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本书最初名为Ein moderner Mythus:Von Dingen, die am Himmel gesehen werden(苏黎世、斯图加特,1958),作者题赠“致建筑师Walter Niehus,感谢他促使我写成这本小书”。后来,此书正文后又增加了一篇简短的“附记”,并由R.F.C.Hull译成英文,以现名出版(伦敦、纽约,1959)。现版本在此基础上略有校订。——英编者】
英文第一版序言
当今世界范围内关于飞碟的传言,作为一个问题呈现在心理学者面前,其挑战性源自多个方面。首当其冲的、显然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疑问便是:它们究竟是现实的存在呢,抑或仅仅是幻想的产物?关于这一点,至今尚无确切的答案。假如飞碟是一种真实存在物,那么它们究竟是什么?如果它们仅属于幻想,那么上述的传言又何以能够存在?
关于后一点,作者获得了一个有趣而相当出人意料的发现。1954年,我曾为一家瑞士周刊“Die Weltwoche”撰写了一篇文章。在该文中,尽管我对一大批坚信UFO确实存在的航空专家郑重其事的意见表现了应有的尊重,但总体来说是表达了一种存疑的态度。到了1958年,这篇专访不知怎的突然被全球新闻界发掘出来;于是乎这条“新闻”如同燎原的野火,顷刻间由地球的这一头传到另一头,遍布了整个世界——只可惜它是被扭曲的。他们断章取义地引用我的话,把我说成一个相信飞碟存在的人。我在合众社发表了一则声明,阐述自己的真实意见;然而这一次却不见什么回应:据我所知,除了一家德国报纸之外,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声明。
这件事给予我一个相当有趣的教训——既然报界的举动可以视为全世界意见的某种采样标本(如同盖勒普民意测验一样),那么我们只能得出结论说,那些倾向于肯定UFO存在的新闻是受到欢迎的,而持怀疑态度的新闻则似乎不得人心。相信UFO是真的,这便迎合了大众的心意;倘不相信这一点,便会受到冷落。这种情形给人留下一个印象,即在全世界范围内存在着一种相信飞碟存在、希望它们当真存在的倾向,而新闻界则在无意中助长了这种倾向。除此之外,他们对于该现象并无情感共鸣。
这件引人注目的事实本身,当然令心理学家们备感兴趣。人们为何更乐于看到飞碟的真实存在,而不是相反?在以下的篇幅中,我便尝试回答这一问题。我在行文中舍去了累赘的脚注,只在有限的几处加注,供有兴趣的读者参考。
C. G.荣格
1958年9月
前言
要对当代事件的意义做出正确评断是很困难的,其中,莫大的危险在于我们的判断始终逃不脱主观的局限。故而我完全了解,把自己关于当前某些事件(在我看来它们很具重要性)的个人见解公之于众,说给那些有足够耐心聆听的人们,将要冒着多么大的风险。我这里所指的,就是那些由全球各个角落传到我们耳边的报告,风传着有一种叫做飞碟(Flying Saucers, soucoupes, disks)或“UFO”(Unidentifed Flying Objects,不明飞行物)的圆形物体,在大气的对流层和同温层中倏然穿行来去。这些传言,或者这类物体可能的实际存在与否,在我看来具有如此重大的意义,令我感到不得不发出一点示警的声音,就像从前那一连串对欧洲来说酝酿着致命后果的事件发生的时候一样。我知道,这次和以前一样,我的个人的声音实在太过微弱,不足以传到多数人的耳朵里。论到我的动机,并非仅仅出于自以为是,而是出于我作为一名精神病学家的良心,它驱使我履行自己的责任,让那些肯于倾听我意见的少数人做好准备,以便去迎接那即将发生的、与一个时代临近终了的阶段相符的变故。正如我们在古埃及的历史中所看到的,这些事件乃是占星学上每一个“大月(Platonic month)”即将结束、新的“大月”即将开始时所常见的人类心理波动的外在表现。显然,它们是心灵的优势遗传物(dominants)、原型,或旧时所谓“众神”之整体的星移斗转;作为结果或与之相伴的,便是集体心灵的持久转化。这种转化发端于历史时代的长河,最初在金牛座时代与白羊座时代交替之际显出踪迹,随后又在白羊座时代到双鱼座时代的更嬗时期(后一时代的初期恰逢基督教的兴起)有所表现。如今,我们又面临着春分点即将移入水瓶座的重大转变时期了。
其实,上面的这类想法不仅极为不受欢迎,甚至险险接近于那些专门从事解读世界变革或其他“兆象”的人们蒙翳头脑中所产生的杂乱幻想——可是,我若试图将这一事实向读者隐瞒,那便是愚妄了;我必须去冒这个风险,即使这意味着我好不容易获得的诚实、可靠而且具备科学判断能力的声誉即将毁于一旦。我可以向诸位保证,我在这么做的时候心情决不轻松。坦白地说,我在为所有那些对于此处探讨的事件毫无准备、以致会在事到临头之际因其不可解的性质而惊惶失措的人们担心。就我所知,至今还没有人感到有必要研究并阐明上述可预见的星相学变化可能引起的心理后果;既然如此,我便认定自己有责任在这方面尽一己之力。我自愿承担起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而内心早已知道:凭我的这把“凿子”,可能根本无法在人心的“坚硬磐石”上刻下任何的印痕。
一段时间以前,我曾就所谓“飞碟”的性质发表过一则声明。我所得出的结论与前美国空军UFO调查项目小组负责人爱德华·J.鲁佩尔特(Edward J.Ruppelt)先生的结论完全一致,那就是:人们看到了某种东西,却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对于这些东西,要在头脑中形成任何正确的概念,就算不是完全不可能,也是相当困难的;因为这些东西的活动形态并不像某种实体,倒像是没有重量的缥缈思绪。迄今为止,除了有雷达曾侦测到某些类似物体的情形,尚无任何经得住辩驳的证据能表明UFO的切实存在。我曾与雷达研究领域的一位专家马克思·克内尔(Max Knoll)教授讨论过此类侦测结果的可信度。他的见解并不令人鼓舞。然而,似乎的确存在一些经过确证的事例,在人眼观察到UFO的同时又有雷达波记录显示。我在此要提请读者注意凯伊霍的几部著作,所有这些书都是以官方材料为基础,并着意回避了其他出版物中的各种无稽揣测、天真想法或者明显偏见。
十年以来,UFO真实存在与否,始终是个未解的疑问。尽管这期间持续积累了大量的观测材料,但是并没有形成倾向于任何一方的具有必要明晰度的结论。悬疑的时间越长就越可能说明,这种一望而知的复杂现象,有着某种极其重要的心理成分的参与,并拥有可能的物质基础。这并不奇怪,因为我们所研究的这种表面上的物理现象,一方面以其经常性的显现而闻名,另一方面却以其奇异、未知且着实矛盾的性质而引人注目。
这样的一个对象,较其他任何事物更能勾起来自意识和潜意识的幻想;其中,前者会引发更多推理性的猜测和纯粹的虚构,而后者则提供了与此类撩人遐思的观点如影随形的神话背景。如此一来,便会形成一种状况:一个人哪怕拥有世上最出色的意志,仍然常常既不晓得,亦无从发现究竟是感觉在先而后造成了幻象,还是相反——源自潜意识的幻想以虚影和幻象侵入了意识头脑。过去十年间我所掌握的材料,对两种假说均提供了支持。在第一种情形下,某种客观上真实的物理过程为相伴而来的神话打造了基础;在第二种情形下,是某种原型创造了相应的幻象。除了以上两种因果关系,我们还必须增添第三种可能性,也就是某种“同步的”关系,亦即非因果关系的、意味深长的巧合——自古林克斯(Geulincx)、莱布尼茨(Leibniz)和叔本华(Schopenhauer)时代以降,这个问题始终占据着人类的脑海。这种假说对于原型心理过程的相关现象有着特殊的影响。
作为一名心理学者,我没有资格在UFO切实存在与否的问题上做出任何有用的贡献。我只能对确乎存在的此事的心理层面予以关切,故而在下文中,我所讨论的几乎纯粹是与之相伴的心理现象。
一、作为流言的UFO
那些关于UFO的报告中所讲的事,不仅听来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似乎公然违背了我们关于物质世界的一切基本假定,因此,很自然地,一个人的最初反应便是全然排斥、彻底地否定。我们会说,那肯定只是一些幻觉、幻想和谎言。报告这种事情的人——主要是航空公司的飞行员和地勤人员——他们肯定是脑子出了毛病!更为糟糕的是,这种故事大多数来自美国,那个喜欢夸大其词、钟爱科幻小说的国度。
为了迎合这种自然的反应,我们最初难免会把关于UFO的报告简单地视为一种流言,也就是说,把它看做一种心理产物,并由此推得凭着分析型思维方式足以推得的所有结论。
这样看来,在那些持怀疑论的人们心目中,关于U F O的报告可能就像一个全世界都在传讲的虚构故事,但又和普通的流言不同,它是以幻象作为表现形式的,或者,也许最初它是由幻象而来,现在又因幻象得以维持其生命力。我把这种相对罕见的变体,称之为幻象流言(visionary rumour),它与集体幻象(collective visions)之间存在着密切的亲缘关系。在历史上围困耶路撒冷的十字军战士、一战期间驻扎于蒙斯(Mons)的部队,以及葡萄牙法蒂玛(Fatima)地方那些对教皇无比虔敬的信徒等等,都曾经历集体幻象。除了集体幻象之外,还存在一些有记载的事例,其中一个或多个当事者曾亲眼看见了某些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例如,我曾参加过一次唯灵论者的降神会,在场的五个人当中,有四个都看见灵媒的腹前飘浮着一个好似月亮的物体,而那第五个人就是我。他们向我指示那物体所在的确切位置,并且对于我怎么会毫无所见表示完全无法理解。我还知道另外三个例子,也是有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某物(其中两个例子是二人同时看见,另一个则是一人单独看见);而事后经过证明,此物并不存在。这三个例子当中的两例,就发生在我的直接观察之下。就连那些精神十足健全、对自身感官拥有完全控制力的人,有时也会看见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我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情形。它们很有可能并不像我想得那么罕见。我们通常对“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往往并不再加以查验,所以即使它们实际上并不存在,我们也无从得知。上述可能性相对较小,但是我之所以提到这种情形,是因为在UFO这种非同寻常的事情上,必须把各个方面都考虑周全。
幻象流言与普通流言有着显著的区别。普通流言的散播,只需要大众的好奇心和耸动煽情的炒作就可以了;而幻象流言存在的第一要件,永远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情感。然而,由这种情感的加剧而形成幻象和感官错觉,却是来源于更强的刺激,因此发自更深的源头。
关于UFO传说的最初端倪,发轫于二战最后两年人们在瑞典上空所见的神秘抛射体——这当然被说成是苏联人的作为——还有关于“火焰战机”的报告,所谓“火焰战机”就是与德国上空的盟军轰炸机群相伴出现的光球[Foo是法语词feu(火)的谐音];此后,在美国有人见到了奇异的“飞碟”。由于人们既不可能找到飞碟在地球上的基地,也不能解释它们在物理学上的奇特之处,于是很快引来了有关其地球以外来源的猜测。发展到这一步,这一传言又与二战前夕美国国内爆发的一场心理大恐慌挂起钩来;那场恐慌源自一出由H·G.威尔斯(H.G.Wells)小说改编的广播剧,讲述火星人入侵纽约,造成人类的大溃退,导致车祸无数的故事。显然,该剧恰恰暗合了战争迫在眉睫之际潜伏于人们心中的情绪。
上述流言紧紧抓住外星入侵这个主题,并把UFO解读为来自外太空的智能生物所操纵的机器。那些宇宙飞船看似全无重量的飞行姿态,及其智慧的、有目的性的运动,被归因于外星入侵者们高超的技术知识和能力。由于他们没有给人类带来损害,也克制了任何敌意举动,因此人们便认为他们在地球上的出现乃是好奇心所致,或者是出于航空勘察的需要。另外,人们还发现人类的飞机场和原子设施似乎对他们具有特别的吸引力;于是有人得出结论说,地球人在原子物理学与核裂变方面所取得的危险进展,已经引起了邻近星球居民的某种不安,他们认为有必要从空中对此进行更精确的考察。如此一来,人类便感到自己正在受到来自外太空的监视和侦察。
这些传闻引起了官方的莫大关注,以至美国军方特别成立了一个局,专门来收集、分析和测评一切与此相关的观测结果。法国、意大利、瑞典、英国以及其他一些国家,也有同样的举措。鲁佩尔特的报告公开发表之后的一年里,有关飞碟的媒体报道似乎逐渐有销声匿迹的苗头。显然,这方面的内容已经不再是“新闻”了。不过,人们对UFO的兴趣和目击UFO的次数,实际上或许并没有减少;这一点有事实为证:前不久便有媒体报道,一位美国海军上将曾倡议在全美范围内建立UFO俱乐部,用来收集关于飞碟的报告并对其进行周密的研究。
据传闻中讲,UFO的外观通常呈凸透镜形状,不过也有椭圆形或雪茄形的;它们能发射多种颜色的光芒,或发出金属似的辉光。由静态位置观测,它们的飞行速度可以高达每小时一万英里左右;有些时候,它们的加速过程是如此之快,以至超出了人类生理功能的耐受极限,假如操纵它们的是某种与人类相仿佛的生物,那么其驾驶员必定会在瞬间死于这种加速。在飞行当中,它们急转的角度极为特别,只有毫无重量的物体才做得出这种动作。
UFO的飞行姿态很像昆虫。在飞行当中,它们可以突然悬停在某个令其感兴趣的对象上空,就这样停留很长时间,或是好奇地绕着后者飞,然后又同样突然地急速离开,循着其特有的曲曲折折的飞行轨道去发现新的目标。因此,人们不会把UFO混同于陨星或所谓“逆温层”的反射。据称它们对人类的机场和与核裂变有关的工业设施表现出兴趣,但是这一点并不总能得到证实;因为它们也曾现身于南极地区、撒哈拉地区和喜马拉雅山区。就其偏好来讲,尽管近期报告显示,UFO也在欧洲和远东地区频繁现身,但它们似乎更多地出现在美国。没有人真正了解它们究竟在寻找什么,或者想要观察些什么。我们的飞机似乎激起了它们的好奇心,因为它们常常朝着我们的飞机飞来,或者追踪飞机。不过,它们也有回避飞机的时候。它们的航行看不出有什么系统性。它们的行为表现更像是一些到乡间随兴漫游的观光客,这里看看,那里停停,兴趣变幻不定;过一会儿,又不知为什么突然拔高蹿起,冲上极高的高度,或者在恼火的人类飞行员面前,上演一串串杂技般的飞行动作。有些时候,它们看起来直径足有500码,另外一些时候又似乎只有街头的路灯那么小。还有一些庞大的母飞碟,能从腹内释放或回收多个小飞碟。据说,这些飞碟既有由“人”直接操纵的,也有“无人操纵”,即遥控型的。传闻还说,飞碟中的“人”,身高约有三尺,长相与人相似;但是也有说他们长得全然不像人类的;还有一些报告则描述说,那是一些身高15英尺的巨人。这些生物光临地球的目的,是要谨慎地考察这个星球,并小心回避与人类的一切遭遇;一种更凶险的可能性是,他们在暗中侦察着陆地点,打算将来把在其他星球上面临生存困境的居民安置到这里,对地球实行强制殖民;由于他们对地球的客观条件没有把握,又害怕受到未知的感染,所以暂时不敢直面地球人或者尝试登陆地球,尽管他们拥有的可怕武器足以灭绝地球上的人类;除了拥有技术上的明显优势之外,在智慧和道德方面他们也大大超出地球人,因此从另一方面讲,他们也有能力拯救人类。自然,传闻中也有关于飞碟着陆的故事。飞碟上的生物不仅曾近距离地出现在地球人的视线以内,他们甚至还曾试图掳走地球人。就连凯伊霍这样一位值得信赖的人也告诉我们说,在巴哈马群岛附近海面上,曾有一个由5架飞机组成的空军飞行中队外加一架大型水上飞机,被UFO母飞碟吞入腹内,遭携掠而去。
读着此类报告及其附带的书面证据,令人不由得心惊胆战,汗毛竖立。再考虑到已知的用雷达追踪UFO的可能性,我们就集齐了一部天字第一号“科幻小说”的所有必要成分。每个以自己拥有的健全常识而自豪的人,都会有种公然遭受挑战的感觉。因此,在这里我就不再深入讨论上述传闻所引发的种种尝试性的解释了。
就在我写作本文的同时,又有两篇相关文章几乎同时出现在美国的多家主流报刊上,它们清楚地体现了当前关于UFO问题的认知局面。第一篇文章是关于目睹UFO事件的最新报道,当事人是一名航班飞行员,当时他的飞机正飞往波多黎各,机上载有44名乘客。他正在海面上飞行,忽然看见一个“火球似的物体,冒着发绿的白光”,那东西高速地向他飞来。开始他还以为那是一架喷气式飞机,但很快就看出那是一个非同一般的、未知的物体。为了避免与之冲撞,他将飞机陡然拉升,结果机上乘客纷纷扑跌,彼此相撞。有4人受伤,需要住院治疗。当时,同一航线上距此300英里范围内还有7架飞机在飞行,这些飞机的驾驶员都看见了那个奇异物体。
另外一篇文章题为《美国专家明言飞碟不存在》。国家航空咨询委员会(NACA)主任德莱顿(Dryden)博士在文中明确表态说,UFO根本不存在。德莱顿博士毫不含糊的怀疑论态度令人不由得顿生敬意;他以坚决的态度传达了一些人心里的感受,认为这种荒谬传闻是对人类尊严的一种冒渎。
如果我们稍微闭一闭眼睛,将某些细节略去不看,就可能站到以德莱顿博士为代言人的大多数人所持的理性立场上,把数以千计关于UFO的报告以及随之而来的喧嚣视为一种幻象流言,从而给予其相应的对待。我们可以把这一切现象客观地归结为一批着实令人印象深刻的错误观察和结论,并有主观心理假定投射于其上。
然而,如果说这是一种心理投射(projection)的情形,那就必定存在着造成这种情形的心理病因(psychic cause)。像UFO这样一种影响遍及全世界的东西,你不能说它是纯粹的偶发事件,内中全无意义可言。既然有成千上万的人站出来作证,其背后必有同样广泛的因由背景作为支撑。当这类声明在现实中已然遍地开花,我们就只能据此事实来认定:与其相应的动机,也必定遍布各处。尽管幻象流言可能由各种各样的外在情况所引起,或是由其相伴,但它们却主要建筑在一种无所不在的情感基础之上;具体说来乃是一种普遍见于全人类的心理情境。这种流言的心理基础是一种情感上的不安(emotional tension),其原因来自某种集体性的痛苦或危险,或某种至关重要的心理需求。上述状况无疑存在于今天的世界,鉴于苏联的政策及其至今尚不可预知的后果,全世界现今正笼罩在一种紧张氛围之中。同样,从个人角度讲,只有当一个人遭逢心理上的分裂,即他的意识态度与相对的潜意识内容之间产生了裂隙之时,才会出现诸如此类的离奇信念、幻象、错觉,等等。正因为意识头脑不了解这些潜意识内容,因此面对着一种似乎绝无出路的局面,这些奇异的潜意识内容无法直接被意识头脑整合,但在寻求着一种间接的自我表达,于是便产生了那些出乎意料的、看似无法解释的观点、信念、幻觉、幻象,等等。任何一种不同寻常的自然事件,如流星、彗星、“血雨”、双头牛犊及其他类似的发育异常的案例,都可以被解读为不祥之兆或者上天的凶示;许多人可能在各自独立的情况下,甚至在同一时刻看到某些非现实存在之物。另外,多个个体的联想过程,常常在时间和空间上相互平行共生,其结果就是,不同的人会在同时各自独立地产生同一个新想法。这样的事例在历史上曾经不止一次地发生过。
此外,还有更多由同一集体心因造成相同或相似结果的例子;也就是说,其造成的视觉幻象和诠释完全相同,而且这种事每每发生在那些对此类现象最无准备,也最不可能相信它们的人身上。这个事实给那些目击者的叙述平添了一重特别的可信度:相关报道通常都会强调,该目击者的话无可怀疑,因为此人在大家心目中素来都不是一个想象力活跃或者轻信的人;相反,人们都知道,他具有冷静的判断力和批判的理性态度。恰恰是在此种情形之下,人的潜意识才不得不诉诸于特别激进的手段,以便令其内容得到感知。投射就是这样一种最为生动的手段,潜意识将它的内容推延到某件外物之中,通过外物的反射揭示出先前潜意识中隐而不露的东西。生活中处处可见投射机制在发生作用:在精神病人身上,在迫害意念与幻觉当中,在“只看见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的所谓正常人的身上,还有一种极端情形,那就是在政治宣传当中。
我们说,投射有着不同的域界,其划分依据在于它是仅仅发自个人情境,抑或是发自更深层的集体情境。个人的潜抑(repressions)和我们未能察觉的内容会表现在我们近边的环境和我们的亲友圈子里。而集体内容,比如宗教、哲学、政治和社会冲突,则会选择其相应的投射载体——共济会员、耶稣会信徒、犹太教信徒、资本主义者、布尔什维克主义者、帝国主义者,等等。在当今世界危机重重的局面下,当人们开始感到一切都已危若累卵之际,创制投射的幻想便高高超越了这个世界的组织和势力,转向了天空和星际空间,即往昔执掌着人类命运的众神所居的星座那里。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已经分裂为两半,没有人知道向何处寻求有益的解决之道。就连那些向来想不到宗教问题会成为关乎其自身的大事的那些人,现在也开始就一些根本问题认真地扪心自问了。在这种状况下,如果公众当中从来不问自己任何问题的那一部分人也受到了“异象”的造访,并亲历某种广泛传播的、被一些人真诚信奉而被另一些人斥为荒谬的神话;那些在诚实方面向来无可指摘的目击证人宣称他们“亲眼看见”天上出现了神迹,而他们所经历的奇妙之事是超出人类理解能力的;应该说,这种事情的发生一点都不令人惊讶!
所有这一切报告非常自然地引来了一片要求解释的喧嚷。起初有人试图解释说,UFO是苏联人或美国人的发明,但持这种观点的人很快就落败了。因为UFO那种显然不受重力约束的飞行方式是地球居民闻所未闻的。人类的幻想本已开始构筑飞向太空的登月之梦,这次更是毫不迟疑地假定一些更高层次的智能生物已经懂得了如何克服重力,并且利用星际磁场作为动力源,从而以光的速度穿行于太空。人们臆测说,地球上近期发生的原子爆炸已经引起了这些远远先进于我们的火星或水星居民的注意,他们担心这一举动可能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并最终毁灭我们的地球。由于这种可能将会给相邻星球带来灾难性的威胁,因此那些星球上的居民感到必须监视地球上事情的发展状况,他们太清楚我们笨拙的核试验可能引起怎样的大灾变了。至于UFO为何从来不在地球表面着陆,或者表现出任何与人类交流的意愿,人们说,这些天外来客尽管知识水平大大高于人类,他们对于自己能否受到地球人的欢迎却没有丝毫把握;正因为如此,他们十分小心地避免与人类的任何智能接触。不过,出于他们优秀物种的本性,他们的行为举动均不带恶意,他们不想对地球造成任何损害,只从旁勘察地球人的飞机场和原子设施就足够了。令人不解的是,这些更高级的存在既然对地球的命运表现出炽烈的兴趣,又拥有丰富的语言知识,却为何十年以来一直没能找到某种方式与我们沟通呢?关于这一点,答案始终裹在一团迷雾之中。因此,我们还须寻求另外的解释,比如,某一颗行星现已陷入困境——也许是水源枯竭,也许是氧气散失,或者是居民数量过多——因此正在寻找一个临时落脚点;整个巡回勘察要绝对小心谨慎地进行,尽管事实上这种活动早已在太空中进行成百上千年了。自从二战以来,飞碟的活动大量集中出现,显然标志着计划中的登陆已迫在眉睫。近来,关于外星人不抱恶意的判断已经开始受到了怀疑。还有一些所谓的目击者声称,他们看见U F O降落在地面,从里面走出一些会讲英语(当然如此!)的外星人;这些天外来客有时被描述得十分理想化,宛如关心人类福祉的科技天使,有时又被说成是一群顶着装满智慧的大脑袋的侏儒,还有时被说成是一群遍体长毛、生着尖爪的狐猴样生物,或者是身披甲胄、貌似昆虫的矮小怪物。
甚至还有这样一些“目击证人”,比如亚当斯基先生,他说自己曾乘着一架UFO在几小时内绕着月球转了一圈。他带给我们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尽管月球在运转中始终把荒凉的一面冲着地球,但在它背向我们的那一面却有空气、水、森林和定居点,丝毫不受这种运转方式的影响——就是这个怪胎般的故事,还当真被埃德加·西弗斯(Edgar Sievers)这样一位有教养的好心人轻信并全盘接受下来。
美国人的摄影意识之强是举世闻名的。考虑到这一点,人们不禁惊讶,关于UFO的“真实可靠的”照片怎么会少得可怜,尤其是许多飞碟现身的时间据说长达几小时,与目击者之间的距离也相对较近。我本人恰巧认识一位亲眼见过飞碟的人,那是在危地马拉,他和其他数百人一起目睹了飞碟的真容。他当时随身带着照相机,但在兴奋中完全忘记了要给飞碟拍张照片;尽管那是在白天,飞碟的现身时间长达一小时之久。我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话的真实性。他只是加强了我固有的一个印象,即可能出于某种原因,UFO不是很适于拍照。
正如我们可以看到的,对U F O的观测和解释已经逐渐形成了一个真正的传奇。且不说各家报纸上数以千计的报道和文章,现在与之相关的文献著述也已经自成门类,其中有些是写来骗人的,而另外一些则是严肃认真的。然而,UFO本身却似乎对此无动于衷;最新的观测结果显示,它们依然按既往的方式活动着。话虽如此,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它们已经变成了活的神话。就此我们得到了一个金子般的机会,研究一个传奇是怎样形成的,看看在这个对人类来说艰难而黑暗的时期,一个关于来自地球以外的、“上天”的势力试图介入地球命运的不可思议的故事,是怎样逐步形成的——而恰在此时,人类也在认真考虑进行太空之旅、访问甚至入侵其他星球的可能性。我们这方面想要飞往月球或者火星,而另一方面,太阳系内其他星球,甚至某些恒星上的居民也想飞往我们的星球。至少,我们对自己征服太空的野心是有所了解的,然而如果说地外生物也有同样的意向,则纯属神话臆测,也就是投射。
对危言耸听的爱好、对冒险的热爱、技术上的狂妄和对知识的好奇,这些加在一起,已足以成为人们形成关于未来的诸般幻想的动机,然而人们构织此类幻想的冲动——特别是当上述幻想体现为目击人造航天器这样一种严肃的形式——却发源于一个潜在的因由,即某种危难的境况及其伴生的迫切需要。可以很容易地推测到,地球对于我们人类来说,正变得越来越小,因此人类心怀着逃离这个牢笼的愿望;这里不仅有氢弹的威胁,而且在更深层的意义上,人口数量的惊人增长也是我们面临的一大威胁,令人有理由深深关切。人们一般不愿提起这个问题,或者只乐观地说起未来集约化食品生产的不可估量的潜力,仿佛这是一个被推迟实现的最终解决办法。作为预防措施,印度政府已经在节育宣传方面投入了50万英镑,而苏联人则利用劳动营制度消除令人担心的生育过剩现象。由于高度文明的西方各国已经知道如何使用其他方法来自救,因此最直接的危险并不来自他们,而是来自亚非地区的欠发达民族。至于以不惜任何代价的两次世界大战的方式降低人口数量可否作为解决这一紧迫问题的选择,并不是我们应当在这里讨论的。大自然有许多方法来处置她养活不了的生灵。事实上,人类的生存空间在不断地缩小,有许多民族早已超出了它的最适宜生存的界限。随着膨胀出来的人口的彼此侵犯,大灾难的危险也在相应地增加着。拥挤带来人们的恐惧,恐惧的人们在地球范围内找不到帮助,便把眼光转向了地球之外。
于是,出现了“上天的异兆”,某种更高级的生物,乘坐的是经我们的科技幻想改造而成的宇宙飞船。一种解释性的投射,生发自一种原因远未得到充分了解、故而尚未被意识到的恐惧,其目的在于从各式各样的次级现象中寻索那个原因,无论那现象是如何的不适宜。在上述投射当中,有些是如此显而易见,似乎根本没有必要进行更深入的探究。然而,如果我们希望理解一种甚至有集体幻象相伴的群体流言(mass rumour),我们就绝不能满足于那些过于理性的、表面看来过于明显的动机。像UFO这样一种非同寻常的现象,若能以某种原因加以解释,那么这种原因必定深深地触及了我们存在的根本。在古时候,尽管人们也把它们当成罕有的奇事来观测,但它们充其量只为普通的本地流言提供了谈资而已。
影响遍及全世界的群体流言,注定是我们这个开化的、理性的时代的产物。公元第一个千年将近尾声时,广泛存在着世界即将毁灭的幻想,它源于超自然的玄想,并不需要借助于U F O来给自己披上理性的外衣。上天干预的概念非常符合当时人们的世界观(Weltanschauung)。然而现今的公众意见,恐怕很难苟同于将某种现象诉诸超自然行为的假说,否则的话,肯定早就有无数的教区牧师,在那里宣讲上天发出的警兆了。以我们现代人的世界观,并不认为会发生这一类事情。我们更倾向于考虑到心理障碍和干预的可能性,特别是自从上一次世界大战以来,我们的心理平衡已经越发成问题了。在这方面存在着越来越高的不确定性。就连我们的历史学者们也无法继续使用传统的方法来评价和解释过去几十年来欧洲所经历的发展了,现在必须承认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因素正在以惊人的方式开始拓宽历史编纂学的视野。作为结果,思想界对心理学表现出越来越浓厚的兴趣,这种现象已经招致学术界以及那些不称职的专家们的内心反感。尽管上述圈子对于心理学影响的扩展有着明显的抵触,但意识到自身责任的心理学研究者,却不应该因此而退缩,他们不应该放弃对于像UFO这样的群体现象进行批判的审视;这是因为,UFO报告中显见的不可能性已经向我们的常识提示,对这种现象的解释,极有可能揭出某种心理障碍的存在。
因此,我们应当转而关注这一现象的心理学层面。出于这种目的,我们且对UFO流言的核心陈述做一番简要回顾:人们在地球大气层中看到了某种物体,此物不同于任何已知的气象学现象,并且白天夜晚都有出现;它们不是流星,不是被错认的恒星,不是“逆温现象”,不是云体,不是迁徙的鸟类,不是航空气球,不是火球,当然更不是酒醉或发烧状态下神志昏乱的产物,也不是目击者撒下的弥天大谎。人们通常所见的是一个圆形的物体,呈碟状或球状,发出各种颜色的炽烈的光;也有少数情况,它们呈现出雪茄状或圆柱状,大小各不相同。据报道,这些物体有时无法被肉眼看到,却在雷达屏幕上留下了踪迹。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它们那圆形的形状——潜意识在梦境、幻象等情形当中的创造物,也具有同样的形状。在这种情况下,它们应被视为以视觉形式出现的象征物,代表着某些尚未被纳入意识范围的思想;这些思想只是无形地潜在于人的潜意识领域,只有通过转化为意识的过程才能成为可见的。然而,可见的形状只能约略地体现出潜意识内容的意蕴;实际上,其意蕴的完全体现必须通过放大式解读才可以获得。这样做的结果,不可避免地会造成误读;而消除上述误读的唯一方法,就是遵行所谓的“服从事件”的原则;也就是说,我们需要通过比较不同个体的一系列梦境,从中得到一个具有一致性的、可解读的文本。对梦境的解读原则,也同样可以适用于对流言中形象的解读。
如果我们将此原则用于上面所说的圆形物体上——无论它们是碟状还是球状——我们立刻就会发现,它们的形状类似于任何一名研习深层心理学的学生都熟知的心灵整体性(totality)的象征物,那就是曼荼罗(mandala,梵语词,意为“轮圆”)。这绝对不是作者的新发现,因为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能见到这个圆;它一次次地反复出现,永远具有独立于传统的相同的含义;无论它表现为史前时代的“日轮”,还是魔圈,是炼金术所讲的小宇宙,还是现代吸纳和涵盖了心灵整体性概念的所谓“秩序象征(symbol of order)”;在现代人的心目中,它是“保护性”或是“避邪”的圆。正如我在别处指出过的,多少个世纪以来,曼荼罗已经发展成为一种确定无疑的心灵整体性的象征,正如炼金术的历史所证明的那样。在此,我想引用一个六岁女孩的梦境来说明曼荼罗是如何在现代人身上表现出来的。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幢高大的陌生建筑物的大门口。一个仙女在那儿等着她,并领她进去,走过一条长长的柱廊,来到一个中央大厅,大厅四面都有同样的柱子环抱着。仙女走到大厅中央,在那儿摇身变成一团高高的火焰。三条蛇围着那火焰爬,像是在绕火巡行一般。
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经典的、原型化的儿童期梦境,不仅经常被梦到,而且时常出现在画作当中,没有任何外来的暗示,其目的显然是要避开令人不快或感到困扰的家庭影响,并保持内心的平衡。
曼荼罗包含、庇佑和捍卫着人的心灵整体性,它抗拒外来影响,极力将人内心的对立两面统一起来;就这一点来讲,它同时又是一个鲜明的个性化象征(individuation symbol),即使在中世纪的炼金术理论中也被视为如此。依照柏拉图的世界魂理论加以类推,灵魂的形状应当是圆的;而我们在现代人的梦境中又遇到了同样的象征。这个象征,因其古老而将我们引向神秘的天穹,引向柏拉图的“高高在上的神性世界”,万事万物的“理念(Ideas)”都储存在那里。因此,对于将UFO视为“灵魂”的天真解读,不存在任何排斥因素。自然,它们不能代表我们现代人关于心灵的概念,却在无意间展现了一幅关于潜意识内容的原型或神话性画面,那就是炼金术士们所说的rotundum(圆),它表达的是个人的心灵整体性。我曾将这种自发生成的形象定义为自性(self)的象征。所谓自性不同与自我(ego),它是指同时包括了意识和潜意识的心灵整体。持此观念者不止我一个。早在中世纪,神秘哲学(Hermetic philosophy)已经得出了与此极为相似的结论。这一观念能自发地再现于现代某个和周遭大众一样对此传统一无所知者的脑海,从而证实了它所具有的原型特性。即便那些可能对此有所了解的人也万万想不到,他们的孩子竟会一梦便梦到遥远的神秘哲学。在这个问题上,笼罩着一重最深重、最黑暗的无知,这当然谈不上是神话传统最适当的载体了。
如果把天空中出现的这些圆形发光物视作幻象,我们就难免要将其解读为原型意象。那么它们便是一些在本能基础上不由自主的、自动的投射,和任何其他心理表现或症状一样,我们不能简单地将其斥为毫无意义的纯粹偶然现象而等闲视之。任何一个具备必要的历史和心理学知识的人都晓得,圆形象征物在以往各个时代都扮演过重要的角色;就拿我们所在的文化领域来说,它们不仅是灵魂的象征,同时又是“神的意象”。有句老话说:“神是一个圆,圆心无所不在,圆周无处可寻。”上帝因其全知、全能、无所不在的特性,成了一种最典型的整体性象征,圆满、全备而完美。这种灵光乍现,传统上通常有火与光相伴。因此,以古代标准看来,可以很容易地把UFO视为“神灵”。作为整体性的一种外在表现,它们令人印象深刻:它们的形状是简单的圆,描摹着自性的原型;我们凭经验得知,在对心灵中显然不可调和的对立面加以整合方面,自性发挥着主要的作用,因此最适于用来补偿我们这个时代分裂的心理。在众多原型当中,它的作用显得格外重要,因为它的首要角色是混乱状态下的调整者和秩序维护者,从而令人格尽最大可能保持了统一和完整。是它创造了神——人这样一种人格,也就是原人(Primordial Man或Anthropos)、真人(chên-yên,意为“真正的人或完全人”),是从天上召来火、最后乘着火焰车升天的以利亚(Elijah),而这位以利亚又是弥赛亚的先导,是教条化了的基督形象,也是教条化了的黑德尔(Khidr),即那位“常青者”——这又是一个类同于以利亚的形象:作为安拉的人形化身,他也和以利亚一样在大地上四处漫游。
当前的世界局势,据认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勾起人们对救赎性的超自然事件的期待。如果说,这种期待还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现出来,那只是因为没有谁依然深深扎根于以往世纪的传统当中,以至于认为上天的干预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我们确实已经远离了中世纪对于超自然现象的确信,但是还没有远离到完全抹杀存在于我们历史和心理背景中的超自然期待的程度。然而,在意识层面上,居于支配地位的还是理性启蒙主义,这种观念憎恶一切趋于“玄秘”的倾向。尽管人们尽了极大努力想要“复原”基督教信仰,但是我们已经无法恢复以往那种受局限的世界观,那种为我们相信超自然力的介入留下心灵空间的状态。今天的我们也不可能复活从前那种真挚的基督教信仰,不可能再相信死后的生命,或者相信世界末日已然迫近、届时创世时留下的令人遗憾的错误都将断然终止……尽管人们做出种种相反的保证,但相信此生,相信人类自身力量,却已经成为一种切合实际的,而且目前尚无可辩驳的真理。
这种为绝大多数人所抱持的态度,为投射即潜意识背景的外在体现,提供了无比良好的基础。后者顶着理性主义的批判,凭着恰当的幻象为其提供的伴随和支持,硬是以象征性流言的形式挤上了前台,从而激活了一个素来表达秩序、解救、救赎和完整等意义的原型。一个具有我们这个时代鲜明特色的现象是,原型的外在表现已不同于以往,如今它表现为一个客观物体,一个技术构建物,为的是绕开那令人讨厌的神话式人格化身。任何看似科技产物的东西,在现代人那里都能畅通无阻地被接受。时至今日,太空旅行已经成为一种可能,这就使原本不得人心的关于超自然力介入的观念变得更容易被人接受了。UFO那种看起来仿佛没有重量的样子,自然十分令人费解;不过,我们人类的物理学家们不是也做出了那么多近乎奇迹的发明吗?为什么比我们人类更先进的外星人,就不能发现某种对抗重力的方法,使他们的飞船达到光速,甚至更快呢?
