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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1957年2月20日

野蛮收割 作者:[美] 卡尔·霍夫曼 著,张敬 向梦龙 译


4 1957年2月20日

1957年2月20日,在一个比阿斯马特最大的村庄还大6 000倍的钢筋水泥城市(纽约),本地一位名叫纳尔逊·洛克菲勒的大人物正向全世界作宣言。那天,纽约城的最高温度只有37华氏度(2.7摄氏度),洛克菲勒穿着纽约盛行的华丽服饰:晚礼服。他49岁了,四方脸,抱负不凡,他是标准石油(Standard Oil)创始人约翰·D.洛克菲勒(John D.Rockefeller)的孙子。纳尔逊出生时,《纽约时报》的头条就重磅宣布了这个消息。约翰·D.洛克菲勒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他拥有大约9亿美元的财富。很多美国人都难以准确理解纳尔逊的财富、政治和社会影响力,更别说游猎部落了。一年后,他将成为纽约州的州长;两年后他将参加美国总统的竞选。1974年,他成为了美国的副总统,辅佐杰拉尔德·福特(Gerald Ford)执政。

约翰·D.洛克菲勒有着新英格兰贵族般的口音。他的举动为人熟知:他会一边紧握选民的手,一边说,“你好,伙计”。“他流露出一种自信满满的风范,这种自信仿佛是与生俱来一般”,他的前新闻秘书约瑟夫·珀西科(Joseph Persico)曾这样写道,“这绝不是倨傲,这就像在接触人或事之前就持有孩童般的开放心态。”2月的那天,在一栋刚刚翻新的四层联排别墅里,客人们从晚上8点30分开始陆续抵达。他们收到了现代艺术博物馆首次展览预告会的私人请柬,展览会在第二天向公众开放。

1960年6月,迈克尔·洛克菲勒和他的父亲纳尔逊·洛克菲勒在哈佛大学毕业典礼上的照片。

这栋配有精致八角凸窗的房子是洛克菲勒家族的房产,位于西五十四(West Fifty Fourth)街15号(就在市中心的第五大道边上),恰在现代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Modern Art)的正后方。这是个造型优美、风格现代的极简主义派场所。有人评论这里“太过雅致、朴素,不太像一个博物馆”,这种风格与其展览的物品或庆祝开业的人们形成了极大反差。艺术界和社交界一些有权势的人都在宾客名单中:有现代艺术博物馆的馆长勒内·d’阿农库尔(Rene d’Harnoncourt)、在华盛顿特区拥有面积54公顷土地的邓巴顿·奥克斯(Dumbarton Oaks)、纽约名流格特鲁德·梅隆(Gertrud Mellon)、《时代》和《生命》杂志的创始人亨利·卢斯(Henry Luce)、《纽约时报》的老板亨利·奥克斯·苏兹贝格(Henry Ochs Sulzberge)。当然,也有纳尔逊19岁的儿子迈克尔。他们正在庆祝的展品来自遥远的世界,有来自复活节岛的雕刻船桨,来自尼日利亚的木制面具(上面刻着一张拉长的夸张面孔),来自墨西哥前哥伦布时代的阿兹台克(Aztec)和玛雅(Mayan)石像,以及霍皮·克奇纳(Hopi Kachina)玩偶和来自比利牛斯山脉(Pyrenees)的驯鹿骨雕。它们都是位于世界偏僻角落的无名工匠作品。这些展品的周围没有摆放不同人种透镜画,没有非洲草屋、独木舟或渔网的图画,也没有地图。展品放置在粗糙的白色圆柱和方柱的顶端,用导轨射灯照射白墙以示照明。“极度简洁的背景”,《纽约时报》这样写道。一切呈现方式是暗示,靠艺术品本身说话。

宾客们食用点心品红酒时,纳尔逊提醒他们,他的新博物馆是“全世界第一家该类型的博物馆,第一家专门展览原始艺术的博物馆”。寒风肆虐门外的第五大道,阿农库尔和卢斯一边惊叹着展品的形状线条之美,一边倾听纳尔逊的演讲。他说,“历史和人类学博物馆此前也曾展览过类似物品”,但他提醒宾客们,“那些博物馆只是记录土著文明的研究,而我们的目的是补充他们的成就”。他带着洛克菲勒家族的自信说道,“我不想将原始艺术分门别类,我更愿意将它以及缺失的种种整合到已知的人类艺术中。我们的目标是选择杰出的艺术品,其稀缺性可媲美于全世界的任何博物馆。我们将它们展出,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可以欣赏它们。”

