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得阴晴圆缺意
上海的夜晚,青黯的天幕上微微透着寒气,露出零落的星辰摇摇欲坠,沉重得如同陈旧的往事,如同偶然的相遇,如同投身不忘碎骨的爱。陈年往事令人迷恋着,就像是纸折的书签,夹在淡青色或是藕荷色的泛旧书页里。怀念的时候,翻开一页,在淅淅沥沥下着雨的郁结心情里,找到初见时相逢一笑的缱绻心事。
爱情的盲目,就在于有时候难以顾及其他,过去、现今与将来都是全力以赴的筹码,有时候来不及询问,就已经做了飞蛾扑火的打算。就那样,没缘由地愿意为一个人生出许多猜想,夙愿与渴求,渴望信誓旦旦,渴望耳鬓厮磨,渴望白发到老。
作为郁达夫的深交好友,孙百刚深知郁达夫此时此刻已经深陷其中了,他的劝解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那次深谈之后,每每郁达夫前来相邀,孙百刚与妻子只有推脱不能奉陪,渐渐不再过问郁达夫和王映霞的事情了。
然而孙百刚心里却不能就此置身事外,他趁着一天清晨,趁着郁达夫还没有起床,赶到创造社出版部的寓所,对于郁达夫说了这样一段话:
达夫!我今天来特地来忠告你克服你近来的冲动的。你倘若要和映霞结合,必须先毁了到如今为止是宁静平安,快乐完美的家庭,这于你是大大的损失,感情是感情,理智是理智,我们差不多是快近中年的人了……你倘若是爱她的,也应该顾全到她的前途和幸福,你以为对吗?再有一点:你和她的年龄相差过大,贸然结合,一时即无问题,日久终有影响。我以清醒的旁观者的地位,对你忠告,希望你慎重考虑。我明知道你对她一见钟情,很难断念。但事关你的家庭,你的前途,做朋友岂可知而不言,言而不尽呢。(《郁达夫外传》)
孙百刚说得入情入理,然而郁达夫并不领情,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十分笃定地对孙百刚说:“百刚,这一次是我生命的冒险,同时也是生命的升华。我们再见吧。”
话一说出口,孙百刚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郁达夫会坚定至此,连多年的友情都可以弃之不顾。话不投机,孙百刚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拂袖而去。
话虽如此,郁达夫仍旧是日日拜访孙家,他的热烈追求也让王映霞陷入了艰难抉择的境地。就像在一潭平静的湖水之中落入了一枚卵石,郁达夫的出现,打破了她宁静的内心世界。
郁达夫才学名望都是一般人不可企及的高度,两人年龄差距悬殊不说,郁达夫已是有妻室儿女的人了,王映霞实在是难以抉择。从来平生登场不施粉墨,唯独旧事沉默。
孙百刚去探王映霞的意见,他知道郁达夫的心性,知道他既然认定的事,定是怀着孤高不容辩驳的执着,他只好喃喃透露王映霞的心意,希望能得到王映霞明确的答复。
“你和我们相处,虽则不过半年,但大家感情颇好,因此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考虑你的事情。近期达夫对你的热烈追求,你总应当知道吧。你觉得如何呢?你对他的意思到底怎样?”
孙百刚如此直白地询问,王映霞竟一时羞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回答。
孙百刚叹了口气,又道:“达夫是个已经有妻子、有儿女的中年人了。他对你的爱慕,虽则是出乎真情,然而多少总有点不健康、不正常的。你是否应当接受他的追求,你自己应当有自己的考虑。你以为如何?”
王映霞多日来思索再三,自己也是十分难为情:“我当然不会马马虎虎答应他的。”
孙百刚依然锲而不舍:“我知道你所谓不马马虎虎者,无非是要他和富阳的太太离婚。再说人道,何必一定要牺牲那位无辜的太太而来建筑你们的将来呢?就你而论,人品、家庭、年龄、学问,哪一样不及人家?正可以从容不迫,任意选择,何必一定要找一个像达夫那样必须毁一个家、再来重建一个家的男人呢?我们的意思,希望你断然拒绝他的追求,一面解除了他的烦恼,一面成全了你自己的前程。你以为我说得对吗?”
王映霞只得抬头看着孙百刚,眼中闪着星点的微光,说:“我怎么会愿意答应他呢,不过我倘若断然拒绝他,结果非但不能解除他的烦恼,也许会招来意外……我见他可怜。”
王映霞善良单纯的心思如同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孙百刚也稍稍有些放心道:“那么你已经动了怜才之意。既然有如此伟大的精神,我希望你索性伟大到底吧,可以无条件地和他结合,不必一定要他毁灭了已成的家庭。你能这样做吗?”