现代的核物理学已经令普通人觉得自己的判断不再可靠了,其程度远远超出物理学家自己的感觉;不久之前还被斥为无稽之谈的东西,转眼间就会成为可能。因而,UFO才能够轻易地被视作物理学家制造的奇迹,进而令人深信不疑。今天的我还能怀着一种疑虑不安的感觉回想起,有一段时间我曾确信凡是比空气重的东西都飞不起来,结果却是得到了一个痛苦的教训。UFO看似真实的性质给人出了一道如此难解的谜题,即便是最聪明的头脑也想不出它的答案;但是另一方面,它们又构筑了一个令人如此印象深刻的神话,使人情不自禁地认为它在99%的程度上是一种精神产物,并相应地以通常的心理解读方式来对待它们。即便真的存在某种未知的物理学现象作为这一神话的外在原因,那未知的现象对于神话本身也不会有丝毫减损,因为我们知道,许多神话都有着气象学现象或其他自然现象作为其伴因,尽管这些现象并不能解释神话。神话主要是潜意识原型的产物,因此是一种需要用心理学解读的象征。对于原始人来说,任何一个物件,哪怕只是一个被扔掉的旧罐头盒,都能在他们心中瞬间唤起关于神性意义的联想。显然,这种效果并非藏在那个罐头盒里,它其实是一种心灵的产物。
二、梦境中的UFO
UFO不仅为人们所见,它们当然还出现在人们的梦境当中。这一点令心理学者们尤其感兴趣,因为这些梦告诉我们,它们是在何种意义上被潜意识所理解的。若想就某物在心灵中的反映勾勒出任何貌似全面的图景,只凭纯粹的思维活动是远远不够的。除了感觉(估价)、知觉(现实感)和直觉(对可能的感知)这三种功能之外,我们还需要潜意识的反应以展现潜意识联想情境。只有凭着这张全景图,才有可能对因外物而呈现的心理状态做出一个全面的判断。纯粹思维方法注定有50%~75%的可能不会带来令人满意的结果。
下面我将借助于具体例子,引述一位受过教育的女士所做的两个梦。这位女士从来没见过UFO,但对这一现象很感兴趣,只是没能在头脑中形成一个确定的画面。她并不了解关于UFO的诸多文献作品,也不知道我对此所持的观点。
第一个梦
我和许多人一起乘公共汽车沿香榭丽舍大道行进。突然,空袭警报响了起来。汽车停下来,所有的乘客都跳下车,转眼间消失在附近的那些房子里,房子的大门在他们身后一扇扇砰然关闭。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我想跑进一所房子,但每一扇带着亮闪闪铜把手的大门都关得严严实实,整条香榭丽舍大街空无一人。我把后背紧贴着一幢房子的外墙,抬头仰望天空:出乎意料的是,我没有看见轰炸机,却看见一个飞碟状物,一个形状像水滴似的金属圆形体。它缓缓地自北向南飞来,我感到自己正在受到监视。一片寂静中,我听见一个女人的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正沿着空旷的香榭丽舍大街的人行道独自走来。那种气氛真是怪异极了。
第二个梦(大约一个月后)
夜晚,我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天上出现了许多星际“飞行器”,每个人都逃走了。这些“飞行器”形状好像庞大的钢铁雪茄。我没有逃。一架“飞行器”注意到了我,斜斜地一直向我飞来。我心想:荣格教授说,人不应当逃跑。于是我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盯着它看。从近处看,它的正面就像一只圆眼睛,一半蓝一半白。
在医院的一间病房里:我的两个上司走了进来,满脸忧虑的样子。他们向我姐姐发问,情况怎么样了。我姐姐答道,由于看那“飞行器”,我的脸全被烧焦了。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他们所说的是我,而且意识到我的头部全裹着绷带,尽管我自己看不到。
对第一个梦的评论
正如梦中一开始的情形所显示的,这个梦描述的是一种群体恐慌,就像空袭警报拉响时那样。一架U F O出现,它的形状如同水滴。一种液态物,它所呈现的样子如同即将滴落的水滴;从这一点,我们能清楚地看出,这架UFO被想象成一种从天而降的液体,就像雨那样。UFO的这种令人称奇的水滴形状,以及上述关于液体的类比,也曾出现在有关文献中。这里指的或许是通常报告中所说的飞碟形状的多变性。这“天降”的液体必定具有神秘的特性,其概念或许类似于炼金术中的aqua permanens(永恒之水),后者在16世纪的炼金术中也被称为“天”,代表着quinta essentia(乙太或第五元素)。这水是炼金术中的deus ex machina(解围之神),奇妙的solutio(溶媒),solutio一词就其意义来说,既指化学溶液,同时也指问题的解决办法。实际上,它就是伟大的法师墨丘利(Mercurius)本人,分解者和结合者(solve et coagula),它是物质和精神上的万灵药,同时又可成为威胁与危险之物,作为aqua coelestis(神性之水)从天而降。
正如炼金术士们所说的“石”并非石头,他们的“哲学”之水也不是水,而是水银,这水银亦非普通的汞元素,而是一种“精气”(pneuma)。它所代表的乃是神秘物质,在炼金术操作过程中由低级的金属转化为灵性形态,通常被人格化地称为filius hermaphroditus(赫马佛洛狄忒斯之子)、filius macrocosmi(外在宇宙之子)等。所谓“哲人之水”是传统上用来改变化学元素的物质,在这一改变过程中,它自身也经历了转化。它又是“救赎之灵”。上述观念起源于上古文献,到中世纪又经过进一步的发展,甚至渗透到了民间故事和童话当中。一份非常古老的文稿(可能来自公元1世纪)中写道,在尼罗河里发现的一块石头当中藏有一个灵。“伸手到你掌心,唤出那个灵。那就是exhydrargyrosis(水银的排出)”。在此后一段将近1700年的漫长时期里,我们有充足的证据来证明这种万物有灵论原型的效力。水银(Mercurius)一方面是一种金属,另一方面则是一种极易挥发的液体,也就是说,它很容易变成气体或精气;这种精气被称为“spiritus Mercurii(墨丘利之灵)”,被视为万灵药、救世主和servator mundi(世界的保护者)。墨丘利是“愈疗的使者”,“给敌对双方带来和平”;作为“不死灵粮”,它拯救造物众生免于疾病和朽坏,正如基督拯救了世人一样。在基督教早期的教父用语中,基督被喻为“涌泉”;同样,炼金术士们亦将墨丘利称为永恒之水、ros Gedeonis(基甸的露水)、vinum ardens(火酒)、mare nostrum(我们的海洋)、sanguis(血液)等。
在许多UFO目击报告中,特别是一些早期的报告中,显然都说到UFO能够突然显现,又同样突然地消失。它们能被雷达测知却不为人眼所见,或者相反,能被人眼所见却不为雷达测知。据称UFO可以随心所欲地隐身,显然肯定是由某种时而可见时而不可见的物质组成。与此最接近的类推结果是,这是一种挥发性液体,由某种不可见的状态经冷凝形成液滴状。展读那些古老的文献,我们依然能感觉到炼金术士们目睹水或水银的蒸发时,对这消失复又重现的奇迹心怀的神奇感:在他们的心目中,此乃“已变成水的灵魂”(赫拉克利特语)在赫耳墨斯神杖的轻触下再化作不可见的精气,并由至高天降下,成为可见形式的过程。潘诺普列斯的佐西摩斯(Zosimos of Panopolis,公元3世纪)曾为我们留下一部宝贵文献,其中就描写了此种变化过程,是发生在一个厨用器皿当中的。守着蒸汽升腾的锅子遐思,这是人类最古老的经验之一——由此而产生的幻想,或许对于UFO的突然消失和突然重现也有所贡献吧。
这个梦中出现的令人意外的水滴形,提示我们将其与炼金术的一个核心概念进行比照,此一概念不仅源于欧洲,而且在印度和2世纪的中国都有其根脉。UFO的奇异性与其心理内容的奇异性相映成趣,而我们若想冒险对UFO现象做出任何阐释,就必得援引上述心理内容作为依据。鉴于UFO现象的离奇本质,我们根本无法指望本着自身熟悉的理性原则对其做出适当的解释。若是借着精神分析方法来探讨这个问题,那就只能把整个UFO事件释为某种性幻想,充其量不过得出结论说,一个受压抑的子宫自天而降。这解释倒和那种把歇斯底里症释为“游离失所的子宫”(νστєρο=womb,子宫)的古代医学观点不谋而合,特别是当女人做了焦虑之梦时更是如此。然而,UFO流言的来源却主要是一些男飞行员,这又如何解释呢?性语言并不见得比任何其他的象征性表达方式更为重要。从根本上讲,这种解释在神话色彩和理性色彩方面,与那些玄想UFO之性质、目的的科技神话并无二致。
梦者具有足够的心理学知识,因此她在第二个梦中意识到了不应该屈服于内心的恐惧而逃跑,正如她情不自禁想地要做的那样。但是潜意识创造出一种情境,把她的这条出路堵死了。于是她便有机会近距离地来观察飞碟。事实证明它是无害的。实际上,那女子无忧无虑的脚步声所暗示的,就是某人对此毫不知情或是毫不惧怕的情形。
对第二个梦的评论
在梦者的叙述中,开头就说到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正常情况下人人都沉浸在梦乡的时刻。和第一个梦里一样,恐慌突然爆发。许多的UFO出现在空中。回顾上文对第一个梦的讨论,在此我们可以说,那个超拔凡尘、半神形象的自性(self)整体已然分裂为多个存在。从神话学意义上讲,这可与多元的神、神—人、神灵或灵魂形成对应。在神秘哲学中,神秘物质有着“一千个名称”,但实质上它是独一的(One and Only,即独一神),这一物质只有经由分裂(multiplicatio,增殖)才能变为多元。炼金术士们着意进行的opus divinum(伟大工程)就是要释放“链锁的灵魂”,也就是说,要解放那分布于造物之中、被造物所囚的创世之精魂,使之恢复原来的归一状态。
从心理学角度看,整体性象征的多元化意味着它分裂成许多独立的单位,成为多个“自性”;那个代表着一神论的“玄秘”物质被分解成多元的次级神灵。站在基督教教义的立场,这种思维流程很容易被解读为最大的异端,只是耶稣基督曾经明明白白地指出“你们是神”,此外,“我们都是神的儿女”这一同样无可置疑的观念也为其提供了支持,两者都预先假定人类与神之间至少存在着潜在的亲缘关系。从心理学角度看,U F O为数众多可能对应着为数众多的人类个体的投射,而象征物的选择(圆形物)则表明投射的内容并不是真实的人本身,而是他们理想化的心灵整体性;不是人从经验中了解到的自己,而是他的整个心灵,其意识内容尚需潜意识内容的补充。尽管我们由研究中了解到一些关于潜意识的情况,这给予我们一些关于潜意识本质的线索,但还远远不够,甚至不足以为其勾勒出一幅假想的图像。仅以其中最大的一个难题为例:时至今日,一些心灵学(parapsychology)经验已然成为无可否认的事实,因此在对心理过程的评价中必须将其纳入考虑范畴。在对待潜意识的问题上,我们已经不能再将其视为一种因果式地依赖于意识的东西了,因为它所拥有的某些特质并不在意识支配之下。它更应被理解为一种自主的、与意识相互作用的独立存在。
因而,为数众多的UFO便是一个整体的多个心理意象在天空中的投射;因为,一方面它们代表着载有能荷的原型,另一方面这些原型作为心理因素尚未得到辨识——其原因是,今天我们的意识当中,不包含那种使我们得以凭之理解心灵整体性之本质的概念范畴。可以说,我们的意识还处于一种过于古老的状态,尚未出现这种类型的统觉(apperceptions),因此相关内容便无法被识别为心理因素。此外,我们素来受到的训练就是,绝不能把此类意象视作心灵固有的形式,而要把它当成心灵以外的、形而上空间里的存在,或者当成历史事实。因此,当原型从时代环境和普遍心理状况中汲取了额外的能荷,却因为上述的原因而无法直接被意识所整合,就只有以自发投射的形式间接地表现出来。这时出现的投射意象从表面上看是一种独立于个体心灵及其本质的实体。换言之,曼荼罗之圆所代表的整体性,摇身变成了由智慧生物所操纵的宇宙飞船。UFO通常的凸透镜形状可能是受到了以下事实的影响:历史证据表明,心灵整体性向来具有某种宇宙亲缘特性——个体心灵被认为来自“上天”的源头,是世界魂的一颗微粒,故而是一个小宇宙,是宏观宇宙的反映。莱布尼茨的单子论(monadology)就是上述观点的一个雄辩例子。宏观宇宙就是我们周围的星光灿烂的世界,在天真的心灵看来,它是一个球体,因此传统上认为我们的灵魂也是一个球体。实际上,天文学中所见的太空充满了星星的集群,即星系,它们大多是凸透镜形状的,与UFO的形状相似。这种形状可能是对近期天文学发现的一种妥协,因为据我所知,在此之前的传统中并没有说灵魂具有凸透镜形状的提法。这里我们看到的,可能是一个旧有传统被新吸纳的知识所改造的例子,原始的观念受到了意识最新获取物的影响,正如现代人梦境中常用汽车、飞机来替代动物和妖怪一样。
然而,必须强调的是,自然或绝对的“知识”也有存在的可能,那便是潜意识心理恰恰巧合于客观事实的时候。这是一个由心灵学的发现而来的问题。“绝对知识”不仅出现在心灵感应、预知等情形下,在生物学上也有出现,比如波特曼(Portmann)所描述的狂犬病病毒对狗和人的不同生理结构的适应;又比如黄蜂对毛虫体内运动神经节的所在位置显然了如指掌,才能准确地将后者麻痹,用以喂养自己的后代;还有信鸽所拥有的方向辨别力、某些鱼类和昆虫所拥有的效能近乎百分之百的发光能力、家鸡和家猫对地震的预警能力,以及我们在共生关系中看到的令人称奇的协作能力。我们还知道,生命过程本身不能单纯地以因果律来解释,而是需要“智能”选择的参与。从这种意义上讲,UFO在形状上可与组成宇宙结构的要素——星系之间形成类同关系,尽管该观点在人类理性头脑看来是极为荒诞不经的。
在这个梦里,通常的凸透镜形状被少见的雪茄形状代替,显然是由旧式飞艇衍化而来。正如心理分析方法会用子宫这一女性“象征”来解释第一个梦里的“水滴”形状,同样,在这个梦里关于阳具形状的性类比直逼人的眼目。人类心理的古久背景与原始语言有着太多的共同点,以至于两者都会把未知的或未能完全理解的东西转换成本能的、习惯形式的思维,如此,弗洛伊德才能归结出所有圆形或中空的形状都具有女性意指,而一切长条形状都具有男性意指的论点,例如螺丝螺母、插座插头等等——当然,这种说法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在上述情况下,人们对性的自然兴趣引发了这些类比,而它们所展现的娱人画面更是自不待言。然而,性并不是煽动此类喻象的唯一因素,另外一个因素就是饥饿,即饮食的欲望。在宗教史上,人除了通过性的途径与众神结合,还通过吃喝的途径达成同一目的。就连性的吸引也成为饮食比喻的对象:当我们喜爱某个女孩时,就会说她“秀色可餐”。语言当中充满了用一种本能来表述另一种本能的比喻,但我们无须由此得出结论说,其中真实的内核永远是“爱欲”或食欲、权力欲等。关键在于每一情形都激活了相关的本能,后者便作为一种必不可少的需求占据了主导地位,从而决定着象征物的选择及其解释。
在这个梦境里,极有可能存在着菲勒斯类比(phallic analogy),它按照这一超级古老的象征的含义,赋予UFO某种“具有赋生能力的”、“使多产的”,并且(在最为宽泛的意义上)“有穿透力的”特质。古时候,人们用性行为来喻指那种被神“穿透”或者说“接纳”神的体验。不过,如果仅只因为一个比喻就把真正的宗教经验解读为“潜抑的”性幻想,则是一种极大的误解。宝剑、枪矛或箭矢也可以表达“穿透”的意义。
梦者并没有因为UFO的可怕样子而逃开,甚至当她看见它径直飞向自己时,也没有跑。在这次面对面的遭遇中,原来的圆形或凸透镜形状又以“圆眼睛”的形式得以再现。这个意象与传统的“上帝之眼”意象形成了对应,上帝的眼目无所不见,检点人心,揭示真相,无情地看穿心灵的每个角落。它反映着人对自身存在的整个现实的洞悉。
这只眼是半蓝半白的。这对应着天空的色彩,是纯净的蓝天和为其提供遮蔽的白云的颜色。自性作为心灵的整体乃是对立因素的结合体。如果没有阴影,就连自性也称不上真实。它永远由两面构成,一面明亮另一面幽暗,就像《圣经·旧约》中所体现的前基督教时代的上帝概念,这一概念较之至善论(Summum Bonum)更切合于宗教经验的实际情况(《启示录》14:7),因为后者仅立足于一个三段论式推理(privatio boni,善的缺乏),故而其根基并不稳固。就连深受基督教思想浸染的雅各布·伯麦(Jacob Boehme)也无法回避这一洞见,并在他的《有关灵魂的四十个问题》中,对此进行了雄辩的表述。
UFO的水滴形状暗示着它是某种液态物质,类似于“水”的东西,后来这个意象又让位于圆形结构的意象,后者不仅有视物能力,即发光能力(古老的观念认为,“光”等同于“看”),还散发出灼人的热力。这令人立即联想到摩西见过上帝之后脸上发出的凡人无法忍受的荣光,想到“我们中间谁能与永火同住呢?”(《以赛亚书》33:14),又想到耶稣的话:“靠近我的就是靠近火”。
如今拥有这种经验的人多半会急忙去找医生或心理学家,而不是到神学家那里去寻求帮助。我本人就不止一次地遇到过,那些被自己的梦或幻象惊吓到的人跑来向我咨询。他们把这看做是精神疾病的症状,有可能是发疯的先兆;然而事实上却是“神的托梦”,即真实而真正的宗教体验,与没有准备的、无知的、怀着深刻偏见的头脑之间所发生的抵触。在这件事上,今天的人们并无选择的余地:任何不寻常的事情都只能被归之于病态,因为人们心目中被奉为“终极真理”的,乃是“统计平均值”这种抽象概念,而不是现实。由于人们对狭隘的思维能力和偏颇理性的推崇,一切价值感都遭到压抑。难怪我们的患者在梦中经历了与UFO的遭遇之后,会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脸被灼伤。这种事情如今并不足奇。
第二个梦不同于第一个梦的地方在于,它表现出梦者与UFO的内在关系。UFO在众人当中特别注意到了她,不仅向她转过探寻之眼,又以奇异的热力照射她,这热力就是她自身内在易感性的同义词。火在象征意义上等同于某种极为强烈的情感,在此例中这种情感十分意外地临到她心头。尽管她有许多理由对UFO感到害怕,但是她依然坚持站在那里,仿佛它实质上于人无害似的;可是现在她却被迫认识到,它是能够发出致命热力的,而这种叙述在关于UFO的记载中经常见到。这热力乃是她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情感的投射——尽管这情感已经强烈到了产生实际效应的程度,却依然没有得到识别。甚至她的面部表情都已经因此而发生了改变(被灼伤)。这不仅令我们想到摩西脸上的变化,还有圣人克劳斯兄弟(Brother Klaus)在令人惊骇的幻象中见到上帝之后所发生的变化。它指向某种“不可磨灭”的经验,其痕迹在他人眼里始终可辨,因为它已经给经历者的整个人格带来了明显的变化。当然,在心理学意义上,这样的事件只是预示着潜在的变化;它必须首先接受意识的整合。正因为如此,克劳斯兄弟才感觉到有必要花费许多年头进行枯燥的学习和冥想,直到最后他成功地认识到,自己所经历的可怕幻象实际上是圣三一(Holy Trinity)向他显现的异象,这与那个时代的精神是一致的。通过这种方式,他把上述经验转化为经过整合的、对他具有理智和道德约束力的意识内容。同样的工作尚有待于我们的梦者去完成,或许所有那些目睹过UFO、梦中见到过UFO或传播过这方面流言的人,都应包括在此列。
神性的象征恰巧重合于自性的象征:那些看似代表着心灵整体性的心理经验,在另一方面则表现着“神”的观念。这并非断言此二者形而上的同一性,而只是从经验主义角度指出代表它们的意象的一致性,这些意象都发源于人类的心灵,正如我们此处分析的这个梦所表明的那样。至于这些意象相似性的形而上前提究竟是什么,这和所有超验的东西一样,都已超出了人类所能了解的范围。
天空中孤零零的“上帝之眼”,是潜意识所提供的对于UFO的解读,这一母题亦可在古埃及神话中发现,就是“霍鲁斯(Horus)之眼”——霍鲁斯神靠着它治好了其父奥西里斯(Osiris)被仇敌塞特(Set)害得半瞎的眼睛。这独一的“上帝之眼”也曾出现在基督教典籍的插图中。
在研究集体潜意识产物的过程中,凡举明白无误地表现出神话特质的意象,我们都必须对其象征语境加以仔细考查。它们是心灵及其结构天生固有的语言,并且,就其基本形式来说,绝对不是个人后天习得的。人类心灵尽管具有出色的学习和意识能力,但是也和动物心灵一样,是一种自然现象,心灵植根于物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带着其固有的特定形式,从而构成了该物种的特有传承。意志、意愿和一切个人的差异性都是后天习得的;它们之所以存在,靠的是已然由纯粹本能中获得自我解放的意识。凡是在原型形成方面存在问题之处,人格试图对此进行解释的努力就会引我们走上歧路。另一方面,比较符号学(comparative symbology)方法不仅从科学立场上被证明颇有成效,而且在实践中也令更深入的理解成为可能。符号学的或曰“放大的”方法所创造的结果,最初看起来像是将其回译为原始语言似的。实际上,假如这种在潜意识帮助下的理解活动只是纯粹智力上的锻炼,而不是一种调动我们全部能力的活动,那么它的确会成为上述的“回译”。换言之,原型除了它正式的表现形式之外,还拥有一种神秘性质,一种在实践中十分高效的情感价值。一个人或许意识不到这种价值,因为它有可能被潜抑;但潜抑会带来神经失调的后果,因为被潜抑的影响依然存在,只是通过某些不适当的路径为自身寻到了另一条发泄渠道而已。
正如这个梦中清楚表现的,UFO来自于潜意识背景,而潜意识背景一贯地通过神秘意念和意象来进行自我表达。正是这些神秘意念和意象为这个奇异现象提供了解读,使之显示出重要性——之所以说它重要,不仅仅是因为这勾起了与比较心理学发现相关联的朦胧的历史记忆,而且是因为这其中有实实在在的情感过程在发挥着作用。
当今时代,人们出于科技原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关注头顶的天空。对于飞行员们来说就更是如此,他们的眼光一方面要盯着面前复杂的操纵设备,另一方面要涵盖前方的一片茫茫浩天。他的意识片面地专注于那些需要最认真观察的驾驶细节,而在意识的后台,他的潜意识则努力地在填充那片无边无际的虚空。他所受到的训练和他的常识都妨碍他注意到自己内心为补偿那片空虚及高高飞行在大地之上的孤独感而悄然升起并变成可见形式的一切。上述环境为自发心理现象的发生提供了理想的条件;每个曾经在沙漠、海洋、深山或原始森林的孤独、寂静和空虚环境下生活过足够长时间的人都会了解这一点。理性主义和厌倦感从根本上说是城市居民所特有的对于刺激的过分嗜好的产物。城市居民追求人为的感官刺激,借以逃避内心的厌倦感;寂寞的隐者不追求这些,反倒无可奈何地深受其扰。
我们从苦行僧和隐修者的生活中得知,无论他们愿不愿意,也无须来自意识的任何协助,自发心理现象都会由其内心升起,以补偿他们的生理需求:神秘幻想的意象、幻象和幻觉,其中有些可能被给予正面的评价,也有些可能被给予负面的评价。那些得到正面评价的,来源于人们感到属于灵性的潜意识范畴,另一些则显然来源于人们再熟悉不过的本能领域,那里有丰盛的佳肴、满壶的美酒,有无上的美味安抚着他们的饥肠,有美艳撩人的尤物屈服于他们久被压抑的性欲,有巨额财富和世俗的权势降临于他们,替代了现实中的清贫和默默无闻,更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嚣和音乐,为那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和孤独平添了一抹生动。尽管我们可以方便地说这些意象是发自潜抑的欲望,并以这种方式来解读幻想的投射,但这却无法用来解释那些得到正面评价的意象,因为后者与潜抑的欲望并不相符,而是对应于某种完全自觉的欲望,故而无法形成投射。只有当心理内容与自我人格的关联未被认知的时候,才有可能以投射的方式表现出来。出于这个原因,上述的欲望假说只能被抛弃。
隐者所追求的是一种灵性经验,并为此目的而压抑自身的凡俗一面。自然,受到触犯的本能世界会以不体面的投射对此做出反抗;然而他们的精神领域也同样以正面性的投射对此做出响应——这种情形,按我们的科学思维方式来说是大大出乎意料的。因为他们的精神领域从未受到丝毫忽视;相反,他们通过祈祷、沉思及其他精神活动而竭尽所能地滋养其灵性。故而,按照我们的假说,这一方面理应不需要什么补偿;那种一味压抑肉体的片面性已然在本能的狂野反抗中得到了补偿。不过,表现为神秘意象的正面性投射,它的自发出现在经历者看来是一种神恩,被视为神性的启示,而这些幻象的内容也的确具有上述的特点。从心理学角度讲,这些幻象与被忽视的本能所产生的幻象在功能上是完全一致的,尽管圣人们不遗余力地塑造自身的灵性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他们不曾压抑灵性,因此在这方面并不需要补偿。
面对上述困境,如果我们依然坚持已经证实的补偿理论,那么我们就将被迫做出以下的矛盾结论:尽管表面上相反,但隐者在灵性上实则处于亏欠状态,需要适当的补偿。正如生理上的饥渴被美味大餐所满足(至少在比喻的意义上如此),同样,灵魂的饥渴也因充满神秘意象的幻象而获得饱足。然而,令人难懂的是,隐者的灵魂为何会感到“饥渴”?他付出一生来追求的panis supersubstantialis(灵粮),已经足够令他饱足了,除此之外他还能随时随地由教会的恩具中得益。那么,他又怎么会有所缺乏呢?尽管他拥有这一切,但事实上,他仍然没有得到足够的营养,他那难以填满的欲壑依旧张着大口。显然,他现在所缺乏的是真实而直接的灵性现实经验,无论这经验如何体现出来——是相对具体还是较富于象征性,都无关紧要。无论如何,他所期待的绝非任何尘俗的现实可触之物,而是崇高的、不可触及的灵性幻象。这种经验本身就是对传统形式之贫瘠空洞的一种补偿,因而会受到隐者本人的至高推崇。一种神秘意象确确实实地显现于他眼前了,这意象并非出自他自己的创造,其真确性、现实感(因它确是在他身上“上演”着)与那被忽视的本能所编织的幻觉毫无二致;然而,前者因这种现实性和自发性而被他渴望,后者(感官幻觉)却因同样的原因而遭到他的厌弃。只要神秘内容能够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利用传统的形式,那么它就没有原因导致焦虑。然而一旦它们违背古道,表现出某种非同寻常的、令人不快的状貌,此事的性质就变得令人痛苦地暧昧起来。这时,这位圣人便开始怀疑它们是否和感官的幻觉一样虚妄。事实上,甚至可能出现原本被视为神启的幻象最终被斥为魔鬼的诱惑这种情况。在这一点上,辨别标准是简单而绝对传统的,不像辨别真实的和幻想中的大餐那样,只看其现实与否。幻象,正如它的神秘内容一样,是一种心理现象。在这个领域里,精神对精神形成回应;而在禁食过程中,回应身体对食物需求的乃是幻觉,而不是一顿真正的大餐。如果说第一种情形是用现金付账,那么第二种情形就是用空头支票付账了。前者是令人满意的解决方式,而后者显然不是。
不过,上述两种情况在现象结构上是完全一样的。生理饥渴需要真正的饭菜加以满足,灵性的饥渴则需要神秘的内容加以满足。这些内容具有原型的本质,总是以自然的启示方式形成自我表达;因为基督教象征和其他任何宗教观念一样,都建筑在可以一直回溯到远古时代的原型模式之上。这些象征的“整体性”特点,包纳着人类的所有兴趣和本能,故而保证了原型的神圣性。正是出于这种原因,我们在比较宗教学研究当中,总会发现宗教和灵性方面的东西与性、饥饿、侵略、权力等内容相互关联。宗教象征的一个特别丰富的来源,是某一特定时代或文化情境下最受重视的本能,或者是最受个人关注的本能。有些人群把食欲看得重于性欲;也有相反的情况。我们的文化所关注的重点并不在于食物禁忌,而是更多地在于性的约束。现代社会中,这个问题已发展到如此地步,以至于性的禁忌扮演着一个受伤神祇的角色,在人类活动的方方面面寻求着报复,其中也包括心理学领域,其表现就是把“精神”简化为性压抑的学术倾向。
然而,我们应该严肃地看待以性语言对象征进行的片面解读。如果人类对精神目标的追求不是一种真正的本能,而只是特定社会发展的结果,那么本着性原则的解读便是再恰当不过、也最容易为理性所接受的。然而,即便我们承认对完全性和整体性的追求具有真正本能的特性,并以此作为我们进行阐释的主要依据,性本能和对整体性的追求之间存在密切关联这一事实却依然存在。除宗教期待之外,没有什么比性更能对现代人构成自觉的、个人化的挑战。也有人可以发自内心地说,他本人更多地受着权力本能的控制。此事应取决于每个人的天性及其主观倾向。唯有一点无可置疑,那就是,在当代人意识中,人类基本本能当中最重要的追求整体性的宗教本能扮演着最不显眼的角色,究其原因,正如历史所显示的,在于它能够通过持续的倒退,以最大的努力挣脱与其他两种本能的关联,从而免受它们的沾染。这些可以诉诸于人所共知的普通日常现实,但朝向不圣洁的本能为证明其存在却要求更加高度分化的意识、深思、自省、责任感以及林林总总的其他品质。因此,此种本能并不为那些相对说来潜意识化的、受自然冲动驱使的人所接受,这样的人受限于自己熟悉的世界,固守于那些庸常的、明显的、可能的、在集体意义上有效的东西,他们的座右铭是:“思索太难了,所以不如听从群体的判断!”任何看起来复杂、不寻常、令人迷惑并且成问题的事物如果能被化简为平凡而普通的,都会令他们感到极大的宽慰,特别是当其答案显得惊人的简单,并且有些可笑的时候。最方便的解释总是性本能和权力本能,而把一切都化简归因于这两种显性基因的做法,令理性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们获得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满足感:他们借此漂亮地甩掉了一个令他们在思维上和道德上很不舒服的难题,此外还能享受到一种完成了一件有用的启蒙工作的成就感,这种启蒙将使个人从不必要的道德及社会责任下解脱出来。于是乎,他们就可以摆出一副有恩于全人类的姿态了。然而,细加考察之下,情况却与此大相径庭:个人被免除了一项困难的、看似无法解决的任务,而这却导致更危险的压抑,性的压抑被理性主义或毁伤灵魂的玩世不恭所替代,而权力本能则被推向某种社会性质的理想。这种情形与追求整体性的目标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因前者的初衷乃是将个人从其他两种本能的强迫作用下解放出来。他面前的任务带着未被使用的所有能量又兜转回来,将那向来妨碍人向更高层次发展的本能强化到了几乎病态的程度。无论如何,它总是带着我们这时代所特有的令人神经紧张的效果,故而从一般意义上说,当前在个人层面和世界层面上的分裂格局主要应归咎于此。我们只是不肯承认阴影的存在,这才导致“右手不知道左手在做什么”的局面。
