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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别后盼相逢

仙侣奇缘:郁达夫与王映霞 作者:张金梦 著


自从别后盼相逢

记得谁说相遇是一生中短暂的昙花一现,是昆仑山中雪未消,澜沧江上舟已渺。原以为,从海上匆匆归来的惊世才子在异乡浪里浮沉,从意气风发到寂寥归来,这样的郁达夫,不需要任何人来铭记或是遗忘。然而当他遇见这个尽得江南旧梦的绮丽女子,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氤氲的迷离水汽,他曾说:“在茫茫人海中,我四处寻觅,是沙漠里的绿洲,是黑夜里的明灯。”这场上海旧梦,终究是匆匆来,匆匆去的烟火胜景。

这样的相遇如何不是一场浩劫。乱世里的相遇相知,如同平地起浪,汹涌连天,终究不是谁能够一苇渡航。

夜深了,时月孤悬天际,星云缥缈。

天边的蓬蓬铅云遮住半壁江山,从苍宇落下来的片片白雪,如凌空飞翔的白鸟,不动声色地给这个世界蒙上了一层难以名状的雪白,好像一切都是朦朦胧胧、虚虚幻幻里窥见的人间幻境。树枝上挂着细雪,偶尔落下,也是丝丝清凉地钻进后颈里,让人一个激灵,灵台一片清明。

上海还是那个茫茫繁华的不夜城,充斥着隆隆的马达声和拍打在港口的层层白浪。郁达夫独立尚贤坊门口,四下里悄然无声。

他自黑暗中起身,慢慢叹息一声,轻巧的惆怅落地无声。

殊不知,此时的王映霞也是怀揣心事,难以入眠。

在草木皆兵、战火纷飞的年代,独自漂泊在外的王映霞也是常常感到孤独寂寞。一个是风云才子,一个是梦里佳人,这段旷世奇缘,一寸一寸地把心事写在泛黄的篇章中,所有的言语,所有的字句,都终将向着不一样的走势缓缓在王映霞心上流淌。

一个只身在异乡的年轻女子,她看惯了海市蜃楼,也早已习惯一个人踽踽独行,对于这座陌生的城市,也带着些许的不安与渴求。素衣粉面,是与这个时代的灯红酒绿最犯冲的色彩,她兀自繁华,无意间遇上了他的苍凉,自此溃不成军。

然而那时,王映霞对郁达夫的感觉还仅仅是停留在对一个文学界大家的仰慕,如同一壶清茶在空气中泛出似苦似甜的意味,却还未令人痴醉。

第二次相见,还是在尚贤坊。郁达夫再次登门拜访,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忸怩拘束,一行人在酒桌上推杯换盏,笑语盈盈。趁着酒温,郁达夫还当即吟诗作赋,王映霞笑靥如花,心里如同荡开的莲池,渐渐起了涟漪。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郁达夫的满腹才情和风流倜傥的名士气度,让王映霞挪不开眼帘,在酒席间,不停地倾身为他斟酒添菜,格外地热情殷切,在郁达夫心里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惊涛骇浪。

在这一次的宴会上,郁达夫知道了王映霞的生日就在十天之后,他在心底默默辗转了很久,思量着要怎么抓住这个可以亲近王映霞的机会。而王映霞也欣然应允了郁达夫在她生日那天以美酒相赠的请求。这对郁达夫来说无疑是莫大的鼓舞,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美人相赠,一切都是美好的开端。

趁着微微的醉意郁达夫问道:“不知王小姐这次来上海,到处去游览了没有?”

“还没有机会去呢。”王映霞羞涩地低下了头,“我哪里也不认识,在上海也没有什么朋友,孙先生和师母经常说要带我各处走走,但我们也才刚刚安顿下来,他们都很忙,所以我也没有提这件事。”

郁达夫闻言立刻说道:“那么以后我来当王小姐的向导好不好?我对上海熟悉得很呢。”

说到这里,郁达夫按捺不住,起身对大家说:“今天这个时候,我们去天韵楼正好。”

郁达夫曾在日记中写道:

晚上至杭州同乡孙君处,还以《出家及其弟子》译本一册,复得见王映霞女子。因即邀伊至天韵楼游,人多不得畅玩,遂出至四马路豫丰泰酒馆痛饮。王女士以解我的意思,席间颇殷勤,以后当每日去看她。王女士生日为旧历十二月廿二,此后只有十日了,我希望廿二这一天,早一点到来。

