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 初入阿斯马特

野蛮收割 作者:[美] 卡尔·霍夫曼 著,张敬 向梦龙 译


1 1961年11月19日

迈克尔·洛克菲勒(Michael Rockefeller)从被掀翻的木船上跳进海里,他感受着海水给他带来的温暖。船上的勒内·瓦萨(René Wassing)俯视着他。迈克尔注意到勒内被太阳晒伤了,胡子也长了,需要刮刮脸。他们只作了简短的交谈。因为从离开新几内亚(New Guinea)西南海岸算起,他们在海上已漂流了24个小时,实在无话可谈了。

我认为你真的不该去。

不,没关系。我想我能成功。

迈克尔挥动了几下手臂,左右观察了几圈。现在是上午8点,正是涨潮时分。他穿着白色羊毛衬裤,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他的网状军用裤带上别着两个空置汽油罐,他紧抱住其中一个汽油罐扑通着朝海岸游去。海岸看上去似一条朦胧到几乎模糊的灰线,迈克尔估计他们离海岸有5—10英里(8—16公里)的距离。他一边划着水,一边计算着:按每小时1英里的速度游行,10小时可以抵达海岸;按每小时0.5英里的速度游行,20小时才能抵达海岸。浸泡在海水中就像浸泡在浴缸里那般暖和,迈克尔思量着,只要专心就可以完成这个挑战。此外,他和勒内还掌握了这个海岸的海潮变化图,他知道哪些条件对自己有利。从下午4点至第二天早晨,海潮的变化并不均匀。午夜间会有一次大涨潮,凌晨2点会有一次短暂的低潮期,第二天上午8点又会迎来一次高潮。这意味着,从下午4点到第二天早晨,在12个小时的时间跨度里,海水会将自己疲倦的身体推上海岸。

迈克尔·洛克菲勒在新几内亚。

没过多久,迈克尔就把还留在翻掉的双体船上的勒内抛到了身后。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每年夏天在缅因州的海滨游泳时,迈克尔都能体会这种前行的感觉——即使目的地非常遥远。现在,这里离海岸已非常近。阿拉弗拉海(Arafura Sea)并不深,迈克尔站起身似乎就能触到海底的泥沙。他翻过身拖着两个空罐子,仰躺在海面上,缓慢而有规律地踢水前行。他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声。

虽然他从未对人述说,但他的确带着一种宿命感,一种几乎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自信。23岁的年龄不会思考死亡,生命似乎永恒,就像驾驶着斯图贝克(Studebaker)汽车以每小时128公里的时速奔驰在缅因高速公路上。对于一个23岁的人来说,当下就是一切。此外,他姓洛克菲勒,这个姓氏既是一种礼物也是一种负担。就算他不情愿,这个身份也无法更改。在这个家族的字典中没有“无法”这个词语,对他们家族来说,一切皆能办到。他生来就具有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与任何人会面的能力。他的曾祖父曾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他的父亲是纽约州的州长,曾参加过美国总统的竞选。在史诗般的存亡时刻,意志可以决定一切,而迈克尔就拥有强大的意志。他像每个洛克菲勒家族的人一样,带着责任感行善事、行大事,实现自我。“管理”(Stewardship)是这个家族的座右铭。他并非为了求生而游泳,他还为了正等待营救的勒内,为了自己的父亲纳尔逊,为了自己的双胞胎妹妹玛丽。某种程度上,甚至是为了阿斯马特(Asmat)人而游。因为,他收集了太多的阿斯马特人的漂亮的艺术品。他想与父亲、与原始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Primitive art)的罗伯特·戈德华特(Robert Goldwater)、与他最好的朋友山姆·帕特南(Sam Putnam)、与全世界一起分享。他虽未明确表达自己的愿望,但他非常明确自己的目的。他自信地游着,划水、踢腿。世界很大,但现在的他似乎与世隔绝。他的世界只剩下了他和这片大海(阿拉弗拉海)。

他情绪放松,并不着急。他曾在军队的基础训练中学到:恐惧、慌张这些情绪只会给人带来危险,让人疯狂并耗尽他们宝贵的能量。他略带微笑地回忆起自己曾与哈佛同学一起观看怀德纳(Widener)游泳比赛时的情景。当时的每名哈佛毕业生在毕业前都要完成50米的游泳项目,这是关乎意志是否坚定的训练。这个要求是殉难于泰坦尼克号沉船事故的哈佛前校友哈里·埃尔金斯·怀德纳(Harry Elkins Widener)的母亲所规定,因为她当时为学校的新图书馆捐赠了250万美元。当迈尔克察觉自己的大腿接近抽筋极限,肩膀也异常疲倦时,他会抓住空油罐浮在水面休息。凝视头顶那开阔的天空,天空云彩满布,变幻不定。幸运的是,海面风平浪静,进入午后的风浪越发平静。日落时分,海面像初夏的游泳池那般平静,迈克尔继续着自己的前行。他幻想着在纽约举行的展览,幻想着他收集的20英尺(6米)高的宴会柱(美国可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它们会让自己父亲的新博物馆里的一切展品相形见绌。无数星星出现在夜空,夏日的无声闪电在地平线闪烁。月亮爬上天空,还有三天就要满月了,月光驱走了黑暗。

他继续往前游行。

他不太确定自己的方位,他估摸着自己正处于法雷奇河和法吉特河之间以及奥马德塞普村和巴西姆(Basim)村之间的某处地方。清晨时分的海岸通常有渔人经过,他们总在那时出海打鱼。他自信自己对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阿斯马特这个世界上最偏远的角落已成为他的地盘、他的宇宙(他发现的另一个世界)。他即将揭开这里的一切奥秘,这次游向海岸的行动就像是在阿斯马特深处进行的一次洗礼,这一定会成为一个美好的故事。夜深时分,他发现水面上出现了奇怪的反光。他身后的天空亮起了白色的荧光照明弹,焰火坠向海面。他看到了它们,却不知道它们代表的意义。

凌晨4点,天色呈现出淡紫色,那是每天的第一缕晨光。迈克尔感受着这些细微的变化。他已在海水中浸泡了18个小时,他知道,坚持下去将会很快到达终点。他的腰部传来阵阵疼痛,皮肤被挂着油罐的裤带擦伤了。他筋疲力尽,但黎明给他带来了力量和希望。他已能清楚地看到岸边的树木,它们看起来像一条深色的线,它们就在那里。他又休息了一次,再次浮出水面。他全身酸疼、又渴又饿、瑟瑟发抖。盐水很蜇人,如能痛快地喝上一杯冰凉的淡水,他愿付出一切。他没有选择,只能咬牙坚持前行。天色越来越亮,他距离目标也越来越近。他试着用脚探了探海底,似乎已能触到海底的泥沙。泥沙又滑又黏,步行前进非常困难。他继续着更为轻松的游泳方式,但现在,他可以选择站立休息。他解开了身上的一个空置汽油罐使自己更加轻松。他采用仰泳的姿势,游一段、休息一段,循环前行。聂帕榈(Nipa palms)和红树林似乎出现在海面上,独木舟出没其间,红树林的边上靠着一支小船队。

迈克尔发现了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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