天主教会虽然把性罪错视为一种“可饶恕”的轻罪,但它正确地审时度势,因而在实践中始终把性作为头号敌人严加防范,从各个幽微的角落对其进行侦测。如此便创造出一种对性的敏锐意识,这对于灵性薄弱者固然有害,而对于灵性强健者却可促进其深思,拓展其意识领域。天主教会讲究浮华排场,多为清教徒所诟病,而这种排场的意图显然在于显示灵性的威权,令其在自然的权力本能面前得以高扬。以果效而论,此举的威力大过最雄辩的逻辑论证;逻辑家是没有人乐意跟从的。从人类总体来看,能由深思中学习的人只占极小的比例;其他所有知识的传达,全靠可见例证的暗示力。
一段题外话之后,我们还是言归正传,继续讨论从性角度解读象征的问题。如果我们试图定义那拯救、疗治并创造整体性的宗教体验的心理结构,以下似乎就是我们所能发现的最简单的公式:在宗教体验中,人面对面地遇到了一个在心理意义上不可抗拒的他者。关于这种力量的存在,我们只能臆断,却拿不出任何现实的或逻辑上的证据。它披着一层心理伪装降临于人心。我们不能说它是纯粹灵性的,那样的话,我们的经验会立即跳出来迫使我们收回这种判断,因为幻象往往根据我们个人的心理特性而以性或其他非灵性冲动的形式表现出来。只有某种不可抗拒的东西,无论其表现形式如何,才能对整个人构成挑战,并迫使其作为一个整体而做出反应。我们无法证明此类事情在发生或者肯定发生,也没有证据表明它们是超乎心理范畴之物,因为关于它们的所有证词完全建筑在个人的叙述和表白之上。在我们当今这个崇尚唯物论和统计数字的时代,这一点听来仿佛是对宗教体验的一种谴责了。结果,普通人的头脑所选择的避难所不是无信仰就是轻信,因为在他们看来,心灵不过是一缕可怜的雾气而已。这里只有两种选择:或者存在无可辩驳的事实,或者这个他者仅只是受到压抑的性或受到过度补偿的自卑情结所引起的幻象。作为这种认知的反动,我极力主张承认心灵自有其独特的现实。尽管人类在有机化学方面已有了大幅进展,但我们还远未达到能将意识作为一种生物化学过程来解释的程度。相反,我们不得不承认,化学法则甚至无法解释食物同化的选择性过程,更不必说解释生物机体的自我调节和自我存续了。无论心灵的现实性如何,它似乎重合于生命现实,同时又与统辖无机世界的客观规律相联系。因为心灵还具有另一种不为我们大多数人认可的属性,也就是那种令空间和时间相对化的、目前已成为深入的心灵学研究对象的独特因素。
自从人们由经验而发现了潜意识的存在,心灵及其内在活动已经成为自然的事实,而不再被认为是一种主观意见——如果它们生发于反复无常、无根无据的意识,则必定属于主观意见无疑。不过,据我们所知,尽管意识具有千变万化的活动性,它的基础却是相对静态的,或者至少可以说是高度保守的本能及其特定表现形式——原型。这一背景世界已被证明是意识的对立面,后者由于其活动性(学习能力)而经常处于失去根基的危险之下。正是出于上述原因,人类从远古时代起便感到举行各种仪式的必要性,以便通过这种方式来寻求潜意识的合作。在原始社会里,没有人会无视神灵的影响而自作主张,人们心里总是装着众神、精灵、命运、时间和地点的神奇特质,恰当地承认人自己的意志只是总体情境中一个微小的组成部分。原始人的行为具有一种“整体性”的特点,这是文明人总想抛弃掉的,仿佛它是个不必要的累赘。没有它似乎也照样诸事顺利。
这种态度的一大优势在于,它发展了有辨别能力的意识,但它也同样存在着一大缺点,那就是令人原有的整体性分裂为各自独立、彼此冲突的多项功能。这一损失在现代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来,并为人所感知。在此我只需提起尼采(Nietzsche)那充满酒神精神的“突破”体验,以及德国哲学中那股以路德维希·克拉格斯(Ludwig Klages)的著作《作为灵魂之反动的精神》(Der Geist als Widersacher der Seele)作为显在标志的潮流。通过上述分裂过程,意识的某一功能得到高度分化,从而能够脱离其他功能的控制,以至获得了某种自主性,构筑起一个属于它自己的世界,其他功能只有在服从于该主要功能的条件下才能获准进入这个世界。这样一来,意识便失去了自身的平衡:如果智力占据了支配地位,那么情感的价值判断力便遭到削弱,反之亦然。另外,如果感觉占据了支配地位,直觉这种对有形事实最不加留意的功能就会受到阻碍;反之,一个拥有过多直觉的人则会生活在一个充满未经验证的可能性的世界里。这种发展所带来的一个有用结果就是专门化,但它也同样助长了令人不快的片面性。
正是这种片面的特性使得我们仅从一个角度来看待问题,一旦有可能,还要把它们简化为单一的原理。在心理学上,这种态度不可避免地会导致按照某种特定的偏见来解释问题的倾向。例如,在明显外倾论中,研究心灵整体时会追溯到环境的影响,而在内倾论中,追溯的方向则是朝向身心两方面的遗传禀赋以及与其相伴的智力和情感因素。两种解释都倾向于把人的精神结构当成一架机器来对待。任何人若试图不偏不倚地公平对待这两种论调,就会被斥为蒙昧主义。然而,在实践中应当对这两者兼而用之,即使这最终会导致一系列自相矛盾的说法。因此,为避免解释原则的多重性,一个容易识别的基本本能就会压倒其他本能而占据主导地位。尼采将其全部理论都建筑在权力本能之上;快乐及其挫折则是弗洛伊德学说的根基所在。在尼采那里,潜意识还作为某种具有一定重要性的因素而被感知;而到了弗洛伊德的理论中,潜意识成了一个sine qua non(必要条件),然而它从未蜕去作为次要之物的特性,并且“只不过”是潜抑所带来的结果;而阿德勒(Adler)的视野则局限于主观的“声望(prestige)”心理学,在这里潜意识作为一种可能的决定性因素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弗洛伊德心理分析传承到第二代,也遭逢了同样的命运。由弗洛伊德本人所开启的通向潜意识心理学的重要开端,到俄狄浦斯情结这一个原型便戛然而止,再也没能得到其学生后辈当中治学更缜密者的进一步发展。
在乱伦情结中,性本能的迹象是如此昭然若揭,以至于受哲学所限的智力头脑足可满足于这一结论。阿德勒的主观权力意志也同样如此。两种观点都钻进了某一种本能前提的牛角尖,而没有为对方留下空间,把我们撂在了片段解释的专家式死胡同里。另一方面,由于弗洛伊德的开拓性工作,产生了记述完备的精神现象学历史,而这令我们得以从全局的角度来纵观人类心灵。心灵的自我表达并不仅仅限于个人人格的主观层面,超乎这个层面的还有集体心理现象,对于后者,弗洛伊德也有所察觉,至少在原则上如此,正如他的“超我(superego)”概念所显示的。目下的情况是,方法和理论还都掌握在精神病医生手中——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得太久了——他们所关注的自然只是个体及其迫在眉睫的个人问题。涵盖史学研究的对基本原理的研究当然不是他们的本行,而且他们所受的科学训练和实际工作对其了解心理学的基本知识也无甚助益。出于这个原因,弗洛伊德认为自己必须跳过比较心理学这个显然是令人厌倦的梯级,继续向主要凭推测的、极不确定的史前人类心理领域推进。在这一过程中,他失去了脚下的坚实地面,因为他不愿受教于人种学家和历史学家的发现,而是把自己在诊疗过程中由现代神经症患者身上获得的洞见,直接转移到原始心理学这个广阔的领域。他没有足够地注意到一个事实,即在某种情况下会发生重点的转换,其他的心灵优势遗传物(dominants)开始发挥作用。弗洛伊德学派局限于俄狄浦斯母题,即乱伦原型,因此他们的观点始终以性为主。他们认识不到俄狄浦斯情结是仅限于男性的,而且性并非心理过程中唯一可能起作用的优势遗传物;至于乱伦,由于其中包含着宗教本能,因此远远不只是后者的原因,而是它的一种表现。在此我且不提自己在这方面的努力,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我的理论始终像“七印之书”一样属于不敢轻易碰触的东西。
然而,性假说却有着相当令人信服的力量,因为它恰恰契合于心灵的主要本能之一。权力假说也是如此,它同样诉诸本能,后者作为一种特征不仅表现在个人身上,而且表现在政治和社会运动之中。我们在上述两种立场之间找不到调和点,除非承认自性(self)同时包纳个体和社会的独特本质。经验告诉我们,原型具有“逾越性”;它们有时能表现得仿佛既属于社会又属于个人;因此其效能是神秘而有感染力的(感性化的人才能以情感动别人)。在某些情况下,这种逾越性也能制造出意味深长的巧合,即因果性的同步现象,莱恩的ESP实验结果便是一例。
本能是生命整体性的一部分;它们关联且从属于这个整体。各种本能作为单独存在的释放会导致混乱和虚无主义,因为这种释放打破了个人的统一完整性,从而造成了个人的毁灭。心理治疗的任务——如果被正确理解——应当是对上述整体性的保持或重建。教育的目的不可能是制造理性主义者、唯物主义者、专家、技师等等诸如此类的人,这些人还未意识到自身的来源,就被猛然推入现在,为社会的迷惘和分裂状态平添了一份助力。出于同样的原因,任何心理治疗如果局限于单一方面,都不能达到令人满意的结果。然而上述行为的诱惑力是如此之大,在节奏匆促的现代文明社会里,本能失落的危险又是如此充满威胁,因此我们对于本能的每个表现都必须保持严密关注,因为它是整体性的一部分,对于人的心理平衡可谓至关重要。
鉴于以上原因,UFO在性方面的意义值得我们关注,因为它表明这一现象的结构当中也有性这种极为有力的本能的参与。在上文所述的一个梦中,我们谈到了一个女性象征的出现,而在另一个梦中,又有男性象征出现,它们分别与相关报告中提及的凸透镜形状飞碟和雪茄形状飞碟一致,这恐怕不是一种巧合,因为凡成双成对的事物,只要一个出现了,我们就自然期待着看到另一个。
幻象是一种象征,它不仅仅由思维的原型形式构成,还包含着本能因素,这样它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自称为一种“现实”了。它不仅具有“历史性”,还具有时事性和能动性。因而,它不仅能激发人的自觉的科技幻想和哲学思辨,而且能潜入他的内心,触及他的“动物性”本质。我们料想中的真正的象征正是如此;它必须能够作用于整体的人,并能表达整体的人。无论在这个问题上性解释是多么不尽如人意,但它所做出的贡献却不容忽视,必须给予适当的考虑。
同样地,权力本能也在两个梦中均有表达;梦者出现在一个独特的情境当中,她被单独挑中,确被“拣选”出来,就像面部被圣火烧到的人那样。上述两种解释,就其声称的排他性而言,均为突出本能的表现而泯除了梦的象征意义和个人因素。在本能不可抗拒的力量面前,个人的虚弱再一次得到证实。对于尚未认识到这一事实的任何人来说,此类解释当然显得新奇而令人印象深刻。但我们的梦者并不属于天真无知的类型,在她看来,以这种方式把这个梦打发掉是没有意义的。相反,她是一位晓得个人的泯灭意味着什么的现代人。令人麻痹的虚无感和失落感借着这些梦得到了补偿:众人当中唯有她顶住了恐慌,并识别出了它的起因。那超自然之物指向的目标是她,并在她身上留下了它力量的可见痕迹。她被从众人中区别出来,成为“选民”。只有当纯粹功能性的存在所带来的自卑感和无谓感对人格形成了扼杀的威胁时,潜意识的这一姿态才自然有了实用的意义。
这件事情可以作为今日弥漫于有思想的人群中的焦虑和不安全感的一个范例,同时也揭示出潜意识的补偿力量。
第三个梦
这是一位42岁的女性患者记录下来的,是她本人六年前所做的一个较长的梦的片段。那时候她根本没听说过飞碟这类东西。在梦中:
她站在一座花园里,突然听到头顶传来发动机的嗡嗡声。她坐在花园的墙上,抬头看发生了什么。天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金属物,并且绕着她飞:那是一只巨大的飞行蜘蛛,通体用金属制成,眼睛又大又黑。它呈圆形,是一种独特的新型飞机。一个庄重的声音从飞蛛体侧发出,洪亮而清晰;那是一篇祷词,意在训诫和警告所有人,包括地球上的人和飞蛛内部的生物。祷词的主要内容是:“请引领我们下降,让我们在低处(得平安)……请携我们扶摇直上!”和花园毗邻的是一座行政大厦,那里正在做出某些国际决策。那飞蛛降到不可思议的高度,沿着大厦的窗口飞行,显然是为了让它的声音影响到里面的人,向他们指出和平之路,也就是通向隐秘的内心世界之路。他们应当做出和解的决策。花园里除她之外还有一些旁观者。她觉得有点尴尬,因为自己衣着不整。
对第三个梦的评论
在之前的那一部分梦中,梦者的床紧靠着花园的墙。于是,梦中她就睡在露天,完全暴露于大自然的影响之下,这里的“大自然”在心理学上意味着非个人化的集体潜意识,由于它与我们所处的自然环境形成了对应,因此总是投射于自然之上。墙代表着一道分隔梦者的周遭世界和较远处世界(行政大厦)的屏障。一个圆形金属物出现了,被梦者描绘成一只飞行蜘蛛。这一描述很切合UFO的情况。该金属物被称作“蜘蛛”,这令我们想起那种把U F O说成某种身披泛着金属光泽甲壳的外星昆虫的假说。它们近似于我们地球上的昆虫,后者的几丁质甲壳外观上也很像金属。每个UFO都被视为单独的昆虫个体,而不是一群。我得承认,我自己在阅读大量飞碟报告的时候,也不由得想到U F O的独特活动方式真的很像某些昆虫。对于善推测的头脑来说,世上没有任何不可能的事,其观念基础就是,大自然在别样的条件下能够以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方式进行自我表达;比如,若环境合适,进化的结果就可能不是会发光的昆虫,而是某种“抗地心引力”的生物。无论如何,我们在科技方面的想象力总是远远落后于大自然。我们经验范围内的一切都受引力定律所辖,只有一个重大的例外:那就是人的心灵。我们由经验中感知,心灵本身是无重量的。就我们的知识范畴而言,心灵“实体”和引力之间风马牛不相及。二者似乎有着原则性的不同。心灵所代表的,乃是我们所知道的引力的唯一对立面。用“抗地心引力”来形容它,可以说是分毫不差。我们可以援引心灵学中的悬浮现象和其他心理现象作为证据,对于这些令时间和空间相对化的现象,只有无知者才会加以否认。
显然,此处“飞蛛”是建立在这种潜意识幻想之上的。在关于U F O的文献中,也有提到飞行的蜘蛛的,用以解释据说出现在Oloron和Gaillac地方的“蛛丝雨”。值得注意的是,此梦也情不自禁地向现代科技幻想做出了让步:它把这个蜘蛛叫做“一种独特的新型飞机”。
蜘蛛的心理本质由一个事实而表露无疑:那就是它拥有“声音”,这声音显然发自某种类似于人类之物。这一奇特的现象令人联想到精神病患者的一种类似症状,他们能听到任何物体或者任何人对他们说话。幻听和幻象一样,都是潜意识活动造成的感官自主表现。在记述UFO的相关文献中也有关于“上天的声音”的描写。
梦者重点强调了眼睛,它代表着看和看的意愿。这意愿被那声音表达出来,其中的信息既是传达给地球人的,也是传达给“飞蛛内部的生物”的。关于“飞机”的联想令人不合逻辑地感到那是一架运送乘客的机器。其中的乘客显然被认为是一种准人类,因为这里发出的信息是要同时传达给他们和地球人的。因此,我们可以假定二者只是人类的不同侧面,比如,置身于下界地面上的经验主义的人和置身于天堂的灵性的人。
那神秘的信息或“祷词”来自一个单独的声音,由一位类似于领祷者的人物发出。他与一位“引领者”或“携带者”交谈,而后者必定是那蜘蛛。因而,我们便不得不更为切近地研究一下蜘蛛的象征。正如我们所知,尽管这种动物在我们这里被视为无害,但对于许多人来说,蜘蛛身上却寄托着无限的恐怖和迷信观念(araignée du matin, grand chagrin;araignée du soir, grand espoir)。在德语中,当一个人的脑筋出了毛病,人们就说他在“织网”,或者“阁楼里结了蛛网”。和所有非温血动物或没有脑脊髓神经系统的动物一样,蜘蛛在梦境中作为一种极度异己的心灵世界的象征而出现。据我所知,这些象征所表达的内容虽则活跃,却无法上达意识层面;它们似乎还没有进入脑脊髓神经系统的领域,而是驻留于更潜在的交感神经系统和副交感神经系统之中。关于这一点,令我想起了我曾接触过的一位病人,他在理解心灵超凡入圣的整体性方面备感困难,并对此抱着极端抗拒的态度。他是在我的一本书里接触到这个观念的,但他分不清自我(ego)和自性(self)的差异,这是很典型的一种现象;并且,由于他的遗传素质使然,他的病态膨胀已经到了很危险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他梦到自己在自家阁楼里翻来翻去,寻找着什么东西。在阁楼的一个窗口处,他发现了一张漂亮的蛛网,一只巨大的圆蛛蹲在蛛网中央。它的身体是蓝色的,闪着钻石般的光芒。
这个梦深深地打动了他,实际上,这个梦令人印象深刻地表现了他对自性的认同——鉴于他的遗传特质,情况显得更加危险。在这种情形之下,自我存在实质性的弱点,因此无法做出任何退居次席的暗示,那会严重凸显出它本身的渺小,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加以避免。然而,幻象是与生活现实相抵触的,由于其性质不健康,迟早要把人绊倒。故而,这个梦试图加以纠正,如德尔菲预言(Delphic oracle)一样,这一纠正之举表现得十分含混。它实际上告诉梦者的是:“虽然你可能不晓得,但你头脑(阁楼)中烦扰着你的是一件稀世的珍宝。它就像一只奇异的动物,在象征意义上构成多重同心圆的圆心,暗示着一个或大或小的世界的中心,如同中世纪宇宙图中的上帝之眼一样。”面对这种情况,健康的头脑会竭力抗拒与中心点的认同,因为它蕴含着把自己视同于上帝的妄想狂危险。任何人若落入这张蛛网,就会被围裹成茧,被剥夺了自己的生活。他被孤立于周围的人,令他们再不能触及他,他也无法触及他们。他生活在创世者的孤独之中,他就是一切,自己之外一无所有。如果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精神失常的父亲,那么他自己也非常可能走上这条路。正是出于这种原因,我们说蜘蛛的象征具有不祥的一面,不应等闲视之。
在我们所分析的这个梦里,圆形的金属蜘蛛很可能也有着类似的含义。它显然已经吞噬了若干人,或者说吞噬了他们的灵魂,很可能对地球上的居民构成威胁。正因为如此,祷词中将这蜘蛛认定为一种“神性”存在,请求它引领众灵魂“下降”并“在低处得平安”;因为它们还不是脱离肉体的灵魂,而是活在凡尘的生灵。照此说来,他们是想以信念来充实他们的现世存在,而不是放任自身的精神膨胀,否则他们最终就会葬身蛛腹。换言之,他们不应将自我置于至高处,给予其终极权威,而是应当时刻谨记自己不是那幢房子里唯一的主人,它始终被那种我们称之为潜意识的因素所环绕着。这因素究竟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它那充满矛盾的外在表现。理解大自然是我们的本分,如果只因为这个对象太“复杂”、太棘手便感到不耐烦,就是我们的不对了。就在不久之前,还有某些医学权威不“相信”细菌的存在,其结果是,仅在德国一地就有两万名年轻妇女死于产褥热,而这种病本来是可以轻易预防的。至于某些“专家”头脑的惰性给多少心灵造成了灾难,却没有任何数字统计,于是人们便得出结论说,这种损害根本不存在。
在关于保持在低处凡尘的告诫之后,紧接着就是一句看似矛盾的吁求:“请携我们扶摇直上!”如果梦者没有在两句之间特地设置了一个删节号的空隙,我们就可能联想到《浮士德》(Faust)里面的那句话:“下吧!我说上也是一样!”此举表明,这是一个承续性的过程,而不是coincidentia oppositorum(对立之并发)。显然,这里包含着一种对道德进程的构想,大撤退之后的大进军:表现在古代转化秘仪中,就是下七个台阶,再上七个台阶,先走下地罅(krater),再提升为“天国的子息”。弥撒仪式也以忏悔词作为开头:“Confiteor……quia peccavi nimis”。显然,人必须被“引领”方能下降,因为要他们从高高在上的位置走下来,并保持在低处,对他们来说是很困难的一件事。首先,他们害怕丧失社会声望;其次,他们也怕承认了自身的阴暗面之后会失去道德上的自尊。因此,他们对自我批评的回避达到了惊人的地步,他们只顾对他人进行道德说教,对自己却一无所知。他们对这种全无自知之明的状态乐在其中,因为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东西来侵扰那玫瑰色的幻象之光了。“低处”代表着现实的基岩,无论你怎样自欺,它始终是客观的存在。如果说今天的人们生活在超出他们应在高度的地方,那么把自己降到这个脚踏实地的位置并保持在这个位置上,似乎就是一个紧迫而重要的问题。梦境使得如此宽泛的一个推论成为可能,它是从人类群体的角度来显现这个问题的,因此使之具备了集体问题的特点。实际上,这个梦所虑及的正是人类整体,因为那蜘蛛紧贴着一座大厦的窗子飞行,那幢建筑物里面“正在做出某些国际决策”。它试图“影响”大厦内部的会议,向人们指出通向“内在世界”之路,也就是自知之路。这个梦期望着借此令和平成为可能。故而,蜘蛛在此扮演着救世主的角色,向世人发出警告,并带来疗治的信息。
最后,梦者发现自己衣着不整。这个极为常见的梦的主题通常显示梦者的缺乏调适或在一定程度上对自己所处的境遇没有察觉。这种对于一个人自身错误和疏忽的提醒,出现在其他人正在蒙受启示的关头,正是再恰当不过的,因为这种情况总是潜伏着膨胀的危险。
在当今时代里,“保持在低处”的劝诫引起了来自方方面面的神学忧虑。人们害怕此种心理学将导致道德标准的松懈。然而,心理学不但更明确地告诉我们什么是恶,同时也使善的意义更为明了;这样一来,人心屈服于前者的危险反而大大低于你对它一无所知的时候。假如你想了解恶,也未必总得借助心理学的帮助。每个睁大双眼在世上行走的人都无法忽视恶的存在;再说,和瞎眼者相比,这样的人跌入坑里的机会不见得更多。正如对潜意识的研究遭到了诺斯替主义神学家的怀疑,同样,由潜意识研究引发的对伦理问题的探讨也遭到了唯信仰论者和宗教自由主义者的指责。凡是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认为,人在完全彻底地悔改了自身的罪过之后,就从此再也不会犯罪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他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就会再次犯罪。较深刻的心理学洞见显示,实际上,人不可能生活在尘世而不出现“所思、所言、所行”上的过犯。只有超级天真并且无知的人才可能想象自己能够避免罪过。心理学不可以再向人们提供这种幼稚的幻想了;它必须将人引向真实,大声宣告无知非但不是脱罪的借口,实际上反而是一种最最十恶不赦的罪过。人类的法律或许对其免于惩处,但大自然的报复却更加无情,因为大自然才不管一个人是否意识到自己的罪过。我们甚至从《圣经》里那个不义管家的比喻中得知,主耶稣会夸奖那个弄虚作假的仆人,因为他“做事聪明”,更不消说《路加福音》第6节中基督对违反安息日戒律的人所说的话了(此段在《圣经》中已被删去):“人啊,你若当真知道你所做的,你就是有福的;但你若不知道,你就要受诅咒了,并且是违犯律法的罪人。”
增加对潜意识的了解能令人的生活经验更为深邃、意识更为强大,因此这显然将使我们面临一个全新的、需要我们自己做出道德决策的情境。当然,这种情境在以往也一贯存在着,但人总不能在智识上或道德上清晰地对其加以把握,于是它常常因人的疏忽而处于一种若明若暗的状态。这样一来,人便可以为自己找到一个无罪的托词,从而逃避道德决策。然而,有了更深的自知之明以后,一个人便会时常面对所有问题当中最困难的问题,即责任的冲突,这是任何道德戒律都无法裁定的,无论是摩西十诫还是别的什么权威。这才是道德决策的真正开端,因为单单遵守“你不可如何如何”的律条绝对不是什么道德决策,只不过是一种驯服的举动,在某些情况下,它甚至给钻空子者提供了方便,与道德全不沾边。笔者年事已高,这辈子从未有过因否定道德准则而给自己带来轻松的情形,或者对道德准则产生过丝毫怀疑;相反,随着经验和见识的增长,道德问题在我心目中变得越发尖锐,道德责任感也变得更加敏锐了。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出,与一般的看法相反,无知并非脱罪的借口,反而的的确确是一种罪。尽管如上文所述,福音书中也提到了这个问题,教会却出于某种可以理解的原因对此略过不表,反将其留给诺斯替主义者去做更为严肃认真的探讨。结果,基督徒依赖privatio boni(善的缺乏)这样一种教条,总是自以为了解何为善恶,从而以道德准则替代了真正的道德决策,而后者却是自由的。作为结果,道德退化成为守法行为,而felix culpa(堕落之幸)则始终滞留在伊甸园里。在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纪,道德败坏的景况令人备感震惊;我们又看到,道德的停滞不前与科技领域的大幅进步形成了鲜明的反差。真正的社会精神已被淹没在堆积如山的道德戒律之下,但却没有人对这一事实感到忧虑。然而,社会精神却是一种难以把握的东西,无法被纳入公式或法典;它是众多富有创造性的非理性因素之一,任何真正的进步都要以此为基础。它所要求的,是作为整体的人,而不仅仅是分化的功能。
分化的功能无疑取决于个人,有赖于个人的努力、耐心、坚毅、对权力的孜孜以求,以及他的天生才干。有了这些素质,一个人就能在世上出人头地,不断“进步”。从上述经验中,他懂得了个人的发展靠的是自身的奋斗、意志和能力。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从另一方面来看,人就是人,就是他眼中看到的自己。在这个意义上,他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事,因为他的存在取决于不受他控制的外在因素。在这里他不是主动的行为者,而是一件不知如何改变自己的受造物。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成为现在的这个独一无二的个体的;他对自己也只有一个粗略的了解。直到不久前,他甚至还以为他的心灵是由他对自身的知识构成的,并且是大脑皮层所制造的产物。五十多年前人们发现了潜意识心理过程,但这一发现至今仍未作为常识被广为接受,其中意蕴也未得到大众的认可。现代人至今都没有认识到,自己全然依赖着来自潜意识的合作,后者完全有能力把他想要说出口的话截断在嘴边。他还没有觉察出自己的存在始终是由某种东西支撑着,反而一直把他本人视为唯一的主动行为者。他依赖并由那个他并不知道的实体供养着,他会得到来自后者的种种暗示,而在人类历史的晨曦微明之际,这些暗示也曾“降临”于——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自行显现于——他那久被遗忘的祖先的脑际。它们究竟源自何处?显然来自潜意识过程,这所谓的“潜意识”,它在每个刚刚来到世间的人类生命身上,仍是先于意识而存在,犹如母之先于子。潜意识一如既往地在梦境和幻象中进行自我描述,将各种意象展现在我们眼前,与来自意识的分割的功能不同,潜意识意象强调了与我们所不知道的那个整体的人相关的事实,并且明显地只与我们感兴趣的那种功能相关,而将其他功能排除在外。尽管梦境通常借着我们所擅长的语言进行表达——正所谓canis panem somniat, piscator pisces(狗梦面包,渔夫梦鱼)——它们所指的却是整体,或者至少是人的另一个侧面,即他自己眼中看到的那个具有完全依赖性的造物。