……

王映霞女士,为我斟酒斟茶,我今晚真快乐极了。我只希望这一回的事情能够成功。

自此以后,郁达夫每天都要去尚贤坊,邀请孙百刚夫妇及王映霞去游公园,或是去吃饭痛饮。他与王映霞的关系也渐渐熟络了起来,郁达夫才华横溢,颇有些潇洒的风度气韵,王映霞在这些时日的交往中也觉得轻松愉悦,对郁达夫也生出了些许好感。

短短几日里,郁达夫的殷勤,让孙百刚已经心下通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郁达夫虽有其妻室,但已经分居两地许久了,对春容易对人难,自古美人于嗜卷书生都有着难言的吸引力。然而他对王映霞所坚持的感情,却直白地表示反对。

郁达夫管不了那么许多了,他的生活曾经晦暗腐朽,挣扎、彷徨对他都没有用,他的内心全然不似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坚不摧,一个人在异乡的漂泊,让他在孤独侥幸的心魔里惶惶不可终日,当迷途的人看见路的尽头摇摇欲坠的一星灯火,总是竭尽全力地想要去拥有它,只有冲着那盏飘动的灯火奋力奔去,才能忘记身后的黑暗。

孙百刚夫妇认为,郁达夫已经是有妻子儿女的人了,且年长王映霞十多岁,无论从年龄、家庭、社会舆论……任何一个方面,这场爱恋都会给彼此的生活蒙羞。他轻声劝导郁达夫,希望他可以及早收手,他的发妻,就是击碎他一时冲动的最有力的武器。郁的发妻孙荃虽然没有进过新式学堂,但也是知书达理的才女,这样对她来说,太过不公平。而对于王映霞,她正值青春韶华,也涉世未深,才会在郁达夫的热情中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在这段感情里,她不光彩的“第三者”身份,将会给她带来莫大的伤害。

于是,孙百刚夫妇对于郁达夫的疯狂追求表现出了强烈的反感,并明确表示不希望郁达夫来干扰王映霞的正常生活。

然而郁达夫的态度是“出门无知友,动即到东家”,他曾动情地对孙百刚吐露心声,从第一次看见王映霞之后就神魂颠倒,无论怎样抑制,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只要看到她,就好像迷途中的孩子重复来到母亲的怀抱一般。即使她只是默不作声,他也觉得莫大的安慰。如果她开口同他谈上几句,郁达夫就觉得全身的细胞和神经像是熨烫过似的舒适服帖。

都说中年热恋的后果常不佳妙,可是爱了,又能怎样呢?

面对郁达夫热烈真诚的内心剖白,孙百刚也动摇了,然而他也不曾料想,好友的这段感情会来得这样猝不及防,这样置家庭于不顾。

郁达夫已有发妻,他与其妻孙荃是典型的旧式婚姻,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结合,1917年,当郁达夫从日本回国省亲时,奉母命与同乡富阳宵井女子孙荃订婚。从郁达夫当时的诗词来看,他虽然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订的婚姻并不满意,但孙荃“裙布衣钗,貌颇不扬,然吐属风流,亦有可取处”。

1920年两人正式结婚,由于郁达夫的坚持,没有举行什么仪式,也没有证婚人和媒人到场,更没有点上一对银红的喜烛,放几声红屑震天的鞭炮,孙荃只是在夜色降临的时候乘上一顶小轿到了郁家,简单的晚饭后即独自摸到黑漆漆的楼上上床就寝。

郁达夫并不知道怎样才算命中注定,如果说是宿命,和孙荃的婚姻比起和王映霞的情感更真实些!在异乡的时光,他也十分挂念北平家中的亲人,他曾在日记中写到过:

雨大风急

晨七时即醒,听窗外雨滴声,备觉得凄楚。半生事业,空如轻气,至今垂老无家,栖托在友人处,起居饮食,又多感不便,啊,我的荃君,我的儿女,我的老母!

然而王映霞与孙荃不同。她是新鲜的,有白梅样的清雅,在原本安静如斯的外表下,有着渐次绽放的妖娆姿态,她的深刻,在郁达夫第一次相见时,就已经注定是无法磨灭的了。眼前这个相思入骨的男子,这个即使在北平还有着自己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却还要固执地为与另一个女子的邂逅而奋不顾身。

然而就这样放弃了吗?郁达夫从来不是对宿命妥协的人,或者说,他从来都不肯相信宿命。

有的人天性如此,他们在人世间游走,让你以为可以触摸到他的呼吸,感受他的温热,伸出手去却发现,他从来不属于这里。然而于他,郁达夫,一切物象都是匆匆来去客,都是在岁月的流逝中会烟消云散的黄沙。经过岁月的沉淀,他更加懂得,只有孤独地昂首,才是在喧嚣市井中保持故我、不为浮华所撼动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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