王映霞肯定地说:“这是万万得不到我家庭方面的同意的。”
这样既不是拒绝也不是迎合的姿态,充分表明了王映霞内心的矛盾,她的犹疑情有可原,郁达夫有妻室、有儿女,而自己还是妙龄少女,如果真的和郁达夫走在一起,面对的到底是更加广阔的天地还是更加逼仄的人生,王映霞也茫然不知了。
王映霞曾在自传中说过:
孙百刚夫妇当时好比是我的保护人,况且与我家有世交之谊,万一出点什么事,他在外祖父面前交代不过去,他们商量之后,觉得最好的办法是赶快给我介绍一个适当的人,倘有所归宿,好杜绝郁达夫的觊觎妄想。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倒是给我介绍过不少人,如徐钓溪,章克标,蒋光慈等。
徐志摩曾说过:“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的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因为孙百刚夫妇明确反对郁达夫和王映霞的恋情,又如此积极地为王映霞寻找合适的人选,郁达夫伤心至极。他找到孙百刚,落寞地沉思了良久,冲孙百刚道:“我知道百刚兄费心了,可是事关我终身幸福,还望勿从中阻挠。”
这句话算是将孙百刚置之事外了,只要不横加阻挠便好。孙百刚心下分明知道此时此刻抽身而退才是最聪明的选择,他只有道:“当然,你多加保重。”
孙百刚夫妇去询问王映霞的意见,郁达夫也曾愁肠百结地等待一个答复。他始终相信,真爱的人不会就这样离他而去。他以为,只要自己的一片赤诚还跳动着,就一定能打动王映霞。
在他心里,王映霞始终是纯净温婉的,她的犹豫不决,她的惴惴不安,都是来自于身边的流言蜚语,那些庞大的不容分辩的压力无形中在眼前布下一道满是荆棘的不归路。
“我就是那紧张的敏感,那是一个灵魂。我总在接近欢乐,也接近友好的痛苦,我已读过海洋”(博尔赫斯《我的一生》)。当所有的夜在她的眼中暗淡,所有的语言在她身上都若即若离,即使用尽武器,他的情感在她面前也是不着寸缕。
然而,故事总是这样发展,从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长情的人。
当海誓山盟、青葱岁月都徐徐老去了,当这段故事也被时光渐次冲淡,这个过程是缓慢的,追忆只需一霎。慢慢涌上心头的只有他笔下那些情真意切的文字和难掩的仰慕之情。
郁达夫几次托人去请王映霞,却只是得到一张便条:“因病不能来,请原谅”。郁达夫心下伤痛难耐,只得站在马浪路街口,深沉的目光看过去,一片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夜色,一切都笼罩在沉沉的薄雾之中。
佛祖释尊参透人生八苦,生,老,病,死,行,爱别离,求不得,怨僧会。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当上苍左右了他们太多,彼此都迷失在命运的渡口,找不到河的方向,找不到摆渡的船家,只得生生世世等下去,等到满山红花,等到初雪纷纷。
次日,郁达夫去拜访王映霞,却不料传来了王映霞即将离开上海回到杭州的消息。在每封那些时日写给王映霞的信中,一段赤诚的表白和苦守,在完全没有到达她的心岸之前,留给他的都是困顿。
二十日,晴
……在创造社出版部看信之后,就和她们上同华楼去吃饭,钱又完了,午后和我们一道去访王女士的时候,心里真不快活,而忽然又听到她将要回杭州的消息。
三四点从她那里出来,心里真沉闷极了。想放声高哭,眼泪又只从心坎儿上流,眼睛里却只好装着微笑。又回到出版部去拿钱,遇见了徐志摩。谈到五点钟出来。在灰暗的街上摸走了一回。终是走投无路。啊啊,我真想不到今年年始,就会演到这样一出断肠的喜剧。
郁达夫看向王映霞,王映霞依然是她那焕然如玉的面庞,她也知晓无从解释,只是淡淡看向窗外,似乎也不必向他解释,可是自己离开的缘由,多多少少是来自于这个人。
郁达夫不顾一切地跑向尚贤坊,消磨了一天的精力,此时的他格外地颓唐。
孙百刚正和一众朋友痛饮高歌,见郁达夫神色低迷地走进屋来,一时之间似乎更有兴致了,忙拉着郁达夫坐下。郁达夫在这样的热闹场面之中,好像是孙百刚拖进来的一座冰雕,只是沉默地坐着,浑身散发着森然的寒气。
“你是找王映霞女士吗?她已经回杭州去了!”