人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对于这样的知识抱有一种几乎是本能的反感,因为他害怕它那麻痹人心的效果——这种害怕也并非全无理由。他或许承认这种对未知力量的依赖确乎存在(无论它叫做什么),但他会尽可能迅速地闪身避开,就像躲避一个危险的障碍物。只要看起来一切顺遂,这种态度甚至可能成为一种优势;然而事情并不总能尽如人意,尤其是在今天,尽管有欣快感和乐观主义的支撑,我们依然感到这个世界的基础中传来了一丝震颤。我们的梦者当然不是唯一感到恐惧的人。相应地,这个梦中描绘了一种集体的需求,同时表达了一种集体的警告,告诫我们应当降到坚实的地面,不要再上升了,除非那蜘蛛携着始终处于低处的人上升。因为意识被功能主义主宰之际,补偿性的整体性象征便包含在潜意识中。飞行的蜘蛛所体现的正是这个内容,它本身便有能力提升意识头脑的片面性和不完整性。除非有潜意识从旁协助,否则人不可能向上发展。单凭自觉意志本身是无法推动这一创造性行为的;为了形象地说明这一点,此梦还选择了祈祷的象征。既然根据使徒保罗的观点,我们无法正确地了解自己应当祈求些什么,那么祈祷本身便也无非是我们表达自身无能为力的“叹息劳苦”(《罗马书》8:22)而已。这令我们怀着一种谦卑的态度,以弥补人对自身意志和能力的迷信。与此同时,蜘蛛的意象还标志着宗教观念在向着至高权力之兽形象征的退行(regression),回到久被遗忘的那个古老阶段,即把猴子或野兔奉为救主的人格化身的时候。今天基督教所称的“神的羔羊”或“圣灵之鸽”最多不过是一种隐喻。反观梦中的兽形象征,则与此不同,值得强调的是这些梦中作为象征的动物,它们所指的是在动物生物学上起着至关重要作用的本能过程。动物的生活正是由这种本能过程所决定和塑造的。人的日常生活似乎不需要本能的参与,特别是当他确信自身意志的统治力的时候。他忽视本能的意蕴,将其贬抑到萎缩的地步,而看不出这种本能的缺失已经威胁到了他的存在本身。因此,当梦对本能进行强调之际,其实就是在试图填补我们在适应生活方面的一个危险缺口。
与本能的偏离会以情感作为自我表现的方式,在梦境中也同样以动物形象表现出来。所以说,不加控制的情感理应被视为兽性的或原始的,并且予以回避。不过,我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而不造成潜抑,即不造成意识的分裂。在现实中,我们永远逃不脱它们的影响力。就算在意识中找不到,它们也会在这一处或那一处潜在地继续发生着作用。在最坏的情形之下,它们会在神经症或潜意识授意“安排”的各种莫名其妙的小灾小祸中寻得自我体现。那些看似免于这种弱点的圣徒,他们为这种免疫力付出的代价是苦行和克制人欲,如果不付出这种代价,他们当然成不了圣徒。从圣徒们的生活可以看出,上述两方面是相互抵消的。没有人能躲得过疾病、年迈和死亡的苦难之链。为了我们的人性,我们能够而且应该“控制”自身的情感,使之有所约束;但我们也要知道,我们不得不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我们究竟想用哪一种货币来纳贡呢,这个选择权有时甚至留给了我们。
令自己保持在低处,并服从于某种兽形象征,这对于我们人的尊严来说颇似一种冒犯,但就其意义来说,这只不过是要我们始终意识到上述的简单事实。永远也别忘了,世俗的人(无论他飞得多高),在解剖学和心理学上总归是猿人的近亲。然而,假如他获得了发展到更高层次而无伤其天性的权利,他也被提醒说,这种转化并非由他自己所掌握,因为他依赖于一些他本人无法控制的因素。他必须安于一种祈祷般的向往和“叹息”,期望着某种东西能携着自己向上,因为他不大可能像吹牛大王闵豪生那样揪着自己的头发飞离地面。通过这种态度,他唤醒了自身潜意识中那些既有助于他、同时又很危险的力量;如果他能正确理解这些力量,它们就于他有助,如果他的理解错误,那它们就是危险的。无论他怎样称呼自己体内的这些创造性力量和潜在可能性,它们的现实存在性都始终不会改变。没有人能阻止一个笃信宗教的人把它们叫做神或精灵,或直称其为“上帝”,因为我们由经验中得知,它们表现得确实像神一样。假如某些人使用了“物质”这个词来描述它们,认为自己的表达大有深意,那么我们必须提醒他们,这只不过是用一个符号代替了另一个符号而已,较先前并没有任何进步。我们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们自己深深的无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离这个巨大谜团的答案近了一步抑或相反。没有什么能带我们走出“事情似乎是这样”的圈子,除非是借着信仰做危险的一跃;而说到信仰,我们只能把它留给那些拥有此种天赋或蒙上天眷顾的人去享受。每一步真正的或表面上的前进,都取决于我们所经验的事实,而且正如我们所知,对事实的证明乃是人类所面临的最艰巨的任务。
第四个梦
在我撰写这篇论文的过程中,意外地收到国外一位熟人寄来的一份关于他本人于1957年5月27日做的一个梦的记录。我们的关系一直都局限在每隔一两年通一封信的程度。他是个业余星相学家,对共时性(synchronicity)问题也很感兴趣。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潜心研究UFO现象,也没把他的梦和我感兴趣的主题做任何联系。他突然做出这个不寻常的决定,把自己梦的记录寄给我,此事可被划入“富有意味的巧合”之列,对于此类巧合,那些满脑子统计学偏见的人是不以为然的,说这只不过是一些互不相干的事件而已。
此梦的内容如下:
那是一个午后,渐近傍晚时分,太阳低垂在天边。天空遍布云彩,连太阳也被一层薄云遮着,但隔着云层还能清晰看出太阳的轮廓。这样一来,太阳就像是白色的了。突然间,它(太阳)变得异乎寻常的苍白。西边的整个天际都变得极度苍白。日球的苍白——我要格外强调“苍白”这个词——继续变化,变得令人心惊地惨淡。随后,西边天际又出现了第二个太阳,和前一个太阳高度差不多,只是稍稍偏北一些。然而,正当我们全神贯注地凝望天空之际——有很多人,遍地都是,他们都和我一样在仰望天空——那第二个太阳的形状变了,变成一个特别的球体,与第一个太阳那扁圆的日轮形成鲜明对比。第一个太阳在徐徐沉落,夜幕降临,与此同时,那个球体急速地向地球驰来。
随着夜的来临,这个梦总体的潜在语气发生了变化。前面出现的“苍白”、“惨淡”等词贴切地描述了太阳的生命、力量或潜能的消退,而此刻的天空却呈现出一派强有力的、君王般的威严(majesty),它在人心里激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敬畏之感。我不能说我看见了星星,然而薄云笼罩的夜空却时而从云隙里露出一两点星光。这样的夜,确切无疑地传达着庄严、伟力和美。
那球体高速地驶近地球,我起初还以为是木星偏离了它的轨道,不过,随着它变得越来越近,我看到,它的个头虽然很大,却要比木星小得多。
现在,我们已经能看出它表面的纹理了,看起来类似经线,但是富于装饰性和象征性,不像是地理或数学上的线条。我必须着重强调,它的颜色是那种浅淡的灰色或不透明的白,衬着夜空的背景,显得格外美。当我们意识到这球体肯定会对地球造成猛烈冲撞,我们当然感到了恐惧;但在这种情绪当中,敬畏的成分占了主要地位。这是何等令人敬畏的宇宙现象!我们望着望着,更多的球体一个接一个地从西方天际出现,飞速向地球驶来。这些球体又一一地爆裂开来,像炸弹一样,但由于距离太远,我还看不清这到底是爆炸还是怎么一回事。我认为自己至少看见一次爆炸发出了闪光。随后,这些球体便在周围各处不时地掉落下来……但所有掉落物都离我们很远,不至于把我们消灭。那些飞溅的碎片似乎有伤到我们的危险……
后来,我肯定是进到室内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在同一个坐在藤椅中的姑娘说话,她膝上摊放着一册大开本的笔记,正全神贯注于她的工作。我们——我们其他人——都拥向西南方向(我认为如此),或许是想寻求安全。我对那姑娘说,她最好和我们一起走。情况似乎极其危险,我们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她以非常确定的口吻回答道,不,她要留在原处,继续她的工作。如今哪儿都一样危险,没有哪个地方比另一处更安全些。我立即明白,道理和常识都在她那一边。
这个梦结束时,我迎面遇到了另一位姑娘,或者,她很可能就是刚才那位依旧坐在藤椅中全神贯注于工作的能干而镇定的年轻女士。这回她显得更高大、也更真实,我能看见她的脸,或者,她至少是在直截了当地和我说话了。她用异常清晰的语气说道:“J-S-,you will live till eleven eight.(你将活到11点零8分。)”这句话共有八个单词,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再没有比那更清楚的了。她那种带着权柄似的口吻,似乎暗示着我应当为自己没有想到生命将截止于11点零8分而受到责备似的。
梦者的评论
这份详细的描述后面附有梦者本人的评论,可以为我们解读此梦提供一些提示。我们应该能够料到,他在梦开头的气氛突变之中看出了一个高潮,就是当那死一般令人恐惧的苍白惨淡的落日景象转换为夜的沉郁静穆,使人心里的恐惧化为敬畏之时。据他讲,这和他目前正在专心研究欧洲政治前景一事有关。根据他的星相学测卜,他担心1960——1966年之间会有一场世界大战。他甚至感到自己有责任给一位政治要人写封信来表达他的忧虑。过后,他发现(这种情形并非罕见)先前那种忧惧不安的情绪突然消失了,代之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甚至是漠然,仿佛整件事已经与他无关了似的。
尽管如此,他却无法对自己解释,起初的恐惧为何会被这样一种肃穆,也可以说是神圣的气氛所取代。然而,他能确定的是,这是一个集体性事件,而非个人事件,于是乎他扪心自问:“难道说我们太过虔诚地执著于文明的白昼,以至于失去了一切潜在的可能性吗?难道在我们大胆进入那看似可怕的黑夜中去的时候,会发现那里蕴含着更多的力量?”而“君王般的威严(Majesty)”用在这里,好像与上述的解读不甚切合。梦者本人解释说,“来自外太空之物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能力”,故而有此联想。“我们可以把它放在有神论的语境中去表述,说神的忠告是人无法明了的,而在永恒之中,夜与昼的意义是彼此相当的。因此我们唯一可能的机会就是接纳夜与昼的永恒节奏,任那不可抗拒的夜之君王得以成为我们的力量源泉。”显而易见,此梦通过“星的轰炸”这一幕插曲进一步强调了上述失败主义的典型意蕴:人类完全暴露于来自宇宙的轰炸面前,全然无助。
这个梦中没有性的痕迹,如果如梦者所言,我们对梦者与那位年轻姑娘的相遇不以为意的话。(好像与异性的任何关系都必定是以性为基础似的!)令他不安的是,这次相遇发生在夜里。这句评论表明,一个人很有可能把“性意识”发挥到太过分的地步。从这个角度看,藤椅并没有什么性的诱惑力,而梦者自己也认为,它代表着非常适于专心进行脑力工作的环境,正如那册笔记本所显示的一样。
由于梦者醉心于学习星相学,因此数字11和8的组合对他构成了一道特殊的题目。他把11和8分别看成了自己离世的月份和日期。既然他已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产生这种想法是完全情有可原的。而他又利用星相学计算把这个致命的11月安排在1963年,就是他所预测的世界大战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不过,他还是审慎地加上了一句,说他对此并无十足的把握。
他表示说,这个梦留给他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他心里充满感谢,因为“获允”得了这样一种经验。的确,这是一个“宏大”的梦,许多人都曾为类似的梦而心生感谢,即使他未能正确地对其加以理解。
对第四个梦的评论
这个梦开始于日落时分,太阳被遮在云后,人们只能分辨出圆形的日轮。这就更突出了圆的形状,而第二个日轮、木星、更多球体、“来自外太空之物”的相继出现,进一步肯定了这种倾向。出于上述原因,这个梦可以归入心理UFO现象的类别。
太阳那神秘的惨白颜色象征缠裹着白日世界的那层恐惧,它来自对即将发生的灾难性事件的预期。这些事件,与他所见的“白昼”景象形成极大反差,它们都来自地球以外:木星——罗马神话里的朱庇特,众神之父——似乎离开了自己的轨道,在向地球靠近。我们在Schreber的《回忆录》里也遇到过这个母题:围绕着他所发生的诸般非同寻常的事件令上帝也被迫“挨得离地球更近一些”。潜意识把上述的威胁“解读”为神性的干预,其表现就是伟大的朱庇特的众多小型副本出现在天际。梦者并没有得出那个显而易见的结论,说这些飞行物就是UFO;而且,意识层面上对UFO的关注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对象征的选择。
尽管从表面迹象来看,一场宇宙灾难显然就要降临,但恐惧的情绪随后却化为正面的庄严、神圣和虔诚的基调,十分符合神灵显现的场景。然而对于梦者来说,神的降临却意味着极端的危险:那些天外之物在地球上纷纷爆炸,如同巨型炸弹一般,由此证实了他担心世界大战爆发的恐惧之情。值得注意的是,它们没有造成意料中的地震,那些爆炸似乎也具有奇异而独特的性质。梦者周围的地方没有任何毁灭发生;所有的打击都落在遥远的地平线以外,他觉得自己只看见了一次爆炸的闪光。因此,与现实中可能的情况相比,这些小行星的撞击显得几乎没有太多危险性。这里最主要的似乎是对可能爆发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恐惧,正是这一点使得这一幕显得可怕。令梦者如此不安的乃是他自己对现象的解读而不是该现象本身。故而,整个事件心理性的一面显得极为醒目。
这一点立即在与那位年轻女士的会面中得到了证实,后者保持着镇定自若,泰然地继续手头的工作,并预言了他的死期。她的态度是如此庄严、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他甚至感到有必要强调指出她所使用的字词数,也就是8这个数字。这个数字的出现不仅是纯粹的巧合,预言中他的死期——11月8日——向我们证实了这一点。两次强调8这个数字,绝不是毫无意义的,因为4代表“四位一体”,8又是4的双倍;而数字4作为一种个性化象征在曼荼罗中所起的作用,几乎与“四位一体”本身同样重要。由于缺乏关联材料,对于数字11我们在此只按传统象征提出一种尝试性的解读。数字10是整体性的完美显现,而从1到10的数字序列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循环。10+1=11,故而意味着一个新循环的开始。鉴于梦的解读所依据的是“post hoc ergo propter hoc(居其后,是以因其故)”的原则,这里由11引出了8,即ogdoad这个总体性的象征,因此就等于引出了总体性的实现,正如UFO的外貌所暗示的那样。
那位年轻女士,她似乎与梦者素不相识,可以被理解为一个补偿性的阿尼玛(anima)形象。与阴影相比,她代表着潜意识更为完整的一个方面,因为她为人格添加了女性的特质。通常说来,当意识头脑透彻地认识到其阴影存在的时候,她的显现才最为清晰;而且,当人格的女性特质尚未被整合之际,她作为一种心理因素才会发挥最大的影响力。如果这些对立面还未得到统一,整体性就不能得以确立,而自性作为其象征就仍蕴藏于潜意识之中。然而,当自性得以呈现之际,是以投射的形式呈现出来,尽管它的真实本质被阿尼玛所掩盖,后者最多会对其有所影射,正如这个梦中的情形一样:阿尼玛以其镇定和确信的态度来对抗梦者自我意识的不安,又借着对数字8的提及而指向总体性,也就是存在于UFO投射中的自性。
自性是人格的组织者,而集体优势遗传物或曰原型则作为所谓的形而上原则,决定着意识的走向——对于这两者重要性的直觉感知,正是此梦开端那种肃穆气氛的原因所在。这种情感氛围与即将发生的神灵显现事件十分相符,尽管他害怕此事将引发世界大战或是一场宇宙灾难。然而,阿尼玛对这一切似乎看得更透彻。无论如何,预料中的毁灭还遥不可及,梦者周围地方也看不到任何真正值得惊恐的因由,一切只是杞人忧天。阿尼玛并不理会他对大灾变的恐惧,而是提到了他自己的死亡,我们可以说,这才是他内心恐惧的真正原因。
死亡的临近常常强制性地带来一种圆满的感觉,这是人凭着意志或好的意愿所无法达到的境界。死神是伟大的圆满者,他给人生的损益表画上一道无情的底线。他以其自在便达到了某种形式的完整。死亡是经验人生的终点,又是灵性人生的目标,正如慧心独具的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所云:“令他们如此狂热地为之欢庆宴乐的乃是冥王哈得斯。”万事万物在尚未抵达它注定的归宿、没有去到它应去的地方之前,总是害怕那完结的、算总账的一刻。我们总是尽可能地回避拖延着,不让自己知道我们离圆满还差着些什么,这样我们便意识不到自性,也不去为死亡做准备。于是自性始终处于投射状态。在这个梦里,它表现为木星(朱庇特)在接近地球的过程中化身为多个小的天体,即无数的“自性”或曰个体灵魂,在地球上消失,也就是与我们的世界相融合。这在神话意义上暗示着神灵化为肉身,而在心理学意义上则是潜意识过程在意识领域的显现。
如果借用此梦的语言来表述,我会建议梦者从他自身死亡的角度去认识这种大难临头的普遍恐惧。就此而论,预测中他的死亡日期落在1960——1966年这个关键时间段的正当中。那么世界末日就等于他自己的死亡,因此从根本上讲是他个人的大灾难,主观上的末日。然而,由于梦的象征毫无疑问是集体情境的描摹,因此我认为最好将UFO现象的主观一面加以泛化,姑且假定UFO身上投射着某种集体性的但尚未得到认知的死亡恐惧。人们对天外来客的态度,也在最初的乐观揣测之后有所转变——近一段时期以来,人们开始讨论UFO可能的危险性,以及外星人入侵地球所造成的无法估量的后果。说到人们对死亡异常强烈的恐惧,其基础在当今时代也不难找到,它就明明白白地摆在我们面前;特别是考虑到一切被无谓地浪费和误导的生命也无异于死亡,那么这种死亡恐惧的心理基础就更为显明了。在我们这个时代里,死亡恐惧变得异乎寻常地强烈,究其原因可能就在于今天的生活对许多人来说,已经失去了更深层的意义,由此迫使他们用时钟令人生畏的滴答声替代了万古以来维系人类生命的节律。因此我们希望许多人都能在梦中体验到阿尼玛的补偿性态度,并建议他们向汉斯·霍普弗尔(Hans Hopfer)学习——此人是巴塞尔(Basel)人,霍尔拜因(Holbein)的学生——他的人生格言是:“人生须历经万事,死亡是最后一件。所有这一切(包括死亡在内)都不能令我屈服。”
第五个梦
这个梦来自一位具有学术教育背景的女士。她做这个梦是几年以前,其中并未涉及UFO:
两个女人站在世界的边沿,在寻找着什么。年长的那位身材较高,但身体羸弱。年轻的那位稍矮些,她的一只手臂放在高个女人的手臂下,像是搀扶着她。年长的女人大胆地向远处张望着(我觉得她在某些方面有点像X),而那个年轻女人站在她身边,虽然很有力,却不敢放眼去看。她的头低垂着(我把自己认同于这第二个女人)。在她们头顶上,悬着一弯新月和晨星。右边是冉冉上升的太阳。一个椭圆形的银色物体自右方朝她们飞来。沿着它的边缘站着一圈影子,我认为他们是人类,穿着斗篷的银白色的人影。两个女人置身于那个神秘的宇宙空间里,惊惧而颤抖,这种位置除非是在幻象中,否则是绝对不可能有的。
从这个令人印象无比深刻的梦中醒来后,梦者当即抓起画笔,要把梦中的幻象留住,其结果就是插页I中的画面。梦中描述了一个典型的UFO现象,和第一个梦一样,其中包含着“人”的主题,即有人类现身于其中。它显然代表着一种边缘情境,正如“站在世界的边沿”这句话所表明的。从她们立足的地方,再往外迈出一步就是浩浩宇宙空间,众星和太阳的所在;或者那边也可以被视为亡灵之域或潜意识之域。前一种可能性提示我们,那个飞行物是一艘宇宙飞船,某些比我们更高级的星际生物的科技成就;第二种可能性则暗示着,那是某种天使或已逝的魂灵,到地球上来接引人的灵魂。后者可能是指X,她当时在生病,已经到了需要别人“搀扶”的地步。她的健康状况确实有理由令人感到忧虑,实际上,她在此梦的两年之后便去世了。故而,梦者将此视为一种不祥的预兆。至于第三种可能性,即“那边”代表着潜意识的可能,指向潜意识的人格化,也就是以其特有的多重状态而存在的阿尼姆斯(animus);乘客们身穿喜庆的白袍,暗指对立统一之联姻。据我们所知,这一象征也被用于喻指死亡,圆满的最终实现。从这种意义上讲,梦者认为此梦是对她朋友之死的警告,这个观点可能是正确的。
于是乎,可以说此梦将载着魂灵的碟状UFO用作一个象征,说它是一艘来自彼界的宇宙飞船临到我们这个世界的边缘,目的是接引死者的灵魂。幻象中没有说明飞船的具体来处究竟是太阳、月亮,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根据《阿基来行传》(Acta Archelai)中的神话叙述,它可能来自由亏转盈的月亮,其体积的胀大是由于地上逝者的灵魂被装在12只吊桶里送上太阳,在那里被炼净后又被载到月亮上。迄今为止,关于UFO作为冥界摆渡者的观念,我还从未在相关文献中遇到过。这并不足以为奇,首先是因为这类“传统”的暗指在受过现代教育的人群中十分罕见;第二,因为它们很可能导致令人相当不快的结论。近年来,人们目击UFO的次数明显增长,已经引起了大众的不安,因此,如若相信此处所说的可能,就容易导致下面的结论:从彼界来的宇宙飞船数目这样多,相应地,地球上死亡人数也会增加。我们知道,在较早的几个世纪中,人们就是这样解读此类现象的:它们是战争和瘟疫所带来的“大灭亡”的凶兆,就像潜藏在我们的现代恐惧之下的阴暗预感一般。我们不应该想当然地认为今天的大众已经足够开化,以至于这种假说无法在他们心中扎下根来。
与那些“有知识的文明人”的看法相反,中世纪、古代和史前的东西其实并未消亡,它们还欣欣然生存在人类的很大一部分成员当中。神话和魔法仍像以往一样枝繁叶茂地存在于我们中间,只有那些被理性教育异化而脱离了自身根脉的人,才会对其视而不见。教会所使用的象征体系蕴含着六千年的灵性发展,并且仍在持续地自我更新;这且不提,它还有另外一些不那么体面的亲戚,即那些与魔法有关的观念和实践,它们抵挡了所有的教育和启蒙的影响,至今依然生气蓬勃。在瑞士,一个人必须在乡间生活多年,才有可能对这方面的背景有所了解,因为它从来都不浮现在表面上。但你一旦找对了门道,你就会被一个接一个的惊愕撞得趔趔趄趄。你不仅会遇到所谓的“Strudel(术士)”,实质上就是原始巫医,而且你还会发现与魔鬼的血盟、针刺法术和令牲畜不下奶的咒语,以及正规的手抄本魔法书。我曾在一个乡村巫师家里发现了这样一本19世纪末的魔法书,卷首是用现代高地德语写的一篇梅泽堡(Merseburg)咒语,还有一篇不知源自什么时代的呼唤维纳斯的魔咒。这些巫师通常拥有来自城镇和乡村的很大的客户群。我曾亲眼见过一位巫师积攒下的数百封感谢信,不是感谢他成功地制伏了人家房子里和畜棚中的幽灵,就是感谢他替人或动物解除了魔咒,或是治好了形形色色的病痛,等等。对于那些对此全无了解,认为我在夸大其词的读者,我可以举出一个非常容易确证的事实,那就是:占星学的全盛期并不是黑暗的中世纪,而是我们20世纪的中叶,现在就连各家报纸都在不加疑问地刊登每周的星象。现今社会中极少数无根的理性主义精英们可能满意地在百科全书里读到,在1723年,某位先生曾为他的儿女们测算星象,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现如今占星学已经快要和名片一样普及了。那些对这种背景略有所知并在许多方面受其影响的人,则遵循着那个虽不成文却被严格恪守的习俗,对此讳莫如深。这种事只在私下里悄声交流,没有人会站出来承认,因为谁也不想被看成愚蠢的人。然而,在现实里情况却大不一样。
我之所以要提到这些滋生于我们社会根部的东西,主要是出于分析此处梦里的象征的需要。这个梦在许多人听来是如此难以理解,是因为它建立在他们一无所知的历史和当代事实的基础上。如果我把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所做的梦与大神沃旦(Wotan)或光明之神巴尔德尔(Baldur)联系起来,他们会怎么说呢?也许会指责我“掉书袋”吧,但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居住的同一村庄里可能就住着一位“巫师”,后者使用一本以梅泽堡咒语开头的魔法书,曾经为这个梦者的马厩解除了魔咒。如果我说一个置身于孤寂的阿尔卑斯山区的城里人所做的焦虑的梦与“有福之人”(死者)有关,相信无论是谁,只要他不知道“沃旦的军队”全然不受什么启蒙运动的影响,今天仍漫游在瑞士各州大地上的事实,便会指责我的奇思怪想;殊不知他置身于山里人中间的那段时期,对于这些山里人来说,“Doggeli”和大神沃旦的夤夜马队都是千真万确的存在,他们虽然恐惧却不肯承认,并且在嘴上声称对此一无所知。
横亘在史前世界和现在之间的鸿沟,其实并不需要费太大力气就能跨过去。然而我们总是过分地认同于当前飞逝的意识,以至于忘记了我们心理基础的“永恒性”。一切持续时间长过——或者将会长过——现代政治之沉浮变迁的东西,在我们眼里都被视为荒诞不经的幻想,应当谨慎地加以回避。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便陷入了正威胁着我们的最严重的心理险境——无根的知性主义(intellectualisms);这种思维方式全不考虑其宿主,即活生生的人。令人遗憾的是,在人的臆想中,总以为只有那些他们意识到的东西才会对其造成影响,至于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早有专家们把它搞成了一门科学;这种错觉貌似合理,因为当今时代一个人的胃口确已不可能消化那些他自己所不知道而只被专家知道的东西。不过,既然从主观上讲最有效的经验乃是最个人化的,因此也是最不可靠的经验,那么向专家提问便常常得不到令人十足满意的答案。门泽尔关于UFO的著述便是一个典型例证。科学家们的兴趣太容易局限于共同的、大概的和一般的情况,因为那毕竟是所有经验科学的基础。然而,除非立于这基础之上的建构能为某些例外和特别情形留有余地,否则这基础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可言。
在此梦所描绘的这种边缘情境中,我们会预期看到某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或者毋宁说,某些在我们看来不同寻常的事情——实际上,所发生的一切在这种情境中却有着其内在的必然性:边沿载满亡灵的死亡之船靠近了我们的世界,死者的灵魂加入到他们中间,于是众多的亡灵便将他带走了。
此类原型观念每次现身,总是意味着发生了某种非同寻常的事情。并非我们的解释牵强;只是梦者的注意力只顾纠缠于梦中的纷乱表象,以至错过了其中的要点,即死亡的迫近——在某种意义上,这种情况在她心中引起的忧虑并不下于她的朋友。前面我们已在关于金属蜘蛛的那个梦里遇到过宇宙飞船中“人”的主题,还会在下一个梦里遇到。我们对这一主题的深层内涵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或许正是出于这种原因,所以它在各种UFO文献中似乎占不到任何地位。我们大可与《浮士德》中人物一道高声疾呼:“快别唤那尽人皆知的精怪。”然而这种呼唤行为是根本没有必要的,因为悬于这世界头上的恐惧,早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第六个梦
以下这个梦来自美国加利福尼亚,可以说,那是飞碟传说的经典发源地。梦者是一位23岁的年轻女子。
我正和某人(一个男人)一起站在室外。那是在夜里,我们似乎置身于一个广场或小镇中央——一个圆形地带。我们望着夜空。突然,我看见一个圆形的发光体从极远极远的地方向我们飞来。我意识到那是一个飞碟。我当时想,这肯定是个荒唐的玩笑。飞碟离我们越来越近,也变得越来越大。一个巨大的光环。最后,光环遍布整个天空。它离我们那么近,我都能看见飞碟边缘走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影。在走道外沿还有一圈栏杆。我起初以为,这肯定是谁耍的把戏,但随后又觉得它是真的——我回望身后,看见高处有个操作电影放映机的人。我们后面似乎有幢类似旅馆的建筑,楼上高处有人在向夜空中放映这幕图景。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所有人。随后,我仿佛又置身于一个摄影棚里。这儿有两位制片人,彼此是竞争对手——两个都是上了年纪的男人。我不断地在两人间跑来跑去,和他们讨论我在他们各自影片中的角色。有好多女孩牵涉其中……这部关于飞碟的电影就是两位制片人之一所执导的。他们都在制作科幻电影,我在两部影片当中都扮演主角。
这位梦者是个年轻的女演员,当时正因为明显的人格解离(dissociation of personality)及所有伴随症状而接受心理治疗。和通常的情况一样,这种解离体现在她与异性的关系上,即体现在那相当于她人格中两个互不相容部分的两个男人之间的冲突上。