这是一条大胆的宣言,用词清楚且明白。西方探险者从开始征服世界起,就热衷于携战利品而归,并将它们展示在自己的特殊房间或珍品阁里。有一份1599年的珍品阁清单列出了内容:“一个非洲牙雕符咒、一个阿拉伯的毡制斗篷、一把印度石斧、一个猴子牙齿制成的符咒。”人类旅行是为了得到铭记和收获。我们从拉丁语的“去收回”(to recall)得到了“纪念品”(souvenir)这个词汇。全世界任何一个机场的土特产店都在践行这一定律。我每次旅行都会带回一些令人垂涎的小物品,从无例外。我的房子里摆放着来自婆罗洲的吹箭筒、来自泰国的佛教符咒和来自中国的大烟枪。可以肯定的是,从哥伦布时代开始,每名欧洲水手和他们的船长都曾将异国纪念品塞入自己的口袋或船上的货架。早期非洲、美洲、亚洲和大洋洲的本地土著都是未曾开化的野蛮人、无信仰者,他们创造的物品也绝非艺术品。例如,詹姆斯·库克船长(Captain James Cook)第三次航行收集的每一粒种子、每一片树叶和每一种植物都被单独记录,但大多数人造物品都没有记录在册。汉斯·斯隆爵士(Sir Hans Sloan)藏品中的人种学物品后来成为了不列颠博物馆(British Museum)的根基,却只被归类为“杂物”。

20世纪初,少数几位西方艺术家受到了这些原始物品的深刻影响。保罗·高更(Paul Gauguin)的《裸体塔希提》(Tahitian)震惊了世界。巴勃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开始绘制他在巴黎跳蚤市场发现的面具,他的立体派雕像与粗糙、夸张的非洲土著雕刻极为相似。但像高更和毕加索这样的艺术家本身就是激进主义者,所以一位西方艺术家从“原始物品”中得到了灵感是一回事,但将这些“原始物品”本身当作和达·芬奇或马蒂斯相当的艺术品展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艺术品的故事就是收藏家的故事。在这个维度,全世界也许再无可与洛克菲勒家族媲美的收藏家了。纳尔逊·洛克菲勒从小就在艺术的熏陶下长大。他的父亲约翰·D.洛克菲勒酷爱瓷器,50年间他在这项爱好上的花销高达1 000万美元,积累了某些评论家所称的全世界最重要的此类收藏品。他的母亲阿比·阿尔德里奇·洛克菲勒(Abby Aldrich Rockefeller)对亚洲和法国印象派画家痴迷不已,她和约翰·D.洛克菲勒在西五十四街的别墅塞满了这些作品——包括中世纪挂毯和中国瓷器,以及法国和美国现代主义艺术家的作品。阿比对艺术品的痴迷导致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创立。博物馆于1929年开创,就在华尔街股灾的九天之后。孩童时期的纳尔逊就受到了大量且强烈的艺术熏陶。他经常拜访著名现代艺术家的工作室。在1927年的一次拜访中,他从达特茅斯(Dartmouth)给母亲写了一封短信。母亲回信道:“如果你从小就开始培养自己的艺术品位和眼光,那么,当你长大后拥有收藏它们的财力时,一定会成为这方面的专家。”

1930年,纳尔逊和他的新娘玛丽·托德亨特·克拉克(Mary Todhunter Clark)从约翰·D.洛克菲勒那里得到了20 000美元和9个月环球蜜月旅行的结婚礼物。30年后的迈克尔也获得了相同待遇。洛克菲勒家族的员工会先行为他们的主人铺平道路,他们会联系所有旅行地的最高级别政府为他们主人的旅行提供帮助。在印度,纳尔逊甚至与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有过会面。在那次旅行中,他在苏门答腊(Sumatra)购买了一把装饰有雕刻人头和人发的小刀,这次购买开启了他对原始艺术品的终身爱好。“我开始将艺术视作百花齐放的个体表达,”他曾说,“这些个体来自世界各地且分属于不同年代,他们具有强烈的思想表达和伟大的创造力。我的眼光不再受限于学校传教和大博物馆展出的古典艺术形式。”在被指定为现代艺术博物馆第二任主席的那年,他曾努力试图说服博物馆理事会再安排一次原始艺术展览。但理事们驳回了他的这个想法。

