙。仕而优则写字,名而优则玩书法。字好不好并不重要,买字的人在意的并不是你的字,而是你的官位官阶,是这官位官阶对应的权势权威。有权有势的大小官员们一写字,字就不是字了,是别的东西了。人家不是买你的字呢,是买你手中握着的别的东西呢。

其实,说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呢。人家又不是不懂。更不是不懂这个不懂。正是洞彻一切,看出了其中的道道,看出了其中的猫腻,才乐此不疲呢。当今世界,官员卖字的学问实在大得很。赶大车的老马肯定想不到,他的一番启蒙老杨的话,让后来的官员们获益良多。

赶大车的老马在第一章里只是露了一个脸。在这一章里小说家在他身上下了些功夫。除了上面写他暗底下和老杨斗心眼的事儿外,本章有一段关于老马的肖像素描值得一说。小说家写道:老马是个赶大车的,但他“本不喜欢赶大车,只是换了许多营生,如泥匠、瓦匠、铁匠、石匠,皆不如意,又回头赶大车。这一回头,赶了几十年大车”。赶大车就赶大车吧,偏偏老马又不甘心赶大车,赶着大车却总想着怎么能够忘掉赶大车。老马给自己想了个办法,一边赶大车一边吹笙。吹着笙的老马,就会忘掉眼前的马车,甚至也忘记自己,醉醺醺飘飘然走到另一个世界。这真是一幅耐人寻味的图画。单看这幅图画,老马不失为作者笔下一个富有诗味的乡下人物。可惜的是,老马一和老杨交集,老马的诗意便完全丧失殆尽了。老马遇上卖豆腐的老杨,老马的世故、老马的狡猾、老马的斤斤计较、老马身上的各种俗不可耐,都一起喷涌而出,不堪入目。

老马的吹笙,老汪的乱走,罗长礼的喊丧,等等等等,小说家时不时就会在我们面前制造出一些有意味的意象出来。

本章关于老胡县长的描写,还有一点值得说道,即老胡关于做一个好木匠的感慨。老胡当县长当得莫名其妙,但做木匠却做得热火朝天。“白天断案老胡无精打采,一到晚上,县衙灯火通明,老胡脱下官服,换上短打扮,开始敲打桌椅板凳和箱子柜。”六十岁老胡按官制退休后,彻底当起了木匠。“过去当县官时,别人把桌椅板凳箱子柜打成啥模样,他就打成啥模样;现在成了本业,便想推陈出新,处处打得跟别人不一样,这又难了;或者,想打得跟别人不一样还容易,想打得跟自己不一样就难了。白天发愁一天,夜里掌着灯,端详着解好的一堆木料,一直端详到五更鸡叫,还无下手处。这时往往摇头感叹:‘都说做官难,谁知当木匠比做官还难。’”看来,老胡当官不作为,做木匠倒有所作为;当官没悟性,做木匠还算有悟性。尤其那一句“想打得跟自己不一样就难了”的感悟,已经有了普世真理的味道。做木匠如此,做小说、做书画、做舞蹈、做音乐,做世间一切事,不都是这样吗?凡事突破难,突破自己尤其难,县长老胡做木匠悟出的道理有道理。小说家的小说创作,从中短篇《塔铺》《新兵连》《单位》《一地鸡毛》《温故一九四二》,一直写到长篇《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四卷)、《一腔废话》《手机》《我叫刘跃进》,又写这部《一句顶一万句》,一路写来,左奔右突,想来是对“突破自己”的痛苦和欢欣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所以才借做木匠的老胡之口,说出了自己久经考虑、久蓄于心的心话。

小说家不仅借资质平平的老胡之口诉说创作甘苦,更借老胡他爹之言抒发自己对人世、人心的关注和拯救之情怀。小说这样写老胡他爹:

老胡他爹在麻阳是个中医,一辈子治好过人,也治死过人。别的中医诊完病,开方子一挥而就;老胡他爹把完脉,每下一笔都犹豫再三。病人走后,人问:

“老胡,下个方子,比生个孩儿都难,病没把准?”

老胡他爹:

“好把的是病,猜不透的是人心。”

人说:

“咱治的是病,就别管他的心了。”

老胡他爹叹息一声:

“咋能不管心呢?”

又说:

“病相同,人却不同;不同的人,开同样的方子,药也未必管用。”

又叹口气:

“医庸,就庸在这个地方;人死,也死在这个地方。”

老胡他爹给人开方,“每下一笔都犹豫再三”。小说家作《一句顶一万句》,何尝不是如此?读这小说,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有意味,每一个人物每一处描写都有说头,每一件事体每一步推进都耐人咀嚼,可谓隐喻无处不在,弦外之音不时响起。读这小说,你能够体味到,小说家一个字一句话一个情节,无不推敲再三,切磋不已,方才郑重落笔,一锤定音。小说家写的是故事,平庸无奇的人间故事,关注的却是人,一群普普通通庸庸碌碌的人;医的是毛病,芸芸众生身上的新疾旧患,直指的却是人心,变幻莫测深邃莫测黑洞洞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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