对第六个梦的评论
正如第一个梦和第二个梦一样,这里梦者也意识到了UFO,而且,UFO在此梦当中也作为一个象征性的载体而出现。它的出现甚至是预料之中的事,因为梦者已经为此目的而将自己置于某种“中心”的地位——一个广场或小镇的中心。这就使她处于两个对立面的正中央,左右距离相等,可以同时看见或感受到两方面的情形。就这种“态度”而言,UFO更像是它的某种例证或“投射”。既然此梦将UFO表现为两个唱对台戏的制片人的电影摄制活动,便是意在逼人注意它的投射特性。我们可以轻易在这两个人物身上辨认出梦者在她那处于离解状态的爱的选择中所面对的两个相互竞争的对象,又进而识别出其中潜在的、本应通过对立的统一而得以解决的冲突。UFO出现在这里,扮演的依然是我们此前见过的居间干预的角色;但这一次又不同于以往,它是有意识的电影摄制行为所产生的效果,显然并不具备任何作为调停者的意义。如果我们没有忘记制片人在一个年轻女演员生活中所占的重要地位,那么就可以了解,这一对情敌在梦中化身为制片人实际上暗示着他们在她心目中赢得了更高的地位或更深的尊敬。可以说,他们已经走进了她个人戏剧场景的聚光灯下,相比之下,UFO则处于一个十分黯淡的地位,如果说它还没有作为纯粹的把戏而完全失去其重要性的话。梦者的重点已经完全放到了两位制片人那边;表面上的宇宙现象不过是他们所设置的无谓的特效而已,梦者的兴趣全部转向了她的职业抱负方面。这便封堵了此梦为她提供的解决之道。
令人难解的是,这个梦为何要让UFO出场,又如此令人失望地弃置了它。考虑到此梦开头富于暗示力的环境——广场、中央、圆形——以及UFO(梦者显然对它们十分了解)对感官的轰动效应,这种结局是相当出人意料的。这个梦似乎想说:“情况其实并非如此——恰恰相反,那只不过是电影特效而已,科幻的虚构。还是想想吧,你在两部电影里都是主角呢。”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UFO出现在梦中的意图所在,以及它为什么会从整个场景中消失。梦者的人格在舞台上占据了中心位置,这是对两极分裂的补偿,因此是一种克服解离的途径。为此需要一种强有力的影响来贯彻某种前后一致的态度。这种影响能使处于两个自主的对立面之间的钟摆式运动得以停息,并进而达成一致性的状态。UFO激动人心地现身了,并在一瞬间集所有注意力于己身,从而完成了上述使命。
显然,此梦中的UFO现象并不是真实的,只是服务于某一目的的手段,就像你对一个人大喊“注意”一样。正因如此,它才会当即贬值:它根本不是真实的现象,而是人为的把戏,而此梦的演进接下来便转到了梦者的个人问题和她在两个男人之间的矛盾处境方面。假如这种为人熟知且十分常见的情形具有更深的含义,并且不只是一过性的游移不定,而是持续时间更长,那么这通常是由于当事者本人并没有真的把它当成一回事——就像布里丹笔下那头不知道先吃哪堆草料的驴子那样:它所面临的是一个假性问题,因为实际上它根本就不饿。我们的梦者似乎也是一样:在上述的两个人当中,她谁也不想要,她要的是她自己。这个梦将她内心真正的愿望告诉给她,在梦中,两个情人变成了制片人,整件事变成了拍电影,而且,她在两部片子里都担任主角。这就是梦者真正的意愿:为了事业,她要扮演年轻恋人这个主角,完全无视配角。不过,显然她还无法在现实中完全实现这种愿望,因为她仍然禁不住要把两个配角看做真实存在,尽管他们实际上只是她自己这幕戏中的角色而已。这对她的艺术事业并非好兆,这份事业对她来说是否真的是一种严肃的追求,她本人还感到有些疑惑,而这份疑惑在我们看来是有理由的。与她那游移不定的意识态度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这个梦明确地向她指出,事业才是她的真正所爱,从而为她的内心矛盾提供了解决出路。
不要想从这个梦中得到任何关于UFO现象本质的洞见。这里UFO只被用作一种警示讯号,其效力要归功于飞碟所造成的集体兴奋感。无论这一现象是多么有趣乃至令人警觉,但青春却有权(或自认为有权)将“他和她”的问题看得更具吸引力。在这件事上它当然是对的,因为当一个人尚处于成长过程中,此世的生活及其法则当然比上天兆象所传达的来自遥远地方的讯息更加重要。人的青春能持续很长一段时期,而青春时期的独特心态又是许多人一辈子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事实证明,这种心理局限在一些两鬓苍苍的老人身上也同样存在,对这些人来讲,每个生日不过是他们抚思华年的怀旧性纪念日罢了。这样的心理,其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令人潜心于自己的事业,任何进一步的成长都被视为纯粹的干扰。无论年龄、地位,还是教育,都不能保障一个人免于这种心理的停滞。人类社会毕竟还太年轻了,在无穷无尽的时光长河中,三五千年又算得了什么!
我在此介绍这个梦,是想把它作为一个范例,说明潜意识也能以某种方式解决我们所忧心的问题。我要说的是,不能用一成不变的方式去解读象征,它们的意义取决于多种不同的因素。生活的前进,只能以每个人的脚下为起点,从他刚好站的位置开始。
在下一章中,我将讨论几幅与UFO有关的画作。我曾给《播火者》(见插页II)这幅画的创作者写过一封信,说画中某些细节似乎与天空中出现的神奇现象有关联。他随后给我寄来了下面的材料,那是他在1957年9月12日所做的一个梦的记录:
第七个梦
我发现自己和许多人一起站在一座小山顶上,俯瞰着脚下宽广起伏的青青山麓,景色十分优美。
突然,一架飞碟轻飘飘地飞进视野,就停在我们面前,与视线相齐的高度,它在阳光下闪着光,我们看得清清楚楚。它看起来不像一架机器,倒类似于某种深海鱼类,呈扁圆形状,但极为庞大(直径有30~40英尺)。它通体都是蓝色、灰色和白色的点子,边缘始终在起伏波动,起着桨和舵的作用。
此物开始围着我们转圈,随后蓦地直冲蓝天,宛若冲出炮膛的炮弹一般,接着,它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了下来,再次绕着我们所在的小山打转。它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要吸引我们注意(当它飞到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就显得小多了,样子好像一只槌头鲨)。
现在它在我们附近的地方着陆了……从里面出来一个生物(一个半人类的女子?),直冲我走来,其他人则纷纷闪避,站到一定距离之外回头望着我们。
这个女子对我说,他们在彼界(就是她所来的那个地方)对我很了解,一直在观察我是如何完成自己任务的(使命?)。她的声音很严厉,语调近乎威胁,似乎非常重视加诸我的责任。
对第七个梦的评论
这个梦发生的时机,正值梦者意欲在此后几天内拜访我之际。此梦的表述中显示出一种积极的、充满希望的期待感。其中戏剧性的发展始于一架UFO的突然出现,其用意显然是要尽可能清楚地把自己显现给这位观察者。细看之下,他发现它不是机器而是动物,是一条类似巨大鳐鱼的深海鱼类,而我们知道,鳐鱼这种动物有时会尝试飞行。这架UFO的活动重点在于它与观察者之间的关系。经过上述前奏之后,飞碟着陆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半人形态的生物,这便揭示了UFO与其观察者之间是智慧的人际关系。来者是个女性的事实又进一步加深了这种印象,因为它是未知和不确定的,因此属于阿尼玛一类。该原型的神圣与神秘性质在现场的“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恐慌反应——换言之,梦者记录到了主观上的一种逃跑反应。究其原因,在于这个阿尼玛意象的重大意义:她是俄狄浦斯王命中的斯芬克斯,她是卡珊德拉,她是圣杯的使者,是发出死亡预言的“白夫人”……这一点由她所传达的信息而得到了证实:她来自另一世界,他们在那边对梦者很了解,并且一直在用心观察他是如何完成自己的“使命”的。
阿尼玛是集体潜意识(玄牝之域)的人格化身,经验告诉我们,后者具有一种急欲影响生活中意识行为的鲜明倾向,如果达不到目的,它就会以喷薄之势猛烈地突入意识领域,凭着种种怪异而看似不可解的内容来逼它面对自己。此梦当中的UFO就属于这样的内容,其怪异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这里,心理上达到整合的难度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梦者一般意义上的理解力已经不敷使用,他只好动用神话方式来寻求解释——外星居民、天使、精灵、神明等等——甚至当他还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这个过程便开始了。这些意念是如此庄严神圣,以至于人从来都不会问自己这是不是对集体潜意识过程的主观感知。因为在一般判断当中,人的主观观察或者是“真实”的,或者是“不真实”的感官错觉或幻觉,别无其他选择。其实后者也是自有其充分理由的真实现象,但显而易见的是,人们从未将这一事实纳入考虑范围,只要没有出现明显的病态紊乱就算万事大吉。然而,即使正常人身上也存在潜意识的外在表现,它们可以非常“真实”、非常鲜明,以至于观察者会本能地拒绝把自己感知的东西视为错觉或幻觉。他的本能是对的:人并不仅仅由外部观照内心,同时也由其内心向外观照。当内在心理过程无法被整合时,它常常会形成外在的投射。通常的规律是,男人的意识会将所有来自潜意识中女性人格化身的感知投射到一个阿尼玛意象,即一个真实的女人身上,他对她的依赖程度和他实际上对潜意识内容的依赖程度完全相当。这便解释了阿尼玛为何具有如此重要的特质,这一点在梦里她所提出的问题当中也有所暗示:你如何完成你生命中的任务(“使命”)——你存在的意义和目的(raison d'être)何在?这是一个关乎个性化(individuation)的问题,是一切问题当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它曾经从斯芬克斯的嘴里以孩童谜语的形式说出来,让俄狄浦斯来回答,而后者则完全错误地理解了它,(聪明的雅典观众会被斯芬克斯的“可怕谜语”蒙住?你想象得出吗?)俄狄浦斯未能运用他的才智看穿这个简单而太过肤浅的孩童式谜语的神秘本质,还以为自己已经解答了这个问题,正因如此,他才会沦为悲剧命运的牺牲品。其实,他的答案应当包括斯芬克斯全身,而不仅仅是它的脸部。
正如《浮士德》中的魔鬼梅非斯特(Mephistopheles)被证明是那“卷毛狗的精髓”,同理,阿尼玛也是UFO的精髓所在。但梅非斯特并不是《浮士德》的全部,阿尼玛也只是心灵整体的一部分而已,这个整体已在梦中借着深海鱼类也就是“圆”的意象隐约有所暗指。在这里,阿尼玛在潜意识和意识之间扮演着女仲裁者的角色,她像斯芬克斯一样,是一个双重形象,是动物本能(身体)和人的特有属性(头)的复合物。她的身体当中潜藏着决定人的命运的诸般力量,她的头颅中则蕴含着一种凭借理智来矫正上述各种力量的力量(我们将在下文中展示的一幅画,对这一基本理念也有所反映)。此时,该梦使用了一种神话式的语言,其中涉及到另一世界,还有监视人类行为的天使般的生灵等等观念,从而生动地表现了意识与潜意识的共栖关系。
无论如何,这似乎就是我们能做出的最接近于完美的解释了。至于其可能的超自然背景,我们必须坦白地承认,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也无从求证。无论是把UFO理解为一种客观真实还是一种主观现象,此梦无疑具有一种倾向,它试图演绎某种我们常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一再遇到的极为古老的原型结构(psychologem)。这种原型结构就其本身而言即为一种现实的存在。它的基础是真实的感知,根本无须UFO的物质现实相助,因为它在人们对UFO闻所未闻的时候就早已向人类显现出来。
此梦的结束部分强调了那个女子所传达的讯息,特别着重指出了它的严肃性,甚至于威胁性。与此事实相对应的集体性现象,是那种广泛存在的恐惧,担心UFO可能绝不像一些人想的那样于人无害,害怕与其他星球的交流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可为上述观点提供支持的是,美国当局对公众刻意隐瞒了某些信息,这一事实亦非空穴来风。
当今时代,大一统思维的毁灭性后果已是众目昭彰,而个性化(individuation)这个问题的严肃性——实质上是危险性——更是无可否认,因为个性化是我们西方文明所面临的一个重大选择。不错,在专制国家里,个人自由遭到了剥夺,而且,我们也正在受到这种政治体制的威胁,且对于何为正确的防御之道并无把握。于是,一个迫切的问题摆到了我们面前:我们是否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个人自由遭到剥夺?应该做些什么才能避免上述结果?
我们急切地寻求集体性的措施,结果反而强化了我们意欲反对的大一统思维。对于一切集体性措施所导致的抹平效应,只有一味解药,那就是对个人价值的崇尚和强化。我们需要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态度(也就是metanoia,洗心革面),真正对整体的人有所认识。这件事只能是个人的作为,必须从个人做起,这才是真实的行动。这个梦意欲传达的信息也正在于此,这是人性集体的、本能的基础在向梦者发出呼唤。大型的政治和社会组织绝不能以其自身为目的,它们只是为达到目的而采取的权宜之计。正如美国人认为有必要拆分大型托拉斯一样,大型组织的消灭最终也将被证明有其必要,原因在于,它们像癌症一样不断生长蔓延,一旦它们变成了自有自为之物并取得了自主权,就会吞灭人的本性。从那一刻起,它们就超越了人,并脱离了人的控制。人变成了组织的牺牲品,被肆无忌惮的疯狂的观念所毁伤。凡是个人在其中遭到泯灭的大型组织,全都暴露于这种危险之下。要对抗这种威胁着我们生活的东西,方法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个体的“价值重估”。
然而,如此至关重要的解决之道,却无法随意付诸实施,也就是不能凭着个人的计划和洞察力加以贯彻;因为个体的人实在太渺小、太软弱无力了。这里所需要的,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信仰,一种形而上的指令——这种东西,任何人都无法凭着自身的意志和理解来人为地加以制造,它只能自发地生成。我们所分析的这个梦,其潜在基础正是这样一种优势遗传物(dominant)。我向梦者指出,梦中图景的某些细节可与UFO问题形成关联,这便足以使梦者心灵中潜藏于这一集体现象之下的原型浮现出来,开启他的慧眼,看到个体所具有的形而上的意义。经验层面的人的灵性扩展,超越了自身意识的局限,他的生活和命运都有了远远超乎个人的意蕴。他引来了来自“另一世界”的兴趣;他们期待他超越经验及其狭隘的局限。个体的地位得到了提升,令其获得了宇宙性的重要意义。这一神圣的转化并非源自人的自觉意旨或理智信念,而是受到势不可挡的原型印象冲击的结果。
这样的经验并不是没有其危险性,因为它往往给个体带来膨胀效应。人的自我在幻觉中得到放大和提升,而实际上,它是被强行推到了背景当中,这才使它产生了膨胀的需要(比如,感觉自己是上天的选民),目的就是避免失去立足点,尽管这种膨胀恰恰会让它飘飘然脱离自身的基础。事实上,并不是自我(ego)得到了提升,而是某种比它更重要的东西在显现:那就是自性(self),作为象征,它代表着人的整体性。不过,自我总喜欢把它本身当作整体的人,因此就很难避免膨胀的危险。人们之所以对这类经验避之唯恐不及——实际上是把它当作一种病态而心存恐惧——而且,潜意识这一理念本身以及对于该理念的任何关注之所以如此不受欢迎,其部分的原因也在于此。不久之前,我们还生活在一种心灵的原始状态之中,面对着形形色色“灵魂的险境”——比如丢了魂魄,被精灵鬼怪附体,等等,这些都对人格的统一、即自我构成威胁。在我们的文明社会里,这些危险还远远没有被克服掉。尽管它们对个人的侵扰已不像过去那么严重,但从大规模的社会或民族团体的角度看,情况绝非如此,这一点已在我们的当代历史中再鲜明不过地体现出来了。它们是给个体带来毁灭的心理流行病。
面对这种危险,唯一的纾解之道就是把个人纳入到一种强大的情感支配下,这种情感不会压抑他或毁灭他,而是令他得以完全。只有当潜意识的人与意识的人合而为一,这一切才有可能发生。上述的合一过程,仅仅是部分地受到我们意志的控制;其余的一切尽在我们不知不觉中自主发生。凭着我们的意识头脑,我们最多只能走进潜意识过程的影响范围以内,然后就得坐下来等着,看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从意识的角度来看,这整个过程就如同一次探险或“探索”,有点类似于班扬(Bunyan)在《天路历程》(Pilgrim's Progress)中所描写的那种求索之途。通过一番详细的研究,埃斯特·哈丁(Esther Harding)女士已向我们揭示出,尽管存在语言和外表上的差异,实际上班扬所描述的内在经验今天也同样降临在那些选择“笔直而狭窄”路径的人身上。任何人若想知道个性化过程究竟是什么样子,我都可以欣然向他推荐哈丁女士的这本著作。对于“我能做什么”这个不断被反复提出的问题,我也只能回答说,“做你向来的自己”,除此无他。所谓“向来的自己”,指的是我们在被文明同化的自觉存在中所失落的整体性,我们过去一直都处于这种整体性的状态,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埃斯特·哈丁女士书中的语言简单易懂,十分大众化,任何一个有心人,哪怕他并没有多少专业知识,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他还能懂得,尽管他的问题(“在当前危机四伏的世界局势之下,以我个人的微薄之力到底能做些什么?”)看来似乎无比重要,但他最好的选择还是不要破坏现状,也就是什么都不做。信奉集体的理想,依附于大型组织做一番事业,这种行为看起来风风光光、值得嘉许,而实际上却是在给个人掘墓。团体的价值永远比不上其每个普通成员的价值,而当这个团体主要由推卸责任的人和没有用的人所组成,那又将如何呢?如果是这样,那么无论这个团体宣扬的信条是多么美妙,到头来也终归是无益。此外,再好的工具如果落在错误的人手里,也会发挥错误的作用,正如一句中国谚语告诉我们的那样。
UFO带给梦者的信息是一个与我们所有人都有关的时代问题。诸般兆象出现于天空,使得人人都能看到它们。它们在向我们每个人发出命令,让我们想到自己的灵魂和自身整体性,因为,这就是西方在直面大一统思维的威胁之际,理应给出的答案。
三、现代绘画中的UFO
我在为这篇论文收集资料的过程中,偶然见到了一位画家的作品,这位画家对当前的世界时局深感忧虑,因而在其画作中表达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根本恐惧——人人惧怕的毁灭力量的灾难性爆发。实际上,用创作赋予时代思潮一个可视形象乃是绘画的常律,一段时间以来,画家们已经在其作品中引入了形式解体和“打破桌子”的主题,他们的创作抽象地脱离意义和感觉,其鲜明特色就在于“无意义”和对观众的故意疏离。这些画家的心灵沉浸于毁灭性的因素,创造出一种关于美的全新概念,这是一种以疏离意义和情感为乐的美。组成这一切的,乃是碎片残骸、无序的片段、破洞、扭曲、交叠,其幼稚与粗糙不亚于最笨拙的原始艺术尝试,令传统的技法观念大跌眼镜。正如时尚女装界唯以求新为“美”,凡是新的东西,无论多么怪异,人们都趋之若鹜,我们所说的这类现代艺术也同样如此。这是一种混乱之“美”。此类艺术所宣扬的正在于此:我们这个文明的五光十色的垃圾堆。必须承认,这样的一件事很容易引起恐惧,特别是当它与我们这个灾难性时代的诸多政治可能性相结合之时。完全可以想象,在一个“大型破坏机器”的时代里,参与其中能给人带来一种特别的满足感,就算不能有什么作为,至少也要成为一把扫帚,把垃圾统统扫到角落里去。
插页II:播火者
这位画家鼓起足够的勇气,承认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普遍恐惧的存在,并在他的艺术创作中加以表现,正如别的艺术家也勇敢地——或者说受内心驱使而不得已地——选择意识或潜意识中的毁灭意愿作为其创作主题,描绘出我们的文明在崩塌之际的混乱景象一样。他们在创作中所抱的那种充满激情的超脱,足以与赫洛斯塔图斯(Herostratus)相媲美,那是一种全然不计后果的激情。然而,畏惧之情意味着承认自身的卑微;它令人从那一片混乱中退缩回来,寻求坚实可触的现实,寻求以往状态的延续,寻求意义和目标——一句话,就是寻求文明。人们意识到,一切毁灭都是由亏缺造成的,而我们自身所亏缺的,乃是一种能抑制混乱汹涌泛滥的至关重要之物。它必须努力争取得到愈疗并得以完全,以此来抗衡这个世界的碎片化。然而,眼下这种东西显然无法找到,我们甚至想象不出是什么可以让我们得以完全。我们因而变得疑虑重重了,各种改造世界的空想在我们的心目中不再重要。往日的万灵药终于失效,不再受人信赖,或者嘴里虽称信赖,其实也只是半心半意而已。由于缺乏某种适用的,甚至仅仅是可靠的支配性观念,从而造成了一种类似于tabula rasa(空白状态)的情形——几乎任何事物都可以出现在这块白板上。UFO现象很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个奇异幻影。
这里艺术家已经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了自己头脑中的意象与UFO的类似之处,于是他在画中描绘了一个圆形的火之物体,在黑暗的城市上空盘旋飞行。出于一种纯真的拟人化冲动,他将此物画得犹如人脸一般,这就使得它变成了一颗脱离了身体的头颅。和头颅一样,那身体也是由火焰构成的。这是一个巨大的幽灵般的“撒种者”形象。他播撒火焰,于是从天而降的不再是雨水而是火焰。那似乎是一种看不见的火,“哲人之火”,因为下面的城市并没有注意到它,也没有燃起大火来。这火悄然下落,没有人注意到,表面上看也没有发生任何作用,就像播种者手中撒下的种子一样。这火的形象如同非物质的灵一般,大步穿越城里的一幢幢房屋——两个世界相互贯通,但彼此不能相触。
正如“哲人”们,即古代炼金术大师向我们保证的那样,他们的“水”同时也是“火”。他们的墨丘利(Mercurius)乃是赫马佛洛狄忒斯(hermaphroditus),一个复合体、complexio oppositorum(对立之统一),他是众神的使者,是一也是全部。此外,他又是Hermes katachthonios(地底的墨丘利),是源于地下的精灵,闪亮而炽热,比金属更重,比空气更轻,它是蛇同时又是鹰,含有剧毒,同时又是解毒之药。他本身就是万灵药,是不死的仙丹,但另一方面,对于无知者来说,他又蕴涵着致命的危险。在那个时代,受过教育的人研究炼金术的神秘哲学,作为自身知识体系的一般装备——这种知识对他来说真正是一种religio medici(医生的宗教)——因而这个播火者的形象在他的眼里可能充满了寓意,他可以毫不困难地将其同化到自己的知识库里。然而,对我们来说,这却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古怪之物,我们徒然四顾,却找不到任何能与之相比的东西,因为我们意识头脑所思索的内容和潜意识的指向是如此大相径庭。画中描绘了两个世界不可共量(incommensurable)的性质,它们相互贯通,但彼此不能相触。我们可以将其比作一个梦,它试图告诉梦者,他清醒时虽然生活在枯燥的理性世界,但夜间却一直面对着homo maximus(至人、完美之人)的幻影。如果我们将其理解为人的主观反映,那么这个巨大的形象就可以被视为一种心理上的峨眉宝光(spectre of the Brocken)。如此,我们可能不得不假定这位艺术家身上存在着一种潜抑的自大狂心理,而这也是他所害怕的。那么此事就总体转向了病理方面,不过是作者的神经质自白悄然渗透到画面中而已。于是,画面的寓意被降格了,那幅可怕的、充满末日预兆的世界图景变成了纯个人的、自我中心的恐惧——这种恐惧,每个内心潜藏着自大狂倾向的人都会有,害怕幻想中环绕着自己的荣光会因遭遇现实而黯然失色。一部宏大的世界性悲剧转而化作一场喜剧,剧名是《粪堆上的小公鸡》。我们都深深地知道,这种玩笑在现实中发生得实在太多了。
如此信手拈来的理论丝毫不足以使这种由崇高到可笑的降格显得合理。这个形象的重要意义不在于它的大小和奇异,而在于其潜意识象征背景的神圣性。假如此事仅仅关乎个人虚荣和幼稚的自炫,那么选择一个别样的象征物似乎要合适得多——比如,他本人职业圈子内的一个成功而令人眼红的对手,肯定能令人的印象更加深刻;再比如,他可以选择某个能提升自己身份的形象。然而在这里一切都指向相反的方向:这个形象在各方面都具有原型特征。它有着超人的气质,如同一位古代国王或一位神祇;它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由火构成的;它的头是圆的,像一个发光的天体,或像《启示录》(10:1)中所描绘的天使的头——“头上有虹,脸面像日头,两脚像火柱”——又像中世纪绘画里表现的星宿之神的头颅,仿佛星辰般闪亮发光。这头与身体分开,似乎在强调它的独立性,又可被比作炼金术士手中的神秘物质,那“哲人之金”,被称为“头元素”或“Ω元素”的aurum non vulgi,这一象征源自3世纪潘诺普列斯的佐西摩斯(Zosimos of Panopolis)。这精魂在遍地漫游,到处播撒火的种子,就像那些四处游走、一路行神迹(或施毁灭,或施疗治)的神祇和神人一样。《圣经·诗篇》第104首第4行中,把神的“仆役”比喻为“火焰”;而神本身则是“烈火”。“火”喻指其影响之强烈,是圣灵的象征,后者就是以火舌的形式降下的。
这个播火者形象,其特性充溢于我们的传统,有的是自觉的、《圣经》式的,还有的源自那种令人们产生彼此相似然而却是自源性的意念的先天禀赋。这位画家多少有些自觉地暗示到UFO现象,这让我们透视到这两套意念之间的内在关系:其中一套意念是另一套意念的阐释,因为它们都是发自同一个源头。这位画家的另一幅画作以蓝白色调表现了与前述第二个梦相近的主题。画中描绘了春天的景色,蓝天如穹庐般覆盖着大地,又被一层银雾笼罩得略显迷蒙。这层薄薄云雾的一处洞穿了一个圆形的裂口,透过这里你能看见深蓝的高天。这裂口的两端各嵌有一块白云,令它看起来仿佛一只眼睛。画面下方的公路上,以极端写实的笔触画着一些疾驰的汽车。“他们看不见它。”画家向我解释道。在这幅画中,UFO被传统的“上帝之眼”所取代,它从天上凝望着人间。
这些象征性意念都是原型意象,它们并非源自最近才有的UFO场景,而是向来就存在的。同类的历史报告见于更早的年代乃至公元后最初的几世纪。30年前,当人们对飞碟还闻所未闻的时候,我本人就遇到过一些十分相似的梦象,比如众多的小太阳或金币从天而降;或是一个男孩形象,身穿由闪亮金环做成的衣服;又或是一个人漫游在星星的田野;再或者,一个太阳般的物体缓缓上升,在幻象发展过程中逐渐演变成一幅曼荼罗。我还记得,1919年曾有人向我展示过这样一幅画,画面上是一个傍海的小镇,那是个普普通通的现代海港,有冒着烟的工厂烟囱,还有要塞、士兵,等等。然而在这一切之上,横亘着一道浓重的云层,在云层之上,运转着一个“严峻的意象”,那是一个闪烁金辉的圆盘状物,被一个十字从中分为四等份。这里,我们再次看到被一道云层分开,彼此不相接触的两个世界。
从一开始,关于UFO的报告便作为一种极可能的象征性流言而令我深感兴趣;自1947年以来,凡是有关这一主题的书籍我都尽可能地收集到手。在我看来,UFO与曼荼罗象征有着非常多的共同点,我曾于1927年在《太乙金华宗旨》(The Secret of the Golden Flower)一书中对此有所论及。尽管人们可能不愿怀疑那些诚实的目击者和雷达专家,然而我们仍然必须强调,UFO现象与某些心理状态之间存在着明确的相似之处,这一点在我们评价那些观测结果时是不容忽视的。除了提供一种可能的心理学解释之外,这种比照还揭示了对于那种使我们心如铅坠的集体恐惧的心理补偿。这流言的意义并没有因其被解读为一种因果性征候而穷尽;更确切地说,它具有活的象征的价值和意义,也就是说,它是一个动态因素,由于人们对其普遍的无知和缺乏理解,所以它的作用才局限于生成幻象流言这方面。所有原型产物都具有神秘特质,此一事实不仅是这种流言广泛传播的原因,同时也决定了它的久盛不衰。此外,这情结的神秘性还激起了人们更深的思索和更认真的研究,直到有人最终提出这样的问题:在当今时代,如此这般的一个流言究竟意义何在?在现代人的潜意识中,究竟酝酿着怎样的未来发展?早在帕拉斯·雅典娜(Pallas Athene)全副武装地从众神之父宙斯(Zeus)的脑袋里跳出之前好久,便出现了围绕这一主题的预感和预备式的梦境,并且向意识头脑中输出了一些不成熟的草图。我们或是因势利导,主动去理解它们,从而强化其愈疗效力,抑或以我们的偏见、狭隘和无知去压抑它们,使它们的正面效应转到相反的方面,变成毒药和毁灭——何去何从,全都取决于我们自己。