这样戏谑的语气让郁达夫想起来不久之前自己曾在法国公园苦等,王女士迟迟不来,后来才得知是这一众朋友欺骗他,让他误以为王映霞在法国公园等着与他幽会。
完了,事情完全被破坏了,我不得不恨那些住在她周围的人。今天的一天,真使我失望到了极点。
众人的欺骗和嘲笑让郁达夫如坐针毡,但还是坚持等在那里,实际上,王映霞只是刚刚出门,两个钟头后就回来了。
刚一进门,王映霞就看见郁达夫惊喜地站起身来,目光如炬地看向她,似乎有许多的话想对她说,王映霞匆匆别过了头,一言不发地进了别室。
王映霞刻意回避的目光让郁达夫的心渐渐冷成九月寒冰,他本以为王映霞是不敢在众人面前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或许她雪藏在心中的思念和自己一样炙热。郁达夫匆匆前去敲门,而屋内却是久寂的沉默。他无心久坐攀谈,站起身来推说创造社还有琐事未了,起身告辞。
阳光照耀着青窗,窗里窗外都是泛白的光,从相遇到相识,如今离别在即,一岁草木峥嵘,一秋愁思白头。不管他如何声讨自己的内心,剖析他的独白,这扇青窗却始终不曾打开。
现在连远远看着她都是奢求了。郁达夫走在北风渐紧的北四川路上,终究还是剩下了个孤独而缄默的自己还存在着。
二十日那天,从尚贤坊出来,郁达夫买了几本旧书,然而一踏进自己那间堆满破旧书籍的居室,就只想一本一本地撕破他们,谋一个“文武之道,今夜尽矣”的舒服。
终究是放不下她啊,那种被亲手点燃的热烈思念驱使的郁达夫,他摸出口袋里打算投递的一封信,忽然转了念头,乘着汽车坐到了大马路上,喝了咖啡,又喝了酒,从酒馆出来,就匆匆去到王映霞那里去了。
推门进去一看,同住的几个人正围炉温酒,而王映霞却躲在被窝里暗自垂泪,郁达夫忙问:“王女士为什么这样伤心?”
孙太太看了一眼郁达夫,道:“因为她不愿离我而去。”
郁达夫顿生悠悠他念,总以为王映霞此番落泪是为了他,伸手去摸被窝边上、握住王映霞微凉的掌心,心里却有一种“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感伤。那种被众人嘲弄的郁郁情怀,也烟消云散了。
那些围在她左右的人,他们实在太不了解我,太无同情心了。
啊啊,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这一次的对话,也不过是梦中间的一场恶景罢了,我也可以休矣。
爱的本质,或许就是一种考验,考验彼此的敏感真心,考验实践中的人性与真实。相遇总是欢愉的,如水中浮萍,天降瑞雪,总是稍纵即逝的幻境。表面上的水花再美,湛蓝的表面下是深邃涌动的暗流,这才是我们要与之相抗的力量。
过了两天,明朗的晴空里却好似一点温度都没有。
傍晚时分赶到创造社出版部,看了些信件,吃过饭后,郁达夫只想着再去王映霞那里走一趟。但心里想到之前在尚贤坊受到的冷言冷语,双脚又踌躇地不敢前进了。
暮色沉沉,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铅灰色之中,而郁达夫对于王映霞的美好眷恋,就在这睡意蒙眬的夜色中渐渐淡去了。也许缘分就到此结束了吧,缘分的来去就好像一潭水,一粒沙也能改变水的流向,尽管水面沉静如初,就好像最单纯的情感也有它深不可测的一面。
……但是回想起来,这一场爱情,实在太无价值,实在太无生气。总之第一只能怪我自家不好,不该待女人待得太神圣,太高尚,做事不该做得这样光明磊落,因为中国的女性是喜欢偷偷摸摸的。第二天我又不得不怪那些围在她左右的人,他们实在太不理解我,太无同情心了。
月光总明于迷雾,那些忠贞不渝的爱情、深入骨髓的思念融入骨血,成了我们每个人依依不舍的记忆,郁达夫只是在心底慨叹道:“啊啊,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这一次的短话,也不过是梦中间的一场恶景罢了,我也可以休矣。”思念就如同空气,你呼吸着它,从而感受到自己深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