20年后,纳尔逊的艺术品收藏超越了他的父母,他在纽约的公寓挂满了毕加索、布拉克(Braque)和莱热(Léger)的油画以及马蒂斯(Matisse)的壁画。他在波坎蒂克山(Pocantico Hills)有一座家族庄园,名为远眺庄(Kykuit)。这座庄园位于曼哈顿市中心以北28英里(44.8公里)的地方,庄园的花园里填满了考尔德(Calder)、贾科梅蒂(Giacomettis)、野口(Noguchis),甚至还有曾被认为是普拉克西特列斯(Praxiteles)作品的阿佛洛狄忒(Aphrodite)。珀西科说,“这里可以嗅到博物馆歇业后的氛围。这里有吉尔伯特·斯图尔特(Gilbert Stuart)绘制的目光向下凝视的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画像。在一个拱形窗里立着一座全尺寸的裸体男性雕像,那是罗丹(Rodin)的第一个主要作品《青铜时代》(Age of Bronze)。很多椅子上绑有红绳,以防有人坐上去。”在缅因州海豹港(Seal Harbor)的洛克菲勒避暑山庄,建筑师菲利普·约翰逊(Philip Johnson)为纳尔逊翻新了一个旧煤炭码头并建造了一个独立画廊,这里装满了当代绘画和雕刻作品。纳尔逊在委内瑞拉(Venezuela)的牧场塞满了当代拉丁美洲艺术品。

1955年,现代艺术博物馆举行了一次名为“人类大家庭”(The Family of Man)的照片展。“一切地方,”卡尔·桑德伯格(Carl Sandburg)在展出目录册里写道,“太阳、月亮、星星,气候和天气,都对人类充满了意义。也许大家理解的意义各不相同,但不同国家和不同种族的人类都在试图理解天空、大地和海洋对我们表达了什么。所有大陆上的人类都需要爱、事物、衣服、劳作、演讲、崇拜、睡眠、游戏、舞蹈、娱乐。从热带到极地,人类的生存都具有相似的需求,这些需求是如此不可抗拒的相似。”

时代在变迁,艺术、政治、文化,三者不可分割。艺术世界的变化也是全球政治动荡的真实写照。遥远殖民地的那些曾被统治、被归附、被奴役和被剥削的人民开始宣告他们的独立和主权。英国于1947年被迫承认印度独立。荷兰在1949年移交了除新几内亚外的印度尼西亚群岛。比属刚果(The Belgian Congo)在1960年获得了自由,3年后肯尼亚(Kenya)也获得了自由。随着纳尔逊·洛克菲勒的新博物馆开馆,20世纪60年代正大步向前迈进:民权运动、女权运动、梵蒂冈第二次公教会议、天主教自由化运动、和平队(The Peace Corps)。博物馆的开馆恰好踩中了人们对那些神秘野蛮人进行重新思考的时点。纽约艺术评论家希尔顿·克雷默(Hilton Kramer)对原始艺术品博物馆的第一次展览进行了评论,他的这次评论几乎完全基于纳尔逊的藏品,评论读起来就像是一份终结殖民主义的宣言。

“比艺术形式、工艺或文化起源的任何共性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写道,“艺术品中透出的艺术理念和体现出的活力,甚至粉碎了一些曾经认为成熟的关于原始性的定义。至少,对笔者而言,它粉碎了这个概念的本身……我们对其表现出的震撼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只能掩盖我们的无知。它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对历史的短浅认知已封锁了一些最杰出的文明……它凸显了我们西方情感的傲慢专横,暴露了历史地方主义的漏病。”