这令我想起我的许多患者曾再三向我问起的一个问题:如果补偿因其象征形式而无法为意识头脑所理解,那么它还有什么作用?有些时候,人们只消略加思索就能理解梦中寓意,这种情形可以说并不罕见,除此之外,一个普遍规律是,补偿意义并不会立即显现,因此很容易被人忽视。潜意识语言不像意识语言那样着意使自身明晰易懂;它是对无数资料的凝聚,其中许多都属于阈下信息,它们与意识内容的关联尚不为人所知。这些资料在形式上并非直接判断,而是循着一种直觉的、古老的“模型”,后者由于其神话特性,是理性头脑无法认知的。潜意识反应是这样一种自然现象,它不在乎是否为个人提供益处或引导,而是纯粹听从心理平衡的需要而进行调节。如此一来,有时便会发生这样的情形,正如我经常发现的那样,一个梦即使没有得到理解,却仍然具有补偿效果,尽管根据炼金术中“Quod natura relinquit imperfectum, ars perficit”(在大自然里未尽完美者,由艺术加以完美)的法则,意识的理解是一个必要条件。假如不是这样,那么人类的思索和努力就将是多此一举了。就其本身而言,事实证明,意识头脑常常认识不到它为自己营造的某些重要情境的总体状况和意义,于是便需要潜意识站出来揭示其阈下的背景含义,然而这些内容又不是用理性语言来表达的,而是用一种极为古老的、具有多重意蕴的语言。由于它所使用的隐喻可以追溯到人类头脑发展的早期历史阶段,因此,要解读这种语言就得拥有必要的历史知识。
以上的道理也同样适用于我们正在讨论的这幅画:只有借助于历史的放大镜,此画的意蕴才能显现出来。画家的意识世界与来自他所未知领域的奇异幽灵狭路相逢,这一事实说明了恐惧是此画的灵感源泉。这个被我们抛在身后,潜于下方同时又高于我们的世界,作为潜意识而向我们显现,它将其阈下内容添加到我们的意识所创造的意象之上。由此便生发出homo maximus(至人)的形象,就是希腊语中的Anthropos(人),是有着火样本性的filius hominis(人子),其神一般的性质或曰神圣性可由一个事实得到证明,那就是,每当提起他,我们头脑中立刻就会浮现出许多类似的形象,如以诺(Enoch)、基督(Christ)、以利亚(Elijah),又如但以理(Daniel)或以西结(Ezekiel)所见的异象。既然耶和华之火是责罚、破坏和毁灭之火,那么旁观者尽可自由联想到雅各布·伯麦(Jacob Boehme)所说的“愤怒之火”,其中包含着地狱本身,以及魔王路西弗(Lucifer)。因此,播撒的火焰既可代表圣灵的“热忱”,也可以代表邪恶的情欲之火——换言之,就是情感和爱欲的极致,是人类本性所能达到的但在日常生活中却被禁止、压制、隐藏或干脆未被意识到的。如此看来,“晨星(Lucifer)”之名既指基督也指撒旦,并非没有道理。《马太福音》4:3及其后的几行中描写耶稣受试探,表现的就是二者之间的分裂,而(基督)与魔鬼及其手下堕落天使之间的争战则展示了双方的对抗,同时展示了面临道德审判的两个对立面之间的内在关联。对抗的存在,其先决条件来自两方面的彼此冲突,否则,如果仅一方进攻而另一方退避,或者一方单向地依存于另一方,比如说在善实而恶虚的情况下,就不会有对抗存在了。
画中这个火焰构成的形象含义模糊,因而成为对立双方的结合。它是一个“结合的象征”,超乎于人类意识的整体性,所以能够将那些仅倚靠意识的人的破碎性弥补完整。它带来拯救,同时也带来灾难。其结果是好是坏,要取决于个人的理解和道德抉择。此画是发给现代人的一个讯息,告诫他要对天空中的兆象加以深思,并正确地解读它们。
画家在幻想中对UFO现象的思索最终形成了这样一幅画,其基本特性与上文那些梦里已经讨论过的特性十分相似。它属于另一个维度,属于众神的世界,似乎与我们的现实并无关联。这幅画给人留下的印象,就像某个被拣选的人眼中所见的幻象,这个人得到特殊的应许,能看到众神在地球上隐秘的作为。我们看到画家对于UFO现象的解读,极大地不同于一般认为UFO是智慧生物所操纵的太空机器的观点。
插页III:第四维度
与上幅画一样,这一幅也是当代人的作品。为了避免误解,我必须首先指出,它是画在帆布上的,背景中的特殊处理并不是隔着画布透出的木头纹理。画家是在着意表现某种正在生长或流动的东西。同样,他运用一座城市衬着天幕的剪影来强调一架飞机正在从水平方向穿越画面。尽管雅可比(Jakoby)在他的画中将城市压到画面的低处,与浩瀚的夜空形成对比,但毕尔克豪泽尔(Birkhäuser)却将地平线上移,借以暗示背景中的精髓亦向下注入大地深处。画中城市呈现柔和的暗红色调;背景则是浅淡的、水汪汪的蓝绿色,杂有一道道淡黄和朱红的条纹。
在这个背景之上,有十四个若隐若现的圆圈。其中十个显现为若干模糊的半人半兽脸孔之上的眼睛,另外四个看上去则像是树干上的节瘤,又似乎是有光环围绕的深色飘浮物。一道水流从画面上部那张大脸的口中倾泻而下,淌过下面的城市。二者互不相触:在这一纵一横、彼此截然不同的两个平面上,同时发生着两个不可共量的事件。在横向的平面上,是一座三维的城市,沐浴在从画面左方射来的一道光线之中,与背景全无关系;既然如此,我们就只能将此背景视为第四维度了。两个世界相交处的线条形成一个十字(城市与下泻的水流)。而这两个世界之间唯一可辨的关联,就是城市上方那张大脸的双眼中向下瞥视的目光。那张脸上鼻孔明显,眼睛也分得太开,看起来很是异样,这显示出它只是部分地具有人类特质。在另外的四张脸当中,唯一可以确定无疑是人类面孔的,处于画面左上方;而左下方的那张脸则十分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来。如果我们把画面中间的那张脸(由于它最大、最显眼,并且那道水流就是由它的口中淌出的)视为最主要的、本源性的一张脸,那么整幅画的基本结构便呈现出如下的五点形排列:
此乃quinta essentia(第五元素)的象征,相当于“哲人之石”。它代表一个圆的四等分及其圆心,或是向四个方向发散的神性,又或者是意识的四种功能及其统一的基质,即自性(self)。在此,四位一体(quaternity)表现为3+1的结构:三张半是动物、半是精魔的面孔外加一张人类的面孔。这幅画的奇异特征令我们想到柏拉图在《蒂迈欧篇》(Timaeus)里所讨论的四位一体,以及更早之前以西结(Ezekiel)在幻象当中所见的四位炽天使。他们当中的一位生着人类的面孔,而其他三位都生着兽面。该主题还反复出现在某些描绘霍鲁斯(Horus)众子的作品中,在福音书作者的标志中、在四部福音书中(前三部为“对观福音书”,最后一部为“灵知性”的),以及基督教玄学的四个位格(三位一体与魔鬼)中。这种3+1结构作为一个母题贯穿于炼金术中,并体现于科普特的玛丽亚(Maria the Copt)或犹太女子玛丽亚(Maria the Jewess)身上。歌德(Goethe)在剧本《浮士德》关于卡皮里的一幕中重新拾起了这一母题。“4”这个数字作为圆的自然等分在炼金术哲学中是一个总体性象征,我们还不应忘记,基督教的核心象征也是四位一体,当表现为长十字架形状时,它甚至有着3+1的结构。
这幅画和前一幅一样,描绘了两个不可共量的世界之间的碰撞,二者一个是垂直方向的,一个是水平方向的,它们只交汇于一点:播种者要在地上播火的意愿,空中之眼向下瞥视的目光。
至于那四个不是眼睛的圆环,我们注意到,其中只有最左边的那一个是正圆形,并且显得有实在感。嘴巴右边的那个圆很亮,中心颜色较深;第三个圆似乎在吐出发白的蒸汽;第四个圆半遮在水流之后。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成员各不相同的四位一体,与八只彼此一样的眼睛组成的整体形成对比;如果我们不理会中央的主要面孔的话,这八只眼睛又构成了一个具有3+1结构的四位一体。
很难说得清正中的那张主要面孔有多少成分属于动物,又有多少成分属于人类。但既然它代表着“活水之源”(活水,即第五元素,等等),并似乎具有兽性的成分,那么其人类特性之不确定便是显然易见的了。我们由此会想到以西结(Ezekiel)所见异象中现身于蓝宝石宝座之上的那个“仿佛人的形状”,想到在《旧约》中经常发作的耶和华的暴烈。在基督教插图作品中,三位一体由三个人形所组成(偶尔被描绘成三头一体的形态);而那第四位,就是魔鬼,传统上则被描绘成半兽的形象。我们所讨论的曼荼罗似乎是对基督教整体性的一种补充。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画面下方的两张脸尽管是倒置的,却并不是上方那两张脸的倒影,而是两个独立体,代表与上界相对的下界。此外,位于画面上方的两张脸,其中一张是光明的,另一张则要暗得多,还生着一对尖耳朵。与这种对立相反,画中的水流方向却是一致地自上而下,从而形成了一种位势。水的源头不仅高于地平线,也高于画面的横向中线,上界因此被赋予了生命之源的意义。由于人类的三维之躯通常被视为生命和力量的所在,那么将生命之源置于第四维度,便是对这种理念的一种补偿。生命由一个理想的中心源源流出。由此可见,第四维度的对称性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它是不对称的——这一点无论对于核物理学还是对于潜意识心理学,都是非常重要的。
“第四维度”的背景是一种“幻象”,包含“看”与“所见之物”双重意义。它表现为眼下的这种样子而非其他,似乎完全是一种巧合,如果遇到单纯的偶然事件,就能使它变成另外的样子。这些圆点子漫无目的地散在一个浅淡的表面上,大多数作为一些半人半兽脸孔上的眼睛而存在。这些脸孔模糊不清,无确定表情,勾不起我们的兴趣。这幅画拒斥人们任何探索和接近它的尝试,因为大自然的机会之作若缺乏审美魅力,它对于我们的感性就没有影响力。其随意性令人们哪怕最些微的解读尝试都看似空洞的臆测。这就需要心理学家们发挥他们那种常令外行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兴趣,循着一股朦胧的秩序本能不懈地寻索下去,为达到目的,他们用上了所有研究手段当中最原始的一种,也就是计数。当可供相互比较的特征太少或者干脆没有时,起码还有数字作为一种排序大纲。然而,画中那些小碟状物或孔洞却是清清楚楚的圆形,其中大部分是眼睛。数字及其他模式的出现都仅仅出于偶然——我必须再次强调这一点——其重复出现是几无可能的一件事。在此种情形下,我们必须克制一切统计学的或经验主义的思维,因为针对此画的概率测试必将包括许多天文数字。只有当一种极其简单的实验可以在短期内一再重复时[例如赖因(Rhine)测试],这种调查才是可能的。我们所讨论的这幅画是一个独特而复杂的事件,从统计学角度讲完全没有意义。然而,从心理学角度看来,这样特殊的事件也可能自有其意义,因为意识头脑会不自觉地被其神圣和神秘性所感染。故而,无论它们显得如何不可能,如何非理性,我们都必须将其纳入考虑范畴,只因为它们是心理过程中的一些重要因素。但是我必须强调指出,这样做不会证明任何东西。
既然心理学能对人产生现实的影响,那么它便不应满足于研究平均现象,因为平均现象只能揭示人的一般行为。相反,心理学研究必须将注意力转向个人的例外表现,而统计数字所起的作用,正是将这些例外一概抹杀掉。人的心灵不是因其一般而是因其独特才获得它的真正意义,这一点是科学程序所无法容纳的。如果我们没能从实践经验中学到下面的道理,那么赖因的实验则教给我们,未尽然的事情真的会发生,只有当种种未尽然在我们对这世界的认知画面中占有一席之地时,这幅认知画面才与现实相符。这种观点是褊狭的科学态度所深恶痛绝的,尽管事实上如果没有例外情况,统计学就根本不会存在。此外,在现实生活中,例外几乎比常规更加重要。
由这幅画中,我们可以对天空中出现物的本质略作归纳。这里的“天空”并不是我们眼见的蔚蓝苍穹,也不是布满繁星的宇宙;它是一个奇异的第四维度,其中包含着超自然的存在以及黑暗碟状物或圆形孔洞。画中的背景具有某种液体的、水样的特质,这与上幅画中纯粹火样的特质形成了鲜明对比。火象征着活力、激情和情感,而清凉且具有实体性的水,则代表着被动的对象和超然的冥思,因此它才成为止渴的aqua doctrinae和扑灭火焰的refrigerium,就像炼金术中的火精灵(salamander)那样。
古代炼金术大师云:“我们的水乃是火。”细加思索之下我们发现,此种同一性分解成了两个对立面。潜意识中神的意象也是如此。这种表面的神秘是所有亦此亦彼又非此非彼之物的典型特征,特别是潜意识,我们只有在寓言中才能体验到它的现实性。同样,我们可以将第四维度仅仅看做一种数学上的虚构,智慧的诡辩,或者将其视为某种潜意识的启示,因为我们对它并无直接的体验。
该画组成因素的潜意识安排暗示我们,UFO是一种升至可见领域的潜意识内容;一言以蔽之,它们是一种原型意象。
插页IV:伊夫·唐居伊(Yves Tanguy)的画
这幅画创作于1927年,也就是说,画家提前十多年便预见到了城市遭到大规模轰炸的情形。因为此画在人们头脑中勾起的正是大轰炸的联想。当代绘画通常都相当晦涩难解,因为此类作品的宗旨就是要废去意义和形式,代之以某种奇异而令人不安的东西——有鉴于此,我便把这幅画拿给尽可能多的人看,以这种方式开展了某种罗尔沙赫氏测验(Rorschach test)。看到此画的人当中,大多数都把画中那个最难理解,也最为抽象的黑白背景视为一个平坦的表面。画面中心的五个形象受到光照而投下了影子,也为上述观点提供了支持。可以看到,它们的阴影落在一个平面上。至于这个平面究竟是什么,则众说纷纭:有些人说这是极夜时候漂着浮冰的海面,也有人说这是夜雾笼罩下的大海,又有一些人说这是某个遥远星球(比如天王星或海王星)的荒凉表面,更有一些人认为这是某个濒临海湾的大城市(比如旧金山或纽约)灯火璀璨的夜景。而悬在“城市”上方呈五点形排列的那些奇异物体则令大多数受试者感到迷惑不解。一些人立即把它们看成了正在下落的炸弹及爆炸景象。中间的那个形象被看成一个海洋生物(海葵、章鱼之类)或一朵花,又或者是一张乱发纠结的鬼脸(眼睛看向左下方);另一些人把它看成大火燃烧时盘旋升腾的浓烟。围绕着它的四个形象则被理解成海洋动物、一股股的浓烟、菌类,或者因为那些角状物而被看做魔鬼。左上方的那个形象以其鲜明的黄绿色与其他三个形象晦暗含混的色调构成了反差,于是它被解读为有毒的烟雾、一种水生植物、火焰、着火的房子,等等。我在此必须坦承,从高空飞机上俯瞰的海滨城市这种说法最令我信服。据说画家曾经做过海员,那么他应当有很多机会得到此类印象。
画中的地平线被一些云状物遮住,在这片迷蒙之上,隐约悬着一个圆形光体;在这光体的左边,横亘着一道发出微光的云团(?),形状如同雪茄。在那团光体的中心,勉强能看出一点黄绿色,与呈五点排列的那些奇异物体当中位于左上方的黄绿色“火焰”恰恰相当,就像是偶然的巧合一般。另一个与此类似,但清晰可辨的光点,处于画面更偏下的位置(中右方),直接悬于城市上空。一条隐约的连线将它和另一个黄绿色光点连在一起,后者显然是那团火焰的延伸。第二个光点略呈长条状,指向一个隐约可辨的似在旋转的多层同心圆的中心。有意思的是,我们注意到前面提到的那个位于画面顶部的光点,也连着一个同心圆。可惜本书中的复制品颜色过暗,因此看不到这些同心圆;它们看上去好像只是围绕着那个黄色光点的一圈光晕,但用手触摸时能感觉到微凸的线条。它们或许是用某种尖锐的器具刻划出来的,其圆形的性状是毫无疑问的,这一点在下面那个同心圆构造中也有清楚的表现。
以上细节似乎全然出于巧合,我们从前一幅画中也得到了此种印象。它们的这种偶然性是无可否认的。然而,当它们被置于系统比较之时,它们又展现出相当不同的侧面。似乎是出于偶然,画面中有两个中心为深色的发光旋转体;又似乎出于偶然,一个雪茄形状的物体出现在夜空中,伴有一个亮点;还有一道线条将第二个旋转体与那团火焰连接起来。人们可以轻易地驰骋自己的想象,把那团火焰解释成由那旋转体发出的抛射物,或者时到今日我们也可以说,它是由UFO发射出来的——因为据说UFO除了具有其他种种特点之外,还有喷火倾向。在这里,它是在播火,因为有一道清楚的连线把它和那团火焰连在一起。不过,画面中还横贯着另外几条起伏的线条,像是高速公路或国境线一样。它们是否与天空中的现象有什么关联?这幅画中还有太多引人猜测的地方,比如那些无法确定的有形轮廓,它们和那团“火焰”共同构成了一个3+1结构;位于画面中央之物也同样令人费解,虽说它也同样投下了阴影,但它的性状显然不同,显得更为朦胧,因而与前者有所区别。
仔细观察之下,画中的一个重要因素便显现出来,如果我在此对其忽略不提,那么我们对这幅画的描述就说不上完全。我要说的是:那道圆柱状的、形如阳具的云团(?)直指着画面最上端那个发光的旋转体,如果从性的角度解读,可以把这看做男女交合的图景。与此类似地,从下面那个旋转体中蹿出了一朵小火苗,又与画面左边的大火苗相连。用心理学术语来说,后者乃是四位一体中那个异质的“一”,这个“一”所具有的分化的功能与其他三者未分化的功能形成对照,因而成为主要的功能(抑或成为低级功能)。四者共同形成一个展开的整体性象征,即自性的经验一面。诺斯替教(Gnostic)众神中当有一位名叫芭碧萝(Barbelo)的,此名的意思为“四联之神”。根据基督教早期的一种观念,道成肉身之神的统一体栖于四部福音书形成的四根柱石之上(代表3+1的结构),正如诺斯替教的monogenes(unigenitus,独生子)立于tetrapeza(四足桌)上一样。基督是教会的头。作为神,他是圣三一的统一体,而作为历史上的人子、肉身的人,他是个人灵魂的原型,同时又是一个顶峰、目标,是这世上所有经验意义上的人的总和。于是我们达成了一幅貌似偶然的天上圣婚的画面,随之而来的便是救主的诞生及其在地上的显现。
这幅画的一个显著特点,是画面中重点突出的水平轴线。它的纵向轴线表现在那组四位一体的形象当中,更引人注目地表现在那火焰的自天而降当中。将其比作轰炸并不显得牵强,因为在此画创作的当时,轰炸的可能已迫在眉睫,它既是对过去的回忆,又是对未来的预感。天上的UFO和地上所发生的特异之事共同构成了一条令人印象深刻的垂直线,这可被解读为另外一种秩序的侵入。画面的重心无疑落在那个五点排列之上,对此我们前文已经讨论过了。它绝对是一个谜一样的结构,而这显然与画家的意图恰恰相符。他无疑成功地表现出了那种凄凉、冷漠、死寂,宇宙洪荒的“非人性”和水平轴向上那没有尽头的荒凉,尽管画中内容还令人生出“城市”的联想。画家在此进一步确证了现代艺术中描绘物不可辨识的倾向,以及切断来自观赏者的共鸣和理解的倾向,令后者感到挫折迷惑,无所凭依,只有倚靠自己。
这幅画在观者心目中所产生的效果与罗尔沙赫氏测验十分相像,在这里,一幅纯粹出自偶然的、非理性的画面诉诸人类想象力的非理性力量,激发了观赏者的潜意识活动。当他的外倾兴趣以这种方式碰了钉子,便退回到“主观因素”方面,增强了后者的能荷,此一现象在最初的联想实验中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从实验者嘴里吐出的孤立的语词刺激物令受试对象惶惑而尴尬,因为它所包含的意义可能不止一个。他拿不准该怎样回答,这便使此类实验所获得的答案纷繁多样,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造成了因潜意识内容的侵入而产生的大量心理扰动反应。
兴趣在这不可解面前碰了钉子,转而内倾,从而造成了潜意识的群集(constellation)。现代艺术也有着同样的效果。因此我们可以说,它在意识或潜意识层面上具有某种意图,要把观者的视线引离可理解的、令人愉悦的感官世界,而将潜意识的启示作为此种人类环境之缺失的替代物强加给观者。联想实验和罗尔沙赫氏测验的目的也一样:就是要提供意识的背景信息,在这一点上,它们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现代艺术的实验设置显然也同样如此:它向观者劈面提出一串问题——“你会作何反应?你怎么想?你会生出什么样的幻想?”换言之,现代艺术最关切的不是本身创作的画面,而是观赏者及其不自觉的反应。后者看到画布上的色彩,被激起了兴趣,但是他所能发现的只是一个藐视人类理解力的作品而已。他感到失望,而此时他除了自己的主观反应已无所凭依,后者则借着各种感叹而进行自我表达。任何人只要懂得怎样解读这些感叹,就会对观赏者的主观性情多有了解,但对那艺术作品本身却不甚了了。对他来说,这不啻一次心理学测试。这种说法听起来可能有贬损艺术之嫌,但只有那些把主观因素仅仅视为不安之源的人才会这么想。假使这些人对自己的心灵感兴趣的话,他们就会尝试着更为切近地审视自己意念中群集的情结了。
哪怕创造型艺术家的最大胆幻想——无论它是如何超越了理解力的限度——也总是受制于心灵本身的局限性。既然如此,他的画作中就很容易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形象,它们标示着某些限制性的、预设的因素。表现在唐居伊的画里,那就是前面讨论过的五点形排列物、具有3+1结构的四位一体,以及“天上的兆象”,那些圆形物和雪茄形物——一句话,就是原型。现代艺术尝试挣脱可见与可理解的表象世界、飘浮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中,在此过程中,它较心理学测试更进一步地唤起了人们内心的情结,使之蜕去了平素的个人化外表,以其本相,也就是本能的原始形态表现出来。它们在本质上是超乎个人的、属于集体潜意识范畴的。每当人的本能天性与外界出现冲突时,个人情结便浮现出来。这是适应不良的征象,由其敏感性所释放的影响将那张适应的面具从文明人脸上剥落下来。这似乎也正是现代艺术间接指向的目标。现代艺术尽管貌似恣意纵横、一派混乱无序,但它对潜意识的强化效应却弥补了美和意义的缺失。既然这目标并不混乱,而是隶属于事物的自然秩序,人们便抱着一份期待,希望看到作为此种秩序的指征的形状和模式浮现出来。我们在前文中所讨论的那两幅画似乎都是这种情况。在无数可能性构成的一片混乱当中,似乎偶然地显现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秩序要素,后者与古老的心灵优势遗传物之间存在着最密切的类同,但同时又唤起了我们这个科技时代所特有的集体幻象,并将其描绘在天幕之上。
这种图画是相当罕见的,但绝非无处可寻。在这一点上,亲眼见过UFO的人相对较少,然而流言的存在却是无可置疑的事实。这流言甚至引起了素来头脑清醒、讲求实际的军方的注意,尽管它在意义上绝对不可能超出我在前文中指出的那些画的含义。任何人若想对UFO神话的影响范围有一个独立的认知,不妨读一读埃德加·塞弗尔斯的著作《南非上空的飞碟》(Flying Saucers über Südafrika)。尽管此书在许多地方都存在值得商榷之处,但人们可以从中大致了解到,对一个有脑子的、善意的人来说,接受UFO存在的概念需要付出多么大的努力。这无疑是一件充满挑战性的事,作者为此使尽了浑身解数,上下求索。可惜他缺乏潜意识方面的心理学知识,而这或许是此处最重要的东西了。书中陈述了自古至今一切基于科学、哲学前提的解读尝试,不过,遗憾的是,这些解读同时也基于不可验证的通神论的断言。轻信和缺乏分辨力在别处或许是一宗罪,但在这里却正好服务于一个有用的目的,即包罗起了所有关于UFO问题林林总总的猜测。凡是对此流言的心理学感兴趣的人,捧读此书定能开卷有益,因为它让人可以综合地纵览UFO心理现象学的全貌。
四、UFO现象的早期历史
尽管UFO直到二战末期才开始引起人们的广泛注意,但在很早以前这种现象就已经为人所知了。对UFO的观测始于20世纪的前半期,不过在更早的世纪,乃至古代就已经有关于它的描述。涉及UFO的文字记载林林总总,来自许多不同的渠道,需要对其进行鉴别评价。在此,我姑且为自己免去这一负担,只为读者举两个例子。
插页V:巴塞尔(Basel)单张,1566
这幅画摘自1566年8月印刷的一份单张,发布者名为萨缪尔·科西乌斯(Samuel Coccius),自称是“居于本国巴塞尔城的一位圣经和艺术设计专业学生”。他报告说,在该年8月7日的日出时分,“大气层中出现了许多庞大的黑色球体,它们在太阳前方高速运动,彼此冲突,仿佛在争斗。其中一些变得火红,随后便隐没消失了”。
如画中所示,这幕情景出现在巴塞尔这个地方。那些UFO之所以呈现黑色,可能是因为衬着初升太阳的缘故。其中有些明亮而火红。它们的速度和不规则的运动方式都是UFO的典型特征。
插页VI:纽伦堡(Nuremberg)单张,1561
这幅单张印刷品叙述了一个为“无数男女”亲眼目睹的“极其可怕的景象”,它发生于1561年4月14日的日出时分。他们看见太阳附近有大量血红的、发蓝的或黑色的“球体”,“有的是三个排成一列,时而又化为四方阵形,也有保持单独的。在这些球体之间还能看见一些血红色的十字形状”。此外,又有“两个巨大的管子”——图中显示有三个——“可以看见里面包含着三个、四个乃至更多的球体。它们全都开始彼此打斗。”这种情形持续了大约一小时。随后,“它们纷纷从太阳附近和天空中掉落下来——正如图中所画的那样——落到地上,仿佛都着了火似的,接下来,它们在地面渐渐熄灭消失,产生了大量水汽”。在那些球体下方有个长条状物,“形如巨大的黑色长矛”。自然,人们当时把这种“景象”解读为一种上天的兆象。
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这份报告中含有某些我们熟悉的细节。首先是那些“管子”,类似于UFO报告中提到的圆柱状物体。如果换用飞碟研究的那套语汇来表述,它们就是可以载着多个较小的凸透镜形小飞碟做长途飞行的“母飞碟”。在画中,它们正在向外释放或回收小飞碟。特别重要的是,尽管现代UFO报告中未见记载,但图中却无可置疑地出现了一些四位一体的形象,有时表现为简单十字,有时是四个碟状物组成的十字,也就是常规的曼荼罗图案。而三与四的两难选择,又似乎暗示着3+1的主题。而从军事角度解读这一现象,在16世纪是非常典型的,正如今人会自然地从科技角度对其做出解读一样。他们把那些管状物视为大炮,而球状物则是炮弹,球状物的穿梭往返是一场炮战。那巨大的黑色矛头以及枪杆(?),似乎象征着某种男性因素,特别是它的“穿透”能力。在今日的UFO文献记载中,也可见到类似的内容。
这里对于十字主题的强调显得十分突出。十字形状在基督教中的意义在此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我们所分析的是一个自然现象,其中有大量圆形物体在剧烈活动,飞速对射,令报告者联想到战斗场面。假如UFO是活的有机体,你可以想象一大群昆虫随太阳升起而飞起的情景,它们不是在彼此打斗,而是在相互交配,进行着一场婚庆的狂欢飞行。在这里,十字代表对立(纵与横)统一,意为“交叉”;从“加号”的意义上讲,十字也是相接、相加的意思。当那些球体成双成对地搭配组成四位一体时,它们又形成了交互婚姻的四元结构,对此我曾在《移情心理学》(Psychology of the Transference)中进行过探讨。它构成了原始时代“交表婚”的基本模式,但同时也是一种个性化象征,代表合“四”而一的观念。
炮弹落下之处,升起一股股烟柱,令我们联想到唐居伊的画。日出时分,Aurora consurgens[出自波墨(Boehme)托名阿奎那(Aquinas)的一部著作],喻指着光的启示。上述两份报告不仅彼此间存在清晰的相似之处,它们还与现代飞碟传说及当今的一些个人潜意识作品之间存在明显的类同。
插页VII:发现另一世界的精神朝圣
这幅17世纪木刻所表现的可能是玫瑰十字会(Rosicrucian)的启示图景,具体来源于何处尚不得而知。画面右边是我们熟悉的这个世界。那位朝圣者,显然是行走在一次pélerinage de l’âme(灵魂朝圣)的途中,已经突破了此世的繁星点缀的边缘,从而得以望见了另一个超自然的宇宙,其中充满了看似云彩或山脉的景象。其间又显出以西结之轮,以及碟状或彩虹状的形象,这些显然代表着所谓的“天体”。由以上象征中我们能找到UFO幻象的原型,那便是蒙启示者所得到的启示。它们不可能是我们这个经验世界中所见的天体,而是由内在的四维世界所投射的“rotunda(圆)”。这一点在下面一幅画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插页VIII:胎动
此画摘自《鲁珀斯堡抄本》(Rupertsberg Codex)中的《认识上帝之道》(Scivias),作者为12世纪的希尔德嘉德(Hildegard of Bingen)。它表现的是胎儿在母腹中的悸动或曰“生机搏动”。一道秘流自上界倾注,流入胎儿体内。值得注意的是,画中表现的上界是个一分为三的正方形,代表三位一体;然而,按照三位一体的概念,这三部分本该是均等的,图中却不是这样:中间的部分与其他两部分并不相同。这部分被圆形物所充满,而另外两部分的主题图案则是眼睛。与以西结之轮(wheels of Exekiel)类似,这里的小圆与眼睛之间也存在着关联。
按照希尔德嘉德的文字叙述,“无数眼目”(实际上画中每部分里包含24只眼睛)的照临意味着“神的知识”,也就是神的观照和全知,相当于《圣经》中提到的耶和华“遍察全地的”七眼(《撒迦利亚书》4:10)。另一方面,图中的圆形物则代表神的作为,比如,将神子作为救世主送到人间之举(p.127)。希尔德嘉德补充道:“一切善恶都彰显于神的知识当中,因为它从不为任何暗昧所蒙蔽。”人的灵魂是一些“火球”(p p.120,126,130,133),那么基督的灵魂想必也是这样的一个球体,因为希尔德嘉德对自己所见异象的解读并不局限于人类胎儿的发育,而是特别提到了基督和圣母(p.127)。一分为三的正方形代表着进入胎儿体内的圣灵(p.129)。圣灵以其赋生的一面达成了神性与物质的结合,正如神圣传说所清楚表明的那样。处于灵性和物质之间的中间态显然就是充满正方形中间部分的圆形物,生命机体的早期阶段。图中共有30个小圆,或许是出于巧合,但30这个数字(一个月中所含的天数)令人联想到月亮,物质世界的统治者;而数字24(一天中所包含的小时数)则令人联想到太阳,象征意义上的王者。此处所表现的是对立统一(coniunctio)的母题(⊙和)——这个例证中所体现的潜意识意愿,后来在尼古拉·库萨(Cusanus)对神的定义中被表述为对立的统一体(complexio oppositorum)。在这幅细密画中,这些圆形物颜色火红,仿佛是一种灵性的鱼子,人类将从这些火的种子中萌芽。鱼子的比喻在这里情有可原,因为炼金术中也曾将这种圆形物喻为鱼眼。鱼眼永远睁开,和神的眼睛一样。它们相当于scintillae,“灵魂的火花”。这些炼金术典故很可能是经由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spiritus insertus atomis)之途而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希尔德嘉德,从而进入了她的文字。而画中圣灵被表现为正方形,很可能缘于另一个此类典故的影响。
四位一体的正方形在炼金术中是一个代表整体性的象征符号。由于它有四个角,因此被视为大地的象征;而圆形则被视为精神的象征。大地是女性的,精神是男性的。以正方形作为灵性世界的象征当然是极不寻常的,但当我们考虑到希尔德嘉德本人的性别时,这种现象便比较容易理解了。化圆为方本身即反映了这一非凡的象征——这又是一种对立的统一。在炼金术中,“方”是Mercurius Philosophorum sive quadratus这种一元物质的重要特征之一,并且体现着后者本性中与灵性(spiritus mercurialis)并存的幽冥属性。它是一种金属,同时也是一个灵。相应地,在基督教教义中,圣灵作为三位一体中的第三格并不为道成肉身的神所专有,它也可以降在罪人身上。尽管上述观念在希尔德嘉德生活的时代尚未明确地被人意识到,但它们模糊地存在于集体潜意识中,被基督/墨丘利的类比所激活。直到此后的一个世纪,这些观念才进入人们的意识领域;不过,早在3世纪,潘诺普列斯的佐西摩斯(Zosimos of Panopolis)便已在他的著作中清晰地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必须强调的是,这两件事之间几乎不可能存在任何历史关联;之所以出现这种巧合,应当更多地归因于原人(Primordial Man或Anthropos)原型被激活的因素。
另一方面,圣灵的数学结构同样富于炼金术特征:它是一个整体,由两大元素(眼睛和火球)构成,具有三个部分,总体形状为正方形。该主题因3世纪生活在亚历山大城(Alexandria)的玛丽亚而得名,被称为“玛丽亚法则(Axiom of Maria)”,在经典炼金术中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图中的两组人物象征着对苏醒灵魂起支配作用的命运。正如希尔德嘉德所云:“有造好奶酪的,有造中等奶酪的,也有造坏奶酪的。”在这个过程中,也有魔鬼的参与。和上一幅画一样,这幅画也清楚地显示出,那些眼睛和火球并不等同于天体,和背景中的众星亦有所区别。这就进一步证实了那些火球所代表的是人的灵魂。
插页I:现代绘画中的U F O
插页II:播火者
插页III:第四维度
插页IV:伊夫·唐居伊,1927
插页V:巴塞尔单张,1566
插页VI:纽伦堡单张,1561
插页VII:发现另一世界的精神朝圣
插页VIII:胎动
摘自《鲁珀斯堡抄本》中的《认识上帝之道》,作者为12世纪的希尔德嘉德。
总结
上文列举的几个梦和图画明确地告诉我们,潜意识利用了某些堪与UFO现象相提并论的幻想成分来描摹其自身内容。第一个、第二个、第六个和第七个梦,以及关于《播火者》的画,与UFO之间存在意识层面上的关联;而在其他几个梦和除《播火者》之外的另外两幅画中都无法证明存在这种有意识的关联。一些梦境中着重强调了UFO与梦中处于观察者地位的梦者之间的个人关系,但这种情况在几幅画中则完全没有出现。在中世纪画作中,神灵显现或类似幻象中的个人参与表现在幻象接受者以可见的形象出现在幻象中。这种观念完全不符合现代艺术的程式,现代艺术更关注的是,尽可能地拉大作品与观赏者的距离——就像罗夏墨渍测验(Rorschach ink-blot)那样,有意运用tachiste(泼颜料)的技法,以避免产生任何意义的暗示,从而制造一种纯粹主观的幻觉。
无论是上述的梦境还是画面,仔细观察之下,我们都会发现其中包含着某种有意蕴的内容,可以将其描述为神灵显现(epiphany)。在《播火者》这幅画里,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辨识出此种意蕴。而其他那些梦境及画作,经过比较心理学的详细考察,也能得到同样的结果。对于那些不熟悉潜意识心理学的读者,我必须强调指出,我的结论绝非放纵幻想的产物,像人们通常以为的那样,而是建筑在对象征历史一丝不苟的研究的基础之上。只是出于实际的考虑,为避免通篇加注的情形,我才略去了所有对引用材料来源的说明。因此,任何人若觉得有必要验证本人结论的真实可靠,就只有劳他不厌其烦地先熟悉一下我的其他著述了。至于我用于意义诠释的放大方法,实践证明,它已经在对历史和当代资料的研究中结出了丰硕成果。就目前情况看,我认为可以足够安全地得出结论说,在我前面分析的几个例子当中,恒定地显现出一个核心原型,我称之为自性(self)的原型。它表现为神灵自天而降显现于人间的传统形式,其本质在一些情形下具有明显的对立性,比如火与水,与“大卫之星(star of David)”相对应,这个符号是由△=火和▽=水相叠加而组成的。六芒星符号是一个整体性象征:4代表圆周的自然等分,2则代表纵轴(最高点和最低点)——这是关于整体性的空间概念。关于这一象征的现代发展,我们可以举出插页II和插页III中出现的第四维度作为例证。
长形物和圆形物——雪茄形状和圆形——体现的是男—女对立(masculine-feminine antithesis)。它们可能是性象征。中国“道(Tao)”的象征符号就是由阴、阳两部分组成,阳代表火、热、干、山的南坡、男性等等,阴代表黑暗、潮湿、冷、山的北坡、女性等等,二者合为一体即为“道”。因此,它与前文中介绍的犹太教象征是完全一致的。它们在基督教中的等价物,即为教会关于圣母子以雌雄同体形式存在于基督中的教义,至于许多东方宗教和原始宗教中那个雌雄同体的“原人(Primordial Being)”形象,以及诺斯替教信仰中的“父亲——母亲”和炼金术中双性同体的墨丘利,那就更不必说了。
第三组对立存在于上(Above)、下(Below)之间,如同插页III中表现的那样,在画面中,它似乎已经进入了第四维度。在上述的其他例子中,这种对立表现为上面的天空中的情形和其下的地上的情形之间的反差。
第四组对立是整体(unity)和四位一体(quaternity)之间的对立,它似乎在五点排列(quincunx,插页III和插页IV)中得到了统一,以这四点为框,围绕着处于中央位置的重点强调的“一”。依照象征的历史,四位一体即为整体的展开。那个普遍的“神性存在(Being)”是无法被认知的,因它尚未由万物中分化出来,也就无以形成对照。当它由“一”展开为四之后,它便获得了可辨的特征,从而能够被认知。这不是比喻性的论述,而是一个心理学公式,用以描述潜意识内容转入意识的过程。凡事只要处于潜意识当中,它就不具有可辨识的特质,与普遍的未知、与潜意识的“所有与无物(All and Nothing)”、与诺斯替主义所谓“无有的全有”融为一体。然而,一旦潜意识内容进入意识层面,它便已经一分为“四”了,也就是说,只有借着意识的四种基本功能它才有可能成为经验的客体。它被理解为某种存在物(感觉);它被认作与彼物相异的此物(思维);它被断定为令人愉快的或不愉快的,等等(情感);最后,直觉还告诉我们它来自何方,将去向何处。这一点是感官觉察不到、思维也思索不出来的。因此,此物在时间轴上的来龙去脉和发生在它身上的事,都属于直觉的正当管辖范围。
一分为四的意义,说起来与地分东西南北、年分春夏秋冬是一个道理。也就是说,通过潜意识向意识的转化之举,一个总体判断的四个基本方面得以显现出来。当然,这不等于说它只有这四个基本方面,善思辨的头脑可以一下子列举出360个其他方面来与此抗衡。这里所讲的四个方面只不过是对一个圆或曰整体(totality)的一种自然最小分割。在我的疗治实践中,患者的嘴里时常冒出四个一组的表述,五个一组的相当少见,三个一组的倒比五个的多些。鉴于我的行医范围遍及世界,我有许多机会就不同民族进行比较观察,我发现三位一体形式的曼荼罗总是来自德国人。我认为这种现象似乎与下述事实有关,即与法国和盎格鲁—撒克逊文学比较而言,德国小说里的典型阿尼玛形象所起的作用相对不是那么重要。从整体性角度讲,三位一体形式的曼荼罗,其结构型为4-1,而非通常的3+1。第四种功能尚未分化,或者说是较弱的功能,它代表着人格的阴影一面。缺少了这种功能,整体性象征便倾向于过多地强调意识侧面。
第五组对立关系到神秘的上界(enigmatic higher world)和凡俗的人世(ordinary human world)之间的反差。这是最重要的一组对立,在上面所有例子中都有表述,因此可被视为一种基本要素,无论是对于那些画来说还是对于那些梦来说。两者之间的反差似乎是画者/梦者有意为之,而且十分醒目,如果我们把这种感觉纳入考虑范围,那么我们还可以说,它似乎在传递着某种信息。我们的经验意识是一条横轴,除了心理内容之外,它所意识到的只有运动的主体;另一种存在秩序,即“心理”维度,垂直地穿越了这条横轴——关于这种别样的秩序,我们能做出的唯一安全的陈述只限于它的心理性,它一方面具有数学的抽象性,另一方面又有寓言和神话的特性。在此,如果我们把数字视为一种发现物,而不仅仅是人类发明的计数工具,那么它们就因其神话特质而归入了“神灵般”的人和动物形象一类,与后者同样具有原型的性质。然而,与此不同的是,它们又是“实在”的,因为它们可以在经验领域中作为数量而被我们遇到,故而它们在实在的物质世界和虚幻的想象世界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后者尽管是虚幻的,但也自有其“现实性”,因为它在起作用,也就是说,对我们产生影响力。这种影响力是无可置疑的,特别是在当今时代。困扰着我们的不是行为,不是具体物质的缺乏或过剩——不是那些对人类产生直接影响的东西,而是我们对这些东西的观念,或者说是一些“想象中”的观念。
数字在神话和潜意识中所起的作用启发了我们的思索。它们既是物质现实的一部分,同时又是精神想象世界的一部分。它们不仅被用于计数和测量,不仅是量化的;它们还可以用来做定性的陈述,因此是神话和现实之间的某种神秘介质,在部分意义上是一种发现物,另一部分意义上才是人类的发明物。例如,方程是作为一种纯数学公式而被发明出来的,后来又被证明是现实事物的量化行为公式。反过来,由于各个数字所具有的不同特质,它们可以成为潜意识心理过程的载体。例如,曼荼罗的结构在本质上就是数学性的。我们尽可以与数学家雅可比(Jacobi)一道大声宣称:“数字是奥林匹亚众神中永恒的统治者。”
上述提示的用意不过是想向读者指出,人类世界和上界之间的对立并非绝对;二者的不可共量性只是相对的,因为它们之间并不是根本不存在互通的桥梁。它们之间存在着一个伟大的媒介,那就是数字,凭着其原型本质,它的现实性在两个世界都通行无阻。如果偏离正道去倚靠通神学的臆测,那将无助于我们理解以上各例中所显明的世界图景的四分五裂,因为它只是玩弄名称和词汇而已,并不指向通往unus mundus(整体世界)的路径。然而数字却脚踏现实和想象这两个世界;它是可见的,同时又是不可见的,是定量的,同时又是定性的。
如此说来,数字也代表着中介物的“人格”特性并作为中介人而出现,这是一个具有突出重要性的事实。从心理学角度出发,兼而考虑到一切科学知识的局限,我把这种必然源自两种对立物之间强大张力的中介或“统一”象征,称为“自性(self)”。之所以选择这一词汇,为的是显明我的主要关注点是对经验事实的系统阐述,而不是没有把握地涉足形而上学之境。在这个问题上,我将不惮冒犯,闯入各种形式的宗教信念的领域。对于西方人来说,我会用“基督”来代替“自性”这个词;到了近东,它就是黑德尔(Khidr);在远东,它是灵魂,是道或佛;到了美国中西部(远西地区)它就化身为一只野兔或是孟达明;而在犹太神秘哲学中,它便是美(Tifereth)。世界在变小,我们开始认识到,人类实为一体,共有一个心灵。说到这里,我们应当指出,谦卑这种品质并非无足轻重,为了一切品质当中最可贵的仁慈起见,基督徒应当谦卑下来,为世人做出表率,承认真理尽管只有一个,但它却有多种多样的表达方式,并且承认,如果我们至今看不到这一点,那只是出于缺乏领悟力的缘故。谁也不是神,没有人能独自掌握真理。我们大家都在凝视着那面“黑暗的镜子”,黑暗的神话在那里幻化成形,隐约兆示着那看不见的真理。在镜中,灵性之眼瞥见一个我们称之为“自性”的意象,我们的心灵完全清楚,这是一个神人同形的意象,我们只不过给它起了一个名字,但还不能解释它。“自性”是指心灵的整体性,但究竟是什么样的现实构成了这一概念的基础,至今尚不得而知,这是因为心理内容无法以其潜意识状态被人观察到,再者,心灵也无法了解其本身。意识,只有当其成为自觉之时才能去探察潜意识。至于潜意识内容在浮上意识层面的过程中发生了哪些变化,我们只有一个极其模糊的认识,并没有确切的了解。由于潜意识成分的存在,心灵整体性概念必然包含着超越因素。此种意义上的超越不同于形而上学的假定或潜在本质,借用康德(Kant)的话来讲,它只不过是一个“边缘性概念(borderline concept)”而已。
在这边界之外,在人类知识的最前沿之外,还存在着一些东西。这一点是由原型告诉我们的,而表达得最清楚的就是数字,它们在边界的这一边代表着量,而越过边界它们就是自主的心理存在,有能力做出定性的陈述,后者以秩序的先验模式表现出来。上述模式不仅包括梦的象征等等诸如此类可由因果关系解释的现象,还包括极不寻常的时间和空间的相对化,而这是无法由因果关系加以解释的。它们属于心灵学现象。我曾用“共时性(synchronicity)”这个术语对其加以归纳,莱恩(Rhine)博士还对其做了统计研究。这些实验所得出的正面结论将以上现象提升到了无可否认的事实的层次。由此,我们距离理解心灵学平行论的奥秘又近了一步,因为我们现在知道了,在显然不可共量的肉体和心灵之间存在着一个媒介性的因素,它一方面赋予物质某种“灵性”,另一方面又赋予心灵某种“物质性”,从而使它们可以相互作用。肉体能对心灵产生影响,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但严格说来,我们只不过知道,任何肉体上的缺陷或病痛也会在心理上有所体现,仅此而已。自然,只有在认定心灵本身现实存在性的前提下,这一假定才站得住脚,而上述认定与流行的唯物主义观念是背道而驰的。然而唯物主义又无法解释化学变化如何能够创造出人的精神。无论是唯物论还是唯心论,它们都是形而上学的偏见。假定生命物质具有灵性的一面,而心灵也自有其物质的一面,这种观点才更符合经验。如果我们对心灵学事实给予充分考虑,那么关于生命物质灵性一面的假定就必须加以延伸,超越生化过程的层面而在普遍意义上发挥作用。假使那样,一切现实便都建筑在一种我们至今尚不知晓的兼具物质和灵性两种特质的基质之上。从现代理论物理学的发展趋势来看,这一假定所激起的拒斥较以前将会少得多。它还将废除心灵学平行论的笨拙假说,为我们创建一个新的、更接近于一元宇宙(unus mundus)观念的世界模型提供了机会。相互独立的心灵和物质事件之间“非因果”的一致性,即共时性现象,特别是心灵致动(psychokinesis)现象,将会变得比较容易理解。因为任何物质事件都牵涉到灵性事件,反之亦是如此。这种想法并非无根据的猜测;任何关于UFO现象的心理学探讨都将迫使我们得出上述结论,正如下一章内容所显示的那样。
五、从非心理学角度看UFO现象
我在本文开头说过,这篇论文的宗旨就是把UFO主要作为一种心理学现象来研究。这样做的理由极其充分,正如流言中那些相互矛盾、“不可能发生”的断言所清楚表明的那样。这些断言理应受到批评、质疑和公开的拒斥,任何人如果认为在它们背后只是一种扰乱人头脑的、引起理性排斥的幻想,我们都会觉得情有可原。的确,既然意识和潜意识层面的幻想,甚或捏造的谎言,显然都在上述流言的成形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那么我们完全可以满足于心理学的解释,并就此止步。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也有充分的理由说明为何不能以这种简单的方式将UFO现象轻易置之不理。据我所知,无数观测结果证明UFO不仅曾经被人亲眼目睹,还在雷达屏幕和照相底片上留下过踪影,因而其存在已成为一个确定的事实。我这番话不仅依据了鲁佩尔特和凯伊霍令人不容置疑的全面研究报告,另外还有天体物理学家Menzel教授煞费苦心仍未能就哪怕一份可靠的UFO报告提出令人满意的科学解释这一事实。归根到底,我们只有得出下面的结论:不是心理投射能反射雷达波,就是真实物体的出现给神话投射提供了机会。
我在此必须指出,即使UFO是一种真实存在物,相应的心理投射也不是真正由它们造成的,它们只是给心理投射的出现提供了机会而已。无论UFO存在与否,诸如此类的神话叙述向来就有。这些叙述首先取决于心理背景即集体潜意识的独特性质,出于这种原因,它总是以某种形式被投射出来。除飞碟之外,其他各种形式的投射也曾于各个不同时期在天空中出现过。而飞碟这一特定的投射物及其心理语境即流言,乃是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具有高度时代特点的东西。道成肉身,即中介——神化身为人的观念曾将古时候的多神论信仰驱逐到背景地位,自己占据了主流;然而到了今天,它自己也到了濒临消失的地步。不知道有多少所谓的基督徒已经丧失了对于又真又活的神——人中介的信仰;依旧保持着此种信仰的那些人则在费尽心力地劝说土著人归信,殊不知他们若把这份急需的努力花在白人身上,收获反会更加丰富呢。不过,站在较高的地位以言行影响低处的人,总是比仰视对方的时候收效更显著。圣徒保罗选择了向雅典和罗马的民众布道。而艾伯特·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选择跑到兰巴雷内(Lambaréné)去干什么?欧洲才更急需像他这样的人。
没有哪位基督徒会质疑类似这种神人——中介信仰的重要性,也不会否认丧失此类信仰所造成的后果。如此强大的一种观念反映出一种深刻的心理需求,它不会随着其表达方式的失效而归于乌有。曾经令其保持生命力并主宰人们心灵的那股能量现在到哪里去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意识已被前所未有的政治、社会、哲学和宗教冲突撕扯到四分五裂的地步。当如此强烈的对立分裂发生之时,我们可以有把握地预料,人们心理上对救世主的需求便会有所露头。经验已经充分证实,在人的心灵当中,如同在大自然中一样,对立物间的张力会生发出一种潜能,它可能在任何时候以能量显现的方式来进行自我表达。高处和低处之间有瀑布跌流,冷与热之间有分子交换的湍流。同样,在心理对立的两极之间,便生成了一种“统一性的象征”,它最初是潜意识的。这一过程在现代人的潜意识中按其规律发展进行。在对立的两极之间,自发地产生了一个统一和整体的象征,无论它是否为意识所感知。一旦外部世界出现了某种不寻常的或者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或许是某人的个性,或许是某种物体,抑或是某种观念——上述潜意识内容就会投射于其上,从而赋予这个投射载体以神性和神话性质的力量。由于这种神性,该投射载体便拥有了高度的暗示效力,发展成某种救世主神话,其基本特征已经被重复过无数次了。
UFO为潜在心理内容的表现提供了刺激动因。关于UFO,我们还算有点把握的一件事就是,它们的表面能被肉眼看见,还能反射雷达波。除此之外,其他都一概不清楚,因此目前来讲这一现象还只是一种未获证明的推测,或者说流言,直到我们对其了解得更多一些为止。我们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一种载人飞行器还是一种来自未知地方、造访我们地球大气层的生物。这不大可能是流星现象,因为它们的行动不像是能用物理学术语加以解释的过程。它们的运动显示出自主意志和心理关联性的迹象,例如,侵入和逃跑,甚至还包括进攻和防守。它们在空中并不像流星那样沿直线飞行,并保持恒定的速率,而是像昆虫那样,飞得飘忽不定,速度也忽快忽慢,从静止不动到每小时数千英里,变化多端。人们观察到,它的速度和转弯角度都极为怪异,地球上没有任何生物能承受得了,就像其承受不了由摩擦而产生的高温那样。
UFO能被肉眼和雷达同时观察到,这本身就是此物现实存在的一个令人满意的证明。令人遗憾的是,经充分验证的报告表明,也有一些案例是目击者凭肉眼看到了UFO,但雷达屏幕上并没有显示;或者雷达讯号明确地捕捉到某物,但人的眼睛却没看见的。还有另外一些来自权威渠道的更加异乎寻常的报告,我在此暂且不提了;它们实在是太离奇了,实在让人难以理解,难以置信。
假如这些都是真的——以人类的标准看来,似乎已不太可能再怀疑这一点了——那么我们面前便只剩下了两个假定:其一,它们没有重量;其二,它们是通灵的。这个问题是我无法确定的多个问题之一。然而,在目前的情况下,我觉得一个可取的做法是,至少要对该现象的心理方面加以研究,从而为这一复杂的局面的解决多少提供一点启发。我把自己的研究限制在少数一些案例上。可惜,我对这个问题研究了十多年,却还是没能收集到足够多的可以从中得出更为可靠结论的观察案例。因此,我必须满足于自己已经获得的,并为将来的研究写下一些东西。当然,有关对这一现象的物理学解释,目前我们几乎一无所获。但其心理方面所起的作用是如此巨大,绝不可以对此不加考虑。对于这个方面的讨论,正如我在此试图说明的那样,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了一些心理学问题,其中所牵涉的那些奇异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毫不亚于从物理学角度探讨的结果。如果说,军方已经感到有必要成立一个专门机构来收集和评估关于UFO的报告,那么心理学也是一样,我们不仅有这个权利,而且有责任为揭开这个晦暗不明的问题的谜底尽其所能。
关于反重力的问题,我必须把它留给物理学家去解答,只有他们才能告诉我们,这样一种假说成立的可能性有多大。另一种选择,即UFO是具有某种物质性的心理现象的假说,听来似乎更不可能。因为这样一种东西会从何而来呢?如果说无重量是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命题,那么物化心灵论的观念则令我们脚下的大地开裂,敞开一张深不可测的虚空的大口。当然,心灵学对于物化行为并不陌生。但是它必须有一个或多个灵媒在现场释放某种可称量的物质,此外,这种现象只能发生在他们切近的一定区域内。意念能支配躯体活动,但只限于活的机体内部。某种具有物质属性和巨大能荷的通灵之物,自行远离任何人类媒介而出现在高空,这种现象是我们不能理解的。对此,我们的知识已经完全无能为力,所以说,沿着这条路子再做任何进一步的揣测都是无意义的。
在我看来——我这样说,并不违背应有的出言审慎原则——似乎还存在着第三种可能性:UFO是一种性质不明的真实物质现象,它或许来自外层空间,很可能久已为人类所见,但与地球或地球上的居民却没有其他可辨识的关系。然而,近一段时间以来,当人类的眼光开始转向天空——部分地出于对可能出现的天外来客的幻想,部分地出于某种象征意义,因为他们在地球上的存在受到了威胁——潜意识内容已经投射到了这些难以理解的天象之上,并且赋予了这天象一种它们本来不配具有的意义。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它们似乎出现得比以往更加频繁了,因此它们可能属于同步现象,或曰“意味深长的巧合”。人类的心理状态和作为物理现实的UFO现象之间并无因果关系,但二者却似乎构成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巧合。这种意义深远的关联,一方面是投射所造成的结果,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由于圆形和圆柱体的形状本身蕴含着投射的意义,它们向来就是对立统一的象征物。
另一个同样“偶然”的巧合,即苏、美两国对于各自飞机上喷涂的徽记的选择:都是五角星,只不过一红一白。千年以来,红色就被视为代表男/阳性的颜色,而白色被视为代表女/阴性的颜色。炼金术士们有红奴隶(servus rubeus)和白夫人(femina candida)的说法:至高的对立统一便由他们的交媾而生。一提起俄国,人们马上就会联想起同样有着“小父亲”之称的沙皇和斯大林;我们也记得那种把美国说成是母权社会的论调,因为美国社会的资本大部分掌握在女性手里,更不消说凯泽林(Keyserling)关于“国家婶娘”的那句绝妙噱语了。显然,上述类同与象征徽记的选择之间毫无关系,至少不存在自觉的因果关系。富于喜剧意味的是——我们不得不这样说——红色和白色恰恰是婚礼的主色。这样一来,苏维埃俄国就成了一位不情愿的或是单相思的情郎,恋着那位住在白宫里的白夫人——就算没有更深的含义,此情此景也颇令人忍俊不禁。
后记
当本文的原稿已经完成之际,我恰好又见到一本颇有意趣的小书,在此绝不可略过不提:该书名为《飞碟的秘密》(The Secret at the Saucers),作者是奥菲欧·M.安格卢奇(Orfeo M.Angelucci),1955年出版。这位作者是自学成才的,他把自己描述为一个神经质的人,素有“先天不足之症”,前后换了几次工作之后,于1952年被加利福尼亚州伯班克(Burbank)洛克希德飞机制造公司录用,担任机械师。他似乎在人文方面无甚修养,但拥有的科学知识却超过和他同样境遇的一般人。他是一个美国化了的意大利人,头脑单纯,严肃而且理想主义——如果他的外表没有欺骗我们的话。现在他以四处传讲飞碟来客所启示的福音为生。我在此提到他的书,正是出于这种原因。
他的先知生涯始于1946年8月4日,那天他目击了一架据称是真正的UFO。当时他对于UFO问题并没有产生更深的兴趣。他正在利用业余时间写作一本名为《论无穷之本质》(The Nature of Infnite Entities)的书,该书后来经他自费出版。他对书中内容的描述为“原子演化,暂停和衰退,宇宙射线的来源”,等等。1952年5月23日,他体验了那次蒙神明召唤的经历。他说,当晚将近11点,他觉得很不舒服,上半身仿佛有种“针刺”般的感觉,就像雷电交加的暴风雨来临之前常有的那样。他那晚值夜班,下班后开车回家的路上,他看见天边隐约悬浮着一个红彤彤的椭圆形物体,而别人似乎都没看见。车子开到一段偏僻无人的路面,在这里,公路本身要比两侧的地面高出许多,这时他发现,那个发红光的碟状物就在不远处贴近地面的地方“颤动”着。突然间,它以30~40度的斜角向上高速蹿起,消失在西方。但在消失之前,它释放出两团绿色火焰,火焰当中有人声发出,说的是“纯正的英语”。他记得那声音说的是:“别怕,奥菲欧,我们是朋友!”那声音命他从车上下来。他依言做了,然后靠在车旁,看到那两个“颤动”的碟状物就在他前方不远处悬浮着。那声音对他解释道,它所发出的光线是“传送和接收器”(某种感觉器官),他在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朋友们”进行直接交流。它还问他,是否记得1946年8月4日所经历的事。他忽然觉得非常口渴,那声音便告诉他:“在你汽车的挡泥板上你会发现一只水晶杯,喝那杯里的水。”他依言喝了,“我有生以来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饮品”。于是他感到神清气爽、体力倍增。他前方的两个碟状物之间大约有3英尺的间隔。“突然间,它们之间的区域开始发出淡绿色的光,并逐渐聚成一个发出荧光的三维屏幕。”荧屏上显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头部和肩部,他们的样子“完美到了极致”。他们都长着亮闪闪的大眼睛,虽然相貌完美得不似凡人,却似乎对他非常熟识,令他觉得颇为奇怪。他们打量着他,也打量着他周围的一切。他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仿佛存在着心灵感应。随后,这幅景象忽然消失了,正如它忽然出现时那样;那两团火球又恢复了原来的光亮。他听见有声音说:“通路就要敞开了,奥菲欧。”接下来,那声音又说道——