不过,这种对原始艺术的热爱也有一些黑暗和讽刺之处。谁知道一件米开朗基罗、马蒂斯,或者霍克尼(Hockney)作品的背后隐藏了什么样的内在渴望、邪恶、激情与好奇?梵高是自杀而亡?毕加索拥有贪得无厌的性欲?又有谁在乎?我们可以喜欢那些色彩,我们可以欣赏那些形状和线条。一名西方艺术家的个人生活也许会表达在他的画作中,但我们心中如何联系是个人的选择。我们可以欣赏一件画作或雕像,也可以不欣赏,不用非得在意或者了解其作者的意图。

但是,大部分原始艺术是宗教艺术,艺术家个体纳入了他所在的社群能立刻理解的符号语言以及蕴含在内的宗教力量。对于原始艺术的创作者来说,形式与功能不可分割。一面阿斯马特盾牌被雕刻的初衷也许是为了挡住弓矢,但盾牌顶端凸起的阳具、蚀刻其上的果蝠翅膀或野猪獠牙又具有灵性用途和含义。它代表着某个有名之人的灵魂寄居其中。对西方收藏家而言,这面阿斯马特盾牌只是件美丽的事物;但对阿斯马特人来说,它是具有超自然力之物。一名阿斯马特人看到一面盾牌也许会恐惧地跪下——“祖先的灵魂居住在盾牌之上”。在阿斯马特住过5年的作家及艺术家托比亚斯·施宁鲍姆(Tobias Schneebaum)曾写道,“祖先灵魂的存在,不但赋予了后人面对一切困难的勇气,还赋予了他们征服敌人成为胜者的无限力量。”

纳尔逊·洛克菲勒从他在蜜月中得到的那把苏门答腊小刀上发现了美。以他那具有洞见性的眼光,他还看到了一种艺术,但他当时还只是看到了表面。人头、真实的人发——具有某些深层次的含义,它们对制作这把刀的苏门答腊人和对纳尔逊·洛克菲勒来说,含义大相径庭。

随着原始艺术品本身由人种学古董变为艺术,它们被置于一栋曼哈顿联排别墅里导轨灯下的白色底座上供人们欣赏。同时,置于这里的艺术品也与它们本来的意义脱离了关系。纳尔逊曾在1965年告诉一位采访者:“我对原始艺术的兴趣并非为了学术,而是崇尚于严格的审美意义。别问我现在拿着的这只碗是日用器具还是祭祀器皿……我丝毫不在乎,我享受它们的样式、颜色、纹理和形状给我带来的美。我对它的人类学或人种学意义不感兴趣,这就是我建立这个博物馆的原因——证明可以在纯美学的基础上对待原始艺术。”

那些蜂拥进入这个奇异世界的人们获得的不仅是这些死物,事实上,他们步入了一个与其生存环境完全不同的世界。这是一个处处充满危险的鬼神世界,病魔随时会缠上他们甚至让他们致命。这是一个充满秘密的世界,他们完全不懂这个世界的语言,更不理解这个世界的符号。他们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生死未定。

在科幻小说中,常有些疯狂的科学家会制造出连接我们世界与另一个遥远世界的大门。我们的史诗英雄通过这个大门在两个世界间旅行。当这些大门被打开时,通常会发生一些意外的事情,1957年的那个晚上也是如此。纳尔逊·洛克菲勒打开了一扇通往新几内亚遥远沼泽的大门。这个世界里,幽灵在漫步,生死没有界限,“我”与“他者”没有界限,人作为食者与被食者也没有区别。这是一个与曼哈顿繁华市中心拥有较大差异的另类平行世界。一些人(大多数人)也许满足于观看底座上放置的复活节岛船桨或尼日利亚面具。但并非每人都如此,特别是那个希望向成就斐然的父亲努力证明自己的男孩。

迈克尔·洛克菲勒在原始艺术展览开幕之夜刚满19岁,这次展览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强势的父亲享受于新博物馆给他带来的骄傲与快乐,沉浸于那些物件的奇异之美,满足于纽约精英对他投来的羡慕眼神。一种神秘的力量穿越数千英里,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联系起来。难以想象,此后的纳尔逊·洛克菲勒是否会后悔他在第二天给博物馆馆长罗伯特·戈德华特写的信:“昨晚真是个完美之夜——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梦想得以实现。这个博物馆的创立以及由此与你建立的联系是我无限快乐与幸福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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