我们能看到每个地球人真正的样子,奥菲欧,而不是人类的有限感官所认识的那样。
很多世纪以来,这个星球上的人一直处于我们的监视之下,但直到最近才受到重新考察。你们社会的每个进步,在我们这边都有记载。我们了解你们,比你们对自己的了解更多。无论男女老幼,每个地球人的生命统计数据都被记录在我们的水晶碟片上。你们每个人在我们眼中都极其重要,其重要性远超过你们在其他地球人眼中的意义,因为你们并不知道自身存在的真正奥秘……我们对地球居民怀着一种深切的手足之情,只因我们的星球与地球之间存在着古老的亲缘关系。在你们身上,我们能看到自己久远的过去,能够重建我们从前那个世界的某些方面。一直以来,我们都怀着深深的同情和理解从旁观看你们的世界经历其“成长的痛楚”。所以,请把我们看成兄长就可以了。
作者还得知,那些UFO都是由一艘母舰远程控制的。实际上,UFO中的生灵并不需要乘坐什么飞船,但由于他们都是“空灵”之身,所以需要借助这种物质的形式来向人类显现。UFO能够以光速运行。“光的速度就是真理的速度”(思如闪电)。这些天外来客对人全然无害,而且充满善意。“宇宙法则”禁止他们着陆观光。现在地球面临着严重的危险,而人类对此并无足够的认识。
接受以上启示之后,安格卢奇感到心灵升华、力量倍增。“仿佛我已暂时摆脱了凡人的必朽之身,以某种方式和这些超凡的生灵联结起来了。”当那光亮消失之际,他觉得凡俗的世界似乎已经失去了其现实性,变成了一个阴影憧憧的所在。
1952年7月23日,他又觉得不舒服,请了一天假。傍晚时分,他出门散步,在回家的路上,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他又被5月23日的那种感觉攫住了,同时还伴有一种“意识的迟钝感,这也是那天曾经有过的”,这便是所谓心理水平的降低(abaissement du niveau mental),它是同步心理现象发生前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先导。他突然看见前方地面上有一个发光的物体,样子就像“因纽特人筑的圆顶雪屋”,又像“一个朦胧的大肥皂泡”。此物的可见度渐趋真切,于是他看出其上有一条类似门廊的通道,通向灯火通明的内部。他迈步进去,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穹顶房间内,穹顶的直径大约有18英尺。房间四壁都是用某种“空灵的珠母似的材质”造成。
正对着他的是一张舒适的躺椅,同样用那种半透明的发光材质造成。除此之外,整个房间一派空荡而寂静。他坐了下来,忽觉自身已悬浮于空中。那椅子仿佛自然而然地变成适合他身材的形状。墙上的门合拢起来,不留一丝痕迹,好像那里从来就没有过门一样。接着,他听见一阵有节律的蜂鸣音,如同轻微的振动,把他带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房内光线转暗,音乐从四壁散发出来。俄顷,光线又转亮了。他发现地上有一小片硬币似的金属物。当他把它捡起来,它似乎在他手中变小了。他感觉UFO正载着他飞离。忽然间,一个圆窗样的东西敞开了,直径约有9英尺。他看见窗外有颗行星——“那是一千多英里之外的地球。”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对他解说道。他情绪失控,哭泣起来,那声音对他说:“哭吧,奥菲欧……让我们与你一道为地球和她的子孙哭泣。尽管看起来如此美丽,但地球在所有孕育智能生命的众星当中,却是一个炼狱般的世界。仇恨、自私和残忍如同黑雾一般从她周身许多地方升腾起来。”随后,作者说道,那艘载着他的飞船显然已经远离地球,飞入了茫茫宇宙空间。他从窗口望见另一艘UFO,大约有1000英尺长、90英尺宽,由某种水晶般的透明物质构成。音乐自那飞船中涌流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幅幅众星与星系和谐运转的幻象。那声音告诉他,地球上的每个生命都是神造的,“在你们的世界里,众生的必朽之影正在努力完成自己的救赎,以脱离黑暗之境”。所有这些生灵,他们或是站在良善的一边,或是站在恶的一边。“我们知道你是站在哪一边的,奥菲欧。”由于他肉体上的不足之症,使他具有灵性的禀赋,正因如此,那些天外来客才能与他进行沟通。他领会到,那音乐和与他说话的声音都是由刚才那艘大飞船中发出的。那飞船缓缓地远去了,他注意到,它的两端各有一股“火焰的涡流”作为推进器,同时也是看和听的仪器——它们“通过某种心灵感应形式达成沟通”。
在归程中,他们遇见了两艘驶向地球的普通UFO。那声音为他讲了更多有关高级生命对人类的态度的事情:人类在道德和心理上并未与其科技发展达到同步,因此其他星球的居民正在努力将悟性灌输给地球人,使之更透彻地理解当前的困境,并在愈疗的艺术方面给予他们特别的帮助。他们还想将奥菲欧置于与耶稣基督相仿佛的地位。据他们说,耶稣被象征地称为神的儿子,而实际上,他是“火焰之君”,是“无限的日之存在”,并不来源于地球。“作为一位为了拯救苦痛之子而奉献自己生命的太阳神灵,他已化身为人类超灵和世界魂的一部分。正是这一点使他有别于其他所有的宇宙导师。”
每个地球人都拥有“一个灵性的、未知的自我,它超乎物质世界和意识,以灵性的完美永居于时间维度之外,超灵的统一体内”。人类在地球上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与“不朽的意识”重新合而为一。在这“伟大的悲悯意识”的审视之下,奥菲欧顿觉自己渺小“如同爬虫——污秽而充满罪错”。他哭泣起来,这时乐声又起,与此情此景相得益彰。那声音又开口道:“亲爱的地球人朋友,我们现在要用永恒世界的真光来为你施洗。”一道雪亮的电光朗照过来:他的一生都明明白白地显现在他眼前,以往的记忆全都回到了他的心里。他顿时悟出了“生命的奥秘”。他想,自己怕是要死了吧,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他被飘送到了“永恒之境,无始无终的极乐海洋之上”。
经过这次启示之后,他恢复了常态。伴随着无止无休的仙乐,他被送回地球。他一踏出UFO,它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后来,他上床就寝时,觉得自己的胸部左侧有一个火燎燎的痛处。他发现那里有个25美分硬币大小的烙印,那是个红肿的圆圈,正中央有一个点。他把这解释为“氢原子的象征”。
有了这次不寻常的经验之后,他的福音传教士生涯就此开始——和常有的情形一样。他不仅是福音的见证者,同时也是UFO的见证者,承受着人们的嘲讽和怀疑,此乃殉道者注定遭受的命运。同年的8月2日夜间,他和另外8名目击者一起,看见天空中出现了一个普通的UFO,它只维持了一小会儿,转眼就消失了。他又去到前次他遇到UFO的那个偏僻地点,没有发现UFO,却见一个人影向他大声说:“向你致意,奥菲欧!”这人就是他在上次幻象中见过的那位,他说,人可以称他为“Neptune”。他是个高高的英俊男子,眼睛大得出奇,富于表情。他的影像边缘微微波动,像风吹水面的波纹一样。Neptune告诉他更多关于地球的事情——它的令人悲哀的现状,以及未来的救赎。随后,这个影像便消失了。
1953年9月初,他陷入梦游,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一星期。他恢复正常的意识之后,还记得那段“空白”期间的一切经历。他去拜访了一颗“小行星”,那是Neptune和他的女伴Lyra的住处;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奥菲欧的想象中,他去了天堂,那里有数不尽的鲜花、悦人的气味和色彩、醴露琼浆、美味仙馔,有高贵的仙人,当然,还有绵绵不绝的仙乐相伴。在那里,他发现自己的神仙朋友并不叫Neptune,而是Orion,“Neptune”是他本人在这天堂世界中的名字。Lyra对他无比亲切,而他,这位重新记起的Neptune,还是未脱俗人本性,对此竟起了爱欲之心,令这位仙女同伴吃惊不小。当他经过一番努力,摆脱掉这种纯属人之常情的反应之后,一场盛大的noce cé leste(天上婚礼)便开始了,这是一种类似于炼金术中coniunctio oppositorum(对立统一)的神秘结合。
关于这次pélerinage de l’âme(灵魂朝圣)的叙述,在这里达到高潮的顶点;让我们就此打住吧。安格卢奇这个人并不具备任何心理学知识,而他极尽详细地描述了一次与UFO幻象有关的神秘经验。我再做什么详细评述似已没有必要。这个故事是如此天真烂漫,表述得又是这般清楚,凡对心理学感兴趣的读者都可以立即看出,它在多大程度上印证了我在前文中所做的结论。我们甚至可以将其视为一个能清晰揭示UFO神话的起源与同化过程的独特文件。这就是我不厌其详地把安格卢奇的说法转录于此的原因。
与UFO有关的心理经验包蕴在圆(rotundum)的幻象中,它是整体性和曼荼罗图案中所体现的原型的象征。我们知道,曼荼罗通常在人心理迷惘之际显现出来。由此而呈现的原型表现出一种秩序的样式,如同一架心理“取景器”,是一个以十字为中心的圆,或者说是一个四等分的圆形,这个“取景器”叠加在一片心理混乱之上,使得所有内容各归其类,而总体混乱状态也由那圈保护性的外圆维系为一体。东方大乘佛教中的曼荼罗也相应地代表着宇宙的、现世的和心理上的秩序。它们同时又是所谓yantras(图征),协助秩序得以实现的工具。
由于我们时代的特点就是支离破碎、骚乱和困惑,这种情形也同样显明于个人心理上,表现为不由自主的幻觉意象、梦象和主动幻想的产物。我在40年的行医生涯中,在众多患者身上也见多了这种现象,并得出结论,这一原型具有核心的重要性,或者说,它的重要性增长到一定地步,竟使自性失去了其重要性。混乱迷惘的心理状态特别容易导致自我的去增益化。
在心理学意义上,圆或曼荼罗乃是自性的象征。自性又主要是秩序的原型。曼荼罗的结构是一种数学结构,因为“整”数也同样是表秩序的原型。尤其是数字4,即毕达哥拉斯学派所尊崇的四元体(tetraktys)图形。既然混乱状态通常是心理冲突的结果,因而我们在实践中便发现,二分体(dyad)即二元一位与曼荼罗之间也存在着关联。这在安格卢奇的幻象中表现为对立的统一。
这一象征的核心地位使其具备了极高的情感价值。比如,在安格卢奇的烙印中所表现的那样。自性的象征与神的意象恰恰相符,正如库萨德尼古拉论二元一位所提出的对立统一体,又如神的定义:“圆心无所不在,圆周无处可寻。”和显在安格卢奇身上的那个氢原子记号一样。他获得的烙印不是基督教的符号,而是自性和绝对整体性的象征符,或者,用宗教语言来说,是神的象征符号。正因为上述心理关联的缘故,炼金术中才会把基督和哲人之石(lapis Philosophorum)等同起来。
这圆的中心常以眼睛作为象征:炼金术中永不闭合的鱼眼,代表良心的永远不睡的“神之眼”,或是全知全觉的太阳。同样的象征也出现在今人的经验当中,不是外在的光学现象,而是心灵的启示。一位女士曾以如下的诗句记下自己的亲身体验(其内容与UFO无关),我们不妨引述在此,作为例证:
幻 象
天光照进深蓝池塘,卵石的池底。
透过摇曳的草丛,
有宝石闪闪烁烁,若明若暗,
吸引着由此路过的我。
鱼眼闪亮的一瞥,
勾着我的心魂——
那鱼儿,却如玻璃般透明。
粼光闪闪的银月,
是鱼儿现出的身形,
亟亟旋舞,
光芒转为炽烈,
圆形光斑幻化,耀目的金日,
逼人冥思逾深。
诗里所说的池塘,是指潜意识的深处,一道意识之光透射其中。一点舞动的光斑,鱼眼一般在内心的幽深之处潜游(而不是在空中飞翔),从那里升起了照耀整个世界的太阳,就是那耶稣鱼(Ichthys)、无敌的太阳神(sol invictus)、永远睁开的眼睛——它既反映在观者的眼中,同时又独立于观者而存在;它又是一个圆(rotundum),体现着自性的整体性,亦无法与神性相区别,除了在概念上以外。“鱼”和“太阳”(novus sol)都是基督的象征,如同“眼睛”是上帝的象征一样。月亮和太阳的喻象表现的是神圣母亲及其儿子——情人,今天我们在许多教堂里依然能见到此种形象。
UFO幻象循着古老的规则出现在天空中。奥菲欧的幻想显然是以天界为背景的,他的天外朋友也都以星座为名。他们若不是古代的众神和英雄,至少也拥有天使身份。作者当然没有辜负他的名字,正如他将自己的妻子(其娘家姓为Borgianini)视为充满阴暗记忆的博尔吉亚(Borgias)家族的后裔,而他作为这些“天使”在地上的复本、把伊琉西斯秘仪(Eleusinian)的不朽讯息带到人间的信使,势必将自己称为新的俄耳甫斯,是由神祇指派来向我们揭示UFO的奥秘的。在他的叙述中,甚至连俄耳甫斯的美妙旋律都不缺。如果说这名字是一个精心选择的假名,那我们只能说,它虚构得实在巧妙。但假如他的出生证上便写着这个名字的话,那么此事就变得更成问题了。今天我们已经不再认为,会有魔法的强迫力附于一个名字之上,否则我们就不得不将相应的不祥意味加在他的配偶、或者说阿尼玛身上。如今我们认为他是一个眼界封闭、拥有纯真信心的人,而上述的前提如果成立,我们就要怀疑这一切背后是否有一只“纤细的意大利人之手”在暗中操纵了。从意识角度看来似乎不可能的事,却常常被潜意识凭着其本性中的狡猾而得手:Ce que diable ne peut, femme le fait.(魔鬼办不到的事,女人却能办到)。尽管如此,奥菲欧的书大体上还是发乎本真的,也正因为如此,它才更清晰地揭示了UFO现象的潜意识背景,从而令心理学家们如获至宝。此书以一种潜意识的象征手法明白地描摹了个性化(individuation)过程这一现代人心理上的核心问题,证实了我们先前的一些想法,尽管作者本人以其略显原始的心态按照字面意义将其理解成了真实发生的事件。
当我听说弗雷德·霍伊尔(Fred Hoyle)的新书《黑云》(The Black Cloud,1957)出版的消息时,这篇后记已经送到出版社去了。这位作者是天体物理学方面的一位知名权威,他此前出版的两部令人印象深刻的大作《宇宙的本质》(The Nature of the Universe)和《天文学的前沿》(Frontiers of Astronomy)我都拜读过。这两部书出色地阐释了近年来天文学领域的最新发展,从中可以看出,作者是一位大胆且想象力丰富的思想者。这样的一位作者为何要选择撰写科幻小说呢?此事令我深感好奇,于是我立即找来此书一读。Hoyle本人在前言中把这本书称为“游戏之作”,不可以当真,并告诫读者万不可把书中主人公(一位天才数学家)的观点错认为是作者本人的观点。当然,任何一位聪明的读者都不会作如是想,但Hoyle教授却摆脱不掉作为此书作者的责任,终究要被读者盯住不放,盘诘他写出这样一本涉及UFO问题的小说,起因究竟何在。
这个“天方夜谭”般的故事,开头写美国帕洛慕山(Mount Palomar)天文台的一位年轻天文学家在猎户星座以南搜索超新星时,偶然发现群星密集区内有一块黑色的圆形物。这个被称为“球状体”的黑色气体云正在向我们的太阳系缓慢靠拢。与此同时,在英国,科学家们发现木星和土星的运行轨道遭到了巨大的干扰。本书主人公是剑桥大学的一位数学家,他算出这种干扰源自一个确定的实体,其位置恰恰与美国人发现的那块黑云重合。该球状体的直径大约相当于从太阳到地球之间的距离,其主要组成物质为高密度的氢,现在它正以每秒钟40英里的速度径直向地球冲来,只需18个月左右,就将和地球迎面相遇。随着黑云越来越近,先是在地球上造成了可怕的高温,令大部分地球生物因之丧命。紧接着,整个地球完全陷入黑暗,比《圣经》里降临在埃及上空的黑暗更甚,这黑暗整整持续了一个月——正是所谓的nigredo,如同Aurora consurgens[《曙光乍现》,据称是圣托马斯·阿奎那(St.Thomas Aquinas)所作的一篇论文]中所描述的一样:“远远望去,我看见一块巨大的黑云阴森覆盖全地,大地被其吞没,我的灵魂亦被其笼罩。”
当光明重现之后,接下来是一段可怕的严寒天气,这又带来了另一场可怕的灾难。在此期间,研究这一问题的科学家们则被英国政府关在他们的实验基地里,由于此地安全措施严密,他们都有幸躲过了前面所说的灾祸。通过观察大气层中发生的某些异常的电离现象,他们得出结论:这一切都是有意识的活动所造成的结果,也就是说,在那黑云中必有某种智能因素的存在。他们凭借着无线电波成功地与云中来客取得了联系,并收到了对方的回答。他们得知,此云已有50亿年的历史,目前正处于自我再生过程中。它占据了太阳附近的位置,以便重新为自己进行能量补给。实际上,它正在以太阳为食。科学家们发现,此云必须除去一切反射无线电波的物质,因为这些对它有害。美国的观测者们也发现了以上事实,在他们的煽动下,人们向那黑云发射了多颗氢弹,意欲“毁灭”它。同时,那黑云已经变成了一块围绕太阳运行的碟状物,因而地球上每隔6个月都要经历一次长达数星期的日食。自然,英国人有一大堆问题要向那黑云发问,其中包括一些关于这种古老而伟大生灵的“超自然”的问题,以及蕴含着更为深邃的智慧和科学知识的问题。黑云答道,它已经与别的“球状体”讨论过这些问题,但它们也和人类一样对此一无所知。不过,它愿意把自己较高水平的知识直接传递给人类。一位年轻物理学家宣称自己已经准备好接受这一实验。他进入到催眠状态,但还未来得及和黑云进行任何联络便死于某种脑炎。在此之际,剑桥大学的那位天才数学家自告奋勇接替死者参加实验,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整个交流进程要比原来缓慢得多,黑云答应了他的要求。尽管如此,他还是因此而产生了精神错乱,最终死于此症。而那黑云则决定离开太阳系,到茫茫宇宙中寻找另一颗恒星。终于,太阳从混沌中再次露出了笑脸,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地球上的众生已历尽劫难。
不难看出,作者在书中探讨的乃是于我们这个时代如此典型的UFO问题:一个来自外太空的圆形物接近地球,造成了世界范围的大灾变。尽管传说中总把UFO现象间接地归咎于灾难性的政局,或者毋宁说是核裂变,但仍有不少人怀疑真正的危险在于UFO的显现本身——外星人对地球的入侵,这将令我们已经颇成问题的现状发生难以逆料的、很可能是不良的转机。说黑云具有某种神经系统和与之匹配的灵性或智能,这种奇异观点并非作者的独创,因为某些善于推测的飞碟爱好者已经提出了“有感知力电场”的假说,又揣测道,那些UFO是以地球上的某种物质为自身提供补给——水、氧气或小型有机体等等,正如小说中的黑云吸收太阳能为自身补充能量一样。
黑云令地球上的温度在极冷和极热之间摇摆,又带来古代炼金术士所想象的那种绝对黑暗。它形象地描绘了当白日之光——意识——正面遭遇到黑夜(集体潜意识)时所引发的心理问题的一个极有特色的方面。强度均达到极点的对立双方彼此冲突,造成混乱迷向和意识的黑盲,这种情形可以达到十分危险的地步,就像精神病的初发阶段那样。在霍伊尔笔下,上述方面(与心理灾难的类同性)被描述为黑云的灵性内涵与两位不幸牺牲者的意识之间的碰撞。正如此前地球上的大多数生命都在与黑云的遭遇中被毁灭一样,这两位科学家的心灵和生命也同样在与潜意识的碰撞过程中遭到了毁灭。因为,尽管圆是一个整体性象征,但是它所面对的意识却常常对其没有准备,也不能理解它,实际上是注定要因误解而无法忍受它,那是因为意识只能以自身以外的投射这种方式来认识整体性,而无法将其作为一种主观现象与自身融为一体。意识所犯下的这种重大错误,和精神病患者所犯的错误是同样的:它将事物理解为现实的外在事件,而非主观的、具有象征意义的过程。其结果就是,外部世界陷入一团无望的混乱当中,最终真的遭到“毁灭”——这是从患者的角度来说,因为他已失去了与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小说中描写教授的精神错乱状态,即影射着意识遭遇潜意识的情形与精神病之间的类同性。并不只是精神病人才会犯下这等根本性错误,凡是将哲学或通神学的推测视为客观现实,并把自身对天使存在的笃信作为其现实存在之确据的人,都犯下了同样的错误。
小说的主人公,那位天才数学家,最后遭逢毁灭的结局,其中包含着深远的意义。无论哪一位作者,都必然把自己的某些特质赋予其笔下的主人公,我们从中便可看出,他至少是把自己部分地植入到了这位主人公身上。发生在小说主人公身上的事情,也象征性地发生在作者本人身上。就此书而言,结局自然并不令人愉快,因为最后我们看到的只是恐惧,害怕与潜意识的遭遇将会令人类心灵分化得最为完全的功能被毁于一旦。一种流传甚广、实际上颇为正常的偏见认为,对潜意识动机的深入洞察必然严重扰乱意识的运转,最甚者可能带来意识态度的改变。在这部小说中,由于一切都被投射于外部,因而人类和地球上的一切有机生命都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对此,作者并未提出任何具体的应对之策;只把它作为情节发展附带产生的结果一带而过。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出,作者的意识态度是以理性为主导的。
或许是由于受到了百多枚氢弹的影响——它们的放射性就很可能扰乱黑云的神经系统——那黑云突然地离开了。此时人们对于它还全无了解,只发现它和我们一样,对于某种超自然的“至高存在”所知甚少。然而,它的智能却是大大超出人类,因此它或许有着某种接近神性或类似于天使的属性。在这一点上,了不起的天体物理学家和天真的安格卢奇可谓不谋而合。
从心理学角度理解,这部小说所描绘的乃是幻想内容,其富含象征的属性显明了它的潜意识源头。无论任何时候,只要此类冲突出现,通常都会伴随着统合的尝试。在小说中,这表现为黑云试图留在太阳附近以汲取其能量的尝试。在心理学意义上,这可能意味着潜意识由自身与太阳的结合当中汲取力量和生命力。在此过程中,太阳没有能量损失,但地球和地球上的生命,也就是人类,却因此而损失惨重。人必须为潜意识的这种“入侵”或曰“泛滥”付出代价:他的精神生活面临着最严重的伤害威胁。
那么,在心理学意义上,这种宇宙大冲撞或者毋宁说是心理大冲撞究竟意义何在呢?显然是潜意识遮蔽了意识,既然二者在内容上不存在妥协和辩证过程。对于个人来讲,这意味着黑云从他那里夺去了太阳的能量,换言之,他的意识被潜意识压倒了。这就相当于一场大规模的灾难,正如我们在法西斯时期经历过的那样——陈旧的社会秩序用暴政和奴役威胁着我们的自由。人则拿出了他“最好的”武器来抵御这种灾难。不晓得是由于遭到反击还是由于自身想法的改变(后者似乎更有可能),黑云终于另寻他处去了。在心理学上,这意味着:潜意识在获取了一定的能量之后,重新沉潜到它从前所在的渊深之处。最终的结局不免令人心情沉重:在这场宇宙规模的荒诞剧中,人类的意识和生活遭到了难以计数的巨大损失,造化弄人,实在难以理喻。
这种情形转而又指向某种现今人们未能理解的心理上的东西。对于幸存者们来说,尽管噩梦已经过去,但他们此后却生活在一个满目疮痍的世界里。意识失去了其自身的现实感,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已被那邪恶之梦夺走,一去不返。其损失在于,一个独一无二、永不再来的机会就此失去,意识再不能与潜意识内容达成和谐。尽管存在着与黑云建立起心智联系的可能性,但事实证明,与黑云的内容进行沟通是一种令人不堪忍受的过程,以致投身于此项实验的人员无一生还。直到最后,人类也未能了解对方的一丝一毫。与潜意识的一场遭遇,落得个全无收益的结局。我们在知识上没有任何斩获,并不比灾前有所进步。较以前唯一不同的是,我们曾经拥有的世界如今已经折损大半。那些科学上的探路者,身处知识前沿的人类代言人,他们在实践中还太软弱或者说太不成熟,无法从潜意识获取信息。此番惨淡结局究竟是一个预言还是作者的主观告白,这一点还有待观察才能得出结论。
若将这部小说和安格卢奇的天真想法加以对照,我们就能看出未受教育者和接受过科学教育者在态度上的差异。他们都是用具象的眼光看待问题,但一个是要我们相信来自上天的救赎之举,另一个则把这种隐秘然而带着些许不吉之兆的预期纳入到一个噩梦成真的荒诞笑话中。二者虽然是天悬地殊,却是出于同一种潜意识因素的驱使,并且使用了大体上同样的象征,借以表达我们所处的潜意识困境。
附录
近期出版的另一本书,约翰·温德海姆(John Wyndham)的小说《密威治的怪人》(The Midwich Cuckoos,1957)则赋予某“物”(显然是一架UFO)以一种极其重要的特质。此物不知来自何方,但很可能是地球以外;它向英国的一个偏僻小村施了魔咒,使村中所有的人和动物都被催眠,一直睡了24小时。睡眠地带呈环形笼罩小村,凡迈进这条魔法界限的生物都立即陷入沉睡。24小时后,入睡者全部醒来,一切恢复正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至少表面上如此。
然而,几星期后,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村里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发现自己怀上了身孕。后来人们又发现,此地凡是能受孕的生灵都在坐果怀胎。怀孕期满,女人们纷纷生下了金色眼睛的孩子。这批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开始显露出非凡的智能。后来人们得知,同样的奇迹还发生在西伯利亚的一个村庄、一个爱斯基摩人聚居点和一个非洲村落里。在英国,由于小村地处偏远,无人注意,所以村中首脑们成功地息事宁人,避免了一场公众丑闻。孩子们的超常智力不可避免地带来种种麻烦,于是,村里专门为他们建起了一所特殊学校。人们惊异地发现,在这批孩子当中,只要一个男孩学到某种他至今尚不知道的知识,那么其他的男孩就全都学会了;女孩们也是一样。所以,孩子们不用都来上学,只要派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到校听课即可。最后,那位眼光敏锐的老师终于确切无疑地认定,这些生着金色眼睛的孩子代表着一个更优秀的人种。他们不仅具有超凡的智能,此外更对自己未来主宰世界的潜能有着无比清晰的认知。人类该如何应对这一威胁呢?对此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决方式。在非洲,这些孩子被立即处死;爱斯基摩人把他们弃置于冰天雪地中;俄国人先是派兵将村庄隔离,随后实施轰炸,将村子夷为平地。而在英国,那位钟爱孩子的老师把几个箱子运进教室,箱子包装上写着实验器材,但里面装的实际上是炸药。他把自己和所有的孩子一起炸死了。
书中奇异的孤雌生殖形式和孩子们的金色眼睛都标示着他们与太阳的亲缘关系,表明他们是神的后代。他们的父亲似乎就是曾向圣母玛丽亚报告耶稣降世喜讯的那些天使,他们从“超乎天国之处”降临凡尘,来改变人类的愚蠢和落后状况。这只神性干预之手将人类进化大力向前推了一把。或者,如果换用更现代的措辞来表述,可以说一个来自外星的更先进的人种造访地球,目的是进行某种基因突变和人工授精的生物学实验。不过,我们这些现代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绝不甘心放弃地球统治一族的特权,因而不惜采用惯用的毁灭性最终解决手段来维持现状。
显而易见,这些神奇诞生的太阳的孩子代表着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能达到更宽广、更高层次意识的能力,它将取代人类落后、低劣的心理状态。然而,作者并未提及更高层次的情感和道德水平,而这对于补偿和约束更高的认知水平和智能所带来的种种可能性却是必不可少的。这个方面似乎并未进入作者的视野,这是颇能说明问题的。在他看来,只要这些孩子较当前人类具备某种确定的优势,便已足够。如果我们换个思路,把这些孩子视为某种较高级潜能的萌芽,它将超越迄今为止一直有效的人的形象,又将如何?那样一来,整个故事就与那个悠久的传说套路非常相似了——英雄经历了饱受威胁的童年,后遭无义背叛而英年早逝。另一方面,这些孩子身上又绝对存在着某种引人疑问之处:他们并不是各自分开的,而是保持着一种participation mystique(神秘参与)的状态,或者说是潜意识认同状态,而这将会妨碍个人的分化和发展。假如他们能逃脱童年时代即遭灭绝的命运,他们将会建起一个完全整齐划一的社会。因此,故事的结局究竟是不是负面的,这个问题还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